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殿门骤然开启,伴着这一声喝,夕颜不由地一震,足底踩着的冰一滑,她惊叫了一声,旋即仰面倒去。
这一次。没人扶她。
轩辕聿站在殿门那,离冰盆放置的地方有段距离,即便,用最快的速度奔至她身旁,她还是重重摔在地上。
他只来得及扶起跌倒在地的她,语音突然十分温柔,温柔里带着一丝的无措,他该没有料到那一声斥喝会吓到她:
“痛么?”
其实,她仍是不习惯他的温柔,刚刚他的斥喝倒更符合她心里的形象,不过也因着那一声喝,她才会不慎跌倒。
不想出糗,却是出了大糗,还是在他的跟前。
“臣妾不痛,让皇上担忧了。”
她用这种恭谨的语调对他,她知道他不喜欢她这种一本正经的迂样。
因为知道。所以故意为之。
在他的跟前,她开始有意无意地使这些小
子。
她到底怎么了?
而他并没有计较她这次的恭谨,顺手揽过她的身子,大手触到她的足,她的足心很冷,可,他的手却更冷,他觉到她的眉颦了一下,用袍袖掩了手,轻轻替她
着足心:
“这冰太冷,你又是虚寒的体质,这么贪凉,极是伤身。”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虚寒体质,在暮方庵时,就知道了。
所以,每每月事来时,她会觉到痛,后来,她学会用红糖熬了姜一起,逢月事来时,熬得浓浓地喝下,如此,才免去了每月的一痛。
但,他竟也晓得?
三年前初
的那次,他就留意到了吗?
忆起那碗带着姜味的汤药,她的心,突然,就悸了一下。
还有那
他覆于她身的披风,是为了替她掩去裙裾上因着初
沾染的血
。
这些细微之处,她一直不去忆及,却随着今
他的话语,就这样,萦满她的心房。
避无可避地再次忆起。
她低下螓首,嗫嚅:
“我记下了,以后。不会贪凉了。”
“在朕面前,竟忘了自称?”他语意骤然发冷,道。
她心里的悸动顿时幻成了一些寒意,她怎么得了片刻的好,就不知分寸了呢
“臣——”
剩下的话,她却再没有说出,她看到他的眸底蕴了那么深的笑意,他的笑涡在她眼前浮现,然后,越来越深,直到,她觉得一个神恍。
他的
覆住她的,她倚在他的怀里,再发不出一声。
她的手想推开他,可,临到一半,只僵在了空中,再推不出一分的力气。
他温柔地吻着她,
齿相融,脉脉依依,她无力地落败在他的吻里,思绪一片空白。
他看到她犹如斑斓的蝶翼在水雾氤润的
眸上轻颤,顾盼间已转为入骨的妩媚,纵然,昨晚她说出那些话,带着绝决,可,他却不会放手。
尤其,在今
,当他得知,鹿鸣台,三国龙脉之地,该有他的解药时,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充满希冀,都是不用放手的。
一如。他怀里的她。
原来,曾几何时,他敞开的
怀里,惟有她,只有她!
这二十三年来,他真的对一名女子做到再无法放手。
觉到她快因缺少空气而昏厥时,他才松开她的
,她的
上,是被他吻过的
红肿,犹如上了口脂一样的红润。
“为什么不用口脂?”他蓦地问出这句话,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极少妆扮自己。
女为悦己者容,他,不值得她悦吗?
“倘若臣——”
“朕允许你在朕面前,可以不用那些宫里的称谓。”
她反咬了一下
,略离了他的怀里,方道:
“倘若我用了口脂,难道皇上愿意品的是我
上的口脂么?”
“原来,醉妃是为朕着想。”
她突然眯眼笑了一下,眸子笑成弯弯的月牙,和那晚在夕颜山一模一样。
“皇上品惯了六宫粉黛的口脂,少臣妾这一味又如何呢?”
说出这句明显带着戏谑的话,她突然意识到在他面前的又一次失礼。
是的,这不是第一次,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在他面前开始越来越多不掩饰真实
情的展
,甚至,会不知顾忌地说出这些话来。
“朕只想品你这一味。”
轩辕聿接着她的话说道。没有丝毫的忌讳。
“难道,皇上愿意为臣妾废弃六宫?”
她
口而出地问出这句话,未待他回答,立刻接着道:
“皇上。时辰不早了,该更衣了。”
她看到他仍穿着朝服,只是这朝服的袖摆处明显有着一滩不和谐的痕迹,是他替她
足底所留下的痕迹。
方才那句话的答案,不是她应该去要的。
自古,废黜六宫的帝王太少,而她凭什么要他为她这么做呢?
昨晚,她说出那些话语后,她就没有任何资格这么要求,哪怕,收回那些话,她同样没有资格要求。
六宫雨
均泽,是为帝的另一项根本。
所以,不过是她的玩笑话吧。
她的玩笑话,说得,真是太过了。
他沉默,缓缓起身,随后,留她在偏殿,他独自去了主殿更衣。
她由宫人伺候,换上那袭孔雀翎的裙衫,履鞋是上好的锦履,履尖,坠着东
珠,熠熠地折出圆润的光泽。
对着菱花镜,她揭开额上的绷带,昨晚用了他调配的药膏,加上前几
百里南的悉心调理,这伤口,愈合得很好。
只是,终归还是有着痕迹,今晚这样的场合,该怎样遮掩呢?
莫竹替她梳起高高的宫髻,她知道娘娘的鬓端短了些许的发丝,额前又有新伤,是以,在绾发时,另用在背后上了药膏的孔雀翎花钿,绕了发丝勾住,这样,不仅显不出短去的发丝,又遮去额前的新伤,更衬出别致的娇俏。
“娘娘,奴婢替您上桃花妆罢?”盘完宫髻,莫竹轻声询问。
“不必。”夕颜否道“配这套裙衫的妆即可。”
桃花妆是宫里嫔妃最爱的妆容,于婉约中透着娇
,而配着这袭裙衫的妆则必定华贵无比,莫竹虽只伺候这位娘娘没有几
,却也看得出,这位娘娘是不喜着浓妆的。
她犹豫间,夕颜自取了案上的胭脂,细细上起妆来。
莫竹忙接过,道:
“娘娘,奴婢来吧。”
当夕颜着了从来没有化过的浓妆出现在轩辕聿的跟前时,轩辕聿的目光里有惊
,更多的,是一种深浓的情愫,这种情愫,虽稍纵即逝,却仍落进正望向他的夕颜眼底。
他走近她,他的手抚到她的额,额上的花钿后,他闻得到有隐约的药香味。这些香味,让他稍稍心安,若她为了妆容,忽略这伤口,他是不会容她这样做的
他慢慢抚到她高耸的发髻,那上面,
着明晃晃的金步摇,两边各是三支,他知道这金步摇的重量,西蔺媺入主中宫时,戴的,是两边各六支金步摇,那些步摇的冗重,一
下来,常把她
得颈部酸疼。
可。他呢?
在那时——
不去想,再想都是无益的。
所以,往昔,在宫里,他见她一直梳着简单的宫髻,也从不勉强她去戴这种累赘的饰物。
原来,从那时开始,他对她,终究是不同的。
不过不愿正视罢了。
虽然,今晚,是她以他嫔妃的身份,第一次伴他出席这种夜宴,自当是要盛妆出席。
可,他真的不愿她受这累。
他的手抚上那些金步摇,一支一支,替她悉数拔下,她的眸底有着愕然,但并没有拒绝。
她总是这样,哪怕违了她的心,不到
不得已,她似乎根本不懂得去拒绝。
这样的她,会活得太累。
他希望能帮她去掉所有束缚她的东西,也包括这些虚俗的饰物。
“皇上——”她轻唤了一声。
他是明白她的,确实,她不愿意戴这些金步摇,太亮太闪,将她的视线晃得
离,更让她觉得难以承受之重。
这一声唤,将方才她心底的一些
霾悉数地拂去。
他微微一笑,手心复拿出一样东西,置于她的眼前,正是昨晚的七彩贝壳。
唯一不同的是,这贝壳,如今被他打磨成了一枚簪花。
“这,是给臣妾的幺?”
她的声音里有着惊喜,眸底更有着清澈如水的波光闪烁。
他颔首,替她别到宫髻的正中,那贝壳本是扇形,大小又适中,簪于她的乌黑的发髻上,更是增
不少。
“那些金步摇不适合你。”
“可,那是代表臣妾位份的象征。”她故意说出这句话,曾几何时,她还想看到他对她
气还忍呢?
果然,他气极,凝定她,用力拽住她的手,走到一侧的妆台上,那里,犹
着几枝夕颜花。
“你还是配这花。”
说罢,他撷摘了几支盛开至极关的夕颜花。点缀在她的宫髻之上。
她低下蝽首,噘了下嘴,她就只配这花吗?
花无百
红,夕颜,更是一夜花罢了。
他想的,是不是也包括这一层呢?
念及此,她微仰起脸,冲着轩辕聿绽开笑靥:
“谢主隆恩,臣妾真的很喜欢这花,纵然它只盛开在此时,到了白
,就凋谢了。”
他的脸色随着她这句话蓦地一沉,方才的那抹笑意顿时无处可寻,他替她簪花的手也僵了下来。
她意识到自己这次开的玩笑,让他觉得她没心没肺,实是不对的。
若他真的在意她,那么,是不是会难受呢?
但,夕颜,本就是这样一种莫奈何的花呀。
所以,她喜欢夕颜花,喜欢它的洁白,干净,却惟独不喜欢它的花期。
恰似昙花,又不如昙花。
拼尽全力,都挣不来,那一现的灿烂。
“你在朕的心里,是如同此花,但,却是不会受这花期限制的夕颜花。朕答应你,一定会培植出一种,可以不分昼夜都盛开的夕颜花。”
这句话,是甜言
语吗?
为什么,她对这句话,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呢?
他说。她突然就信了。
哪怕,培植这种花,要耗费她根本没有办法去估计的心力。
毕竟,连王府那诡异莫测的花匠都是不曾培植出的。
但,他是一国之帝,只要他想去做的事,一定都可以做到的。
不过。看他愿不愿意去做罢了。
他,这次,对她,真的用了心吗?
她仓促地低下脸,避开他的目光,纵然,那里有她看得懂的诚挚。
“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每朵花都有自己的花期,若不分昼夜地盛开,也就不叫夕颜了。”
一如她,倘若,真的在这看似隆盛的帝王宠里
失了自己,还是她吗?
哪怕,她要的那些感情,她亦知道,是可求而难遇的。
“朕只想让它永久地绽放,不受任何的限制,自由,无忧无虑地绽放。”他接近低喃地说出这句话,夕颜骤然欠身避开他的怀抱。
蓦地回身,她能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并不平静。
这句话,重重地砸进她的心,她怎能平静呢?
她想的,原来,他都知道。
倘若,只是说倘若,他不是帝王,他没有过去那些深爱的女子,是不是,她会容许自己去爱上他一次呢?
象他说的,让他带着她,去学会爱。
不,没有倘若,没有!
再转身,她的神色恢复到云淡风清。
“皇上,时辰快到了,您既然说这么打扮适合臣妾,臣妾以后就不再戴那些步摇了。”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说出这句话,脸上,盈着一些笑意,这些笑意,在她着了丹红口脂的
边浮起时,是动人的。
可,他突然不喜欢她浓妆的样子。即便,之前,他还计较过她为什么不为自己容一下。
原来,他还是喜欢干净,纯粹的她。
“嗯。”他应了一声,走近她,突然,俯低身子,吻在她的
上。
她又是措不及防,他难道真的有品尝口脂的嗜好?
然,她的反抗注定是无力的,她在他的吻下逐渐地软去,这个吻,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不过片刻,比之前每次吻她都要短。随后,他离开她的
,稍侧了身,往前走去。
她看他的袍袖动了一下,但,由于他给她的是背影,她看不真切,究竟这一动他做了什么事。
待到她恍然大悟时,人已随他来到了庆禧殿。
庆禧殿,四周都镶嵌着明晃晃的镜子,在这些镜子的倒影间,她看到,自己的
除了被他吻过的那些许红肿之外,原本涂的口脂
早就不见。
联想到他方才的袍袖一动,不过是他用吻吻去她的口脂,再拿帕子拭掉吧。
她略侧过脸,瞧到,他的
上果然是没有一丝的红意,正映证了她心中所想。
为什么,他突然又不要她为他容了呢?
是——
她不由抿了嘴,浅笑了一下。
今
是六月初六,本是盟约里限定的三国抵达鹿鸣台的时间。
间,三国国主按着惯例,就现有的盟约进行统论,明
开始,方会逐一拟定接下来二十年的盟约细则,最后歃血为盟,订立新的盟约。
前后大约需要六
,接着各自返回国土,直到二十年后再会于此。
上一个二十年,还是三国的前任帝王,但那次盟约拟定之后的十年内,看似风平
静,各国却都发生了一些变数。
这些变数也皆成为了各国的
忌,再不容人去提及。
而,这一次的会盟,除了以往的商贸宗教等条约的确拟之外,同二十年前一样,多了一桩事提上议程,就是西域的金真族频频在巽国的明州边境滋事,且越来越嚣张,虽目前暂退守西域与明州
界的疆宁,可,那八万金真
兵实是大患。
而斟国也临近疆宁,难保金真族不掉转目标,攻斟国一个措手不及。
本来,区区一个金真族对于三国来说,不会如此重视,但,二十年前的会盟时,恰逢西域的苗水族做
,当时,西域以苗水族为强,苗水一气攻下三国各十座城池,气势如宏,导致三国不得不在那次鹿鸣会盟联手达成一个盟约,并在当年,集三国兵力血洗苗水,屠苗水族民共计数十万,传说,西域的母亲河苗河因此被染成了血红,这血红的水一直
了将近半个月。方逐渐淡去。
苗水族为何会突然对三国发难,它的兵力又为何突然增强,这些,都随着二十年的时间沉淀,再无人知道确切的答案,只知道,那一役,虽大败苗水,三国也元气大伤,而不得不在这些年内以修养生息作为制国根本。
如今,金真族的突然崛起,以及对巽国的虎视眈眈,都让人不得不同二十年前的那一场大战联系起来。
相同的经历,没有谁会愿意再发生一次,这,就是此次会盟最主要的一个盟约议定,是集三国之力再次大灭金真,还是避免重蹈当年的生灵涂炭,用怀柔政策让金真归顺。
但,谁都知道,当野心膨
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怀柔政策是根本行不通的
所以,不过意味着,又一场杀戮的萌芽。
这就是为政者的残忍、冷血的一面。
而今晚的夜宴,歌舞升平之际,不过是在此之前的一个稍稍缓冲罢了。
夕颜随轩辕聿步进殿内时,百里南和慕湮正同时进殿。
眼前的情形和三年前的那场饯行,有几许的相似,但,谁都知道,有些东西的本质已经改变,再无法寻回。
百里南和轩辕聿相视一笑,一笑间再无昨
初见时的淡漠,想必昨晚那一席酒,应该说开了些什么。
夕颜本已浮上笑靥的脸,却因慕湮的一个低首,有些僵滞在了脸上,幸好,不过须臾,慕湮复抬起眸子,眸底眉稍都含了笑意,盈盈道: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明明今
中午才见过的呀,夕颜有些纳闷,旋即一想,可不是得说好久不见,中午那见不过是私下里见的,人前,当然该是说这句话才对。
慕湮终是比自己要识得大体,不象她,即便偶尔识了些大体,也被人说成迂腐。
“凤夫人,一切安好?”夕颜启
说出这句话,然,却看到慕湮的脸色暗了一暗。
“甚好。”慕湮说出简单的二字,用手执了纨扇,这一遮,遮去的似乎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夕颜说不出来,因为没有容她细想,殿门那边传来鼓乐声声,接着,是一个男子
朗的笑声。
银啻苍着了一件极轻薄的银灰色纱衣,大踏步地走进殿来,因着他步步生风,袖摆处用萤闪闪地绣了一只翱翔的大鹏便似飞起来一样的栩栩如生。
只是,这种图案放在这样的帝王身上,终究是浪费了。
夕颜冷冷的回身,不去看银啻苍,可银啻苍却径直走到他们中间,笑得甚是让她觉得刺耳地道:
“孤竟是最后一个到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驻留在夕颜的脸上。
今晚,这名女子居然仍是淡妆出席。
连一直以素雅示人的慕湮都着了浓妆,惟独夕颜因着口脂被轩辕聿弄个干净。如今愈发清雅。
其实,这份清雅在一众浓妆间反是出彩的,至少,银啻苍身边的妩心是这么认为的。
妩心还是穿着玫
的纱裙,配上精致的妆容,她的容貌不在慕湮之下,或许,和夕颜相比,也是不分秋
,只是,如今,因着浓妆的缘故,愈衬出夕颜淡妆的清雅怡人。
妩心细细睨了夕颜一眼,
角勾起一抹微笑。
她不喜欢夕颜,从第一眼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女子。
当然,她不喜欢很多人,或许这世上,她唯一喜欢的,也只有银啻苍。
“朕抵达鹿鸣台已晚,自然,这次夜宴,不能再落一个晚到的名声。”
轩辕聿淡淡说出这句话,向百里南、银啻苍略一颌首示意,牵起夕颜的手,往殿中行去。
殿中央,呈品字状各置了三席,每座均雕成莲花的形状,正中以莲心的样子砌成一方高出丈许的台面,台面的四周垂下些许的帐慢,帐慢下,则是绕台的溪水,溪水旁放了许多冰块,散发出的袅袅蒸气,将台面烘托的宛如仙境一般。
三帝携妃甫坐定,早有宫人奉上珍馐佳肴。
夕颜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又坐于轩辕聿身侧,是以,有些拘谨。
觥筹
错间,帝王们渐渐开始他们的话题,她即不能
话,也听不太懂。
所以,何不安心于眼前的佳肴呢?
很奇怪,这次夜宴,竟然都是以素斋为主,难道,鹿鸣台的夜宴也是奉行茹素的么?
她细细品着眼前的素斋,偶一抬眸,恰看到,宫人端到其他两案上的托盘内,明显不止素食,琳琅满目的,皆是山珍海味。
原来,他是为了她。特意吩咐了这一桌的素斋。
她自请茹素,是她自个的事,却还让他陪着一起吃这些东西。
她三年内是吃惯了,而他呢?
念及此,她略侧眸,正看到他凝着她,她的心缓跳了一拍,执箸的手也开始极不自然起来。
“怎么不用了?”
“嗯,臣妾有些吃多了。”
“不在宫里,何必忌讳着每一道莱只能用三次呢?”
他淡淡说完这句话,亲自替她布了些菜,这一次,她的脸没有红,不过是把脸埋得更深,正在这时,丝竹声起,当中的台下腾出一团火红的烟雾来,夕颜低下的脸恰好看到红色的烟雾起,她骇了一跳,下意识地靠近轩辕聿,因为她本意身子娇小,这一靠,仿佛整个人钻进他的怀里一般。
纵隔着那些红色烟雾,这一幕还是落进慕湮的眸底,她举起金樽,里面,是兰陵美酒,挥袖,仰脸,酒入
齿,是醺意微微。
很好喝,真的很好喝。
三年前的饯行宴饮她都能忍下来,难道三年后,反而放不开了吗?
还是因为,三年后,她看到了他和其他女子的恩爱,自己仍是形单影只呢?
哪怕,外人看来,她并不是形单影只。
惟有她清楚,这种感觉是从心底升起来的。
放手,才能释然。
可,从来没有拥有过,就深深驻进心底的东西,该怎么放手,如何放手呢?
百里南的神情却是慵懒的,他似乎看着这一切,又似乎,只专心于台上骤烈升起的另一层台阶上驻立的几名自衣舞者。
慕湮放下酒樽时,亦看到这些舞者,都戴着或喜或悲或笑或嗔的面具,他们摆出的姿势很干涩,随着乐起,肢体的动作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有女子和男子
相的
唱声伴那越来越悠远的乐曲一起萦绕开来,而那些舞者,边舞边从台上下来,满场,都是那些白色的影子,和表情各不相同的脸,或者该说,是面具。
她仿佛又看到那一年,那一夜,她和他之间隔了面具的微笑,然后,
差
错地成为那一夜灯海见证的绝殇。
眸底,热热的,好象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她竭力抑制着,朦胧的视线里,突然,看到那双热悉的眼睛正望看她,他,终于望向她了吗?
她借着用丝帕拭
,悄悄地拭去眼底的朦胧,再抬起脸时,眼前,不过是一个晃动着的舞者,那乐声,恰是
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每一个兮字,那音突然地拔高,绕几绕,有些许悲凉的意味便直刺进她的耳中,伴着那些舞者迂回的姿势,让她再也看不下去。
可,她能离席吗?
不能。
这一席,再难坐,她都得坐下去。
强自镇静的心神,再抬起眼眸,旦看到,夕颜已正襟微坐,并没有再倚近轩辕聿。
只是,她的心里仍做不到释然。
直到曲停,舞散,她还是怔滞在一旁,直到银啻苍的声音打破这短暂的安静
“孤素闻,当年,夜国凤夫人的风徊心、巽国醉妃的夕舞堪称二绝,不知今晚是否能有幸一睹呢?”
一语出,四周更为安静,连准备上场的下一拔舞者都不敢上得台来。
慕湮只把螓首埋得更低,脸上的神情莫测。
百里南则把玩着手里的酒樽,
边浮起慵懒至极的一笑,目光径直掠向轩辕聿。
夕颜的手紧紧地拿起案上的金樽,甫要饮酒,却被轩辕聿的手覆住,随后,他的声音淡淡地道:
“醉妃今
身子本不太好,是以,恐怕要扫斟帝的兴了。”
银啻苍却并不以为然,反是接着道:
“恐怕是巽帝不愿让自己的爱妃献舞于人前罢,看来孤没有夜帝的荣幸了。不过,孤倒不介意自己的妃子琴舞一曲,以祝酒兴。”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愈盛,道:
“纯纯,纵然你的舞不及醉妃,琴不及风夫人,还是抛砖引玉一下罢。”
抛砖引玉,这一词,分明是在妩心跳完后,慕湮和夕颜必有一人要做这玉。
只是,百里南依旧没有出声,轩辕聿的手则轻轻由覆转握,他手心的冰冷触得到夕颜的手有些瑟索。
“是,圣上。”
妩心起身,轻轻击掌,早有侍女奉上琵琶,她伸手接过,妩媚一笑,手抱琵琶进得台中。
原地一个旋舞,她反弹琵琶,声随妙指叠进,正是一曲《风求凰》。
此曲,要的并非仅是弹琴的造诣,更多的,是乐音所能到的境界。
不仅要体现对情意追求的热烈,还有旨意的高尚。这种高尚惟有抱着素朴之心方能弹出,然,在
宫中太久,女子就会失去这份素朴。
那些伪装出来的高尚,不过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所以,这曲难弹,边弹边舞,恐怕连慕湮都不敢轻易尝试。
而,妩心,却是做到了。
她的双指轻灵地拨动,倒拨着琴弦,看似只在同一弦的同一处不停地反复拨动,恰是音阶最细最繁的分层。即便只是一个音,也蕴了千种变化,万样的颤音。
她的一弦一音,和着那舞姿的翩若游鸿,让懂得舞赏得乐的人无不探为观止
她越舞越快,曲越弹越骤,人若旋转的玫云一样,向场边旋去,陡然,曲音忽地一抒,她的人娉娉婷婷地站在百里南跟前,笑妩,姿雅,玉指轻轻一勾其中一
弦,径直,就在百里南的金樽里满上一道雪
的霞光,原来,这琵琶的顶部是缕空的,里面灌注满雪
的美酒。
几案上每位帝君及后妃皆有两盏金樽,一樽用来品酒,另一樽是宴过半晌方会启用的续樽。
此时,这酒就倒入空空如也的续樽内。
“国主,这是斟国特产的雪酒。请品尝。”
妩心笑得极是动人,斟酒时,她玫
的袖摆微动,萦出微凉的袖风,更是沁人心脾。
“凤夫人。请共饮。”
说完,她在慕湮的金樽内也满上此酒。
“多谢。”百里南淡淡一笑,举起金樽,一饮而尽。
慕湮瞧见他饮了,眸华低徊,亦举樽,不过只抿了一小口。
妩心施施然继续起舞弄弦,在一个轮指滚弦暂歇,缓缓由
转而柔和清亮,她的人已舞到轩辕聿的跟前。
一个漂亮的舒臂,微凉的袖风起时,血
的酒随她嫣然的笑意注入金樽。
但,轩辕聿仅是冷冷地凝着她,并不举樽,他目光里的寒冷让妩心的手微有些滞,不过,谁多不会发现,她依旧笑着把酒注入夕颜的樽里,然后,莺声燕语:
“请国主、醉妃共饮此酒。这酒,也是斟国的特产,叫火酒。”
原来,这琵琶内还暗藏了两重乾坤,一半是雪,一半是火。
斟国本是酒乡,也惟有酒乡,对酿酒方有这般玲珑的心思。
未待夕颜举樽,轩辕聿从她手里接过金樽,薄
勾出一弧极浅的笑,妩心瞧得懂,这笑也是冷的,一如,她现在的手心。
“醉妃茹素期间,不能饮酒,由朕一并代劳。”
说罢,他将两杯酒悉数饮尽,不留一滴。
妩心笑得依旧甜美,她身形一转,人已翩然往台中央而去,敬完这些酒后,她的舞也跳到了高
。
很美。
然,不过舞终一收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曲尽,舞终,她旋成最绚丽的烟花,可,灿烂不了任何人的眼,也进不了任何人的心。
因为,台下,诸人的眼和心,此时,都有着各自的计较。
夕颜瞧轩辕聿脸色有些微微发红,轻声问:
“皇上。您还好么?”
“你希望呢?”他不答反问。
“臣妾让人给您换杯浓茶吧?”
“不。”他挥了挥手,身子怅然起立,对着夜帝、斟帝道“朕不胜酒力,先告辞一会。”
“聿,你果然还是酒量欠缺。”百里南笑得慵懒,慵懒里,俨然有一种隐隐的犀利。
“孤的火酒,自然效力不同,夜帝饮的雪酒,虽酒
缓和,后劲实是更让人期待的。”银啻苍接着百里南的话道,他笑得很是
朗,这份
朗衬托着百里南的慵懒,更显出轩辕聿脸色不正常的红。
“臣妾陪您。”夕颜起身,他却摆了摆手,径直往殿后行去。
那里,再出去,是供三国帝王夜宴休憩的三座后殿。
轩辕聿走得极快,快到,让夕颜的心,忽然,怅然若失,又不知哪里不对。
歌在唱。舞在跳,宴席的气氛并不冷。
只是,夕颜的手冷得,连执起的筷箸都一并放下,他是不是又犯病了呢?
这让她竟然不安起来,每一刻都是煎熬的不安。
可,来这里的路上,至少在安县之前,她没有看到他发过病呀。
难道,是那杯酒的问题?
她的目光蓦地往斟帝望去,对上的,却是银啻苍玩味的目光,那种目光,有着一种探究。更有不假掩饰的暖昧挑逗。
无
!
她不悦地别过脸去,这一别,只看到慕湮欠身,在百里南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百里南颔首,慕湮方缓缓起身,由宫女扶着往殿后行去。
距离不近,她看不清慕湮脸上的神色,她看得到的,仅是慕湮神色暗然,甚至,带着一些不该有的仓促。
难道——
不会的。
怎么可能。
只是,在怔滞了半晌后,她也控制不住地旋即起身。
“娘娘。”莫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皇上有一件东西忘在了席上,本宫要拿给他。你在这候着,本宫稍后就回。”
“诺。”
夕颜在乐声喧嚣里,慢慢往殿后走去,每走一步,她突然觉得,心里,很忐忑,一步一步,比在宫里走得更为忐忑。
她不知道,后殿有什么等着她。
但,她知道,她一定要走下去。
始终是要面对的。
不是吗?
她从来不逃避!
掀开重重的雪
的纱慢,这抹雪
,此时在她的眼里,突然觉得有些苍白。
其实,这三年,她一直就是这么苍白过来的。
唯一的色彩,是来自于,那晚萤绿色的夕颜花,以及此时戴在她髻端的七彩贝壳。
这些色彩,一点点,一丝丝,都是他予她的。
所以,这一步步走下去,等待她的,是不是,就是这些色彩悉数还原成苍白的本
呢?
闭上眼睛,深深
进一口气。
她不喜欢逃避,既然怀疑,她就要得到一个答案。
终于,掀开最后一层纱幔,她出得正殿,果然,在属于巽国的那座宫殿门前。并没有一位守宫的宫人。
从刚刚开始,他没有传李公公贴身伺候,她就该猜到了,不是吗?
她突然放慢了行近的步子,她甚至希望,此时殿门突然打开,他一脸淡漠地站在那边,用同样淡漠的语气对她说:
“过来,伺候朕更衣。”
可,这不过是她脑中的臆想。
殿门没有开启,而她已行至殿门前。
殿门的窗棱是新换的茜纱,隔着这些纱,朦胧地,有一男一女在殿内紧紧相拥。相拥!
那样的
绵,那样的密不可分。
那抹水红色,生生刺痛她的目光,胜过所有颜色地,刺痛她的目光。
心底,尖锐地葫出一种疼痛来,她用力得掐紧指腹,才忍住那些盘旋在喉口的声音。
她看到了,她的猜测变成了现实?!
为什么要来看呢?
逃避,不是更能让自己快乐吗?
她骤然转身,步子匆匆地离去。
她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或者说,推开门,她又能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啊!
“那让朕带你去学会怎样爱一个人。只要朕还有时间,朕带你去学。”
这句话,犹在耳边,清晰,深刻,却抵不过此刻的腺胧。
上元夜,是她抢了本属于慕湮的缘分。
所以,这句话,她始终是当不起的。
不过,是一场,
差
错。
不过,是一场,错许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