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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她点燃的是一堆灶火
 张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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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直截了当地说:“哇!这本书好,你真该看一看!”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俗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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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这女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在龙应台的名字后面加个空格,你会填上什么?专栏作家?文学博士?台湾文学的教授?野火点燃人?中国时报特派记者?…如果允许你填二十个答案,你会想到“母亲”这个官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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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森林”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巧克力蛋糕的诡异名字,但对龙应台来说,居然是沿着她家后院走走就可以走到的地方。这种事情简直是神话,我拒绝相信是事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家人就拥有一座林子?

 而在那里,在那来蔷薇满架的院落里,她埋头致力于自己最艰巨的事业:她在养孩子,养她的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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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是在台湾生的,如果要说得更确实一点,是个“淡水囝仔”

 满月酒那天席开二十桌吧?对老中来说,那是用“办桌”方式办的满月酒,喧嚣热闹。对孩子的另一半德国血统而言,那天是他的“受洗”当天真有牧师来为婴儿施洗。典仪在淡水一栋古居中进行,那红砖三合院有六十年的屋龄,一棵含笑花长得跟屋子等高,开满一树香甜。那阵子他们其实有淡江大学的学人宿舍可住,却偏偏租下这栋空屋,两人一度象征式地拥有那一片中式庭院。

 古厝、受洗加办桌——我想这家人的婴儿抚养过程一定很精彩,却恐怕不免飞狗跳,险象环生的镜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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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隔壁喂!”朋友聚集,她忽然说一声,便起身走开。有人跟过去继续聊,她也就坦然哺,倒像三四十年前的村妇。

 我自己其实也主张给孩子吃人,但我当年家中如果来了亲友,我却不免遮遮掩掩,还特别做了一件荷叶边的云肩,让婴孩在“布罩子”下进餐。

 我对自己和龙应台间的差异不免兴起几分研究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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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少羡慕别人,如果羡慕了,那也只肯羡慕其人的某一部分。当然,我也并不太羡慕我自己。

 我对龙应台能写出这么好的一本“谈养小孩的书”却是万分羡慕的,不单羡慕,差不多还微微地有一点痛意。

 事情是这样的,从小,我就东一点西一点地看到别人对女作家作有意无意的嘲讽,其中听得最多便是:

 “哼,那些女作家呀,写来写去就是柴米油盐、丈夫、孩子!”

 我心里暗暗赌咒,有朝一,等我“大笔在握”我才不写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来招人辱骂。

 后来我为人,而又为人母,并且孩子飞快地长大了。在他们二十年多的成长岁月里,我反复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所以除了偶然忍不住犯戒写过几篇跟小孩有关的文章。大体而言,我都保持那“矫枉过正”的自我设限,不去碰那忌题材。

 然而,看到龙应台的这类文章,我不免羡慕起来,羡慕她是新一代的母亲,能敢于大刺刺地写孩子的事迹。我看着已大到拥有投票权的孩子,憬悟到自己错过了多么精彩的题材!以前我又常以为等一等无妨,等到想写的时候再写——其实不对,事过境迁,心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人生总有些新的事会吸引你的注意,要回过头来写孩子的童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也许应该庆幸,我没能做到的事,却有高手做到了。我为了恐惧遭人贴上“婆婆妈妈的女作家”的标签所不敢写的家庭琐事,龙应台却写了,她并不怕。新一代的女好像不知何谓骇怕,她放手写了,而且写得那么好。她把一般人写成保姆志的东西写成了人生手札,那其间每一丝喜悦和惆怅都既是母氏的,也是人类的——人类去哪里还能找到如此令人战栗惊动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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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一把野火的是龙应台,乖乖守着万年以来岩中那堆灶火来为孩子烤讲故事的也是龙应台。我被她娓娓的故事和垂睫之际的眼神住,我不知道她的下一次出击是什么动作,但我知道,此刻,在她为孩子唱起叙事长曲的时候,我是在旁边击节打板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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