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怜卿心
夜国国都,夙城。
寒宸宫,涅龙塔。
凉风徐徐,吹得鲛纱轻拂,月华清明地晖洒在青玉铺就的砖石之上,仿同水银泻了一地般明亮耀目,那耀目的深处,是一烟水蓝的身影,此刻,他正摒息盘坐于蒲团,眸华凝注的地方,是一幅裱边已经泛黄的画卷。
那是一幅仕女画,画中的女子,倾国绝
,姝颜无双。
简单的构图,干净的黑白二
,勾勒出这一幅令人过目难忘的美丽。
他就这么凝着,凝着。
这个习惯,在登基后,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看到这幅画,不过那时,他并不能这样随心所
地凝注于它,因为,它只属于这个国家的帝王。
任何事,在帝王的权利之下,都变得很容易,然,为什么,要得到画里的人,却是那么难呢?
没有人知道,这幅画对他的意义。
过往的那一幕,也只存在于他的回忆里。
他曾以为,这名女子,再不会活着,只存在于画里。
但,为什么,偏偏让他发现,画里的女子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世上。
一样的容貌,一样让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怦然心动的感觉。
而她身上那股香味,或许也只有他能懂。
拥有她的人,不会懂她,甚至于,可能要了她的命!
现实注定是残酷的,她的美好为不懂她的人所拥有,她的命也握在那人的手上。
却,永不会属于他!
他能拥有的,或许,仅是这幅泛着黄的画。
蒲团边,是一封密件,上面粘着雉
的羽
,这种羽
泛出冶
的光泽,一点一点映进他的眸底,让那里洇出一丝的寒魄来。
密件上的字很简单,传达的意思更为简单。
他闭阖双目,不过须臾,复睁开,目光如炬。
即便这样,眼下的局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起身,他缓缓走下九层高的涅龙塔。
这里,每隔半月,他才会来一次,每次,以更漏为限,也不过是一个时辰。
他不容许自己沉溺太深,然,这份沉溺从那一年开始至今,早深深浅浅刻满他生命最初的印迹。
出得塔楼,早有近身太监积福
了上来,声音稍轻,却听得真切:
“君上,这是巽国传来的书函。”
“嗯。”他应了一声,眸华略睨了一眼,书函上刻着巽国帝君至高无上象征的白龙壁印,内容是轩辕聿与他最后议定,这一年的六月初六,于鹿鸣台举行的三国会晤。
此次会晤,是每隔二十年一次,三国帝君的会盟。
可,斟国的这一任帝君从继位伊始,似乎就不准备延续上任国君以和求兴的国策。
为帝者,若要实现宏图霸业,岂能以求和为上策呢?
于他,这三年的厉兵秣马,难道,仍是以他国之意马首是瞻?
不知道此次会晤里,是否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呢?
他的
边漾起一道哂笑的弧度,这道弧度隐现时,积福在塔外轻声禀道:
“皇上,澈贵姬娘娘求见。”
积福伺候了两任主子,自这位帝王百里南登基为帝后,自然也是遵照祖制充盈后宫,广为选秀。
除从巽国带回的凤翔公主外,另选了三十六名美人入宫,分配封以不同位份,然,宫内,迄今为止,最受宠的,却还是澈贵姬乔颦娘娘,甚至比巽国的凤翔公主,如今的凤夫人更为得宠。
所以,做为大内总管的积福,自然懂得什么样的人或事是第一时间需要禀于皇上,丝毫耽误不得的。
“宣。”
百里南说出这一字,一字落时,夜
深沉的那端,走来一宫装女子,她穿着夜国特有的宫服,领口微微敞开,
出完美的锁骨,
际用锦带束住,更显出纤
的不盈一握。高高的宫髻上戴着赤金珠珞璎子,极长的
苏垂到肩胛处,沙沙作响,她眉心贴着一颗殷若
满的血珠子,愈衬得,那一双翦水瞳眸的清澈熠熠。
他喜欢她的瞳眸,或许,最初从一众秀女里,吸引他的,就是这双瞳眸吧。
“臣妾参见君上。”她盈盈施礼。
“起来吧,颦颦。”
他唤她的小名,柔声款款。
“君上,臣妾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点,您是现在过来用呢?还是——”她近前,细语微微。
她出自夜国的名门,从小就被灌以如何进宫为妃之道,但,除此之外,六宫粉黛,唯她
得厨艺。
有时,握住一个男人的心,不如从他的胃开始。
这句话,是昔日教导她的嬷嬷所说,确是不错的。
当然,这些教导,还包括
第的私事,她,同样做得不错。
她懂得让自己身体的妩媚绽到最美的状态,也因此,这三年内,不说独宠,她的宠爱,于这后宫,亦是最不可忽视的一抹绚丽。
她从不会安于在宫里等帝君的降临,对她来说,适时的接近,更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譬如,此刻。
“就现在罢。”
她笑得很是动人,这份动人,也只为眼前这个男子所有。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凤夫人慕湮美的,而皇上宠她,在知足之外,她更明白,维系,才是必须的。
这,是后宫女子的命。
哪怕,她隐隐知道,皇上对她的宠,似乎,并不单单是她的人对他的吸引。
可,至少,现在,她得宠,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此次,鹿鸣台之行,按着二十年的惯例,帝君该是会携带一名嫔妃同行,她希望是她。
纵然,在宫里,凤夫人是从一品,她不过是正二品的贵姬。
但,她相信,以凤夫人的
子,是不会屑于争这个的。
三年来,凤夫人太冷太淡,哪怕再美,没有一个帝王愿意拥着一位冷美人入怀太久。
因为帝君的心,已经很冷了。
“皇上,凤夫人又犯头风病了。”一名宫女急匆匆地奔过来,神色里满是惶张。
本随着乔颦移步的百里南停了步子,眉心略蹙:
“可宣太医瞧过?”
“太医瞧是瞧了,可开的方子,娘娘一口都喝不下,皇上——”
“君上——”乔颦的手下意识地挽住百里南,这一挽,却还是止不住他离她而去的步子。
“积福,送澈贵姬回宫。”
他吩咐出这句,仍是往凤翔宫而去。
凤夫人,很好,真的很好。
乔颦脸上依旧是
人的笑,她喜欢笑,但,笑得愈浓,仅代表着一种意味…
冰冉宫。
风过殿,清冷。
夕颜笼在雪
的轻纱里,长长的裙裾曳在明镜似的地面,光澄澄的砖石上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华
转间,她的小脸透着令人难以看透的
离,却愈显得
美动人。
只是,那层
美,也仿同笼了纱一般,绰绰隐隐地,恁叫人看不得真切。
离秋本在殿外伺着,见燕儿端着原封不动的晚膳退出,不由还是皱了眉。她身为冰冉宫的掌事宫女,这些事,是不能置若罔闻的。
所以,她接过燕儿的托盘,复往殿内行来,却见夕颜只支颐沉思,目光,与其说是凝着轩窗外渐渐暗去的景致,不如说,什么看进夕颜的眸底,都是一样的。
不过是望不尽的姹紫嫣红,看不穿的暗
诡异。
离秋近前,蓦地看到,夕颜支颐的手上,还残留着一些早发黑的血迹,连雪
的袖子都沾染了些许血渍,而,夕颜却并不在意这些。
或者说,今
夕颜从天曌宫回来,就一直静静地坐在正殿,摒退一众宫人,若非是晚膳,燕儿和离秋也是不得进殿的,自然,就忽略了这些血迹。
“娘娘,您的手怎么了?”离秋将托盘放至一旁,轻声问道。
“不小心碰伤的,没有关系。”夕颜悠悠启
,目光还是未从窗外收回,继续道“离秋,你上回说,把心愿写在祈福纸鸢上,真的放得越高,越会实现吗?”
“是啊,娘娘,这是宫里的传统,据说当年太祖皇后就是靠这个,祈得了后来的太子呢。”
她突然噤了声,因为,太祖皇后最终只是皇后,诞下太子后,就——
幸好夕颜似乎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本宫也想祈福,替本宫去找一只纸鸢来。”夕颜吩咐道。
“娘娘,今
天色已晚,不如明
再放罢。”
“本宫想今晚放,有劳离秋了。”夕颜坚持。
“那,娘娘,请您好歹先用些晚膳,奴婢吩咐司饰司这就准备纸鸢。”
夕颜晗首,离秋芳退出内殿。
晚膳是精致的,四碟小菜,并一碗晶莹的米饭,可,她真的没有任何的胃口。
心里,好堵。
但,若不用,离秋一会回来,必定还是要劝,她抬眸望了一眼架上的那盆绿箩,取其中一只筷箸,没多会,就在绿萝的培植土里挖出一不算太小的坑,将些许的菜饭埋了下去,随后,将那筷箸用青梅茶涤洗了,复将青梅茶倒进绿萝中。
做完这一切,离秋方从殿外进来,身后跟着
恬,
恬手里拿着一纸鸢,叠起来,图案看不真切,直到夕颜放上天际时,才发现,这是一只绘着百子纳喜的纸鸢。
百子,该是大部分嫔妃应景愿意放的纸鸢吧。
惟独她,仅觉得是个讽刺。
她今
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个讽刺呢?
长长的绢条上,她没有写任何的字,无字,是她要的。
本来,去麝山上放是最理想的,因为,那里最高,基点高,纸鸢一定放得也会好高。
可,离秋说,那里,正在建造一座皇室的祈福台,再不容许上去。
再多的,离秋说不出来,宫里尚宫局
代下来的,就是如此。
也罢,她本来,对蛇仍心有余悸。
另选的地方是一处宽敞的草坪,三面环着树林,一面环湖。隔湖那边,就是麝山。
夜幕下的麝山,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不过,她仍摒退所有宫人至树林外,独自一人,试着开始放纸鸢。
因为,独处的时候,她或许才能让自己的心绪外
,而不再是维持表面的样子。
今晚的风,很大。
纵然,从没有放过纸鸢,她想,应该不是很难吧。
风,很大。
草坪,很大。
可,无论,她再怎么逆着风跑,那纸鸢始终还是拖垂在地上,飞不起来。
一如,她的心,好沉好沉,沉得快要让自己无法呼吸一样。
脚,好软。
不知怎么回事,或许被裙裾绊到了,也或许,腹中空空如也的她跑不动了。
她就这么摔在了草坪上。
软软的草坪,摔下去其实不疼的。
但,她觉得好疼。这种疼,是从心底溢出的,如果能哭,是不是会比较幸福,可,她
不出泪来。
手,无力地握着线轴,那些丝线触在指尖的伤口,却带不出更多的疼来。
终于麻木了吗?
脸,埋在草里,闻得到草的清香,还有,她自己心里,愈来愈浓的悲伤。
“父亲,我好没用,我真的好没用。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呢?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父亲,我果然很笨…连纸鸢都放不上去…你在天上…还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真的好想你…想让纸鸢放得高高的,让你听得到我想说的话…我只是想让王府好好的…我只是想这样…我做的一切,或许…都是错的…父亲…父亲…”
她的声音愈渐断断续续,轻了下去,手里的提线,也渐渐松去,那纸鸢却蓦地一提,仿佛被风吹起一般,难道,父亲听到了她的话吗?
她说得不算很轻,因为,离秋她们奉命候在树林外,该是无人会来打扰的。
带着惊喜抬起脸,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深黝的眸子,那眸子,有点点碎星闪耀,那么亮,那么黑。
是轩辕聿。
他穿着一身绛紫的袍子,俯下身,手里握住她松开的线轴,凝着她,低声:
“你想放纸鸢?”
她望着他,那
的噬吻犹在眼前,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然,眸底有些雾气就湮了上来,她用力地咬着贝齿,方把那些雾气悉数地
退下去。
不能哭。
她早没有眼泪,宁愿
血,也不要流泪。
流泪,只是懦弱的表现!
“起来,我教你怎么放。”
他没有自称‘朕’,说出这句话,他握住线轴,长身玉立在如水的月华下。
她的手撑住草坪,她不该继续这样,跌倒了,只要站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正如现在,他说,他来教她放纸鸢。
忘记那
,她可以的。
有什么不能忘,她的人都是他的,何况,不过是一个吻?
他瞧她起身,将线轴放到她的手中,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很暖,不似以往的冰冷。
这份暖意,把她此时凉薄的心,一并的温暖。
放纸鸢其实并不难,她没有掌握要点,凭着想象,自然是放不起来的。
有他在,很快,那纸鸢就高高的放到了空中,她拿着线轴,逆风跑着,风吹在脸上,有些疼痛,而,他的话语,就这么和煦地拂进她的耳中,不时指点她放飞过程中的不足之处。
她很聪明,他一提点,就能领悟,所以,到了后来,更多的时候,是他默默地随她一起奔着,看那纸鸢高高地飘扬在一轮弯月的穹空。
她越奔越快,不自觉得地越奔越快,她似乎能觉到,父亲就在那些繁星闪烁的云层后看着她,依旧那样慈蔼,依旧那样关爱地看着她。
他说过,只要跑得快,纸鸢就会借着逆风的风力,放得越高,所以,她想让纸鸢飞得更高啊。
固然,那纸鸢的图案是不应景的。
手里的线也越放越多。
“小心!”
耳边旦听得这一句话响时,她突然觉得撞到软绵绵的一堵墙,措不及防地。
然后,那堵墙抱着她,她收不住步子,竟
倒了那堵墙。
他抱着她,她收不住步子,而他急于拧身避开前面那棵树,就这样,她
倒了他。
不早一刻,不晚一刻。
不多一分距离,不少一分距离。
他和她倒在那棵巍峨参天的古树前。
跌落的刹那,她下意识地去握紧手里的线轴。
这一次,和方才不同,她想握住线轴。
然,刚刚放线放得太快,她收不住,此时,那纸鸢便似要借着风力离她而去。
线,因她的用力,在她的手心勒出一道红红的印子。
而,她只有一只手可以去握,另一只手,她必须拿住线轴。
这一刻,她忘记自己
在他身上,等到他的手代她用力地握住那提线时,她方看到,这姿势的不妥。
即便,他是她的夫君。
这样紧密的贴合,让她的脸色微变,再顾不得纸鸢,松开那提线,一只手撑地就要起来,一撑间,她想她身子的份量该是
到他了,因为,他的神色,有转瞬即逝的痛楚。
她忙站起身子:
“皇上,臣妾——”
本来要说出口的‘失仪’二字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那
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这二子,虽是惯常的,她想,她是不会在他跟前再用的了。
“
到您了?”
换了这一句,却愈显暧昧。
“没。”他站起身,手似乎抚了一下背,然后,说出简单的这一字,用力拽紧手里的纸鸢提线,递予她“给。”
她伸出手,才要接着那提线,却发现,提线上,印了一丝的红色。她望向他的手心,那里,不止被勒出细细的红印子,甚至于,还有血,一滴一滴的溅落。
“皇上——”她轻轻唤出一声,竟忘了去接那提线。
“拿着线。”他沉声道。
他一直就是这样专制。
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似乎都是她欠他一样。
也许就是这样,她进宫那时开始,就注定是她欠了他。
他要的是慕湮,是她自己,拿了那枝簪花,一并把自己送入了这
宫。
路,只要活着,终究是要走下去的。
哪怕他对她再怎样,现在,他是为了帮她握住提线,才受了伤,她就不能坐视不礼,取出丝帕,甫要替他去拭那血渍,他却拒绝道:
“不碍事。若你还有未许完的愿,继续放罢。”
她伸手接过提线,丝帕还是借着这一接,覆到他的伤口。
他没有拒绝她的丝帕,兀自捂住伤口。
月
如水下,万阑俱静,他,一袭绛紫的袍衫站在那,黝深的瞳眸凝着眼前的女子。
她,雪
的纱裙,随着渐大的晚风飘扬着,那纸鸢却在她准备再次奔跑时,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摔落在地。
她的心,突地一沉,见他更深地凝住她时,她的
边,却绽开一抹苍白的笑意:
“呵呵,臣妾真的很傻,竟然也以为,纸鸢放得越高,就可以让天上的人,听到自己想说的话。真的很傻。”
眸里有雾气湮上,她抬起脸,那些雾气须臾破散后,就都倒
回去。
有些涩,有些疼。
但,随着下一阵风的吹过,都不会留有痕迹。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
“进沙子了。”她竭力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平和,却还是有一丝没有抑制的哽咽。
而她的眸底,是没有泪的。
那丝哽咽是落进心底柔软处后发出的回音。
“是眼底进了沙,还是心里呢?”他仿佛
悉一切地问出这句话。
她的
嗫嚅了一下,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手复拿过她的提线,然后,不一会,他就将那纸鸢放飞了起来,比她放得更高,更远,她望着那繁星闪闪的夜空,知道,有一种高度,有一种远度,是她不能企及的。
再怎样努力,都达不到。
而她,也从来不要达到。
她只要安稳的现状,只是如此。
可惜,连她最亲的人,都不会理解她。
她被误解后所能做的,竟是寄托于早不在人世的父亲的谅解。
因为,她怕撑不住,她怕就这样放弃。
眼见着那纸鸢飞到最高,她看到,他的手用力一扯,那纸鸢飘飘
,飞得更远了去。
“飞得再高,线若被人握住,就注定会失去。”他说出这句话,凝向她,他看得懂她脸上的失落“纸鸢本是脆弱的,又怎能替你捎去心愿呢?”
是啊,这就是她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宫里这种古老的传统,不过是寂寞嫔妃的自欺欺人。
他走近她,高大的身子在她的脸上投下些许阴影,随后,他温暖的手捧住她的脸:
“不论沙落进哪里,只要把它吹出来,就不会再让自己难受。”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挣开他的手,他的眼底,仿佛有一种磁力,让她无法逃避。
他手心的伤痕有些咯着她娇
的脸颊,但,这些许的咯意,让她知道,并非柔软才是对自己好的。
蓦地,他轻轻吹着她的眼睛,冰冰凉凉的,带着麝兰气息,那些涩苦随着这一吹,皆化为清冷。
“这个世上,不是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会领情,譬如现在,我替你吹沙,你心里,是否记着呢?”他的话说得极轻极缓,却字字重重地落进她的心底。
正如他所说,她的心意,哪怕是好的,未必是别人要的。
纳兰蔷如是,纳兰禄亦如是。
而他替她吹沙子,难道,她就真能记进心里去吗?
她对他,始终还是有着隔阂和抵触的情绪。
“为自己好好地活,不然,你对不起的,就是自个以及真正关心你,希望你快乐的人。”他继续说出这句话,手离开她的脸“人,自私一点,会活得比较痛快。”
他能觉到他手心里,她脸颊的冰冷。
他很想温暖她的脸,温暖她的心。
然,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该想的!
否则——
没有否则。
只今晚,他无意看到她的软弱,才让他的心,有一瞬的软弱,如此罢了。
“嗯。”她轻轻应出这一声。
她所想的,他都知道。
她所想不通的,他只一句,就挑开了去。
原来,当局者
,说得就是她这种人。
她低下螓首,心里百转千回。
一低首间的妩媚,用在她的身上,是贴切的。然,她不知道。
他,终是知道。
“夜已深,臣妾告退。”她躬身行礼。
她要的寄托,其实,本质上一直都是脆弱的,不过是表面粉饰的坚强。
可,再怎样,之前的种种,是她自己的选择。
今后如何,也都是她一个人要走的路。
哪怕,被人误解,被人奚落,又如何呢?
总有人会念着她的好,希望她也好好的过下去。
哪怕,这样的人,只剩最后一个,她相信,那一个人,就是她继续的理由。
譬如,母亲。
他颔首,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绛紫的袍子飞舞着,他突然想起来,忘记嘱咐她,今晚的事不可以告诉别人。
这一念起,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里不是麝山,即便她要告诉别人,却是没有丝毫影响的。
他从草坪上捡起那只纸鸢,而夕颜在施礼后,得到他的默允,方匆匆往林外行去。
离秋及一众宫人候在原地,见夕颜出来,两手空空,不见纸鸢,但,作为奴婢的她们自然并不能多问。
夕颜看到她们,踌躇了一下,却仍是噤了声。
轩辕聿是帝王,又岂是她们拦得住的呢?
甫上辇,夕颜轻声吩咐:
“离秋,明
你再去问苏太医照原来的方子开几副药来。刚刚放太久的纸鸢,似乎本宫身上又过敏了。”
“诺。”
离秋躬身应命前,皱了一下眉。
上次的药娘娘说要无
水为引,亲自收了去,却未见熬用,这回子又要,应该并不是过敏那样简单吧。
可,对于主子的吩咐,再怎样疑心,她都是不能问的。
肩辇的雪纱放下,这几
来,第一次,夕颜觉得有些困意袭来,支着颐,方要闭阖双眸小憩一会,忽然,肩辇一顿。
隔着朦胧的雪纱,旦见前面,是一身着粉
纱裙的女子,夜
里,这抹粉恰是份外的醒目。
一旁扶着那女子的小丫鬟忙俯下身子,道:
“我家小姐喝多了,不好意思,惊扰到主子了。”
夕颜的眉稍颦了下,果然,这女子并不是宫里的,难道——
正想着,只见,甬道上,李公公匆匆奔来,见夕颜的肩辇停着,微愣一愣,人却已奔到跟前,自是避不过去的。
“奴才参见醉妃娘娘。”
“平身。”夕颜淡淡道。
“醉妃娘娘,皇上设宴饯别西侍中的三小姐,没成想,西小姐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
夕颜掀开雪纱,瞧了一眼四周,原来,肩辇已行至天曌宫外。
今晚,离席的,又岂止是西蔺姈呢?
怪不得,他会陪自己放纸鸢,是他亦不胜酒力,或者说,由于其他的原因呢?
“李公公是来扶西小姐回去,还是——”夕颜顿了一下,等着李公公应答。
“皇上吩咐奴才送西小姐出宫。”
“下辇。”夕颜吩咐道。
离秋忙搭上手,扶夕颜下得肩辇。
“夜深了,风又大,这么走出去,速度既慢,必会受凉。”夕颜淡淡地道“就用本宫的肩辇送西小姐出宫吧。”
如此出宫,平白地会落人话
。
不管纳兰禄的话是否为假,却可见,暗地里,轩辕聿和西蔺姈的关系是令人腹诽的。
不如用她的肩辇送出去,还省了些是非。
她不是念着刚刚轩辕聿替她吹眼睛而还他这一恩情,只是,她不希望,再有更多的流言于大婚前传出。
“娘娘,这可使不得呀。”李公公忙道。
宫里,从二品妃位以上出入方有肩辇,这肩辇不仅是荣誉的象征,更是一种宫里畅行无阻的标志。
是以,李公公哪怕同样认为用肩辇送西蔺姈出宫是极好的法子,也是要先推辞一番才算是个礼数。
这宫里的虚伪,本就如此的冗多。
夕颜自是听得明白:
“西家三小姐
后是本宫的嫂子,本宫自然不把她当外人,倒是李公公,再这么推辞,岂不让本宫与西小姐生份了呢?”
“诺。”
李公公躬身间,唤一旁的小丫鬟扶着西蔺姈往肩辇而去。
西蔺姈醉得真是不轻啊,踉跄的步子没走几步,竟一下子被裙裾绊到,眼见是要跌了下去,夕颜恰离她最近,没有任何考虑,急步上前略扶住了她。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西蔺姈整个身子趴在夕颜的肩上,原来扶着西蔺姈的小丫鬟面对沉醉的西蔺姈根本使不上一点的力。
纵然西蔺姈也是纤纤女子,可,个子却比夕颜要高出些许,加上酒醉身沉,夕颜措不及防地被她重重一
,步子不
往后一退。
离秋眼明手快挡住夕颜,夕颜顺势把西蔺姈扶起,一旁李公公被刚刚一下子骇得脑门心直冒冷汗,忙唤道:
“你们都杵在那干嘛,万一娘娘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旁伫立的宫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相搀,这一搀不打紧,西蔺姈眉心一皱,只听‘哇’地一声,竟呕吐了起来。
众人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这无疑是犯上的,旦凡不论哪宫的主子都下不得脸来,何况,如今这位又是正当宠的醉妃娘娘。
“尔等速扶西家小姐上辇。”
夕颜依旧淡淡地道,遂撤出扶住西蔺姈的手。
她的身上,都是些污物,她素来是有洁癖的,可如今,她总不能对一个酒醉的人说什么,况且也是她要用肩辇送西蔺姈,也是她自己去扶的她。
“还不快点,快!”李公公接近低吼地催着,好不容易把西蔺姈扶上肩辇,他忙回过身来,夕颜早缓步往前走去。
李公公不愧是伺候御前多年的,忙急奔几步,至夕颜跟前,打了个尖,道:
“娘娘,不如到天曌宫后的温泉梳洗一下,奴才让离秋回宫替您取些赶紧的衣物来,您梳洗好了,肩辇也该回来了,您看可好?”
他这主意不得不说是好的,只是天曌宫后的温泉没有帝王的谕旨,她又并非侍寝,真的可以用吗?
李公公似是瞧出她的犹豫,忙道:
“娘娘是从一品妃位,按着规矩,是可以享用温泉的,皇上若知娘娘为了西家三小姐这般,定也是允的。”
这话甫出口,他突觉不妥,不由立刻噤声,只偷瞧夕颜的脸色似乎并无变化。
“那,有劳公公了。”
“娘娘,奴婢替您回宫取干净的衣物来。”离秋会意地道。
“速去速回。”她嘱咐了一句。
“请娘娘随奴才来。”李公公在前引路。
夕颜随着他步去,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皇室的温泉池,几拢翠竹掩映下,有白烟袅袅,衬着此时的夜
,宛如仙境一般。
“你们在这候着即可。”夕颜吩咐道“离秋若来了,让她进来。”
她不太喜欢别人伺候沐浴,尤其此时,她嫌身上污渍,更不愿人陪着。
“诺。”
“娘娘,还是让人随伺温泉罢。”李公公有些
吐。
“不妨事。”
“清泉靠里的池偏深。请娘娘千万小心,奴才等就在外候着,有事您唤一声。”李公公复躬身,道。
这里的温泉皆取自天然泉水,每处池泉的蓄池都较深,虽不至有什么危险,做为奴才的他,眼见娘娘要单独进入,还是必要嘱咐的。
夕颜颔首,独自一人,迈进温泉池,这里的温泉共分三处,龙泉、凤泉,以及现在她所进的清泉。
顾名思义,前两泉是帝后专用,惟独清泉是嫔妃所用。
轻解纱裙,她细细用一旁的绵巾将肌肤上的粘渍擦了,才踏入泉中。
汩汩的暖泉包围着她,确是舒服的,纵然三月的天有些凉,可这里,因着常年温水萦绕,此时,倒让她微微沁出些汗来。
不过,这些汗却是干
的,并不让人觉到丝毫的不快。
她将身子浸在温泉池里,浑身说不出来的舒畅,一直紧绷的思绪被温泉水一冲,困意不期而至,她的神思渐渐恍惚,眸子闭阖,竟坠入了梦境。
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有步履声传来,由远及近,很轻,却,清晰地映进她的耳中。
离秋这么快就来了?
夕颜的手臂本垂在温泉池畔,此时忽然觉到有些许的冷风嗖嗖地传来,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被什么
住一般。
她一惊,睡意顿时全无,睁开眸子,正对上西蔺姝那双含笑的眼睛。
西蔺姝仍穿着淡淡的粉,西家的女子,看来,真的尤其钟爱这种粉。
她不喜欢沐浴的时候,有闲人进来,但,姑且不论西蔺姝是怎样进得这里,她更不能容忍的,却是另外一桩——
西蔺姝的手里仍抱着那只雪白的波斯猫,俯低身子,笑凝着她,而西蔺姝赤着的脚却踏在她的手臂上。
“姝美人,放肆!”
夕颜下意识要
出自己的胳膊,虽然西蔺姝足上的力气并不大,可,这样的羞辱,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呢?
羞辱,是啊,自小在父亲的庇护下,她真的没有受过任何羞辱,连委屈都没受过分毫。
除了不自由。
可,如今,除了不自由外,她好累,所以,刚刚才会昏昏
睡。
尽管这里是天曌宫。
此时,西蔺姝的动作,她的睡意全无,语意里也满是不再抑制的愠意。
但,她想
出胳膊的动作稍滞了一滞,这里四面铺的都是玉砖,很滑,若西蔺姝因她这一
,骤然摔倒,却是不好的。
“放肆?只不知是嫔妾放肆,还是娘娘另有所谋呢?”
西蔺姝轻轻笑出了声,她的身子俯得越低,这样一来,夕颜的手臂终是疼痛起来。
“姝美人,你若再这样,休怪本宫唤人了。”
“你唤啊,只要你一唤人,进来的宫女必会看到,嫔妾掉入这池中。你可知道,这里分浅池和深池。沿边的,就是浅池,那一边,则是深池,当然,没有人会往那深池里去,除非,是被人蓄意所害。”
夕颜记得李公公的提醒,这里的温泉是在天然的泉眼上辟建,靠玉石边沿的池,清可见底,并不深,然,往里的那泓温泉水,恰是深黝的墨绿色。
若是清醒的人,自然不会踏足彼处,但,若如西蔺姝口中所言,被人陷害,自另当别论。
“姝美人,你以为这样胁迫本宫,本宫就任你欺负不成?”她静静说出这一句话,复道“在宫里,你是低位,本宫是高位,在外人眼前,本宫正当宠,而你的恩宠如
薄西山,你说,她们会相信,本宫意图陷害你,还是,你意图加害本宫呢?”
这句话说得真是尖酸呢,可,也惟能这么说才能
下西蔺姝侍宠生骄的
子。
这样的
子对西蔺姝,没有一丝的好处。这三年,若不是轩辕聿,她很难想象,西蔺姝是否还能这样安然地活着。
看来,他对西蔺姝,确是真心的。
她另外一只手,从发髻上取下仅剩用来绾发的珠簪,青丝覆盖下,缓缓道:
“若你还不挪开,那么,本宫可以保证,本宫的手臂上会出现一道伤痕,那时,无论这份别有用心,你怎么向外人说,只怕,受罚的终究是你。当然,若你的水性不佳,撑不到宫人进来相救,或许,白白地赔了自己的命也未可知。”
她不喜欢被人要挟,一点都不。
即便,眼前的女子,是她应允过轩辕聿要庇护的,可,不代表,西蔺姝无论做怎样出格的事,她都会默允。
尤其,这种出格的事,带着争风吃醋的味道,更让她觉得厌烦。
西蔺姝的脚下复加了几分力,而后,终是移开,夕颜并没有看自己的手臂,上面传来的触痛感,让她知道,必定是留下了印子。
“是嫔妾的错了,和娘娘开玩笑,没料想娘娘竟当真起来。”西蔺姝盈盈笑道,干脆蹲下身子,吹气若兰地道“今
,听闻嫔妾的妹妹得罪了娘娘,嫔妾特意来向娘娘赔礼的。”
她手上抱着的那只猫,茸茸的猫
拂着夕颜的肩膀,一蓝一绿的眼睛在此时的白烟袅袅中,只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本宫并没有往心里去,若姝美人为此而来,大可不必。念你初犯,本宫不予追究,退下罢。”
“退下?娘娘,嫔妾若这么退下,娘娘心里的结岂不束得更紧啊。您看,这只猫漂亮吗?”她的声音低暗,将那只猫愈近地抱向夕颜。
那只猫低低地发出一声叫,这声叫,带着几分慵懒,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来的诡异。
西蔺姝的手轻轻地抚到夕颜握住簪子的那只手上,她的指尖冰冷,让夕颜本来温润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粒子。
“这只猫呀,是先皇后最喜欢的,可惜,八年前先皇后难产薨逝,这只猫让皇上
于一名忠于先皇后的宫女私下喂养,再没有昔日的风采,幸好,我进了宫,才发现,这猫,似乎——”西蔺姝的声音愈轻,带着几分如同猫一样暧昧的尾音“有先皇后的魂魄附身,看到那些
惑皇上的妖孽,就会象现在这般地叫呢。”
“姝美人!请你出去。”夕颜的肌肤犹
在水里,借着温泉的蒸气,方掩去些许的尴尬,这也代表她不能冒然起身,因为,最近的绵巾在离手一丈处。
哪怕,西蔺姝同是女子,可夕颜不愿意就这样走出温泉池。
“呵呵,娘娘,你听,这猫好象在对你叫呢。你知道吗,这里,无谕可入的低位嫔妃,只有我。你想不到吧,对,皇上就是这样宠我。至于你,我真的想不出,到底哪里吸引皇上,脸虽美,论其他的,可是差得太远了。”西蔺姝的声音极柔极缓,听进夕颜的耳里,却犯出一层再掩不住的厌恶之
。
夕颜的眸华转望向西蔺姝,声音渐冷:
“你可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并不能让皇上对你的宠爱再多增一分,也并不能让本宫所获得的少一毫。”
“是吗?”随着这一语,西蔺姝骤然把夕颜的簪子劈手夺过,接着,一声凄利的惨叫声响彻整座温泉池。
但,不是人的叫,而是猫的。
那只簪子就这样扎进猫柔软的后腿里,腥红的血刹那间将碧池的水染红。
夕颜最怕看的就是大量涌出的血,她小脸苍白,下意识地向后避去。
而西蔺姝的
边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这道弧度随着簪子落地,她的声音带着惊恐喊出:
“皇上——”
夕颜只觉得浑身无力,那些血好象快把她
没似的,她从小看到
血的机会不多,只偶尔在府中的厨房看到过年宰杀家禽,以及父亲有一次负伤回来时,她晓得她是怕血的。
此时眼前的场景,更让她和那晚泰远楼的绝杀联系起来。
她不知所措地向后退去,她想避开这些血,避开!
本来清澈的温泉池,现在,只让她觉得惧怕。
似乎听到轩辕聿低斥了一声什么,可她脑子里嗡嗡一片,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至多是他在斥责她吧。
毕竟,这是先皇后的猫啊,她明白他一定对先皇后是有情意的,这份情意的重量,使得,他对姝美人也是不同的。
那现在,他一定以为是她伤了先皇后的猫。
理由很简单,也很实在。
嫉妒。
这,才是姝美人今晚来此所要的。
她再如何防,终究是被她算计了。
或者,应该说,她今晚的心思本就十分的紊乱,根本无暇以对姝美人的步步攻心。
她向后退去,脚底突然一个倒滑,尚没有反映过来,身子猛地下坠,足尖再踩不到底。
这里,是深池!
轩辕聿是一个人入内的,身后并没有跟着宫人。
西蔺姝震惊地站在一旁,她没有想到,轩辕聿竟这么快会用这样含着愠意的口气对她说话。
她真的没有想到。
她怀里的猫因为疼痛,不停地嘶叫着,而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旋着,是轩辕聿方才那一句话:
“出去!”
简单的两个字,可,背后的意味,却并不是简单的。
她看着他,他已迅疾地踏进池里,并不顾身上的袍服悉数被濡
。
神恍间,她看到他
下外袍,紧紧裹住从深池里捞起的那个女子。
他把她包裹得那么好,而夕颜并没有晕过去,更没有溺毙,只是不停呛着水,身子在他的袍子里瑟瑟发着抖。
“皇上,您让嫔妾走吗?”
她问出这句话,几乎带着绝望,泪,一颗一颗溅落。
“她伤了姐姐的猫,您还这么护她?”
不甘心地,她再加了这句话。
轩辕聿的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寒冷剔骨的冰魄,他深黝的眸子凝定她,那里,不再有以往令她心醉的烁烁繁星,有的,仅是生疏漠严,他的手握住怀里夕颜的手,展开向她,只这一个动作,她意识到自己的纰漏在哪。
那掉落在地的簪子上面,除去簪尖的猫血,并无一丝的血痕。
而,那女子莹白如玉的手心,却错陌着一些新的伤痕,如果是她用簪子戳伤猫,那么,那样的力度,必定会在簪子上留下痕迹。
一瞬间,她也意识到,彼时,夕颜并没有想反暗算她,是以,握住簪子的手并没有用力。
而她呢,她以为,夕颜是存了对付她的心思的,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强。
一切不过是她的纰漏,也是她的咎由自取。
一次又一次的嫉妒,使她终于丧失了理智。
今晚,她的三妹被召进宫,让她再压抑不去这些嫉妒。
她陪酒在侧,看着容貌酷似先皇后的三妹,看着轩辕聿的
言又止,她只能一杯一杯的劝酒,一杯一杯地让三妹醉去…
她无法直接对付自己的三妹,却意外引来了醉妃,让她想不到的是,连这位醉妃,都是她不能得罪的。
原来,她才是最可怜的,最一无是处的。
哪怕,她是西蔺媺的妹妹,带给她的,也不过是看似隆宠的三年。
她以为自己很聪明,然,她忘记了,眼前的男子,不仅是她的夫君,更是执掌一国的王。
她的伎俩,在他的眼底,根本是无所遁形。
在尊严被一层一层剥离怠尽前,她怅然地往池外奔去。
她恨他怀里的那个女子,她恨她!
她,恨所有夺去轩辕聿的女子!
轩辕聿抱着夕颜,她小小的身子蜷在那衣袍里,仍在不停地咳着水。
她,竟然是不谙水性的。
那处深池其实并不算很深,只是对于她来说,或许就是灭顶的灾难。
此时,是她柔弱的一面,她很乖地蜷在那,轻盈的身子几乎没有一点份量。
如果,他晚来一刻,那么——
他止住这个念头,不再想下去。
他怎么可能会晚来。
一切,都在他的把控中,不会有任何例外。
包括,西蔺姝今晚的所为,其实,也是因着今晚的
因,不是吗?
随着咳出最后一口水,夕颜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刚刚,在水没顶的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去,却没有想到,不过是片刻生命
离的感觉。
生死一线,真的只是一线。
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可以抓的东西,她总感觉会再掉进那看上去温暖,却带给她绝望冰冷的水里。
她用力地抓住,眼前只晃过一片血
。
她想尖叫,因为害怕,可,她的喉里,全是辛辣的感觉,叫不出一点的声音,朦胧里,似乎听到有人叹息。
那声叹息,那么深,那么远,溢进她的心底,带给她安静的感觉。
离秋取了干净衣物到的时候,正看到皇上抱着醉妃从温泉池中起来,一旁是脸上犹有惊
的李公公。
离秋躬身行礼间,似乎有种恍然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样的情景,她曾经看到过一次,当时,还是她伺候先皇后的时候,先皇后因身子虚寒,每
都要在凤池浸泡,那一
,不知怎地,腿
了筋,皇上恰好在旁,也这样抱着她出了温泉池。
这宫里,他在人前抱过的女子,似乎只有俩人。
难道——
离秋止了念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主子如何,她再怎样想都是无用的。从八年前开始,她就深深意识到这种无用,哪怕,她曾经那么竭力想维护主子,却还是功亏一篑。
倘若不是先皇后,她现在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先皇后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可惜,这宫里,并不是善良,就能活得愈久。
她把脸垂得更低,看到,皇上抱着醉妃,一径地往外走去,那个方向是通往正殿的。
“你,过来。”
她听到皇上唤了她一声,忙捧着手里的衣物紧随了上去。
进得正殿,她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那一
,皇上也是抱着先皇后进了正殿,她在帐幔前止了步子,和那时一样,却听得里面皇上吩咐道:
“你进来,替醉妃更衣。”
她记得那一
,是皇上亲自替先皇后更的衣,她站在帐幔前,说是说随伺,其实她晓得,不过是一种规矩,因为太后不喜欢先皇后,若被太后知道大白
,先皇后逗留在正殿,肯定又是一顿责罚。所以,皇上才让她候着,只是,这一候,却有半个时辰之久。
她略收回心神,忙躬身进内,瞧见,醉妃依旧瑟瑟发着抖,小脸上一点血
都没有。
“诺。”她应声上前,皇上却径直退出了仗幔外,他吩咐的声音隔着帐幔传来:
“速传苏太医。”
外面是小李子的应声。
“娘娘,奴婢来晚了。”离秋轻声。
夕颜身上还是淌着水渍,此时,把那明黄褥子铺就的龙榻弄得
了一大块,她下意识想欠身下来,却发现,丝履尚留在温泉池边。
“娘娘,奴婢伺候您先更衣。”
离秋上得前,将干净的衣物展开,幸好殿里有干的绵巾,夕颜自己将身子擦干,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换上裙衫。
她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好,心里还有着余悸,眼前反复出现着那泓血水,虽竭力克制着,身子的瑟瑟发抖随着裙衫的穿好,并未好转。
“娘娘——”离秋有些担忧地唤她。
“我没事。”夕颜才想吩咐离秋把丝履取回,却见轩辕聿掀开帐幔走了进来。
她苍白的脸此时突然湮了一丝红晕。
离秋忙躬站到一旁,轩辕聿已走到夕颜跟前,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膏药,现在,他执起夕颜的手,能觉到夕颜手心的冰冷。
她,不会还是着了凉吧?
哪怕,适才,他已用最快的速度抱她过来。
“臣妾可以自己来。”夕颜的声音很轻,语音甚至还是不稳地就说出这句拒绝的话。
“那方才怎么不自个从池里浮起来?”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手用力地摊开她的手心。
“痛…”她低低
了一声,第一次,不再故作坚强。
他是故意用这么大的力气,也是第一次,对女子用这种力气,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
不过很好,她还知道痛。
他倒出膏药,小心翼翼地替她涂在手心的伤痕处,那些膏药很清冷,也很舒服,他涂得很慢,慢到,连苏太医奉谕在外,李公公探了两次头都不敢打断。
他手上的力气随着涂药慢慢地变小,她的手很纤细,柔柔软软的,和她的
子一点都不一样。
是的,她很倔强,倒确实象足纳兰敬德这个老匹夫。
脑海里闪过纳兰敬德四个字时,他握住她手的力气也没有增加一分,只是,终于涂完了最后一道伤痕处。
她的身子不再瑟瑟发抖,彼时因为猫血带来的恐怖,也逐渐消退。
“谢谢。”她很低的说出这句话,没有用任何冠冕的称谓“皇上,您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她抬起一直低垂的眸子,下意识去瞧他手心的伤,却只看到他收回的手。
他淡漠地道:
“进来罢。”
苏太医一溜小跑进殿,悬丝切脉加开药,折腾了一柱香的功夫,苏太医退出殿外去熬汤药时,不觉夜倒是深沉了,殿外,开始下起雨来。
李公公进得内殿在旁听着召唤。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早些安置吧。”李公公终是忍不住,轻声禀道。
“臣妾——”夕颜听得懂李公公的意思,倘若她占着龙榻,他又该怎么安置呢?
“朕今晚翻了谁的牌子?”轩辕聿瞧了一眼殿外,突然发问。
李公公一愣,旋即回道:
“回皇上,您今晚没翻牌子。”
“传朕口谕,宣姝美人侍寝。”轩辕聿起身,往外行去。
“诺!”李公公忙紧随其后,一并出了殿外。
甫出殿,突听得轩辕聿低声道:
“骠骑将军还在御书房罢?”
“是,大将军一直都在等着皇上!”李公公立刻反映过来,接着道“那皇上,奴才暂不宣彤史。”
“嗯。”轩辕聿哼了一声,返身往御书房行去。
李公公一摸额头,果然沁了些许汗,还好伺候皇上多年,这点事还是拎得清的,不然如果他去传了彤史宣姝美人侍寝,倒真是犯了错。
毕竟,温泉一事,明显,皇上对姝美人是动了怒的。
先是皇上饯行西府三小姐,姝美人陪宴,西府三小姐竟会喝醉。然后,骠骑将军有急事相奏,皇上提前离席去了御书房。却不知姝美人不顾宫人的劝止,执意也进了那池子,结果,送西府三小姐至宫门回来的他只能将此事速禀了皇上,皇上闻知后,即刻搁下骠骑将军从御书房出来,独自进池后不久,就看到姝美人绷着脸奔出来,接着又过一会,方是皇上抱着醉妃出来。
显而易见,皇上今晚突然对醉妃上了心,否则不会让出主殿给她,虽然这份心不放在明处,然,他看得懂。
不过,也只是看得懂,至于皇上是怎么想的,远不是他这个奴才所能猜度的。
他吩咐一旁的宫人:
“赶紧伺候娘娘歇下。”
“诺。”一众宫人应声。
殿内,夕颜正要吩咐离秋去取丝履,却见离秋蓦地一笑:
“娘娘,奴婢伺候您歇下吧,这宫门都下了锁,您若再要出去,岂不是费了周折,况且,奴婢瞧皇上的意思,是让娘娘留在这了。”
“这怎么可以。”夕颜的足尖才要掂地,犹豫间,却是鱼贯入内的宫人。
莫竹走在最前面,她俯身:
“奴婢伺候娘娘安置,请娘娘先用汤药。”
余下的几名宫人则将濡
的锦褥悉数换去。
留宿主殿,这是先皇后都没有过的殊荣。
或许是因为殿外开始下的雨。
或许是因为夕颜不慎着了凉。
或许是因为——
或许,什么都不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