第七节
25
现在昂热拉去买颜料、画笔和绘画用品。我陪着她,陪她走进一家大超市。她在那里订购了一大批东西,明天上午送货上门。购物,尤其是买衣服,此生一直让我厌烦。跟一个女人一起去购物,就更让我觉得烦不可耐了。今天我却觉得美妙极了。我观察着昂热拉那坚定的、又总是客气地得到她真正寻找的东西的方式。她不受劝
,准确地知道她需要什么,不管那是一种特殊的管装绿颜料还是一罐德国的俾斯麦鲱鱼。她非常喜欢吃它,令我吃惊不小。这个星期六下午商店开门到八点,许多人在购物,但是我无所谓,这些人不影响我,因为我只看见昂热拉。
后来,我还是得让她一个人去了。我不能跟着她去试衣服。昂热拉所买的一切,除了食品,都叫人送到“庄严”酒店,交给那儿的泽尔热。他似乎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安提伯斯路的商店里人人认识他。
于是,昂热拉让我独自留在夏伯德小街的街角上。我说,我要看看这儿的商店。我也这么做了,在夏伯德街上往里走了一段,走到加姆贝塔广场。加姆贝塔广场上有一家花店,它叫“花月”我走进去,要求送三十枝红玫瑰给昂热拉-黛尔菲娅夫人。她住在…
为我服务的那个人打断我的话:“我们认识黛尔菲娅夫人。她所有的花都是从我们这儿买的。我们位置好,紧靠安提怕斯路,而且便宜。请您原谅,先生,要哪种红玫瑰?”
“巴卡拉。”
“无论如何我得给您个建议,先生。我叫皮埃尔,您就叫我皮埃尔好了。不过,在红玫瑰当中,比起‘巴卡拉’来,黛尔菲娅夫人更喜欢‘宋娅’,这点我知道!‘宋娅’更雍容华贵,存活时间更长。它是浅红色,您看,这儿。”他指着一只花瓶里的一束。
“那好吧,就‘宋娅’吧。”
“好的,先生。来张卡片吗?”
“行。您等等。我想,从现在起每个星期六同一时间,也就是下午,您送给黛尔菲娅夫人三十朵‘宋娅’。我先预付前四个星期。”
“我们非常乐意,先生。”
“您给我一张卡片吧。”
他给我一张,我坐下来写道:“谢谢一切。”我把卡片
进一个信封,粘上。我对皮埃尔说:“如果没人在家,请您把这玫瑰放在门外。”
“您可以信赖我们,先生。”
然后我又来到加姆贝塔小广场上,走回安提伯斯路。我没穿袜子,那双柔软的便鞋使我的脚无比舒适。我感到全身舒服,穿着那薄薄的衬衫,我好像能听到它呼吸,感到它呼吸。我在一家橱窗前停下来,观看里面我的影子。我几乎没再认出我来。二十、二十五年前,当我还充满希望、勇气、自信和大胆时,我也许曾经是这个形象…
“喏,什么东西让您这么感兴趣?”我听到昂热拉的声音,在橱窗的影子里看到她就站在我身旁,笑嘻嘻的,她的红头发熠熠生辉。
我如实说道:“我在对我的变化感兴趣。您真让我大变了样。我看上去也许是我三十岁或二十五岁时的样子,充满…”这回我打住了。
“是的,充满许多东西。”昂热拉说,挽住我的胳臂,我们从橱窗前走开。“所有这些东西您都还拥有,罗伯特。”
“噢,不。”我说。
“就是有,”她说“如果您再在这里生活一会儿,您将会看到,所有这些东西如何在您身上主动地苏醒过来。”
“咱们去哪儿?”
“咱们完事了,是不是?衣服也会被送去给泽尔热,这不足三分钟的路。不,停一停,香烟,我需要香烟!”她走向一家烟草店。
“您
得太多了。”我说。
“您也是啊。”昂热拉说。
我拿着昂热拉买的三条烟和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我的钱、我的钥匙、我的护照和大多数原本放在我的西装口袋里的东西,因为新
子太紧,几乎没地方放。
我们又回到了“庄严”酒店。五点刚过,酒店的大平台上,游泳池后面,白色的桌椅旁坐着许多人,他们在喝他们的开胃酒。椅子上铺着红垫子。
“我脚痛,”昂热拉说“咱们也坐坐吧。您看,那儿,在右角落里,在门旁边的那个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空着。”
我们坐到那张桌子旁。
一位侍者过来,昂热拉想喝香槟,于是我又叫了一瓶堂-佩里尼翁。不一会儿侍者就把它放在冰桶里拿来了。他还拿来了两大碟橄榄和核桃。
“您等等!”昂热拉跳起身“我马上就来。”
我刚来得及站起身,她已经越过这条豪华商业街的矮平房另一头的平台,跑了。我看到她消失在一家店里,店上方大写着“巴克莱”她很快又回来了,有点
吁吁的。
“给您。”她说着坐下来。她递给我那个层层包装的东西。我撕开纸,手里拿着一个非常绵软的黑皮夹,它有一只拉链。包里有许多格袋子。
“您可以把您的所有东西放进去了,护照、钱和钥匙。”昂热拉热切地解释“当他们只穿着衬衫和
子跑来跑去时,很多男人都带这种包。您等等,我把东西全放进去。”
我注视着她的脸,这次她没觉察。
这女人长相美丽。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是内在美,我想。谁见到她,就会理解,这个女人善良、大度、勇敢,同情任何人,同情任何有忧愁或痛苦的人。谁见到这女人,就不得不屈服于她眼中放
出的诚实。谁见到这个女人,就会感觉到包围着她的正派、友善、温暖和无私的气氛,但也感觉到那从不离开她的谜一样的伤感。这女人习惯了过自己的生活,照顾自己。跟我一样,她经历过贫困,现在她生活得好好的。我相信,我可以对这个女人畅所
言,她什么都会理解。她具有我所认识过的东方女
的审慎和内向,她们,就我所听说的,愿意为她们所爱的男人做一切。昂热拉肯定也有她的忧郁和黑色的时刻,她的“秘密”但是她从不谈它们,肯定不会谈。相反,她表现得好像她不懂这一切似的。只有她的眼睛
出它们…
“好了!这下您怎么讲?”昂热拉整理好了,把皮包递给我,里面满满的。
“我激动不已。”我说“我感谢您,昂热拉,我谢谢您…”
“不必谢。”她说。
侍者走过来,因为现在香槟已冰好了。他打开瓶
,让我品尝,然后倒满杯子,走开了。
“为您的使命干杯。”昂热拉说,举起杯子。
“不,”我说“为我们的相遇干杯,为这美妙的日子。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日子,这个五月十三
。”
“您在胡说。”昂热拉说“这香槟真好喝,是不是?”
“我不是瞎说。”我说,听到我周围的人们在用各种语言交谈,看到昂热拉身后十字架路上的众多汽车、鲜花、棕榈树和那后面的大海。“您让我
胎换骨了。”
“几件新衣服不会让人
胎换骨的!”
“真是
胎换骨了,”我说“如果这些衣服是由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好意为你精心挑选的话。”
“好了,您知道,”她尴尬地说,拿一只木勺在她的杯子里搅动“这实在是有必要,罗伯特。您带来的那些西服真难看,太肥大了。它们在您身上直晃
,
子
部吊下来…”
“它们出自杜
尔多夫一位非常好的裁
之手。”
“这不是个非常好的裁
,他不可能是个好裁
!您自己也看到了,这里的服装多么合您身。还有您的鞋!那真是怪胎,那双鞋!对,您显得更年轻了,这是真的。您走路姿势不同了,这也正确。但是,请您别生气,当您来找我时,您走路的样子像个重病人。您的
子在您身上晃
得像是穿在一位老爷爷身上。这种事让我不忍目睹。这种事我在谁身上都看不下去。要不然我就选错职业了。您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
“哦!”“是真的!肯定是的!您问问这平台上的每一个女人。您只不过太随便了,对一切都无所谓。您那样穿戴着跑来跑去,真是个
辱。因此我想…”
“昂热拉!”我打断她。
“嗯?”她喝一口,望着我,这时她的棕色眼睛里又有了那金色的亮点。
“我爱您。”我说。
“您爱…您听着,罗伯特,您疯了!”
“对,”我说,好像是另一个罗伯特-卢卡斯在我的体内讲话,那个真实的罗伯特-卢卡斯,他沉默了二三十年之久“我是疯子,为您发疯了,昂热拉。”
“请您别说了。”昂热拉说“来吧,您平静一下,咱们再喝一杯。”
我斟满杯子,我们两人对饮。随着傍晚到来,我感觉一种奇异的清凉吹拂到平台上。我说:“我四十八岁。比您老得多。大十四岁。两年后我就五十了。昂热拉,我…我还从没经历过像您这样的,还从来没有。请您因此原谅我。请您别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这么讲。可我是真心诚意的。”
“您以为您是真心的。”
“不,我知道我是真心的!我从没有对什么知道得比这更多、更清楚。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多么热烈地爱您。有一天您也会爱我的。”我为最后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急忙喝了一口。
“您看看,我都疯成什么样子了!”
昂热拉一声不吭。她望着我,淡淡地微笑着。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我的脸,细小得可笑。
“您的眼睛,”我说“您秀丽的眼睛。我永远也忘不了它们。永远不会再忘记,只要生命还在我体内。”
“您!”昂热拉说“您的眼睛漂亮、友善和温情,尤其它是绿色的。我真想有绿色的眼睛。您的绿色的眼睛。”
“如果咱们可以
换的话,我立马把我的给您。可这将是一次痛苦的
换。在我一生中已经有些女人对我讲过一些话,但是说我的眼睛漂亮,还从来没人讲过。”
“那一定是些非常愚蠢的女人。”昂热拉说“或者她们是故意没讲。您的眼睛真了不起,罗伯特。”
“您了不起。”我说。
“不是。”她说,喝一口,好像她要藏身在那宽宽的杯子后面“不。请您住口。请您别讲了,罗伯特。”
一位侍者出现在平台上。他呼叫我的名字。
“在!”我跳起身。
“电话,先生。”
“我马上就来。”我对昂热拉讲,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走向她,向她俯下身去说“您也会产生爱情的,请您当心。”
26
“是你吗,罗伯特?”
“对,卡琳。”
是我的
子在电话机旁。终于来了,我想,那好吧。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激动、非常生气。
“你说好一落地就给我打电话的。”
“我忘了,请原谅。我很抱歉。”
“你一点也不抱歉。你根本不在乎我为不为你担心。”
“你要是这样担心,那你为什么没早点打电话来?”
“我不想跟在你
股后面追来追去,不想让你感觉我在监视你。可现在我忍无可忍了。你怎么会在酒店里?我以为你在工作呢。”
“我是在工作。”我说“眼下我正在室外的平台上跟人谈话。”
“跟一位子婊谈话。”
“请别讲这个词,叫人恶心。”
“这么说我肯定是讲对了。你跟一个子婊坐在平台上。跟一个子婊、子婊、子婊!”
“再见,”我说“再见,卡琳。”
“你尽管在你那该死的职业里寻
作乐吧。不管你怎么称呼那职业。
女簇拥。这里仍一直在下雨。我估计,那下面是
高照。可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那子婊肯定在等呢。”
一声“啪喀”!她挂掉了。
我从电话间走进大厅。我问门卫,有没有我的邮件。他说没有。这样很好。我又走向旋转门。它旁边还有一扇玻璃推门,我们的桌子就位于它跟墙形成的角落里。我看到昂热拉在望着十字架路。我呆呆地伫立了也许有两分钟,一个劲儿地端详她,她没有觉察。我全身又感觉到了那种古怪的疼痛,它实际上不是疼痛,只是一种感觉,甜滋滋的。然后我走回我们的桌子。昂热拉抬起头来。
“坏消息吗?”
“根本不是。”我说。
她沉思地打量我。
“真的不是!”我又倒满杯子。瓶子里还剩下一点香槟,我将它倒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这是…”
“敬给地下的神灵。我知道,法国人也这么做。因为法国地下的神灵也口渴。”
“对,”我说“如果您为它们止了渴,它们就会对您友好。”
“那得咱们俩一起做,用咱们杯子里的最后一滴。”昂热拉说。我们喝,然后将剩余的滴到大理石地面上。
“昂热拉,”我说“我有个请求。您可是认识我给您看的名单上的所有人。”
“除了萨冈塔纳夫妇。”
“除了萨冈塔纳夫妇。我必须结识所有这些人。我以为最好是在一个中立的气氛中,先是众人一起。还有一位保尔-泽贝格,他是赫尔曼家庭银行的全权总代表。您能安排吗?”
“您是指——一场舞会?”
“对。”
“包括吃饭?”
“也许。”
她考虑。
“在我家不行。我没有人手,没有地方。在特拉博家容易些!他们有一所大房子。我对您讲过,帕斯卡勒-特拉博是我的朋友。可是这种天气,她和她丈夫肯定还坐着他们的游艇在海上。我要晚一点才能联系上她。”
“那好,”我说“您等会儿替我安排一下好吗?”
“当然,乐于效劳…”她望着我“您现在有什么事吗?我的清洁女工在等我。咱们得离开。”
“我没什么要紧事…”
“那您去我家吧。”昂热拉说,这话出自她嘴里,比从其他任何女子嘴里说出来都理所当然,自然而然。“我再为咱们煮点东西吃!您会感到吃惊,因为我很会烹饪。这您没想到吧?”
“我相信您无所不能。”我说“等到饭后,您再给您的朋友打电话。”
“行。”
我结账,泽尔热取来昂热拉的车,把她的包裹放到车里。她坐到方向盘后,我又坐到她身旁。我们就这样沿着十字架路开下山去。现在影子已经很长了。
27
阿尔奉欣-佩蒂是个矮个子女人,灰头发,走起路来从容不迫。她在“克洛帕特拉豪华别墅区”的许多人家搞卫生。她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中午来昂热拉家。她别无办法分身。她非常勤快,出身于布列塔尼。昂热拉将我向这位矮个子女人作了介绍。她有着动物一般羞怯、机灵的眼睛。我们相互握手。阿尔奉欣望着我,当她跟我们走进卧室时,老是望着我。那里的一只落地花瓶里
着我在“花月”预订的三十支玫瑰。
“它们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两个小时前,夫人。还附有一封信。”
昂热拉撕开信封,大声朗读我写的内容:
“谢谢一切。”她望着我。“您真客气,太客气了,真的。‘宋娅’是我心爱的玫瑰。”
“我明白。现在您每个星期六都将收到‘宋娅’,以此纪念这个五月十三
,我的生命中这个最重要的日子。我的新生命中的第一天,我的生日。要是我可以讲‘我们的节日’的话,那就好了。”
阿尔奉欣离开了这个房间。
“更重要的是您获得了新生,罗伯特。”
“为什么?”
“当您来找我时,您是那么…那么
疲力竭,沮丧疲惫,垂头丧气。”昂热拉跪下来,整理花儿,把一种保鲜剂浇进花瓶,将一枚铜钱扔进去。她急切地问阿尔奉欣是否修剪过这些玫瑰。
“垂头丧气,我?”我茫然不解地问。
“对。”她抬起头来“可您现在不是那样了!现在,您轻松愉快得多了。我谢谢您的这些花,罗伯特。”
“您这么喜欢花啊。”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她说,站起来,再读一遍那张卡片,然后把它放回写字台上。玫瑰花被放在大电视机下面。阿尔奉欣又走过来。随后,两位女人不再管我。她们坐到一张桌子旁,一起坐在一张沙发上。阿尔奉欣手拿一个作业本,报告她买的东西和支出的钱,她这个星期工作了多少个小时,因此她加起来应得到多少钱。总数还没加起来。我看到昂热拉戴上她的斯特拉斯牌眼镜,然后这两人大声算起账来。她们像两名女生似的坐在那里。她们相加,算错了,不得不从头再来。我走向书墙,观看书名和书的作者。加缪。萨特。海明威。格林。梅勒。乔奥诺。马尔罗。普鲁斯特。休克斯莱。贝尔特朗-鲁
尔。玛丽-麦卡西。西隆。帕维斯。欧文-肖。伊尔维-华伦斯…全是我喜欢的作者,也有他们的书,当然不是法语版的,而是德语版的。书橱里还有许多艺术画册,最上面叠放着两本《圣经》,在它们上面,最高点,是一尊青铜的古董小佛像。
两个女人终于完了,阿尔奉欣拿到了她的钱。告别时她再次跟我握手,我听到她后来在前厅里跟昂热拉低语。大门关上了。昂热拉走回来。
“您刚刚征服了一个人,罗伯特。阿尔奉欣。她说,您给人印象不错。”
“哦,”我说“已经见效了,您瞧?我原先只是不知道罢了,我对女
的作用似乎只有地震能比。”
“这正是我想说的。”昂热拉附和我道。
“阁下是一阵狂风。阁下想吃什么?我原先不知道,中午会有人请我吃饭,冰箱里还有一些菊苣,因为它们保鲜。
拉对健康非常重要。”她像个女教师一样说“我
拉吃得很多。您也是吗?”
“对。”我说。我已经记不清上回我什么时候吃过
拉了。
我们一致同意做
拉和牛排,吃花式面包,一种松脆的长形白面包,阿尔奉欣买回了三
。昂热拉系上一条彩
围裙。我坐到早晨我看见过的厨房里的凳子上,看她如何烤牛排,做菊苣
拉。她突然发出一声喊:“新闻!”
她摁亮厨房里的一台小型日本电视机,然后跑进暖房和卧室,打开那里的电视机。那台大的她一直拖到通往平台的敞开的玻璃门旁。
“我老是得听新闻。”她说,走回来了。我们收听新闻。第一条是我等待的消息:英国放开了英镑的汇率。全球一片恐慌,尤其是意大利和日本。许多股市星期一关市了,包括伦敦和法兰克福的…
昂热拉在灶台上、厨房里忙碌,边听边抬头看那台小型的
产“索尼”她不加评论,像一块海绵似的把所有的话
进体内,现在不可以跟她讲话。
我再没见过哪个女人能这么快就做好一顿饭。昂热拉让我跟她走。她跑进暖房。她从一张橱里取出盘子、银餐具和碗。她跑上平台,我们在太阳遮篷下铺好一张大桌子。这上面和风吹拂,暖融融的。在城里挨了一天热,这里是如此的和暖美妙。天空现在像瓶子一样绿,暮色已经很浓了。在尼斯起降的大飞机像影子似的无声地掠过大海和附近的上空。这儿也听得到和看得到电视机的播音员。英国码头工人的罢工似乎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意大利的铁路工人宣布下星期二总罢工。特内里夫岛的沉船灾难。数月来美国对北越的B-52远程炸弹猛烈进攻…
昂热拉又跑进厨房,那里正在炸牛排,看看,戳戳,翻过来,递给我一瓶玫瑰红葡萄酒和两只杯子,示意我拿到平台上去。她现在耳朵和眼睛都只留心于新闻。饭做好了。昂热拉和我一起把它们端到满是鲜花的平台上。我看着身下城市里的无数的灯光,海边的白色城市,船上的红色、绿色、蓝色和白色的灯光,那艘灯光辉煌的轮船,沿着艾斯特莱尔山蜿蜒的公路边的灯光。不见一丝云彩。在平台上灯光的照
下,花儿晶莹剔透。从什么地方传来轻音乐。还是新闻。智利劫持飞机。天主教和北爱尔兰的英国士兵之间的
烈战斗…
飞机滑翔而过,航行灯闪烁不停。牛排半热,正如我喜欢的,绿色的
拉里还有黄瓜片、小洋葱和其它我不认识的佐料,玫瑰红葡萄酒口味略酸,很清纯。新闻结束了。又可以跟昂热拉讲话了。
“您知道,一瓶玫瑰红葡萄酒多少钱吗?三点五法郎!这是不是不可思议?”她站起来,关掉电视,客厅里的灯光落在平台上。当我们用完餐后,我帮昂热拉把一切都收进厨房,那里的“索尼”还开着。她也把它和暖房里的电视机关掉了。“三点二十分又有新闻。”她说“这么长时间足够我联系上帕斯卡勒-特拉博了。当他们从康托码头回来时,他们总是跟他们的朋友们坐在港口的甲板上,喝点东西。咱们喝什么?我想,喝香槟吧。”她有一只非常高的冰柜,她从中取出一瓶。我读那标签:“享利奥特,一九六一”
“那儿有杯子。您把瓶子打开来,好吗?我赶紧再穿点别的衣服。”昂热拉说。饭前她
去了围裙,现在她跑进她的卧室。我打开酒瓶,把它跟两只杯子拿到平台上,放到一张小桌子上。它位于好莱坞秋千前面。从这里能看到城市、大海和阳台设有木栅栏的护栏。护栏约有一米五高。
昂热拉向我走来。她穿着一件灰色、宽松的家常外套,钟形袖管很宽,丝绒高领。我斟满酒杯。昂热拉坐到我身旁。远方的音乐沉寂了,那么静,好像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昂热拉拿来了香烟和一只烟灰缸。
“真的,您吸烟
得太…”我刚开口又打住了,为她点着香烟,自己也取了一支。我们坐在那里,
着、喝着,沉默不语,眺望着灯光照亮的大海,俯瞰脚下灯火通明的城市。
完几支香烟后,在喝第二瓶香槟时,昂热拉开始讲起来,声音很低…
“我伤害了您。”
“我?从来没有过!”
“有。在咱们相互结识的那一瞬间,在电话上。我说,我也能讲德语,但是不喜欢。”
“对,我记得。”我说,吻她脸上鲜
的、被太阳晒透的皮肤。
“我想解释此事…”
“干吗?我自己能想得到。这无关紧要。”
“您想象不到的。它很重要。”她讲得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一口非常纯正的法语。“您在战争中做什么?”
“当兵。”我说。
“这是肯定的。什么级别?”
“二等兵。我再没有别的进步了。”
“您也来过法国吗?”
“对,”我说“但是那已经很晚了。战争开始时,我还不足十六岁,后来很快就去了俄国。在那里我被捕了,一九四五年。三年。我运气好。”
“有些人运气好。”昂热拉说。我觉得她的声音似乎在远去。“我的家人却不是。没有一个人运气好。父母,亲戚…您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都参加了抵抗运动。他们全都被抓住运走了。我于一九三八年出世。朋友们把我一直藏到一九四五年,因此我得以逃生。唯一的一个人,别的人再没能躲过…”
“您手上的白斑!”我说,相当大声,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它“您经历过您父母被抓走吗,清醒地经历过吗?”
“不是很清醒,但我连续数年都梦到那一夜。那天夜里,德国人前来抓住了父亲和母亲。我始终还梦到那沉重的皮靴。然后,我连续数年在睡
中喊叫,孩提时。”
后来她连续数年在睡
后喊叫…
“也许这就是那引起
素变化、那位算命女人讲到的惊吓。”
“是的,有可能。这我还从没想到过,奇怪。”
“请您注意,一旦你有一天快活了,这块白斑就会消失。”
“我很快活啊!”“不,”我说“这我不相信。您不快活。”
“我就是快活!”
“不是。”
她喝光了她的杯子。“请您再给我倒上。您也倒上吧。咱们反正得至少等到十一点。”
“您不快活。”我说,斟满酒杯“您装成这样,但是您不快活。”昂热拉注视我良久。
“您说得对。”她惊奇地说“您是对我讲这种话的第一个人。对,是的…我让您感到像是喝醉了吗?”
“十分清醒。”
“对,我也是这种感觉。当时,当时我喝醉了,是的。上帝啊,我当时醉了…”
“什么时候?”
“当我得知…当他对我说…”她又注视着我。
“对于我,您是个陌生人,罗伯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您讲这件除了我只有一位牧师知道的、我从没讲过的事。”
“您若不想讲,就别讲。”
“可我想讲!这不是很奇怪吗?对,我要讲给您听。为什么偏偏对您讲,这我不知道。但您应该听听——今天,您今天下午妒忌劳伦特了。”
“妒忌谁?”
“劳伦特-维阿拉,那个海军军官。”
“噢,他呀。对,是这么回事。”我说。
“可您没理由妒忌。我爱的不是他。另一个男人,对,我爱过他。这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她的声音越来越缥缈“我以前从没像爱他那样爱过任何人…我完全忘记了自我。当一个人真正地爱上时,他就不会再想到自己了,而只是想对方,对不对?”
我沉默,秋千轻晃。我吸烟,慢慢地啜饮,凝视着昂热拉美丽的脸庞。
“我的生命就只是为了这个男人…他住在这里,在这座房子里…我们准备结婚。他常外出,可当他来到戛纳时,他一直在这儿,在我身边。我为婚礼准备一切,您理解吗?我们想偷偷结婚,然后再公布。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还是有很多事要准备的,对不对?”
“对,肯定是的。”我说。
她已经根本不在听我讲了。
“后来到了那个晚上。那…”她顿住了,随之是一阵长长的静寂“那天他对我说,他不能娶我。我非常难过,但他已婚,有两个孩子。他住在亚眠。我从没怀疑过他。我以为是听错了。但我听到的是事实…这…这对于我是残酷的瞬间,您知道…我把他赶了出去。他急急忙忙收拾起他的东西滚了。而刚刚还在哭的我停止了哭泣,喝起酒来。威士忌。那时候我喝威士忌。纯的,带冰块。很多、很多的威士尼。是的,当时,在那天夜里,那次我真的醉了。我不停地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