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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总有春来何处知
 第七章 总有来何处知

 翌晨起,君王照例未等十四醒来,就已起驾去前朝太极殿早朝。自十四成为他的皇后之起,十四即已享有可与君王同宿的至高权利。在他不曾翻下其他嫔妃小主的膳牌之,十四,既可去他的昭殿同寝,君王,也可在十四的紫宸殿与十四同宿。

 教养宫人领着元瓘于早课前来向我请安,这是钱镠的旨意,小小的人儿不敢不从。一袭白色的蟒袍,额发高高束起,出粉雕玉琢一般的小脸,向我屈膝跪倒,高声道:“儿臣见过母后!”

 我蹲下身子,抱住他,他初始有些局促,皱眉。

 我柔声道:“瓘儿,可知今儿早课先生要教些什么?”

 听我问起,他望着我半晌,桀傲的眉宇间出一抹淡淡的不屑,冷道:“儿臣说与母后,母后也不明白。”

 旁边的教养宫人蓝田轻声斥道:“殿下岂能如此同娘娘回话?”随之向我施礼道:“娘娘莫要生气,小殿下自小谁见了都不怕,除了圣上,这宫里没有一人能降服他。”

 我苦笑,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十四先前见过钱镠所有的子女,竟没有一个似眼前这个小魔王。

 我只得轻声问蓝田:“今儿早课,是文课还是武课?”我知道钱镠素来教育子女的方式极为严苛,不免有些忐忑。

 蓝田再屈膝回道:“回娘娘,今儿早上,要学的是骑。”

 我一惊,看着自个跟前小小的身影,如此小的人儿也要骑在马上,练习箭么?见我担忧,蓝田忙赔笑道:“娘娘莫怕,小殿下有自个的坐骑,是暹罗国进贡的小马,比一般马匹小了许多,小殿下已能骑着它来去自如了。”

 我又惊又喜,颤声道:“真的?瓘儿竟有如此勇敢?”

 见我夸他,元瓘始出一丝得意的笑意,淡然道:“那有什么?等儿臣长大了,还要象父皇一样骑马打天下!”一面说,一面斜睨我,瞳仁之中,俱是对其父的仰慕之

 我又好气又好笑,转动明眸,故意逗他道:“瓘儿果然有抱负,不过娘亲肚中,有比你父皇更惊世的绝学,连你父皇都自叹弗如,可惜啊…”他挑眉,认真地看着我,似在斟酌我此言是真是假。

 我不动声地望一眼蓝田,后者赶紧附合道:“奴婢早就听说过娘娘的绝学,想当城破,是娘娘算出天狗的半炷香功夫,救出了元玟小殿下,至今宫内还在议论娘娘当的神奇呢!”

 元瓘到底年幼,终于忍不住问我道:“何为天狗?”

 我软声道:“就是天上的天狗,将入了肚中,大地,顷刻间由白昼化为了黑夜。”

 元瓘皱眉,傲然道:“那有何难,等儿臣长大了,将那天狗下来,叫它再也不敢头!”

 我震惊,半晌无语。我本是逗他,想将自个满腹的绝学引他来学,岂料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惊人抱负和气势。

 见我发呆,元瓘望着我的面容,忽轻道:“你果真是儿臣的娘亲么?”

 我更一惊,下意识地点头,竟说不出话来。是十四对不起孩儿,如此小的时候,就抛下他,以致他小小年纪就没有娘亲。

 他再皱眉,似有无限之失望,跺一下脚下的黑色软靴,恼道:“禀母后,儿臣要告退了,再不走,儿臣的早课就晚了!”话音未落,向我草草施了个礼,扬长而去,竟不再理会蓝田等数位宫人。

 蓝田赶紧示意身边的其他宫人先追出去,自个则向我小心赔笑道:“娘娘莫要伤心,其时,小殿下心里极喜爱娘娘,自第一次见了娘娘,奴婢就看出来了。只不过,娘娘生得过于面,小殿下把你当成了长公主模样。娘娘不知,他此刻纵然嘴硬,但自从见了娘娘,每天晚上临歇下,都要着奴婢问娘娘的事情。”

 我甫起身,柔声道:“不碍事,让宫人费心了。”

 蓝田笑,再低低向我道:“娘娘哪里话,这是奴婢们的份内事。娘娘不知,娘娘离宫数载,圣上对小殿下极为宠爱,奴婢们从未见过圣上对哪位王子公主如此喜爱。小殿下除了圣上,谁也不怕,谁也不服。宫人们都说,要论模样心,诸位王子中,没有一位王子有比元瓘小殿下更象圣上。娘娘恕罪,奴婢如此说,实属死罪。”

 我心内一酸,轻道:“蓝田宫人,你也去吧。好生看顾着,本宫会念着你的心意,去吧。”

 蓝田再深施一礼,弓身退去了。

 我望着朱门外的春日迟迟,又愣了半晌,耳畔传来乐的小声提醒:“娘娘,快喝药吧。”我接过她奉上的汤药,轻轻饮了,用茶水漱了口。低道:“乐,你服侍陛下多久了?”

 “回娘娘,奴婢在昭殿当值有三年了。”

 我垂下眼睫,正如他所说,他待十四可谓费尽了心力,犹嫌不足。十四宫内的执事宫人,自云鸢起,就由他昭殿拨出,自兰辛宫人起,他拨给十四的,更是他跟前的主事宫女。一着一步,唯恐有半点闪失。

 我轻道:“乐,问过了么?宫内的膳牌恢复了么?”

 乐小心答道:“回娘娘,奴婢问了内务府,尚不曾。”

 我柔声道:“派个人去,就说我吩咐的,从今儿起,一切照从前恢复吧。”乐看看我,屈膝应了。

 我避开她的视线,只看着朱门外兀自盛开的牡丹花圃,一朵一朵,国天香,娇滴。但,再美,也是这天地间的一隅,纵然是花中之王又怎样,终盖不过百花的芬芳去。他已给了十四一个君王能给十四的极至,十四,又怎能负他。

 昨大典时,凤凰宫内的所有主位都曾来给十四磕头请安,包括媛妃娘娘。依十四看了,这些人,虽然年纪多比十四年长,但除了极少数的,每一个人的容貌,都远胜出十四许多。或娇媚或秀美,或浓或清雅,一个个,都是如花的年华。这个年纪,本应是女儿家最好的华年,少了枕畔之人的疼爱,再好的绮罗珍玩,锦衣玉食,也弥补不了女儿心内的缺憾。十四,岂能忍心。

 当晚,钱镠并不曾再来。十四后来听说,当内务府的宫人将搁置多年的膳牌重新奉于君王跟前,君王并未多言,只随便翻了秦修容的绿头牌。

 秦氏丽娘,十四认得,当在昭殿,十四曾不小心将手中的茶水尽数泼于她的罗衣之上。其容颜之美,丝毫不输于昔日的墨荷半分,要论娇柔妩媚,其更在墨荷之上。男儿终是爱绝,自古皆同,可惜十四自幼便知,自个虽有天资,却无殊丽。

 当乐如是前来回话时,十四,只淡淡一笑,吩咐他们早早掩了朱门。就着温暖的烛火,十四独自立于案前,描着自个的绣样。

 当十四回宫,本是告诉自个是为了国之大义而来,吴越国不可一无君,而这位君王,更是天地间亘古少有的一代圣君。如今吴越国,已在他的治理下,成为这世中最为强盛的大国,四海之内,已无敌手。如果不是他的襟韬略,每一个吴越子民,至今仍将同那周边诸国的百姓一样,挣扎于狼烟肆的涂炭中,尸骨遍地,饥荒盈野。

 十四,今生得遇君王,夫复何求?

 十四这个皇后,所幸做得并不太难。一来有铁血的君王护着,二来,因了当的天狗,众人对十四至今敬畏有加,竟无一人敢再轻易冒犯紫宸殿之人。

 只是,夜阑人静之时,十四时常还会哭醒。那一刻,独自卧于枕上,听着殿外的更鼓忽远忽近地击下,那一刻的寂寥,是如此的清晰与深重。

 他并未沉湎于女,仍似之前那般,每月只有半月会翻嫔妃的牌子。从他所翻的膳牌中,十四也看得出,他也在尽量让各宫各殿雨均沾。

 但他从来不翻紫宸殿的牌子,不知他希望十四自个去昭殿寻他还是怎的,但,十四自晋了这皇后位始,再也不曾象昔日一般偶尔去昭殿寻他,他若不来,十四也从不去找他。所以每一次的相见,都是君王自个于深夜到访。

 有时候,十四,竟觉得多不见还好些,最长有一次,十四一连十都未曾见过君王。当他再来时,十四隐隐在他的眸中看到一丝怒气,转瞬即逝,十四并未能看得很真切。他只将十四紧紧抱于怀中,仿似要将十四箍碎了一般。十四,不知他因何要发怒,是因了十四多未去寻他么?还是十四哪里又行差就错,触犯了君王?

 十四的身子,因着心内的郁结,一直时好时坏,每来请脉的太医都会将脉象呈于君王,钱镠看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再来紫宸殿的次数更多了。很多次,十四觉得不妥,就早早教人掩了朱门,或许十四的心思太过昭然,终于,惹得君王震怒。

 那是十四自晋皇后位始,他第一次对十四发怒,尽管先前有很多次,十四隐隐能看得出他眼中强抑的怒意,但这是十四自回宫始,君王第一次再对十四发怒。怒火,几可要将紫宸殿的穹顶掀了去。

 满殿的宫人跪了一地,一个个俱是埋头低泣,瑟缩发抖。我强自镇定,让李裕领着他们下去。仅着一件底裙,披了一件外衣,于暗淡的烛火中,屈膝,跪倒于他跟前。头顶上方,是气得脸色发青的君王。

 我柔声道:“陛下,为何要生气?”

 他瞪着我,一把将我自衣领处提起:“戴十四,尔到底所何为?!”

 我被他眼中许久不至的戾气吓到,却不明究理,惨白着一张小脸,惊慌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口兀自起伏,想说什么,终是强咽下,只铁臂一收,将我抱于他前,死死地抱住。

 我忍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身体快要被箍裂的剧痛,低低道:“十四,痛…”

 他大声斥道:“尔也知道痛!”

 我立即噤了声,任由他箍着。忽然,十四似明白了他为何发怒,心内一酸,忍不住挣出小手,反抱住他,软声道:“陛下,是想十四儿了么?”

 他身子一震,松了我,却不答。

 我得了鼓励,心内酸楚则更甚,更紧地偎向他,小声道:“十四儿也想陛下了。”他俯下身,一言不发地看着怀内的小小人,摇曳的烛火在那副绝美的容颜之上,映出晦涩难明的阴影。

 他低下头,哑声,质问道:“十四到底想朕怎样?”

 我埋下脖颈,自知理亏,将小脸埋入他衣襟内,不敢看他。他果真是为了十四的身体生气。

 戴十四,今生,你已逃无可逃,就如他所言,你就从了吧。即便他给你饮下的是鸩酒,你也一饮而尽了吧。他爱你至深,即便你不知这份深情所为何来,但他已给了你一个男人所能给出的极至。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当他在新月池盼初相遇之时,轻易许下的诺言,他已恪守,甚至已超出了百倍千倍,你不过以手中一枝小小的莲蓬,便换来一个男儿的极至,纵然是刀山火海,此生,你就随着他一齐共赴了吧。

 自那一夜始,十四再一次主动于夜深时去昭殿寻他。每一次,君王都不曾歇下,案前,仍有那盈尺的奏章等着他朱批。通宵高烧的烛火,将大殿之内,映照得有如白昼,在看见十四翩然而至的刹那,绝世的俊颜之上,那一双墨染瞳仁之内的深意,分外动人。

 烛火摇曳,掩去了十四脸上的羞意,我盈盈拜倒,他大笑,挥下衣袖,示意宫人退下,再自銮座之上步下,亲自扶起我。那一刻,十四分明又看见,新月池畔墨龙舟上,十四的良人,玉立于高大巍峨的船头,朝小小的人儿俯下身来。时光错,十四心内,虽仍有伤痛,但已开始一点一点,学着信他,相信他给十四的情意,即便仍有期限,也远长过十四的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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