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国,寒宸宫。
正月初二,子时。
书案后,一袭烟水蓝的身影,仍是坐在那,未曾就寝。
百里南的手中,是一封今
晚膳后方呈上的函文,函文封启处加盖了巽国的凤印玺章。
里面的内容,他是没有料到的,却也是永不会忘的——
‘慕烟、蔡太医,罹难于暮方庵的大火中。’
闭上眼睛,他将函文放回几案,手中空落如也的刹那,终是第一次,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君上,您还好么?”紫奴担忧地奉着一杯香茗于百里南身侧。
百里南没有说话,只放下函文,伸手从紫奴手中接过香茗。
揭开盖子,甫泯了一口,手,平稳如初。
只要握住些许什么,不空落,才不会那样的发抖。
是的,他本来让蔡太医随行照顾慕湮,表面看上去,是渥大的恩宠,实则,恰是暗中布下慢
之毒,只等除夕过后,巽宫里定会设下家宴,届时,再将这毒引发。
纵然,凤夫人为巽国和亲公主,但,毕竟,已是他夜帝的夫人,那么,帝国凤夫人毙命于巽国,两国的关系定能由和转危。
这,就是他要的。
不需再忌惮于昔日两国的
好相惜。
这么多年,他真正想要的,始终,是更多的疆土。
此刻,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巽国虽灭斟国,国力必然是受了影响,哪怕收编斟国的残兵,却不足以抵去这影响。
现在巽国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然,在这休养生息间,往往,是成全另一国霸业的最好时机。
可,如今呢?
慕湮死了。
虽不是死于他最初的安排,并且,这一死,于他的部署,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但,为什么,他的心却是窒闷了一下,瞬间,柔软疼痛呢?
原来,他,还是在乎的。
原来,他,或许真到临了,未必是忍心让她去死的。
犹记起,慕湮初联姻夜国,那半壁九龙玉佩,让他不得不遵着父皇的旨意对慕湮温柔有加。
哪怕,他根本进不得她的心,偏是要做出温柔的样子。
三年,不算短的时间,这些许的温柔,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分不清,真的假的区别。
其实,有时候,当真的事,未必是真的。
素以为不过是假意相待,恰在不经意间,只化做了真。
“传朕旨意,命使节往檀寻,持国函,要求彻查此事。”
这次的彻查,是为了继续他的部署,抑或是——
不管怎样,她,不在了。
他的声音,平静地从
里溢出时,手上的香茗搁于案上时,薄薄的瓷胎,灼烫了指尖。
十指连心,那疼,便是再忽略不得的。
“是。”
随着紫奴的声音消逝于殿内,便再无一丝的声响…
巽国,熙景行宫,议政殿。
正月初四,傍晚。
李公公匆忙地奔进,半躬着身,惊慌失措地禀道: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
“什么娘娘快要生了?”
轩辕聿问出这句话,手里的紫毫已掉到折子上,朱砂的墨渍很快就把明黄奏折上的字蕴染成一片。
这行宫内,其余六名后妃只有四个月身孕,四个月的身孕怎会临盆呢?
唯一的可能,他心里清明,可,口中,却是问了这一句。
七个月临盆,不啻是早产!
她——
李公公的额上不知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还是亲眼目睹情况确实不妙,豆大的汗珠子一颗一颗随他接着回主子的话往下掉去:
“醉妃娘娘快要生了,张院正说,怕就是今晚了,稳婆已进殿了,这会子,这会子——”
结巴着说不出剩下的话时,轩辕聿从书案后大踏步走出,李公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主子的脸色,轩辕聿已越过他半躬的身子,往殿外疾走而去。
“皇上,外面下雪了!快给皇上打伞!”
李公公意识到什么,忙回身,小碎跑地跟上去时,早有太监撑起伞,但,轩辕聿行得太快,那太监显见跟不上他的步子。
李公公劈手从小太监手中抓过伞,奔得也越发急了。
轩辕聿只疾走着,这疾走,却是比李公公的小跑还要快的。
碍着规矩,他哪怕身为皇上,却在这人前,是不能奔跑的,他疾疾地走着,伞遮去头顶飘落的雪花,可,如今,因是逆风,风卷着雪,便袭刮在脸上,生疼生疼。
只是,这些,都是顾不得的。
哪怕,她现下早产,倘为男孩,定是皇长子,他也来不及顾那条祖制了。
即便,他曾为了她的身孕,做了一番的谋划,现在,都顾不上了。
心里、脑中,满满都是她此时早产是否承受得住的计较,再无其他。
议政殿往天曌殿的路,会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纵再不会衩风雪袭刮,对于他来说,仿佛那段路,突然长到,让他无法负荷起来。
因为,远远地,他看到,殿内,不停有医女和宫女穿梭进出的忙碌身影,还有,那袭深蓝的身影,始终站在殿外的廊檐下,却是不曾进去的。
宫中后妃生产,仅有稳婆,医女能陪伺旁边,无危急情况,连太医都须避嫌于殿外恭候。
那深蓝的身影,正是院正张仲。
轩辕聿匆匆行至殿前,已被张仲拦道:
“皇上,里面是血房,您,不能进去。”
人前,他还是称轩辕聿一个‘您’字。
“让开。”轩辕聿只说出这二字,面色,冰冷得一如,漫天洒下的絮雪。
“祖制规矩,血房,皇上是进不得的。”
张仲不介意轩辕聿对他的不敬,他能体味轩辕聿此时的心急如焚,面对心爱的女子,这位九五至尊会去做任何事,这点,是他所做不到的。
“醉妃已由稳婆开始接生,臣也开了保身汤药,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还请皇上在这稍候。”
张仲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他清楚,这一胎,早产了三个月,加上母体本是孱弱,如今虽千机之毒悉数被度得差不多,却依旧是不容乐观的。
可,除了开出那一副固元的汤药、安慰此时焦躁不安的轩辕聿,他所能做的,真的有限了。
殿门虽关阖着,可,里面太安静了,安静到甚至连张仲的话听起来,是唯一的声响。
这,让轩辕聿更深的不安起来。
犹记起,周昭仪生产时,他于殿外候过,那惨叫声,是震彻整座宫院的。
为何,这里这么安静呢?
难道说,夕颜已经——
一念起时,他根本无法安然于殿外。
袍袖一挥,不顾张仲的阻止,就要进得殿去,恰此时,殿门开启间,步出之人,却是离秋,她反身关阖上殿门,微福身:
“皇上金安,娘娘让奴婢出来告诉皇上,一切安好,请皇上不必担忧。”
轩辕聿墨黑的瞳眸微微眯起,离秋的脸上的看似十分平静,岂止离秋呢?张仲的神色,同样是太平静了。
但,正是这些看似的平静,让他无法做到平静。
岂止离秋呢?张仲的神色,同样是太平静了。
难道里面的情况真的并不危急,是以,连张仲都无需进去么?
夕颜的
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包括殿内的安静,不啻是她故意忍着,为的,就是不让他担心。
师傅的
子,他同样清楚。
师傅若是进去,只会让他更加心急焦虑。
而,师傅不进去,不过是另外一个意味,尽力之后的听天由命。
他不再犹豫,径直就要从他们当中走过,步进,那烛光通明的天曌殿。
身后,两侧都是宫人跪倒,恳请他不要入血房的声音。
什么龙体冲撞,什么祖制不容。
真是可笑至极!
进一个血房,就会如此,这天下间,难道,他的真龙一辈子身份,需要忌讳着这些么?
眼见着阻不得他,李公公一径地跪下,死死抱住他的腿:
“皇上,不能进啊,皇上!”
李公公这一抱,几名太监立刻都跪着扑上前来,纷纷抱住他的腿,眼见是死活都不让他进殿的。
他,动不得分毫。
他的
边忽然划过一道犀冷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嗜血的杀戮之气:
“好,好!谁,再拦着朕,杀,无赦!”
他硬声说出这句话,脚猛地一踹,直把那些抱住他腿的太监一并地踹落至阶下,可见,用力之狠。
李公公从阶下又连爬带滚地拖住他的龙靴:
“皇上,会冲撞——”
接下去的话,李公公恁是再说不出,他看到,皇上
出
间的佩剑,只一指剑锋直抵他的喉间。
李公公噤声间,轩辕聿已‘呯’地一声踹开了殿门,殿门开启间,他将佩剑回,指向殿外的所有人,眸光如电:
“谁再拦着朕,朕就立刻杀了谁!”
殿外,所有的宫人,都一并跪叩在地,依旧哀哀求着,张仲站在那,望着这位少年天子此时截然不同往昔的暴戾,却再没有去阻一句。
若不去,真有什么,轩辕聿定会遗憾。
因为,现在,无非是尽完所有的人事,听得,莫过是天命。
所以,站在院正的角度,他阻了最初的一次。
现在,站在师傅的角度,他不会阻他。
他进去,对夕颜,该是百利无一弊的,毕竟,他精通医术,在产房内,能胜过任何医女。
轩辕聿对这些哀求声置若罔闻,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在那屏风后,她的呼吸声,是那么的急促,还有那压抑于喉间忍痛声。
是的,忍痛。
转过屏风,他看到一名主接产稳婆正跪于夕颜张开的腿际接产,另两名稳婆刚在一旁充做助手,还有三名医女,替夕颜不时擦拭额际、身上的汗水。
而,他的夕颜,双手紧紧抓着悬于梁上绫锦制成的带子,口中,咬着一块白色的布条。
所以,她根本不会叫,再痛,都不会叫。
怎么会不痛呢?
不止她的额际、身上,连榻上的锦褥都被她的汗水濡
,她的发丝更象是从水里捞出一般,没有一寸是干的,都黏于她的脸颊,让她苍白的脸色,愈显出力竭的憔悴。
“娘娘,屏住气,用力,对,再用力!”接生的主稳婆聚
会神地根本没有发现轩辕聿进来,仍在喊着话。
“住口!什么屏住气!她哪来力气?要你这蠢婆子何用?”轩辕聿怒斥一声,近得前来。
那主稳婆这才发现圣驾进入血房,一时无神,不知道该要跪叩
接圣驾,还是继续接生。
眼见着,这皇上对接生全然不懂,却闯进这最容不得九五之尊进的血房。
而她,是不能逾上赶皇上出去的。
轩辕聿径直坐到夕颜的身后,用力扶住她的肩膀,他触得到一手温暖的汗意,也触得到,她浑身虚
地无力。
“皇上,老奴都是这么接生的。”
“这么接,她能受得住么?”轩辕聿一边怒斥着一边将夕颜口中
着的布条取出,话语里,随着这一举止,顷刻仅有柔意溢满“何苦这样呢?朕又不是听不得?”
“您,何苦添乱呢…”夕颜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复缓缓道“继续…”
这句话,真的好难说啊,因为,此刻的他,连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
轩辕聿的手愈紧地扶住她,刚刚,他确实急火攻心了些,稳婆自然是比他懂得接生,他真是添了
。
只是,看到她这么难熬,他的心,做不到不
啊。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稳婆,语意依旧凌厉:
“还不快点!”
“诺,诺。”
这事,怎么快得起来啊,主稳婆战战兢兢地低下脸,凝注于夕颜的腿间,道:
“娘娘,觉到阵痛,再用力一点,屏气,用力。”
轩辕聿拥住夕颜的肩膀,想去松开她紧紧抓着那垂下的绫带,夕颜却微转脸,断断续续地道:
“出去…这…是血房…”
“朕,就是要陪着你,你还有力气管朕不成?”带着赌气说出这句话,他知道,不过是让他的心里稍稍好受一些。
夕颜轻轻摇了一下脸,他果真不愿出去。
她也没有力气再多说话,大部分力气都用在了生产上,此刻,连痛
声都快熬不住。
可,她不要他担心啊。
偏偏他把那布条取走,现在,要熬住喉间的喊痛声,真的好难。
她的手用力握住那梁上的绫带,身子,甫要用力,只把那绫带勒紧于腕上,缚出血
的痕迹来。
这些血
痕迹,是抵不过身上的疼痛。
“别再拉着那绫带,你要把自己勒坏么?”耳边是他焦灼的声音,他不由分说地将大手覆到她的手上就要替她松开。
“皇上,您别动娘娘,这,可是使力的东西呀。”主接产稳婆饶是怕死,也还是忍头皮发麻说出这句话。
毕竟,虽然这位娘娘早产三个月,胎儿相比足月临盆的来说,该不会太大,但这位娘娘的情况确是不同的,似乎,这次的早产,是因着外力强行
下,加上娘娘身体底子也弱,若再使不出力,万一,大小都有事,做为主接产稳婆的她,也是死路一条。
“聿…”夕颜唤出这一字,螓首再轻微地摇了一下。
轩辕聿的大手覆在她纤细的腕上,眼见她的血痕勒得愈深,他却只能骤然收手,握紧成拳。
但,不过须臾,复松开紧握的拳,牢牢抱住她满是汗意的身子。
她的身子,靠在他的怀内,喉内,终于再抑制不住,撕喊出低哑的一声,原来,竟是憋得连嗓音都是哑了。
“夕夕…”
他无措,这二十四载的人生,他从未曾这般无措。
恨不得代她去随这一切,却仅能看着她痛苦挣扎,无能为力!
夕颜听到他这一声,可,她无力去回,所有的力气,都凝结在那一点之上,那一点的阵痛,竟是要把整整地
噬一般。
她不能再喊了,她不想他为了她再多痛一次。
生下这个孩子,是她自己执拗的坚持,她没资格让他为了她的执拗再伤神。
她将螓首俯低,俯低到他看不到的角度,随后,用力的咬住下
,去止住所有可能溢出
的撕喊。
,咬破。
齿深深地嵌入
中,
,只成了和她脸色一样的惨白。
一缕腥甜的味道,萦满齿间。
腹中可怕的阵痛,让她真想再叫一声啊。
好难受,好难受。
这样的感觉,比死好过多少呢?
仿佛是极钝的刀子,一点点地割开皮
,将她的腹部有什么剥离开来,痛楚随着这一寸寸的剥离迸发开去。
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死。
只凭着意志撑着。
一旦放弃,七个月的撑熬,就结束了。
孩子,就没了。
她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根本听不清更漏声,也渐渐地意识开始游离。
只听得,殿外,隐约地,似乎,有晨曦微微地照拂近来。
而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骨骼唯能觉到的味道,只有痛,无边无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育,感觉身上的力气快要使完,睁眼也好,闭眼也罢,眼前总是灰蒙蒙一片,偶尔有几点金星晃过,在这灰蒙中,她再没有力气,终是软软地松开悬挂于梁上的带子,瘫卧于轩辕聿的怀中。
“娘娘!”三名稳婆同时大喊。
主接产稳婆看着夕颜的腿间,声音颤抖:
“皇上,娘娘怕是难产。若这口气回不来,恐怕,娘娘,娘娘都——”
轩辕聿这一次,听得却是明白。
这口气回不来,她的夕颜就没了。
昔日,西蔺媺亦是死于这难产!
纵然,他没见到彼时的情景,但,今
这一幕,却让他心揪拧到无以复加。
若保住夕颜,舍了这孩子,她会独活么?
若保住这孩子,舍了夕颜,他能下得了这道口喻么?
“保不住娘娘,你们全部凌迟处死!”他
狠地说出这句话,他的心,看着刀子的痛苦,正经历着凌迟之刑,生生地剜得支离破碎,淋漓得鲜血,每一滴痛入髓,却拼凑不出一份完整。
惟有她安好,才会有的完整。
殿内的气氛肃杀。
这句话带来的肃杀。
“不…不…”夕颜在他怀里低低
出这句话。
她冰冷的手,虚弱地抬起,仿要抓住什么,终是无力地落下,落下的刹那,轩辕聿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语意温柔地宽慰:
“朕在,有朕在,没事的。没事。”
“救…”她的话未成话,声如蚊鸣,他确是知道她的意思。
“没事的,咱们的孩子,没事的…”
这一语,他温柔地说出,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但,这一刻,他不怕被她听到。
这本来就是他和她的孩子,仅是,因他的罪孽,所带来的孩子。
他低吼:
“取银针来!”
“皇上——诺。”伺于一旁的医女有些犹豫,还是遵着圣谕,奉上银针。
轩辕聿轻柔地把处于半错阙的放到垫高的锦枕上,随后,他起身,行至夕颜的腿侧,轻拧银针,不容自己置疑,对着几处
道,逐一施来。
这银针,可以助夕颜生产的一臂之力。
但,这是他第一次施这类针法,他的把握,是大不的。
可,如今,除了他之外,难道,他能假手于太医去施么?
而他也无法相信医女。
这针,施到好处,能为助力,苦重了一分,则,定会造成更坏的结果。
每一分落针的力度,他都需极其细致,生怕一个不小心,助力未成,反殃及她的身子。
施到最后一处
时,夕颜低低发出一点声音,显见是蓄出几分力来。
有医女扶她起身:
“娘娘,您行么?”
夕颜的手借着医女相扶,继续拉住那垂挂的绫条,她的眸子,凝住乃施针的轩辕聿,只这四目相望。
无声——
胜有声。
她凝定他,使出这蓄积起来的力,或许,也是身体中残存的最后力气。
稳婆的声音再次传来,虽是一成不变,她却必是要照着去做的。
腹中又是一阵阵痛,她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按着稳婆的指令,只如挣命一般,这一挣,意识快要模糊成空茫一片时,忽觉得身下一松,旦见“哇——”地一声,很轻,却清晰落入她耳中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身子随着这声啼哭蓦地一振,稳婆声音因惊喜而变了腔调: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皇长子!皇长子!”
她软软的伸出手,声音低不可闻,只见得嘴
翕动间,头重如山,身子一阵发凉,纵没有千机毒发时的那种寒冷噬骨,却是冰到,连指尖都无一丝的知觉。
主接产稳婆早将婴儿
予其余三名稳婆,其中一名稳婆将婴儿抱住,一名稳婆将婴儿的脐带剪断时,预留一小段,用细麻线
扎,再仔细折叠盘结起来,外敷软棉布包扎好,接着,三名稳婆手脚麻利的洗尽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
轩辕聿欣慰地松了口气,收起银针,迅疾地走回榻旁,抱起她瘫软无力的身子:
“夕夕,快看一下,是你的孩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
她顺着他的语声,想望一眼,那个孩子,那个她虽只怀了七个月,却陪着她经历那么多坎坷的孩子。
可,这当口,她的身子又是一阵
痛,体内竟还有什么东西直坠泻下去,稳婆觉到情势不对,往她的两腿间一望时,失声喊道:
“娘娘血崩了!”
轩辕聿大惊,顺势望去,那涌出的血此时已将那洁白的褥铺悉数濡
。
产后血崩,十有九死。
他未来得及说话,却见,怀里的人儿抒出一口气,水眸悠悠睁开,依旧凝着他,声音很轻,他俯身上去,却终是听得明白:
“聿…我…”
剩下的字,她说不出,她的手无力的垂落,只让他的心底,觉到无边的恐惧。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似一点的气息都是无了,他死死地凝着,那怕,再有多的医术,真的救不回她么?
一颗泪,就这么落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落在她紧闭的眸上。
然后,她的眸底,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的,一颗更大的泪珠子,晶闪闪地晃了一晃,就一并坠了下去。
他松开她愈渐无力冰冷的身子,她
了那么多的血,刀子的体内,还有多少血可以
呢?
执起银针,这枚针握于手,对他来说,突然那么地重,重到,几近于快捏不住。
可他必须要施针…
史官记:
‘天永十四年正月初五,子时,醉妃于天曌殿,早产三月,诞下子嗣。
醉妃血崩昏
,帝悲恸,彻夜守望于榻旁。
密记:
暂居于天曌殿侧殿的周昭仪一并被拘
。
接生的四名产婆,联同三名医女悉数被带到后殿,关押起来。
奇怪的是,轩辕聿并没有立刻发布诏告,也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位子嗣是公主抑或是皇子。
初五一
,轩辕聿免朝,待在天曌殿中。
身为帝王,陪于血房,已是违例,又为了后妃诞下皇子免朝,更属自巽朝开朝至今,绝无仅有之事。
初五申时,太后,在十四年后,再次凤驾亲临颐景行宫。
她下辇时扶住宫女的手犹是颤抖的。
可,今时今
,她却不得不来。
深谙轩辕聿脾气的她,如今担心的,正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偷转。
一步一步,她踏进行宫,走在甬道上,纵因着昨晚的雪,甬道两旁,仍是一片雪白覆盖,但,这份雪白落在她的眼里,仿佛,只看到无边的血
。
她的
微微哆嗦着,努力地
了一口气,方借着高耸的襟领,掩去
边的
搐。
天曌殿前,一片清冷,除了伺立在两旁的宫人之处,连一丝的声音都不会有。
李公公瞧见太后驾临,忙一叠小跑上前:
“奴才给太后请安。”
“免了,皇上在里面么?”
“皇上一直陪着醉妃娘娘。”
“醉妃身子怎样?”
“娘娘的血止住了,却还是昏
不醒。”
“好,你进去,告诉皇上,哀家在议政殿等他。”
“太后——”李公公的脸是哭丧的,这话让他怎么去说呢,可太后的口谕又是不能违背的。
昨晚被踹的疼痛还没消失,看来,少不又得再挨一下。
“诺。”李公公俯身说出这一字,往殿内行去。
太后犀睿的目光望了一眼天曌殿,返身,径直走往议政殿。
天曌殿和议政殿之间,步过那长长的回廊,是要经过一处殿宇。
也因着这处殿宇的存在,使得,两处殿宇间隔了些许的距离。
太后是可以传肩辇的,但,她知道,即便传了,帐幔垂落下,心,始终,仍是无法逃避的。
经过那处殿宇时,她站停了步子,朱红高墙围住那一隅地方,恁谁都是瞧不真切的,那把悬于斑驳红漆宫门上的锁,锈迹斑斓,整整挂了十四年。
“太后。”随伺的宫女轻轻唤了一声。
她方收回目光,这一次,她的
不再哆嗦,只是更为坚定的行至议政殿。
摒退宫人,她一人站于殿内,仰首,正中的御案后,悬挂的那道匾额,上提四字:
‘中正仁和。’
她,知道轩辕聿是一定会过来的。
纵然,他会因着那女子失去分寸,这一次,为了那女子,他也必须来。
因为,关乎到那个女子的命!
一柱香的功夫,轩辕聿方出现在殿外,她透过烛影望去,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事,能让她这个儿子,憔悴成这样。
下颔上,一
之间,满是密密青青的胡茬,他的眼神深黝处,她看得懂的,仅有落寞。
现在,就这样。
以后呢?
她不敢往下去想。
“皇上,辛苦了。”未待他按礼请安,她说出这句话,免去那些虚礼“不知醉妃诞下的,是我们大巽朝的皇长子呢,还是二公主呢?”
问出这句话,波澜不惊的语音下,是暗涛涌动。
“是二公主。”轩辕聿却丝毫不为这些涌动所扰,淡漠地道。
“皇上,这,四字,是什么意思?”太后的手一指那匾额。
轩辕聿没有抬首,那四字,他是清明于心的,巽朝每一处议政的殿宇都会悬挂这四字的匾额。
当然,太后的意之所指,他也是清明的。
“取中庸正直,仁爱和谐之意。”
“皇上原是知道的,可,皇上今
所为不觉得有悖于这四字的教诲么?”
“母后又想说什么?”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朕该说的,一早都和母后说过,今
,没有再重复的必要。”
“好一句没有重复的必要,皇上的意思,是指什么重复呢?”
“当年,母后不也用这法子,将腾偷梁换柱么?”
“哀家那么做,有什么错么?没人能保得了哀家,哀家自个保自个不行么?”
太后的
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是的,在轩辕聿渐大时,她就不曾去瞒他这些。
毕竟,她是他的生母,她不愿意,她的儿子,只当她是他的养母,认定生母是慕淑妃。
所以,哪怕,告知真相的结果,是换来他的不屑,她仍是坦白这一切的。
当年,她和慕淑妃同时怀得身孕,也在那时,她因着往御花园看宫人们替她放母子平安的许愿灯。
风吹,那灯,顺着湖水,一径地飘去,她一路跟去时,却终让她怀孕后本来平和的心境起了变化。
一名昔日小产后不再得宠的嫔妃亦在那湖中放着许愿灯,那嫔妃的灯一直就回旋在原地,随着她的灯飘来时,一并被掀翻于湖中。
这,无疑是不祥的。
她斥责那名嫔妃,那嫔妃死死盯着她隆起的腹部,不过一会,语音低暗地道:
“你莫以为,自己怀了龙嗣就了不得了,若真是皇子,死的就是你!”
这话说得极是低沉,却是字字入了她的耳,也落进离她不远处宫人的耳中。
翌
,自她怀孕以来,颇为冷落于她的轩辕焕亲临宫中探望于她,并说,虽过了暑气,这宫里,也实不适宜养胎,将刀子和慕淑妃一并安排至颐景行宫待产,并
由彼时的冯院正亲自保胎。
这道圣谕看似是关心她的胎儿,但,她从身边骤然换掉的宫人面孔中深知,一定发生了什么,及至在往颐景行宫的途中,从冯院正口中得知,那名嫔妃当晚就被接着大不敬宫规处死时,她知道,那看似荒诞的话,或许,只代表一种意味,就是事实。
幸得,冯院正,是陈尚书令
付好好照顾她的人。
她亦为了自己的生,恳请冯院正无论如何,要保她这一命。
若自己生的是公主,那万事无碍。
若自己生的是皇子,千万请冯院正想法子求个周全。
冯院正深受过陈尚书的恩德,包括这院正一职,都是陈尚书一路举荐的结果。
对于她的恳求,虽知徜失败,连自己的命都一并送了,万一成功,这恩德,却也算是还了。
医者,仁慈为心,可,他欠陈尚书的,亦是人命,是他的命。
他年少行医时,就声名远扬,成为达官贵人府中常请的大夫。
因此,他颇为自负,却源着这自负,一次施药,未控好砒霜的药量,治死过一名官员,当时,若不是陈尚书竭力周全于他,他是没有命活到今
的。
也从那
开始,他逐渐为陈尚书所用。倚附这样一名官员,他明白,方是让他医术得到最好弘扬的根本。
而现在,她腹中的子嗣自然是对陈府,至关重要的。
于是,他提出一个法子,就是尽量让慕雪和她同时分娩。
如此,她万一诞下的是皇子,慕雪诞下的是公主,则用调包之计。
倘她诞下的是皇子,慕雪诞下的亦是皇子,那么,就在诞育的时辰上做一个计较。
于是,冯院正以一人照顾两宫娘娘,恐万一同时临盆时往来不急为由,在产期将至时,要求将两宫娘娘皆移到一处宫院的两进殿中安置。
两进殿当中,只隔了一处替诞下婴儿擦洗洁身的厢房,距离甚近。
同时,冯院正将两边的主接产稳婆皆布置成自己的心腹之人,而医女,因只做协助的工作,是断不会瞧到刚生出的孩子,是男抑或是女的。
十月初六下午,她先破了水,有临盆的征兆,而彼时慕雪那边,却是动静都无。
不得已,冯院正在当天的汤药里下了催产的方子,傍晚时分,慕雪也一并破了水,阵痛起来。
两边,皆于这一天内,一前一后,临盆生产。
只是,慕雪生得更快,婴儿啼声响时,正是一名公主,但因着临时催产的汤药太过霸道,慕雪产后即大出血。
稳婆急急将公主用襁褓布包了,说是产下皇子,径直抱到当中的厢房进行擦洗,亦是忽略了慕雪的血崩涌下。
待到发现时,慕雪的情况,早是回天乏术。
冯院正进入殿内,仅是宣告了,慕雪血崩薨逝。
房内的医女都忙于料理慕雪的后事,也都未再去顾及其他什么。
而她也生得并不顺利,主接产稳婆无奈,仅能再去回了冯院正。
危急情况,院正是能进产房的。
冯院正也早知晓她的情况危急。
之前把脉,冯院正其实早已断出了双生的脉相,但双生的话,对产妇是极为危险的。
因此,冯院正瞒着,并不让她知道。怕她心绪繁
,反不利于孩子的诞下。
况且,不过是危急罢了,以冯院正的医术,不会容许这种危急转化成不治。
匆匆从慕雪出,转到她的殿宇,冯院正施了助力的银针,随着她一阵剧烈的反映,冯院正知道,该是要生了,忙吩咐医女和稳婆去准备一些其实本不是必须的,只是暂时支开她们的东西。
这样,冯院正用最快的速度,接产出一个婴儿,用银针暂时封住了婴儿的啼声,顺势,放入榻下。
榻下,他早辅好了干净的褥子,只一会,该是无碍的。
在医女,稳婆很快回身时,看到的,只是冯院正才接产出婴儿。
冯院正将襁褓迅速地包上,道,诞下的是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