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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飞鸽传来的,是这个月朝廷兵将调遣和牵涉朝局的大事。永琏看着,若是四年前,他必然会对信上的内容充满兴趣,但如今,他耳边总是响起那傻丫头天真直率的声音,夺去了他所有的心神——

 君知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眼前仿佛看见了品安坊的书库里,那傻丫头从书架上跌下来的样子,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笑过了啊!

 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啊!

 “傻子…”他在山顶喃喃地说,一时竟忘了手里正握着牵连军国大事的机密和动向。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后先去木兰而后去避暑山庄,各位为狗官贪吏所苦多时,亦有不少忠良为当朝所害,皇上出宫是大好机会,我们决定就在木兰下手。”一群作布衣蒙面打扮的人,在凤尾山上的山里集会,一个身材瘦小的长胡子蒙面人缓缓地说:“今年来降朝廷的蠢货不少,据传来的消息,这里头至少有一支队伍存着和咱们一样的心,都是要藉机行刺的,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琏也作了布巾蒙面打扮,不言不语地听着。突然,那长胡子向他望来——

 “太子爷,咱们狐夜盟当初起事的时候,答应过你只朝而不举事,杀贪官酷吏而不谋反,但是如今形势不同,若有外盟相助,凭狐夜盟的武功实力,要弑君并非不可能,如果咱们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了,凭太子爷的才智人品,若为国主将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爷这几年带着我们杀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琏没说话,好像一句句都听进去了,也好像一句句都没有听。

 永琏冷笑,当初这群人聚集在一起,是因为有对朝廷相同的恨,这些人的兄弟亲友多因朝廷而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杀贪宫、报复仇人的事。

 但今狐夜盟的实力陡增,他们的心就不再那么简单,就开始想皇帝、想天下、想河山了,他们断没想过,他们商量要谋害的,是他的皇阿玛。虽然他恨他,却没恨过他这几十年为帝的成就。

 皇帝并不好做,能做到像他这般,已经算不错了,虽然他恨,但他只想让皇阿玛尝试众叛亲离、被人遗弃的苦,所以他这几年设下圈套,挑明了那些皇子、后妃,巧笑倩兮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心思,相信这几年,皇阿玛的心里也不好过。

 对永琏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够了。他不希望皇阿玛死,纵然永琏变成了魔,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但他还是不想看见人死。

 他死过一次,知道从棺材里爬出来,是怎样令人颤栗的感觉!

 这些人的心已经被那些想像中的前程住了。永琏蒙面巾之下的嘴角挂着冷笑,他们盼着他弑君然后登基;或者是他弑了君之后,别人再弑了他去登基,无论怎么想,这些人都是一肚子猪油心肠的蠢才!

 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场血,即使当今皇上驾崩,他们也仍然只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有皇上的后继者来担,没有人会承认他们的!

 何况——那是他的皇阿玛,无论他曾多么恨他,他还是他的皇阿玛。他不想见人死,自然更不想见自己的皇阿玛死。史上为谋帝位而血互残的很多,但,他永琏就是没那份心!

 自头顶两刀之后,他的心已一片苍茫,幸好还有一个信着他、等着他的傻人儿守着他。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变回她执着的那个君知,也至少守着自己的一点纯良,不做出灭绝人伦、祸国家的事。

 “太子爷,我们决定在木兰下手,你可有什么意见?”长胡子和众人商量了许久,沉声问。

 即使他真有什么意见,也是不会被听进去的!

 永琏冷冷一笑“没有。”

 品安坊

 夜里,永琏再一次来到盼儿的房门外,透过窗棂,他可以清楚望见那傻丫头的举动。

 木兰之役,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玛,但是乾隆显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妖孽,此行,他必然将腹背受敌…罢了!横竖他也不打算再回来,此生既已被他败坏至此,那么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人生在九岁那年已经结束;在师父命名“君知”时已经扭曲;在紫城被呼作“妖孽”时已经面目全非!再继续下去…也只会为自己、为别人带来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后我就永远不回来了…对不起,盼儿…

 “鱼儿水上游,狗儿里走。我等小姐来,不烦忧。一天一枝花,两天两枝花。三天不回来,我就搬回家…”屋里的人用贺孤生“相忘”一曲的调子,哼着歌,非常愉快地在搬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永琏诧异,凑过窗去看了一眼。

 盼儿在房间里搬花盆,许许多多的花盆,种的都是一种开着紫花的植物。她一边哼歌,一边在花上洒水,那水只洒在叶子上,不能洒在花上,一列过去共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盼儿却喜孜孜地边唱边洒。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是一个月的轮回。

 永琏用力地咬着下,呆呆地看着她在那些花盆间走来走去,像个快乐的大傻瓜。

 突然,他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盼儿把花锄搁在桌上,她却像没看到这花锄似的在桌子边走来走去,丝毫不留意。若是一个不小心那花锄砸了下来,是要伤人的!

 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盼儿哼着歌,一跳跳到某个花盆前面,弯下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这一弯,就准准地扫到了桌上的花锄。花锄晃了两晃,沉重带铁的一端掉了下去,呼的一声,向盼儿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永琏苦笑,这丫头能活过二十岁,简直是个奇迹!跌倒、撞门、撞人、摔本子,真不知道她的头会不会被越砸越傻了,心里想着的同时,他的身子已自有意识地翻进了屋内,稳稳地帮她接住了那险些敲得她头破血的花锄。

 永琏的动作素来轻悄,盼儿哼着歌,没有丝毫察觉,陡然一个回身,开口唱:“鱼儿水上游…”突然瞠目结舌,眼睛睁大地盯着帮她把花锄轻轻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近地接近过他,今夜的他没有前几那么凌厉,他的眼里绕着伤感的情绪,看起来竟有些温柔!

 “别哭啊!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你,我永远都会帮你的!”盼儿只当自己在作梦,低声说着那天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永琏微微一震,那滴眼泪他已强迫自己忘了,她却始终记着。她以为自己在作梦吗?她经常梦见他吗?

 在他尚未自怔愣中恢复的时候,盼儿突然扑了过来,双手环绕住他的颈,仰头送上一吻,贴住他的。那一吻一触即分,但永琏却整个人都惊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奏,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原来你是真的…”盼儿怔怔地对着他说“原来你是真的!”

 他的被她吻过后,显得特别,漾着盈盈的水泽。她没有放手,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他的颈,痴痴地看着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永琏无端地一阵激动,多少次,他都怀疑今生再也不能看见她痴痴凝视的眼睛,如今却…却…

 她看了他一阵,眼泪缓缓溢出了眼眶“无论我怎样等你,你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来陪我们…陪我一起?我会乖乖地买菜、我会认真地做事,我不会总是把东西弄坏、我不会撞墙…

 君知,你留下来,我就不会总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会总是看不见、我就不会弄坏东西…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永琏干裂的嘴微微动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盼儿已再度把送了过来“不要说了,我不爱听。”她第二次吻了他,水琏可以感觉她上的咸味,那是泪呀!

 是什么让她如此凄然?永琏任她吻着,全身自发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不应该来看她的。他已经感觉到心头有什么东西即将崩裂,而那个东西崩裂后,就绝对挽回不了了…

 “盼儿…”他开口“别这样…”

 她的吻停住了,缓缓地自他上离开“你不喜欢我亲你吗?”她低声说。

 这让他如何回答呢?

 他此生灰暗如斯,却偏偏有一股不甘,让他在决定前往赴死的时候,想要抓住什么。

 盼儿啊!永琏一生败破,负君、负国、负你,你何苦…何苦对我如此?

 “你不喜欢我亲你,我就不亲了。”盼儿缓缓地放开他,嘴边却有一丝微笑。

 泪水再度落在了她脸颊上,盼儿睁大眼睛,看着他含笑落泪,那笑…笑得好苦!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喃喃自语,双手一揽,把她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拥入怀里“我爱你,你知道吗?”他抱住她比她环抱住他的颈的手劲要强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热得多“君知是爱你的…千万别忘了…”

 相拥相吻中,问不出任何疑问,她被他抱在怀里好幸福,却突然全身一麻,她睁大眼睛——永琏在她最幸福的一刻点了她的道!

 他缓缓放开手,缓缓地退了一步。盼儿眼里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只见永琏弯下,自她栽种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过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缓缓地在了她的髻上。

 “别哭,以后要会照顾自己,别再老是跌倒了。”永琏居然还能开玩笑,只是声音有些怪异。

 我不要!我不要会照顾自己!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你就会出现!盼儿想大喊出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绝望地看着这个她自十六岁便牵挂着的男人转过身去,推开了门,就像那天一样走出门外,然后细心地合上了门。

 无论你做了什么罪过的事,我都能原谅你,只是,你为什么不给我原谅的机会?你不要就这样走…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来…即使不是陪我我也开心啊…别离开我…

 盼儿眼里的泪变成了血,然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永琏关门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此后无论是眼前、还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没有边际…

 高宗二十年八月。盼儿已经瞎了三个月了,期间又逢她的爷爷过世,她却坚强得让人出乎意料,坚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买东西她就洗碗,叫吴妈一边看着,洗过几次后知道了碗盘的位置,她就手了,而且居然没有打破。

 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每还是一张笑脸儿对人,问她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说不出来,只说突然间看不见了。

 贺孤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被人点了道的人,因为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盼儿既然不说,他也就闭嘴。她这双眼睛要谁来抵偿,贺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说出口,让这个丫头伤心!

 爱新觉罗。永琏,不必我贺孤生诅咒你,你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吴妈我告诉你一个笑话,”厨房里,盼儿和吴妈坐在一起剥豆“刚才卖菜刀的经过咱们品安坊门口,我听着他叫着『卖刀啊,买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只想着,这卖刀的是干什么的?买一刀,送一刀,杀手杀一个人还附送再杀一个?”

 吴妈大声笑了起来“丫头跟着贺公子久了,满口的江湖话儿!”

 “没啦!”难得盼儿有些害羞,往吴妈怀里躲了躲。

 “丫头,贺公子对你那么好,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嫁了他?”吴妈三句不离本行,满心地计画着盼儿的终身大事,那股热衷,不比当计画给君知煮安胎补品来得少。

 盼儿的脑筋停了停,迷糊地问:“我为什么要嫁给贺公子?”

 “傻丫头,贺公子是大人物,他对你的好,连吴妈都看出来了,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吴妈絮絮叨叨地分析“人家若不是在等着你,怎么会留在咱们品安坊?你别再想着咱们小姐啦!小姐虽然好,却没有半丝把你放在心上。”

 “吴妈,但我就是喜欢小姐啊!”她真心地笑着“我喜欢小姐,所以我不会嫁给贺公子。贺公子人很好,他一定会娶到好媳妇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么多姑娘也会争着嫁他。”盼儿的脚在椅子下轻轻一踢一的,就像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傻丫头。”吴妈心疼了起来,一把把盼儿搂入怀里疼着。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盼儿低声说“我只盼他不要那么苦,但他总是不开心。”她叹了口气“我好担心小姐。”

 “小姐那么大本事,没人伤害得了,别担心了!”吴妈哄着她。她现在眼睛看不见了,爷爷也死了,整个品安坊都替她难过,而她却老笑着。

 “别人会欺负他!”盼儿说“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负他,他不是坏人,只不过别人欺负他,他终于生气了而已。他是好人啊!欺负了别人,他心里其实很苦!”

 吴妈听到最后,都不知道这傻丫头在说什么了,她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今天的豆不错,丫头今天中午想吃什么菜?”

 “我要吃豆炒。”盼儿没疑心她调了话题,笑颜依旧灿烂。

 贺孤生就坐在厨房对面的屋顶上,听着下面两个女人的对话,自嘲地笑了一下后,举箫就,轻轻吹了起来——

 八月,当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后入驻木兰。

 八月十五,贼人袭击圣驾,准噶尔、宰桑、乌鲁木亦反,圣驾大惊。当此之时,贼众忽然自相残杀,血三尺,圣未伤,贼人十九受伤被擒,数人走

 “太子爷,纵然你记着血脉之情,也不该毁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们都是你这几年来的同伴,当初是为了你,我们才相聚在一起,就算狐夜盟不该杀你亲父,你也不该下此毒手!”长胡子和永琏一边躲避侍卫的围捕,一边冷冷地相互攻击。“我以为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与杀不杀人无关。”永琏淡淡地说“你的兄弟们也不是我杀的。”

 “若不是你挡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轮剑阵,那十九人怎么会死在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剑士出手一击,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杀。

 你救你老子,却不想想死的那些人连老子都还没当成,你过意得去吗?”长胡子狠狠地说。

 “决定今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琏淡淡地道“我也没说今不救驾。”

 “太子爷,议事之时,我曾问过你的意见,你当时为何不答?”长胡子愤怒。

 永琏扬起一抹冷笑“当我若反对,今也就来不了木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排除异己、声东击西的事,你也做了不少,我从不管你,不是我不知晓!”

 “嘿嘿!你倒是为你老子考虑很多,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到头来,他还是要杀你、要你的命,值得吗?”长胡子冷笑。

 永琏眼里冷笑的神色变浓“我爱君爱国,你不该赞我吗?你心中的对错是根据什么来的?不顺从你谋反登基就是大错特错?当今圣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会救。套一句俗话,我为苍生为百姓。何况,他是我爹!”

 两个人边跑边争吵,一眨眼间,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后边追兵如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活着离开木兰府。

 盼儿在半夜里突然惊醒了,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她不知道此时是不是半夜,但凭屋外的虫声,她直觉夜已深。

 突然的心惊跳让她无法再入眠,就像爷爷死去那天一样,不祥的预兆扑面而来。

 谁在屋里?她警觉地拉着被子。有人在屋里!她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屋里!“是贺公子吗?”她低声问,心里却知道不是贺孤生,贺孤生不会有这样的寒气。

 来人冷笑“你的贺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箫去了,不在屋里。”说着,一双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见你的小姐,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气说。

 盼儿一惊,低声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们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里了,如果他爹还记得他是他儿子的话,大概会落个圈的下场;如果他爹不认他这个儿子…大概三之后就要处斩了。你去不去见他?”来人轻柔的说。

 盼儿的额头慢慢渗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

 “你是谁?”她坚持地问“小姐他爹…又是谁?”

 来人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你他是谁的儿子吗?”

 盼儿迟疑,君知…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宝福不说、贺孤生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城头,他们说他是妖孽。

 “谁?”她忍不住问。

 “当今圣上。”来人冷笑“你的小姐,正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爱新觉罗?永琏。”

 什么!?盼儿记起来了,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听见有人对着他叫“二阿哥”,当时,她还问过他“阿哥”是不是坏人?而他回答是的,她还记得。

 “皇上的儿子…”她喃喃。

 来人把她从被窝里抓了出来“跟我走吧!我知道他什么都不在乎,就只在乎你一个人!”

 “你带我去干什么?小姐已经走了!他不要我了!”盼儿觉得全身一凉,被来人点了,然后拉出了被褥,一句话说了一半已然接不下去。

 “他不要你不代表他不爱你。”来人冷笑,把她装入麻袋后背在背后“放心,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要求他做一件事而已。”

 她会被人拿去威胁君知…盼儿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虽然害怕她会成了永琏的绊脚石,但是,能够再一次看到他,她心里竟有着淡淡的喜悦,如果能再看到他一次,那有多好?

 慢着…看!?她已经瞎了呀!她怎会忘了,她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的这个事实呢?天啊…麻袋摇着摇着,她知道自己离品安坊越来越远,突然想起——

 贺公子为什么恰好不见了?他会不会是知道今天有人要把她抓去威胁永琏,所以故意躲起来了?他是不是希望永琏…痛苦?

 她本没有那么聪明的脑袋来推测贺孤生的行为,但今夜她却一猜就中。没错,贺孤生正坐在她房顶上,看着这长胡子蒙面客把她带走。

 盼儿一定没有危险,他知道。因此,他要利用长胡子,让那个半男不女的“太子”,身心俱伤,他一定要他为盼儿的眼睛付出代价!

 木兰府

 永琏抱膝坐在牢里,他蒙面的布巾已经解下,出一张端正尊贵的脸。他的身形依然纤柔,十多年来习惯了的那种气质,无法在短短的四年中完全改变,每个狱卒走过去,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心里暗咒——这家伙如果真是个女人不知多好!

 但谁也没敢开口多说,这菩萨似的家伙可是行刺皇上的重犯,奇怪的是,众人追到木兰府城门口的时候,他居然停下来束手就擒,只是遮掩了一下,让另一个刺客身而去。

 他没抵抗,皇上也没将他当场杀了,而是带回来关在牢里,大概过几天,皇上会亲自审问吧!

 坐在牢里,永琏静静地一言不发,他一点也不忧心自己的处境,救了皇阿玛,已算了了他的心愿,算是对这几年闹得宫内犬不宁,让他老人家伤心的负疚。

 憎恨是错误的,恨意越多,只会让人活得越不自由、越不像自己!

 经历了四年的恨,到如今,他是真的后悔了,憎恨…报复…到头来,除了让他失去一切之外,并没有让他得到什么。

 失去了盼儿,这是他今生的遗恨!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恨!这样的想法泛上心来,自头至脚底一片冰凉,脑里升起的,是盼儿温暖的拥抱——

 我抱过君知,亲过君知哦。

 那样笑靥如花的单纯眼睛…

 想着想着,突然,一双宫鞋停在他的面前,来人高贵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上…

 “皇上请永琏堂上议事。”他的声音尊贵清雅,不带丝毫的感情。

 他的好兄弟啊!在皇宫中被调教得如此出色。永琏不认得这个带他去议事的人究竟是他的哪一个兄弟,但只是望着他的衣裳下摆那种点水不惊、风吹不动的稳重,就知道他是个狠角色。

 他没反抗,站起来随着他出去,灵魂…空空的,似乎已经在这身体里待不住了,渴望着一个长驻的地方。

 走过了几个转角,来到一扇门前,还没踏进,他便嗅到皇阿玛身上熟悉的龙涎香。

 “朕入驻木兰是谁走漏消息,让贼子乘虚而入?皇太后圣驾在此…”随即匡啷一声,不知道皇上摔掉了什么东西,但听这碎玉裂冰的声音,断然是价值不菲的玩意儿!

 带路的皇子上前对着侍卫通报说永琏已到,永琏却听见耳边传音——

 “太子爷,进去杀了你的皇帝老子,你那傻丫头盼儿在我手里,你进去之后,若没有动手,我便拧断那丫头的脖子。”

 盼儿!?永琏的身子微微一震,到底还是把她给牵连进来了,自己一生败破也就算了,不能连累她…

 微微一顿,盼儿被抓,他猜想贺孤生必然跟随在后,只是,若是要拧断脖子,贺孤生也未必能及时阻止。

 耳边的声音继续:“这丫头为你瞎了眼睛,你知道吗?人家对你深情一片,你莫辜负了人家呀!杀了皇帝老子,封这丫头做个皇后,她一辈子都不必愁了…”

 这丫头为你瞎了眼睛!

 永琏整个人陡然一僵。她瞎了眼睛?怎么会呢?她那天不是还笑得好好的,她还会浇花、还会唱歌,还用那样痴痴的眼神看着他,她怎么会瞎了呢?

 长胡子冷笑一声“我懒得骗你,这丫头没你恐怕是不能活的,你没这丫头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杀了里面的皇帝老子,你们就可以双宿双飞了。”

 “你我杀亲爹,恐怕是报复心更胜于夺江山吧!你恨我毁了你周详的大计,所以决定报复我?”永琏一个冷笑,像冷风拂过了他的衣袂一般。

 盼儿和皇阿玛,他选谁?

 “宣永琏进殿——”屋里的人长声宣旨。

 永琏走了进去,心里没想着选谁生谁死,只是不断地想着——

 她…为他瞎了眼睛!

 乾隆第二次用惊怒集的目光,看着这个已经化为妖孽的儿子。

 为什么他每次出现,都要伴着腥风血雨?一来一去,都要带走那么多人命?这个孩子小的时候是乖巧聪慧的呀!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简直心痛至极!“你杀害亲母,还要谋害朕!你…朕真想不出来,怎么会生下你这样一个孩子!”

 永琏不答,也不辩解——如果没有他这“妖孽”隔空一拦,乾隆恐怕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上头了。

 皇阿玛自然不知道那剑阵是谁挡的,那时候大家都蒙了面,天知道谁是谁?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皇阿玛要杀他要剐他、兄弟们如何看他,统统都不重要了!

 永琏现在想的,全是那傻丫头的眼睛为什么会瞎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伤不伤心?怕不怕?

 皇上震怒,天威难测,永琏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曾动过,就像他根本没听见乾隆的惊怒般。

 砰的一声,乾隆震怒的一掌拍在案台上“永琏!朕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永琏微微抬头看了这个他敬爱了一生的男人一眼。

 “听见了。”他回答,口气是顺和的,一点不见惊

 听见了?就如孝顺儿子对父亲的耐心,无论父亲多么暴躁都能宽容的好脾气。各位皇子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永琏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

 “杀了他!”长胡子人在殿外,传音却直传到永琏耳边。

 永琏微微一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微笑过“皇阿玛,有人叫我杀了你。”他平和地说“杀了你,好做皇帝!”

 他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随即落针可闻,大家都黑着脸等着乾隆的反应。

 “你还记得朕是你皇阿玛?”

 “我…从不愿血,为什么这么多年居然忘记了?我从不愿血,因我知血的痛。”永琏低喃。他没理乾隆说了些什么,只是喃喃自语着。

 乾隆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永琏摇头,轻声说:“没有。”

 堂上有一阵子怪异的寂静,乾隆的脸色极度不好看,永琏却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忘记了从活过来的那天开始,就不姓爱新觉罗了,所以我做错了很多事,皇阿玛,对不起。”永琏微微一笑“等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皇阿玛你就杀了我!”他声音并不大,但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都惊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刚才那位带他来的好兄弟,已经暗自传令调兵遣将要抓住他这个疯子了。但永琏只觉得有些好笑,他是赴死来的,这些人却还怕他,因为他们不懂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不为什么,也许只因为他累了。

 他轻飘飘地转过身,面向着殿外“蒋裘,把她放了吧!难道你当真要在皇上面前,拧断她的脖子吗?”

 殿外的长胡子几乎被他气得吐出血来,被威胁的人有像他这样从容的吗?这个女人的确是他爱得刻骨铭心的人呀!他不只一次看见永琏在品安坊柳树上看这丫头,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明明爱这个女人,但就是看不到他为这个女人挣扎痛苦的表情!蒋裘在狐夜盟计画破灭之后,恨不得看到永琏痛哭涕的表情,但偏偏永琏依旧冷淡!

 殿外有人?守卫皇上的侍卫们顺着永琏的目光冲出去,把蒋裘落脚的大树团团围住,万箭上弓,只待一声令下,无论他武功多么了得,也会立即成了刺猬。

 蒋裘微微冷笑,把手里点了道的女人拉过来挡在身前“太子爷,这些箭若是了上来,先死的一定不是我。”

 “箭不会上去的。”永琏神志清明,淡淡地说“你是狐夜盟谋反的首脑,他们要活的,要你的口供。放了她,这一切的事都与她无关。

 你不杀她,还有大半年监牢之可活,你杀了她,我会让你立即死在这凤凰树下。”他的语气并不烈,但只要是人,都知道他不是在说笑。

 他居然利用侍卫的强势来他放人?好一个永琏!他掌管狐夜盟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永琏有这样的才智!

 “我就算死,也要看一眼你伤心绝的表情!”蒋裘突然冷笑“我有个主意,我不杀这丫头,只戳破她的耳朵,让她又瞎又聋,看你是不是还爱她!”

 他实在是恨永琏,皇位至此,早已无望,但只要永琏痛苦,他就会觉得快意。

 乾隆铁青着一张脸,负手看着这两个窝里反。

 永琏的脸色白了白“你也不过是要我死罢了,你放了她,我死给你看,可以了吧?”

 蒋裘怎么肯信他会寻死?

 “我先放了她,你才死给我看?你在骗三岁的小孩啊…”他嗤之以鼻的笑声未竟,却见永琏鬼魅一般欺到了乾隆面前,众人大惊,但永琏的身法武功何等了得,他一把抓起乾隆的手,手腕一翻,一柄光闪烁的匕首就落入了乾隆的手中。

 众人大惊失。永琏他…他居然身带利器行刺!“来人啊!救圣驾…”

 话音未落,永琏用乾隆的手握住那柄匕首,反转过来对准他自己的口,锋利的匕首在他口划出了一道血痕,血迹渐渐地扩大,永琏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是谋反之一,他是大清皇帝,你放了她,就算我不想死,大清皇帝圣驾也不会饶了我,你放心了吗?”

 乾隆惊骇地看着这个做事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儿子,手掌里,匕首冰凉,而永琏的手居然比匕首还要冰凉!

 乾隆望着永琏,平静的脸却突然颤抖起来,这令人心痛的孩子啊!随着永琏的目光看过去,乾隆望见了他用生命维护的女孩。

 是永琏在意的人吗?乾隆疑惑地看着这个他,一个杀母杀父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自裁吗?他把匕首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乾隆突然发现,隐藏在永琏一头长发之中隐约的伤痕…

 刀伤!?他倒了一口凉气!谁在这孩子头上砍下这么重的伤?谁要置他于死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永琏不理会乾隆在手握匕首刺入他口之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脸上一点痛苦都不,因为蒋裘喜欢看,他不能让他如意。

 但是心里早已存在的一道裂痕在逐渐扩大中,那个裂痕是在和盼儿相拥相吻的那个夜里产生的,代表着他负她情,负她义,他负她太多,到如今,居然还要负她性命吗?

 “嘿嘿!”蒋裘心里也惊骇,永琏疯了“好,只要你死了,我就放了她!”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惨叫,整个人自树上掉了下来,树下弓箭密集,他直跌入弓箭群里,顿时被数支箭入身体,立刻被擒住。

 这一下使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只见树上那女孩摇了两摇,抓住了树枝没有掉下来。

 她刚才趁着蒋裘大意,狠咬了他一口,让他措手不及,失足坠下。

 一个人轻飘飘地落在盼儿旁边,是潜伏已久的贺孤生,若非蒋裘恐吓说要戳穿盼儿的耳朵,他恐怕还在一边看戏。

 盼儿吐掉嘴里的鲜血,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君知,君知,你在哪里?你看见我了吗?你在哪里?不要听他胡说,我不要你死,大家都不要你死。

 无论你做了什么坏事,我都会原谅你的,别怕,别让人欺负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只是很伤心,所以才会做错事,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回品安坊好不好?我很想你…”她说了一半,陡然觉得整个人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那个人冷冷地说:“永琏,我很奇怪为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你留在品安坊?

 四年前你把她丢在京城城门前,四年后你把她丢在房里,她为你被砸头、为你被十一支长刺穿、为你瞎了眼睛,大概除了这傻丫头之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对你。但是你刚才还是救不了她。”贺孤生鄙夷地看着他“如果你刚才对她有多一点的担心和痛苦,我也许可以原谅你。”

 永琏不可抑制地微微一笑,不担心?不痛苦?不爱她?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他的手更加冰凉了。

 “我知道你在。”永琏低声说。

 “藉口!”贺孤生冷笑,扣住了不断挣扎的盼儿“这丫头我带走了,落在你手上,只怕活不过三天!”

 “她是个傻丫头。”永琏仍然那样轻声说“不懂得要求别人对她好,你要好好对她,不要嫌弃她爱哭。”他突然微笑起来。

 贺孤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来。

 “我不要走!贺公子,我们带君知一起走好不好?大家都要欺负他,他会死掉的!他会死掉的…”盼儿拼命挣扎“你们都不肯疼他…你们只会怪他不好…”这一句“你们都不肯疼他”说出来,乾隆的脸色微微地变了,永琏却笑了,笑得纵容而且无奈。

 “傻子。”他低声说,随后摇了摇头。

 贺孤生看见永琏那样宠溺的笑,心里就不舒服,挣扎的盼儿突然一僵,这次却是永琏隔空点了她的道。

 “带她走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似秋风吹起了落叶般自然。

 贺孤生冷笑着,正要提人而去,突然眼角一掠,全身大震!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震惊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场中——

 永琏说完那句“带她走吧”后,手上一个用劲,按着乾隆的手把整支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口!

 乾隆大叫一声,放手倒退几步,惊骇地看着永琏。

 永琏衣袖微扬,手上仍然抓着那匕首,鲜血一时没有涌出来,乾隆会手倒退,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奇怪地看了乾隆一眼,轻轻地皱了皱眉,低声说:“皇阿玛…居然也会害怕…”

 乾隆脸色惨白。这…这孩子…他居然死给他看!居然要他亲自下手杀他!为什么?为什么?是什么原因死这个孩子?

 永琏抬眼扫了众人一圈,大家脸上是形形的神态,或惊骇、或迷茫、或不解、或幸灾乐祸…他微微一笑“早该死了,迟至今…真是…真是对不住…”

 乾隆踉跄地前行了两步“朕没有要你死!朕命令你不准死!朕还有好多事要问你,你不能违抗圣令…”

 永琏的伤口开始冒出血来,他摇晃了一下,目光留在乾隆的脸上,低声说:“皇阿玛…四年前你说过『杀死这妖孽,朕重重有赏』,你忘记了吗?”

 乾隆张口结舌。永琏的目光从那些皇子脸上一一掠过,接着微微一笑“永琏此心不为帝王热,自九岁后便不姓爱新觉罗,你们…相信了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

 永琏的目光缓缓地落到了贺孤生身上“我负了她一辈子,负她的情、负她的义…”他手腕一拧,居然一寸一寸拔起了那匕首,鲜血泉涌而出,再一次,他刺入自己口“那十一本该是我受的,四年零八个月十八天来,从不曾忘…”

 贺孤生脸色惨白,所有的人都脸色惨白,盼儿被点了道,看不见影像,只听到声音。

 君知、君知、君知…她在心里疯狂地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疯狂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四年来我杀了好多人,做了好多错事…”永琏缓缓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好想回家,我好想盼儿,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配…”他缓缓地跌坐于地,鲜血遍洒。十七年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此生不让任何人血”?

 一滴眼泪缓缓自他眼中掉落至地上,滴落在无边的血里。

 他真的是魔吗?是的话,死去的时候为什么还会落泪呢?听说眼泪是感情的产物,没有感情的话,是不会哭的!

 “啊——”的一声凄厉的惨呼,贺孤生手臂一震,盼儿像疯子一样爬了起来,扑向永琏“啊——啊——啊——”

 如兽啼,如鬼哭,如天号,如生命…在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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