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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8

 戚福珍见到贺曙光的时候已是晚上。本来贺曙光是可以早一点回来的,但是他的自行车丢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最后向司务长借了一辆破车骑回来,所以就晚了。

 贺曙光骑着破车,远远就看见七叔公家门开着,堂屋的大灯也亮着,灯光穿过院子,一直照到路上,贺曙光就知道,一定是戚福珍在等他,所以,经过七叔公家门口,贺曙光就下了车,一边推车一边朝门里面张望。见戚福珍果然在堂屋里坐着看电视,看当时时髦的14英寸黑白电视。贺曙光打了一下自行车铃,戚福珍立刻就跑出来了。

 俩人没有进屋。贺曙光很少进戚福珍家的屋。主要是麻烦。要跟七叔公打招呼,还要跟七叔婆打招呼。跟七叔公打招呼的时候,七叔公带理不理,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搞得像你有事情求他。跟七叔婆打招呼的时候,她又过分热情,上上下下把贺曙光看好几遍,像看大熊猫一样,看得贺曙光不好意思。所以,有什么事情,他们就在外面说。比如现在,他们就在七叔公家屋山头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下说话。这棵木棉树贺曙光熟悉。贺曙光是从山里来的孩子,天生就会爬树,带娣姐姐刚出嫁那会儿,贺曙光经常把鞋子一,三下五除二就爬上去了,看带娣姐姐是不是回来,或者爬上去目送着带娣姐姐越走越模糊。所以,现在贺曙光站在这棵大树下有一种亲切感。

 贺曙光此时一只手撑在木棉树上,支撑了一个小空间,下面正好容纳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戚福珍。如果不是戚福珍,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个子比戚福珍高一点的人,那么贺曙光的手就要往上抬,这样的姿势就比较别扭。由于戚福珍的个子小,所以这时候她靠在树上,顶上有贺曙光的一只臂膀撑着,而且是平撑着,感觉就比较协调,仿佛贺曙光这样做就是专门为她支撑一片天空的意思。但是这种姿势也有问题,就是远远看上去,要么根本就看不见戚福珍,以为是贺曙光一个人手撑在大树上低头思故乡,要么就会看成戚福珍躲在贺曙光的怀里,他们俩抱在一起了。那年月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比较稀罕。尽管贺曙光和戚福珍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并排躺在上并且还亲过嘴,但那是过家家,跟现实中的上和接吻有本质的区别。事实上,自那次以后,虽然他们感觉双方的心越来越近,但是身体却越来越远,再也没有那样并排在上躺过,也没有再亲过嘴。仿佛他们已经是夫了,而且是老夫老了,反而没有冲动了,用不着相互亲热了。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们在月光的照耀下,戚福珍站在贺曙光的臂膀下,透过贺曙光的身体和光秃秃树干上的花朵,看着明亮的月光,戚福珍突然想起了“月下老人”并对此有了深刻的感悟,从而产生一种想抱住贺曙光的冲动。看来,二叔婆说的对,戚福珍虽然看上去小,但作为女人身上的零件一个也不少,所以,与这些零件相联系的思想也不少。

 此时是冬天,不要说是在遥远的北方,就是在贺曙光的家乡,这样的时节站在外面,冷风一吹,思想也会凝固的,但是,这里不是北方,也不是贺曙光的故乡,而是深圳,深圳的冬季是鲜花盛开的时节,比如现在贺曙光和戚福珍头顶上就有木棉花。深圳的木棉花或许具有江南油菜花的功能,催人兴奋,让人提前体会到江南早的感觉。现在,戚福珍就被木棉花催生出了奇妙的思想。

 思想是有生命的,会飞。很快,戚福珍的思想就飞进了贺曙光的心窝。不知是不是同在一棵木棉树下同样接受了木棉花催化作用的缘故,贺曙光立刻就感应到了戚福珍的思想,并且他自己也产生了同样的思想。于是,随着戚福珍呼吸速度的急促,周围变得愈法安静,除了远处偶然传来的爆破声和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之外,近处显得十分安静,而远处偶然点缀的声响仿佛正是为了衬托近处的安静,让周围的一切都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具有意义的时刻来到。

 由于安静,所以戚福珍急促的呼吸声就格外分明,而且越来越分明,终于,过度急促的呼吸使她不过气来,明显急需要贺曙光帮着她做人工呼吸,恰好贺曙光的思想感应也达到高,伸出去的左臂没有撑住,一软,整个身子贴到了木棉树干上。

 当然,他没有真的贴在树干上,因为在树干与他身体中间,有一个柔软的承载空间。贺曙光没有想到,看上去那么瘦小的戚福珍,身体怎么会那么柔软,那么富有弹

 那天,贺曙光感觉到了戚福珍的柔软,也感受到了戚福珍的弹,按照相对理论,戚福珍也一定感觉到了贺曙光的坚硬,感受到了贺曙光的韧,就好比贺曙光用手‮摩抚‬戚福珍,感觉到戚福珍身上的温热,那么,戚福珍也一定感觉到贺曙光手上的凉爽一样。

 大约太凉爽了,戚福珍清醒过来,她突然推开贺曙光,哭起来。戚福珍一哭,贺曙光就很害怕,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甚至联想到了七叔公的凶神恶煞。本来,他以为是戚福珍主动的,如果戚福珍不主动,或者说他没有感受到是戚福珍主动,贺曙光是不敢真的拥抱戚福珍的,更不敢为她做人工呼吸和,所以,他以为自己做了这些之后戚福珍会高兴,高兴地笑起来。他没有想到,戚福珍非但没有笑,反而哭了。所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贺曙光的想象,他就害怕,非常害怕,比小时候带娣姐姐坐起来问他“干什么”的时候还要害怕。

 贺曙光哄,哄着戚福珍不要哭。贺曙光说对不起,请戚福珍原谅他这一次。突然,戚福珍扑哧一下笑起来,并且是笑着重新扑进贺曙光的怀里,但这一次不是贺曙光抱她,而是她抱贺曙光,抱得紧紧的,把脸侧过来,耳朵扣在贺曙光的口上,仿佛是在搞探伤‮听监‬。由于太突然,没有前面那种呼吸急促的过程,所以,贺曙光这一次没有来得及感应,反而慌张,担心自己一旦合上去,做一些的动作,过一会儿她又要哭了。好不容易把她哄好了,哪能让她又哭呢?贺曙光不敢。

 等戚福珍的情绪稳定了,贺曙光问:你刚才哭什么?

 贺曙光这样一问,差点又把戚福珍问哭了。

 戚福珍松开贺曙光,但并没有完全松开,俩人的身体还是挨在一起,彼此能感到对方身上的温热。戚福珍就保持这样的姿势把她妈妈说的话对贺曙光说了。最后问贺曙光: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们家入门?

 贺曙光变成了兵马俑。虽然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姿势还是原来那个姿势,但身体僵硬,两眼无光,思想凝固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贺曙光来不及做全面系统的思考,但是他感觉这是一个天大的事情,他必须思考,所以,大脑的输入和输出不平衡,就出现了暂时的空白。

 9

 贺老二从宝安回来后,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再见到七叔公的时候,目光不躲闪,嘴角带着一点窃笑,主动上去,仿佛他发现了七叔公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在替他遮掩一般。

 事实上,贺老二现在想促成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情,他相信,只要他想促成,这件事情就能成,那么,贺曙光下次再放什么炮,被炸的就不是他贺老二,而恰恰是他七叔公,所以,贺老二这时候有理由高兴。

 七叔公到底是七叔公,贺曙光在会上放炮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所以,对贺老二情绪的变化也没有在意,他现在要忙的事情多,没心情与贺老二斗气。他已经得到消息,大规模的征地工作就要开始,这是一个涉及每家每户切身利益的事情,而且可能关乎村里每个人一辈子的根本利益,他有很多工作要做。

 七叔公已经打探出内部消息,深圳特区有自己的立法权,并且已经被用到征地上。按照国家的法律,土地是国家的,国家要建经济特区,需要土地,并不需要向农民购买,而只是从农民手里拿回来,同时,考虑到土地是农民的命子,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本资源,所以,给予农民一定的补偿,而补偿款的多少与被征用土地原来的用途有直接关系,比如,养鱼塘的补偿高于水田,水田的补偿费又高于山坡地,而山坡地的补偿费则高于荒地,于是,七叔公就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赶在国家征用土地之前抢先把水田挖成鱼塘,把坡地做成水田,把荒地种上庄稼,那么,不是可以得到更多的补偿款吗?

 七叔公为自己的奇妙构想而激动,甚至还紧张。激动的原因是他看到成千上万的钞票,不管是集体的钞票还是村民个人的钞票,在七叔公看来,都是罗沙村的钞票,而罗沙村是他的地盘,所以,七叔公激动。至于紧张,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种弄虚作假行为,跟做小偷差不多,钱再多,但是一想到这个钱是偷来的,心里总是紧张的。七叔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把这个风放出去,然后由村民自发地起来做这种事情,他不出面,甚至表面上还要制止,但实际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的时候可以两只眼睛全闭上,任村民去做。但是,怎样才能把风放出去呢?

 七叔公苦思冥想了两天,没有想出个好办法。他想到过自己假装无意当中透给贺老二一点点风,然后由贺老二自己“开窍”领着村民去做,但是如果这样,那么最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贺老二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卖出来。不行,这个办法肯定不行。

 七叔公又想了第二个办法,就是让自己的老伴找机会把消息透给二叔婆,只要透给了二叔婆,凭她那个大嘴巴,传播的速度比过去广播喇叭都快,到时候,自然就有人这么干,而只要有一个人这么干,马上就有人跟着学,这是罗沙村村民的光荣传统,就跟许多羊在一起,看见一个跑,其他羊一定跟着跑一样,哪怕前面是悬崖。但是,经过慎重考虑,七叔公认为这个办法也不行。首先,二叔婆听了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不相信,一定要打听清楚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来的,即便她一时粗心,没有问,那么,经她广播之后,别人也会问的,只有问清楚了,确实有这个政策,才可能有人带头动作,然后其他人一窝蜂地跟,如果消息来源都不清楚,是不会有人充当这个领头羊的。而只要一问清楚,还是问到他七叔公头上,所以,这个办法还是不行。

 正当七叔公为找不到一个好办法让群众“自发”地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的时候,老伴又给他添麻烦。

 老伴是为戚福珍和贺曙光的事。

 老伴哭,哭着说她女儿命苦,生下来就小,长到现在也长不大,好不容易喜欢上贺曙光,可你一定要招入门女婿,你这是着她死呀。我看她死不如我死,是我没用,不会生,不会养,干脆我死了算了。

 七叔公当然不能让老伴死,但是他不理解,天底下那么多的好后生,可以做他们家入门女婿的人很多,阿珍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贺曙光呢?七叔公甚至还能举出几个例子,说福永黄会计家的小儿子就不错,老实,不喜欢出风头,做入门女婿最合适。

 老伴说,你喜欢没用,老黄家四仔的事情不是对戚福珍说了吗?她不愿意,谁都不愿意,一定要跟贺曙光,你说怎么办?

 七叔公吵不过老伴,也放出狠话,说除了贺曙光之外,其他随便哪个后生都可以。

 老伴说,你这不是女儿吗?

 七叔公说,什么女儿?你当初嫁给我的时候,是你自己喜欢的吗?

 老伴说,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亏你还是书记呢,说话一点水平都没有。

 大概是想到自己不会生养的缘故,所以,阿珍妈妈对七叔公一直都是顺着的,从来不敢这样顶撞,可是,这次例外,这次她完全为女儿着想,觉得把阿珍生成这个样子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如果在找婆家的事情上再不迁就她,实在与心不忍,所以,这次七叔婆豁出去了,坚决站在女儿一边,与七叔公抗争到底。

 挨着女儿的面子,七叔公这次对老伴也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跟她解释,说不是他不想接纳贺曙光到他们家来做入门女婿,其实贺曙光还是蛮聪明的,蛮有文化的,他一方面讨厌年轻人爱出风头,说话没谱,另一方面也蛮喜欢贺曙光的聪明和正直,但是,贺曙光这个人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做入门女婿,他太有思想,再说,他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就是我现在准备一个八人抬的大轿子请他,他能来吗?

 七叔公这样一说,七叔婆就没有任何话说了。但是她没有就此罢休,她准备豁出去老脸,自己找赵兰香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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