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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百年离别在高楼
 第一章 百年离别在高楼

 品级既去,果然,连带着君恩更加凉薄不堪。

 腊月初四,君王复下旨,要携各宫嫔妃小主及王子公主们,于腊八节返乡祭祖。钱镠,原祖籍临安,并将临安敕封为一军衣锦府,级别,远高于其他诸州。

 随行的名单中,并未包含十四。十四自个,虽不想去,但听说君王有旨――除了抱病的,都须同行。但,逢此盛事,谁会抱病?竟一个不缺,齐齐都去了。只除了戴十四,是被刻意摈弃的人。

 圣旨一下,整个凤凰宫登时象沉寂的深井中,重又泛起了层层的波澜。各宫各殿,莫不是喜气洋洋,天喜地,竟比年节还要隆重。

 一来深宫寂寞,这些宫人们难得有机会可以出趟远门,又是跟着帝妃的仪仗一起衣锦还乡,此等风光此等荣华,寻常官宦富贵人家,几辈子都修不来。别说是宫人,就连各宫各殿的主位们,也都码足了劲,要比出个高低亲疏来。一会这位娘娘的车辇跟在天子的三驾马车之后第几位,一会又是那位小主怎么比我多携了几位宫人同行。估计内务府的执事之人,这几有的是焦头烂额。

 二来,也因这临安的行宫富丽堂皇,地处山川秀丽之处,景清雅别致,此番去,说不定又可以一赏雪景。听资历深的宫人说起,四年前,天子曾返乡祭过祖,彼时临安大雪,漫天的飞雪,银装素裹,将行宫妆点得有如人间仙境一般,却更胜似仙境三分。

 十四,只低头淡淡地听着,看着眼前那些小宫人们在门外廊下,忽而兴奋,忽而失落之,心里,只觉不忍。别宫别殿的宫人们,都可以跟着主子沾光分宠,唯独这紫宸殿,冷冷清清,大家分到的,只有着凄凉与淡薄。

 兰辛眼见这些宫人私下议论,却未上前阻止。如果是以前的云鸢,知道十四听了心里会难过,断不会允许这些没遮没拦的宫人们在这里如此闲扯。

 云鸢,你回到娘亲兄嫂身边了吗?此生一别,竟是永别,十四,都没有来得及和你道个别。当你离宫时,十四尚在昏中,你心里不知有多难过?

 但,如果你留在这里,眼见十四变成这样,岂不是更难过。走了,也好。

 我轻声问兰辛:“兰辛,上次我让你去要的种籽,要到了么?”中庭内的牡丹花圃废弃后,就一直荒芜着,我已经弃了诗书礼乐,所以让兰辛去跟内务府要些花木的种籽来。

 兰辛屈膝回道:“回小主,奴婢前去要了。据执事的公公讲,上头有令,不许给紫宸殿拨任何花草树木的种籽和苗。”

 我一怔,半天无语,良久才低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兰辛应了,转身忙去了。

 我起身离了座,踱至廊下。钱镠,你是担心十四又种什么断肠散?还是你不肯给十四一点生的乐趣?

 廊下候命的几个小宫人,见我出来,忙欠身施礼。我假装随意问道:“圣上的车驾,何时启程?”

 见我问,灵儿登时抢上前答道:“回娘娘,明个一早就启程了。这会子,怕都准备妥当了呢!”

 我笑:“灵儿去看了?”

 灵儿尚小,小脸上即刻出笑颜,脆声道:“回小主,奴婢昨儿个悄悄问了昭殿的一位宫人,都整理好了,就等明早吉时启程了。”

 我再问:“灵儿可听说每个小殿下小公主,可带几人随行?”

 灵儿赶紧道:“小主是问元瓘小殿下吧?奴婢们听说了,每个皇子和公主殿下,都可以带四个教养宫人两个母。”

 我轻轻点头。想来君王不会亏待自个的儿女,十四徒然多虑什么。

 见我不答,灵儿低声道:“小主可是想小殿下了?”

 我一笑,柔声道:“灵儿可愈发聪明了。”

 灵儿开心地扬起小脸,还再答。身后传来兰辛宫人的声音:“小主,该喝药了。”

 我又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殿内,接过她手中奉上的汤药,轻轻饮了。

 兰辛忧心道:“太医们都说小主的虫毒去得差不多了,但怎么奴婢看着,娘娘的身子,却还和从前一样时好时坏?”

 我淡淡一笑:“不碍事,就快好了。”

 兰辛将信将疑,将手中的空碗于一旁候着的小宫人,复为我端来漱口的茶水。

 其实,虫毒丝毫未减,因了怀了元瓘,反而耽误了治疗。只不过,我倦了,喝这些猛药,不仅身子困乏,收效也甚微。十四,不想活得太久,只想能看着元瓘平安长大,便已足以。这长门寥落,一长过三秋,活得太久,又有何意义。

 翌晨起,我早早就醒了,天色微明,我即辗转于枕上,再难合眼。索,起身下榻,披了外衣,沿着那数丈有余的玉石长阶一路攀上。刚登上高台,果然,浩浩的帝王车辇一行,正如期缓缓驶出凤凰宫的甬道。

 华盖如云,旌旗惊风,车声辚辚,铜銮细细。

 一时间,似整个凤凰宫,都空了下来,只除了冷宫之内的张淑妃,和紫宸殿的戴十四。

 元瓘,此刻也应在这些车辇中,被母和教养宫人抱着一齐同行。认祖归宗,乃人伦大事,纵然生母遭废黜,钱镠不会让自己的儿女少了一个。只听说,因着张淑妃所生的元玟殿下出了疹子,怕会传染其他孩童,不宜同行,只能留下,暂由几个宫人照看于天册殿。

 虽隔了极远,耳畔,却似听到风中传来笑语声,吵杂声,通传声,声声入耳。

 我独自立于紫宸殿的高台之上,看着远处那渐行渐远的盛大仪仗,忽然间,竟觉得有恍若隔世之遥。

 这是第二次,十四,站在这高台之上目送离人远去。只是,今之情境,岂可与往日同而语。彼时,是依依惜别,此番,则是被蓄意遗弃。

 兰辛宫人在后低低道:“外头冷,小主回吧。”

 我回身望望她,明知,却低问道:“李裕公公不曾派人来问过紫宸殿是否要同行么?”

 兰辛脸色一白,淡淡道:“回小主。奴婢不曾听说。”

 我反而笑了,点头,随着她缓缓步下石阶,往内殿行去。

 回了内殿,兰辛领着宫人服侍我洗漱,我只用了半碗米粥,就搁了象牙箸。低低向兰辛道:“兰辛,你吩咐宫人们小心看着殿室,你随我出去一趟。”

 兰辛望望我,没有问我去哪里,只依言进屋,为我取了外衣来,轻轻为我披上。

 等来至外殿朱门外,才低低在旁问道:“小主要去哪里?”

 寒风起我的发丝,吹得我眼睫生疼。我轻道:“圣上这会不在,元瓘小殿下也不在,十四,想去他住的建章殿看看,应该不算逾矩吧?”

 兰辛似红了眼圈,低头,未再说什么。随在我身后,踽踽向前行着。

 为了不声张,我只带了兰辛一人,也没有宣车辇,免得后君王回来让她难做。钱镠,不许我见元瓘,也不许我踏入建章殿半步。但此刻他不在,我只想趁着他和元瓘均不在时,去看看孩儿平素生活的居所,睹物思人,应该不算太逾矩。

 约摸行了一刻之久,十四觉得又累又乏,丝履,才刚刚踏入建章殿的朱门。门口值守的宫人远远看见是我,俱是一脸惊诧,刚想开口阻拦。未及我开口,兰辛已在我身后叱道:“这会子小殿下又不在,小主不过是来看看,又不会让尔等担待什么,还不快开门去?!”

 其中一位年长的听了,沉片刻,首先起身,打开了虚掩的朱门。

 我扶了兰辛的手臂,轻轻踏入。

 始进入,十四的眼泪,就忍不住盈出,我低头用衣袖拭了,这里,我曾经来过数十次都有,此刻,一草一木,一器一具,只能勾起我的伤心处。

 殿内,有婴儿的小小摇篮,以上等的紫檀透雕而成,还有孩童喜爱的木马、摇鼓等玩物。殿内原本在打扫的宫人见我进来,先是一惊,再见我脸上的泪,低头蹑足退至一旁。

 我掀开帘幕,缓步来至内室寝殿,轻轻,在他的榻前落坐。

 素手,执起那只小小的枕头,抱于自个怀内,紧紧贴于十四的面上。妄图,能从中嗅到一丝小主人的**。

 身后,似有人在低低垂泣,一个声音哽咽着响起:“回小主,这枕头是刚换了的新的,原先旧的,才叫浣衣局拿去了。”

 兰辛忽然上前几步,俯身轻道:“小主,等圣上回京,小主就去求求圣上,求圣上开恩,许小主见一次自个的孩儿…”话音未落,猛得打住,似有什么哽住喉咙。

 果然,那小小的枕上,只有淡淡的薰香,却没有我思夜想的气息。我失望不已,缓缓放下自己手中的枕头,素手,划过身下簇新的锦褥。

 去求他?

 他从不会轻易下决定,一旦决定的事,又岂会因了别人的乞求和眼泪而轻易改变?君恩已不在,十四,拿什么去求他?

 冷宫之内的张淑妃岂知不曾求过他?昔日的墨荷岂知不曾求过他?还有那枉死的韦宝林、喻柔儿,临死之前岂知不曾求过他?

 可曾有半点改变什么?

 之前,他也曾故意不理十四,故意惩罚十四,但却没有一次似今这次。连十四的药,都不闻不问,连李裕,都不曾再入紫宸殿半步。那道贬黜的圣旨说得够清楚,他是念了十四先前的救驾有功,才免了十四的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岂能饶。十四,拿什么去求君王怜惜?

 一旁的宫人忽道:“回小主,元瓘小殿下已经会出声了,也已经认得圣上了,每次看见圣上,都会皱眉毛,似心里知道自个的父皇是天子,吓得不行。可,一旦到了圣上手中,即刻就笑开了颜。那副笑容,别说圣上看了喜欢,就连奴婢们看着,心里都喜欢得紧!”

 我含泪笑道:“是吗?已经会发声了么?可有什么不妥的?”

 宫人忙摇头:“回小主,没有没有,小殿下可聪明着呢!”

 我喜极而泣:“是吗?圣上,也喜欢?”

 宫人点头笑道:“回小主,圣上再忙,每都要来咱这建章殿一趟,每回来了,都要亲手抱一抱小殿下才走。宫里人都说,从没有见过圣上之前对哪宫哪殿的皇子公主们这么喜爱,想必是小殿下天资聪颖,才让圣上格外怜惜呢!”

 我低头用衣袖印干泪迹,柔声道:“敢问宫人叫什么名字?”

 小宫人忙道:“回小主,奴婢刚到这建章殿不久,小主才没见过奴婢,奴婢叫慧儿。”

 我轻道:“慧儿,谢谢你和十四说这些。”

 慧儿一笑,摇头道:“小主不用谢慧儿,慧儿心里也极喜爱小殿下。小主放心,有奴婢们在,不会让小殿下吃一点苦!”

 我含泪点头,盈盈再一笑。

 兰辛上前几步,低声劝我道:“小主,咱们耽搁好久了,太久,恐这些宫人会难做。咱们还是回吧。”

 我再一笑,慢慢起身,转头再环顾四周的陈设,似要将这些一一印入十四的脑海中。此番别过,不知此生可还有机会再见。十四,虽失宠于君王,所幸十四的孩儿无缺,十四此生,已然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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