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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猝不及防,凌小萌的身体直接落在他怀里,后脑勺碰到他的口,仰头先看到的是月亮。

 大而且圆,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

 头顶是他的声音,这次是反问:"难道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时间很紧,幸好她的东西简,衣服来来去去也就这几套,抓了个袋子就赶着出门了。上了飞机她还觉得恍惚,夏日里夜晚来得迟,五点时舷窗外仍旧是蓝天白云,又是难得的大晴天,越过云层之后大片大片的柔软雪白在眼下朵朵绽开,更衬得碧空如洗。

 凌小萌又算了算时间,他也才到了那里几个小时而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十万火急地召见她,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空中小姐上来送餐点,她坐的是商务舱,座位宽大,她又瘦小,感觉只占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旁边都是一脸严肃在飞机上还在看报表的精英人物。她穿着朴素,夹在精英人物里面自己都觉得突兀,到后来连东张西望都自动省了,一路就是捧着杯子看外面,一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

 凌小萌一边看一边迷茫,为什么急着叫她过去?厦门新店是公司年度计划的重点,就连她这个不问世事的散仙型人物也知道,顾正荣两头跑了很久,带过去的都是主管级以上的人物,还有几次是国外过来的董事们,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小虾米出场?

 凌小萌想来想去也没想通,这两天奇怪的事情太多,觉得头疼,索不想了。

 她乐意做鸵鸟,鸵鸟寿命很长。

 下了飞机,她乖乖地打电话,顾正荣接得很快,又下指示,让她到出口等。

 她的东西少,别人都是大包小包还拖着旅行箱,她却只有一个袋子,步子轻飘飘的,走起来很轻松。

 走到门口,她才觉得夜风清凉,同样是海边城市,这里和上海闷热的夜晚相差很多,空气里有润清新的味道,很舒服。

 凌小萌眯起眼睛又了口气,刚享受了一下清新的空气,脸上就被人刮了一下,听到很低的笑声,"饿了吗?"

 因为那个动作和手指的温度实在太熟悉了,没有被吓到,凌小萌张开眼睛就开口回答,非常畅,"没有,飞机上吃过了。"

 "那你缩着鼻子嗅来嗅去干什么?学小狗吗?"顾正荣回身带着她往前走,说得很自然。

 她在他身后默然,没关系,改天她写一本《忍功十八法》,匿名投稿,一定有人欣赏。

 夏夜,道路两边树荫浓密,骑楼外摆着小桌子,很多人在夜中慢悠悠地聊天品茶,行人步态悠闲。这个城市里处处弥漫着闲散的气息,就连顾正荣也一改平车速惊人的习惯,开得慢条斯理。

 感觉车子越开越偏离市中心,凌小萌目疑惑,看了看窗外渐渐远去的繁华热闹,又看了看顾正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要问什么?问吧。"

 呃——他还真是一切尽在掌握。

 "我们去哪里?"

 "海边。"

 "还有其他人呢?"

 "在喜来登。"

 大当家把所有人留在喜来登,轻装简从地就带她一个人跑到海边去,这也太离谱了吧?

 凌小萌真想问,去干吗?但是一转脸就看到顾正荣的侧面,眼角微微弯着,隐约有笑意,连带着车厢里都有春风和煦的感觉。

 这两年一开始能见他的时间很少,后来次数虽然慢慢多了,但他实在忙碌,在一起最多就是吃一顿类似夜宵的晚餐,然后回家睡觉,很少看到他这么开心,原来想问的话突然都自动消失了。

 算了,再怎么问还不是要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做人要知恩图报,既然他开心,她自当全程支持,该保持沉默就保持沉默,该摇旗呐喊就摇旗呐喊,何必自讨没趣。

 这么一想,她立刻安静下来,很自在地看起了窗外的风景。车行在环岛路上,然后开过著名的S形海上桥,车窗是按下的,海声连绵起伏,极目已经可以看到炮台下的平顺沙滩。夏夜里月光润泽,一切都仿佛镀过一层亮银,灿然生光的美。

 原以为到了海边他就会停下的,但是车却沿着宽阔的道路一直向前开,炮台与沙滩一晃而过。

 凌小萌再次迷茫了,指着窗外,回过头又看他。

 车行在斜斜向上的林荫道,灯光渐渐远离,月光太亮了,也不觉得黑,但是她的手伸在车窗外,手指细白,阴影中仍然显得突兀。

 "坐好,别把手伸出去。"他出声提醒。两侧树木枝叶繁盛,冠盖相,有些已经沉甸甸地垂下来。双向行驶的车道,面有车擦身而过,他稍打了一点儿方向,出声提醒得迟了,凌小萌伸在窗外的指尖已经被树叶擦过,被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缩回指尖的样子太有意思了,顾正荣大笑出声,一边笑着一边还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因为是山路,要专注前方,指尖游走的方位并不是很准,擦过她腮边的头发,最后落在她的脸颊上。

 猝不及防,凌小萌本能地一偏头,触到那点凉意的是自己的嘴。他手指上有很淡的烟草味,非常淡,耳边有他的笑声,觉得恍惚,真奇怪,明明是凉的手指,却让她整个脸颊都烫了起来。

 今晚的顾正荣实在太奇怪了,她接受不良啊。

 幸好拐过弯他就把车停下了,熄火推门,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反应。

 下车之后,凌小萌觉得自己终于猜到了顾正荣叫她来的原因。老板就是老板,出差还不忘让她实地学习,早说嘛!

 面前是一块空地,地势高,人影渺渺,卵石铺就的小路在眼前蜿蜒延伸,最后消失在白色围墙里。风里有淡淡的花香,矮墙内树冠茂盛,火红的凤凰花锦簇绽放,仿佛要把屋顶垮。

 围墙里是独栋的屋子,上下两层,夜中仍旧雪白通透,太漂亮了,她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样?"

 "很美啊,难得一见的地中海式风格,是不是下一季要重点主打?"原来是带她来观摩,后悔没有带相机,她看得非常仔细。

 他不回答,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前走,不是朝着屋子,方向正相反。

 "我想再看看…"她很有感觉啊,如果可以进去看看家具摆设就好了,一定会灵感如涌。

 他步子不快,这时候停下来,回头伸出一只手。

 凌小萌嘴上虽然小小要求了一句,但人早已经跟了过去,看了他的掌心一秒钟,没多迟疑,立刻把手放了进去。

 他们两个一起走在路上的机会不多,就算有,顾正荣也很少牵着自己走路,凌小萌有些不习惯,手指蜷了蜷,接着就听到他的声音,"小心走路。"

 是个斜坡,脚下绿草幽幽,草纠结,碎石处处,又高低不平,的确很容易栽跟头。

 原来是怕她滚落。

 没走几步就到了最高处,眼前点点灯光,繁星般遥远的感觉,夜风清,她在风中用手去按飞起的头发,然后侧头问了一句:"下面是不是厦门大学?"

 "对这里很吗?"他就站在身边,微微有些诧异。

 "不是,我在飞机上看了厦航杂志。"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换来他一声轻笑,然后头就被他用手转了过去,跟着转身,这次凌小萌真的说不出话了,丧失反应,完全被震撼。

 大海,面前竟然是大海,一轮明月下水天一,波涛万顷皆在脚下。又因为距离遥远,海声隐约如天籁背景,宁静,博大,华美,不可方物,一切都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蓦然回首的一瞬间,她被震撼得几乎要流泪。

 如此美景,顾正荣倒是很镇定,又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微笑了,"漂亮吗?"

 叫她怎么回答?凌小萌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说:"老大,多谢你带我来人间仙境!"

 不能啊,多说一个字都是侮辱美景。

 虽然仰视的表情很乖,但是她目光生动,透过去好像有个小人在平静的伪装下雀跃,觉得非常愉快,顾正荣终于不再卖关子,开口解释:"这里原本是要开发一个别墅楼盘的,不过还没建设好,你刚才看到的是唯一的样板。"

 "样板?"

 "嗯,开发商遇到一点儿麻烦,土地被没收,所以就只这栋而已。"

 "啊?不能建?难道要拆掉?这么好的风景,太可惜了。"她扼腕叹息。

 "是很可惜,不过这栋不会拆,政府已经回收了,又有人跟政府买了它。"

 "哇,羡慕死了!"她实在忍不住了,看着大海握紧了拳头,"如果我是个有钱人…"

 顾正荣又大笑出声,伸出双手用力她的脸,下手重了一点儿,凌小萌求饶的声音都很模糊。

 笑声止歇,他低头看着她,"不用羡慕了,是我买的。"

 别墅里只是最简单地布置了一下,二楼卧室很大,空的,只有和一把造型典雅的扶手椅,落地窗外台开阔,一轮明月圆满无缺。

 那椅子看上去线条优美,月光下惑难挡,凌小萌耐不住上前仔细看了看,又用手轻轻地‮摩抚‬,有些岁月的柚木扶手仍旧油光润滑,微凉的感觉摩擦过手心,有些麻

 "这里真好。"忍不住,她又赞美了一句。

 顾正荣上前去推开落地窗,白色的窗帘一直垂到地上,窗开处突然被风鼓起,白色的窗帘来回跃动着好像在跳舞。

 "刚买下没多久,还没布置,如果你喜欢,以后随时都可以来。"

 他在窗前说话,声音明明很低,落在耳里却字字清晰,愣了一下她才笑道:"我?"

 顾正荣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当然是你。"

 "还要工作啊。"

 "要一直在设计部里待下去吗?"

 "不在设计部,那我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有张桌子就可以画,不是吗?"他不再看她,独自把那张扶手椅提起来移到台上,坐下之后很放松。

 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听不懂?

 又对好不容易抓到意思的只字片语感到吃惊——哪里都可以,那她要去哪里?他这样说,是暗示她可以离开了吗?

 屋子里没动静,回过头去看她,虽然没有开灯,但月光这么亮,照得她的脸清澈通透,表情一览无遗,眼睛张得很大,连带着眉毛都向上弯拱起来,无限迷茫的样子。

 顾正荣笑了,伸手叫她过来,扶手椅宽大,她站在他身前踌躇,然后又被他脸上的表情惑,心里的话直吐而出,"那要到哪里去?是要我来厦门工作吗?"

 "也不是,但接下来我会经常在上海与厦门之间往返,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她听懂了,但还是不能理解,"可是,可是你太太呢?"

 他伸了伸手臂,凌小萌没有条件反地往他身边团,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月光下顾正荣眯起眼,"雅思敏?还在瑞典,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不过今天在机场我跟她通过电话,有些事想拜托她,让她赶回来跟你见个面。"

 这名字并不是忌,但他们从不讨论,自那次会面之后也不曾听他再提起,恍惚觉得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天在派对上根本没有见到她——可是见面…又要跟她见面?为什么要跟她见面?

 凌小萌又糊涂了,脑子里七八糟的,她不愿意多想,步子一动,继续往后退了一点儿。

 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这些她不想知道好不好?她不想知道那么多好不好?

 凌小萌的耳边还是他的声音,很轻,但仍然清晰,"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十年前就有人对她说过了,然后她像做了一场大梦,自己的心如同终生生活在地下的一只鼠,中伸手不见五指,而她安然而憩,满心欢喜,还以为本该如此。梦醒后发现这世上其实亮如白昼,人人心如明镜,而她是唯一的异类,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她不是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吗,几乎是每得见,最近甚至称得上夜夜绵,如果这样还不能算在一起,那究竟怎样才算?

 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拼命找反应,反应呢?自己怎么没反应了?

 顾正荣天大的努力,就换来她呆成这样?没耐心再等她回神,顾正荣又伸手,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很意外,并不是凉的,居然有些暖。

 猝不及防,凌小萌的身体直接落在他怀里,后脑勺碰到他的口,仰头先看到的是月亮。

 大而且圆,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

 头顶是他的声音,这次是反问:"难道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凌小萌的心脏狂跳,某些东西蠢蠢动,但她觉得那是洪水猛兽,压抑得很辛苦。

 努力的结果是不回答,好像根本没听懂。

 不是听不懂,只是她不敢,不敢想那么多。

 太沉默了,然后凌小萌身体所靠的地方动了一下,她被推开了,顾正荣站起来往屋里走去。

 他步子不快,也不回头,只留下她孤零零地站在台上。

 她很少看他的背影,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各自忙碌,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走在他的身侧或者身后,但每次都不知道在看哪里,眼神飘

 所以对这个视角,记忆很模糊,根本没记忆。

 这两年来她记得的事情不多,不是刻意遗忘,只是不愿意多记。

 不过那个巨大空旷中醒来的凌晨,他的斜长的影子斜曳过自己;人群目光如刃,她蹲在地上捡拾凌乱,眼前出现他的手;独自在车前等待,他把仍旧温暖的食物盒放在自己手中…这些还是记得的。

 其实那个时候她是想走的,想回家,也真的独自抱着东西离开过,黑暗中慢慢走向路的未知尽头。可是真的走到路口,面前是灯火通明的繁华大道,她却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回去,回去不过是结婚生子,回去不过是重复既定命运,回去就再也得不到认同,回去就是放弃梦想,回去就是把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碾成灰撒在身后。

 她不想说自己是不得已,不想说自己是没办法,是她自己选择待在这个男人身边的。因为她已经放弃爱情,再不想放弃梦想,又在这水泥森林中迷茫失措,眼前只有他。

 两年的时间,她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她确实付出了,但这个男人对她好,她从未受过委屈,得到的远远超过预期,若是因此被钉在辱柱上,她也不会反抗。

 也想过有一天他厌倦了自己,最终离开,就如同她从董亦磊身上最终学会的,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

 可是万万想不到,时间慢慢流逝,他对这段关系毫无倦,到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问句——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让她怎么办?让她怎么回答?

 顾正荣已经快走进屋子里了,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淡。

 凌小萌突然浑身发凉,上海和厦门,明明相隔数千公里,但月光却九州一同,那可怕的幻觉又来了,幻觉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幻觉他会在月光下消失不见。

 讨厌,为什么今晚的月光这么亮,刺痛她的眼睛,让她想流泪。

 她是奔过去的,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可笑,明明想好了一切,却被一个表情和一个幻觉轻易打倒。

 凌小萌奔到他的面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张大眼睛瞪着他,然后哭了。

 顾正荣是失望的,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绝望。

 或许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场空,原以为她只是封闭了自己的心,事实却残酷到她根本没有心。

 但是回头一瞬,她已经奔了过来,又不说话,在自己面前流泪。

 既然不爱他,又为什么要哭?又不出声,眼泪也只是透明的一道,从眼角瞬间滑落过脸颊,暌违两年,又让他心痛。

 "好了,是我要留你,你不用回答。"

 她还是哭,很久没有哭过了,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声音哽咽,说的话都有些不连贯,"不是的,是我害怕…"

 没想到她会回答,听后他倒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什么好怕的?傻瓜,见过雅思敏你就知道了,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他不懂,他没有听懂她的话。

 眼泪出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又将万劫不复,在爱情这个东西面前,她太弱小,她够不着,她承受不住,又为什么连放弃都不可以?

 爱情萌动,人人都当做甜蜜享受,对她而言却仿佛灭顶之灾,这条路行行走走,再怎么谨慎小心,最后还是到了悬崖边缘。难道他不知道,如果再一次粉身碎骨,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重新愈合的可能。

 落地窗晶莹透亮,山顶无人,窗帘都没有拉起的必要,躺到上的时候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圆满无缺的明月,月华灿灿,一直铺到屋子深处。她失眠了,侧头看到顾正荣睡的脸,他难得地在她身边仰睡,所以这次看到的不是后背,是侧脸。

 一切都仿佛不同了,她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做梦。

 她伸出手放到月光里看,又把食指放进嘴里,狠心地咬。

 痛死了——原来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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