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迦科莫的秘密
Giaco摸'sSecret
脚步声越来越近。开始是遥远而快速的,咚咚咚地震响在楼梯上;然后就越来越轻,越来越慢。像狩猎的猫儿一般,爪子小心翼翼地踏在柔软的
垫上,一步步
近圈套中的猎物。
游戏一旦开始,就没有人能够从中逃脱。
这是一座极大的宅子。捉
藏的男孩们屏住呼吸,藏在
底下、柜子里、雕像的阴影中和帘幕后面。他们都十分习惯于这种游戏,每个人都很聪明,在游戏开始的时候,总是为了理想的藏身地点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
,但又总是能够在倒数结束之前把自己完美地隐藏起来。
除了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他穿着鲜
的酒红色织锦小外衣,领口和袖子的边缘上绣着金线。雪白的袜子上套着一双锃亮的黑色小牛皮鞋,威风凛凛,一看就是崭新的。只是与上衣同
的绸缎
子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出凌乱的线头和红肿的膝盖,明显是刚刚摔了一跤给扯破了,大概家里人还不知道。小男孩紧紧咬着嘴
,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似乎要哭。
倒并不是因为膝盖的撞伤——虽然对于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孩子来说,那确实已经十分疼痛;小男孩哭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而扮演"鬼"的人已经来了。
男孩紧紧靠着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他的嘴
哆嗦着,满头都是汗水。楼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无助地死死贴着身后的砖墙,恨不得能将自己整个身体嵌入墙内。
"…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你跑不了啦!"楼上扮演"鬼"的孩子发出欢乐的叫喊,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男孩还只是虚张声势,他抓住楼梯的扶手快步跑下来。
同样光鲜的小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咚咚咚的。
就好像男孩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抓住身后的墙壁,发白的指尖几乎抠进了那些并不存在的砖
。这是二层楼梯拐角处的一个凹槽,周围都是结实的砖墙,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匿。
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又
又
。但是男孩顾不得擦,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急得要哭出来了。
"让我进入墙壁吧!"这个疯狂的想法刚刚在男孩头脑中成型,有什么地方立即就传出了回声。但那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千万颗灰尘的颗粒,千万点壁挂上织锦的线头,千万条看不到的触手,嗡嗡地转动、绞
,发出无法分辨的鸣响,燥热的空气在这里扭曲。
身后墙壁的坚实触感骤然消失,男孩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入一片温暖而柔软的虚空,仿佛跌入了母亲的怀抱。
眼前刹时一片黑暗。
"哈,我看到你了!抓住…"
声音嘎然而止。从楼梯上奔下来的孩子直
地愣在了原地。面前一排整齐空旷的砖墙和平整的壁挂,自己遥遥从楼梯上看到的那个穿着鲜
红色衣裳的小男孩,就在一眨眼间,消失了。
扮演"鬼"的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仿佛就在白
正午,看到了真正的鬼怪。
当迦科莫·波德林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头顶上
大的木质房椽,年代
久,木头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纹,而且被
气熏成一股模糊的、辨不出纹理的赤褐色。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不堪忍受的霉烂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一线细弱的金色阳光正从破损的木头窗格子外面透进来。
男孩躺在一张窄
上,身上勉强盖着一条薄被。他坐起身子,扶住犹自隐隐作痛的脑袋,眯起眼睛望向四周。身上的衣服闻上去有股劣质肥皂的味道,很干净,但是布料很
,因为他的动作产生了不舒服的摩擦,蹭得皮肤有点发
。
"少爷,您总算是醒啦!"随着迦科莫的动作,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窗边升起。"少爷"两个字的音调被拖得很长,毫无尊敬之意,倒像是赤
的讽刺。
说话的人是一个倚在墙边的小个子,歪戴着一顶泛着油光的三角帽,上面还装模作样地
了两
不知是什么鸟的黑色短羽
。他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远远看过去像个发育不全的男孩,身子又矮又瘦。他的头发从那顶总不离身的尖帽子下面
糟糟地伸出来,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但是他已经绝对不再是个孩子。
他的脸赫然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
小个子男人伸手把帽子转了个圈,对着迦科莫装腔作势地行了个礼,动作极其夸张,看起来就像是马戏团中引人发笑的小丑。
面对此人明显的讽刺,迦科莫也不以为忤,他看着对方,用右手爬梳着头顶睡得一团混乱的卷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您说呢?"小个子男人咧开嘴笑了一下,
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如果现在您不在我这里,那恐怕只有去和尸体或警察做伴了。"
"那件事又发生了?"迦科莫皱了眉头。
"我说少爷啊,您就不能小心点吗?要不是我喜鹊碰巧发现您,大名鼎鼎的波德林家族的名声可就全完喽…"
"这次是…?"迦科莫截断了对方,突然抛出句不着边际的话。
"您自己府上的人。"叫喜鹊的小个子立即接口。这句回答和刚才的问句一样莫名其妙。
"没有线索?"
"完全没有。和以往完全一样,也没有伤口。"喜鹊加上一句。
"没有人看到?"
"等我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喜鹊说,"您像往常一样倒在旁边,人事不知。地点仍是卡纳尔乔区的贫民窟。您知道那边一向冷清得连只鸽子都见不着,更别提什么人了。"
迦科莫点了点头。他伸手拿起枕边的钱袋,也没有看里面有多少钱,直接扔给了对方。喜鹊喜不自胜地一把接住,发出一声欢呼。"谢了!我仁慈慷慨的少爷!喜鹊愿随时为您效劳——!"他的尾音又拖得很长,虽然话语恭敬,却在音调里带出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紧接着,他摘下三角帽,右手在空中挽了几个花,然后躬身一揖到地,行了个夸张至极的绅士礼。和他脏兮兮的一身
布衣服相配,这个礼显得尤为讽刺。
起身的时候,喜鹊顺带捡起地板上迦科莫那套沾了血迹的白色织锦外套,卷成一团抱在怀里。"这些就由我来为您处理吧。少爷您请自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迦科莫挥了挥手,小个子男人随即离开了房间。
待男人走后,迦科莫推开了窗户。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抱着衣服走出大门,然后拐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很快就消失了影踪。男孩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喜鹊办事他完全放心——因为他确定喜鹊为了钱绝对会出卖一切,甚至自己的灵魂。他甚至不用担心喜鹊会为更多的钱财而出卖自己——毕竟这是威尼斯,波德林家族的威尼斯,有谁能付得起比波德林家族更高的价码呢?
与此同时,迦科莫也逐渐习惯,莫名其妙地失去意识,然后一次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苏醒。而喜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贫民区的小混混,总是带着讽刺为他料理一切。
他们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
金色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迦科莫脸上,远远传来烤面包和
沫咖啡的香气,微凉的晨风送来了早起稀疏的人声,还有手推车的木头轮子碾过石砖路的吱呀作响。迦科莫深深
了一口气,整了整衣服,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这是里亚尔托桥西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迦科莫下了楼,几步穿过小巷,经过清晨热闹的海鲜市场走向里亚尔托桥。相
、或者根本不
的路人争先恐后地和他打着招呼。波德林少爷一一回礼,点头微笑,尽管身上穿的是廉价的
布衣裳,但他俊秀的脸庞和优雅的举止明显让人们忽视了这一点——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仍然是富甲威尼斯的波德林少爷,威尼斯风度翩翩的万人
迦科莫·卡萨诺瓦。
自中古世纪以来,里亚尔托桥就是威尼斯城的贸易中心。它原先是一座木桥,因不堪重负坍塌后改为现在的石桥。桥身全部用白色大理石砌成,是威尼斯本岛上横跨大运河最宏伟的桥,也是威尼斯的标志。里亚尔托桥下有繁华的蔬菜瓜果市集,吆喝叫卖不绝于耳;桥上两侧的店面则鳞次栉比,各种各样新奇的小商品、艺术品和绸缎布匹琳琅满目。
其中最大的一家店面,东方式的红木多宝格把威尼斯特有的彩
玻璃窗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块,上面摆满了昂贵的瓷器。有淡雅传统的中国青花瓷,也有描绘着繁复欧洲图案的现代瓷器。大门口一块无比招摇的酒红色木刻牌匾,上面盘卷着醒目的金色大写字母"波德林瓷器"。
迦科莫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姐,您好眼光,这个瓶子是真正产自中国的…您看这胎
,这釉质…我敢说,这整个威尼斯,不,连这整个欧洲,都找不出第二只这样的瓶子!"
"哟,这么贵重我可买不起,"女子笑,"还是再给我看看其它的吧。"
"不不,这个瓶子虽然确是极品,却是一点都不贵,"卖家急忙凑到女子跟前,
低了声音,"因为它本是一对,现在只剩下一只,所以价格就打了折扣。"
"哦?那另一只在哪里?"女子来了兴致,她把玩着这只瓷瓶,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
"这个…"卖家面有难
,良久,他才开口道,"…叫我们少东家不小心给打碎了。"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卖家和女子同时回头。"是你?"女子睁大了眼睛,脸上
出了惊喜。
"我们还真是有缘,
莱娜小姐,"迦科莫眨了下眼,"早上好。"
"你这是…"
莱娜转过身子上下打量着他,眼中
出了惊讶。男孩的头发虽然仔细整理过,身上的衣服也还算整洁,但是与昨天的打扮已经是天上地下。那件绣着卷叶花纹做工精美的白色织锦外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灰蓝色的
布短外衣,扣子少了一颗,领口翻出来的上衣领子上面不但没有丝蕾,而且似乎还皱巴巴的。
"我亲爱的卡萨诺瓦先生,难不成威尼斯的猎人今天变成了猎物?"女子挑起了一边眉毛,话音隐有笑意。
顺着对方的目光,迦科莫低头扯了扯不服贴的领子,"再优秀的猎人也有失误的时候啊,"他抬起头,对着女孩咧开嘴做了个鬼脸,"因为我的心似乎已经被一位更优秀的猎人给俘获了。"
"哦?"
莱娜眯起了眼睛,"不知那位幸运的女士是谁?"
"难道这整个威尼斯还有比我面前这位美丽高贵的淑女更有魅力的女
吗?"迦科莫微微一笑。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凝视着女孩榛子
的眼睛,然后慢慢躬身,抬起对方的手背轻轻一吻。他的视线从没有一刻离开女孩的眼睛。
"
莱娜小姐,您谦卑的仆人迦科莫随时为您效劳。"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把那只贵重的青花大瓷瓶重新推回到女孩手中,"难得
莱娜小姐喜欢我家的东西,这只瓶子就算作我的见面礼好了。"
"波德林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们非亲非故,这么贵重的礼我可不敢收。"女孩的眼睛妩媚地弯了起来,她在微笑。
"他都说了,"迦科莫冲店伙计努了下嘴,"自从我把另一只摔了之后,这瓶子就贬值了。所以我这份礼可一点都不贵重。"
当那个脸色发青的伙计把瓷瓶包好,迦科莫拎起盒子拉着
莱娜出了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夜晚冻得生硬的大地就在这和煦的阳光里逐渐变得温暖而膨
。灰鸽和白色的海鸥不时从头顶掠过,扫下云朵间斑驳的暗影。从里亚尔托桥远眺大运河,天空很蓝,海水是透明的绿色,灰色与粉红色的哥特式建筑从运河两岸一字排开,夹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立柱和圆顶,还有更老的拜占庭东方风格的尖拱顶和回廊。灿亮的阳光下,贡多拉凤尾船在碧绿水面
起细碎金波,歌唱家浮颤的高音从小船上远远地漾开。
"这就是威尼斯…"
莱娜喟叹。
"这不是威尼斯。"迦科莫轻笑一声打断了她。
莱娜抬起了问讯的眼睛,她把头转向男孩。
"看到那些倒影了么?"迦科莫指向水面,"那些在环湖礁水中越来越弱的城市的倒影。真正的威尼斯位于水下,
绕在绿色与黑色的水草间,沉睡千年。"
金色的波纹在翡翠一般的水面上
快地跳跃来去,晃着
莱娜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下的倒影。那些红、白、黄和灰色的建筑被浸染成海水一样透明的绿,仿若凝固进了一块硕大明
的青紫
水晶,历史蓦然回溯。那是想象中一座最翠绿的岛屿,是水中一个奇异而蛊惑的梦。
在梦中,威尼斯全城都是翡翠一样的碧绿,那些细碎动
的金波为她的大门、回廊、阳台和立柱镶嵌了黄金绞花的盘纹。不是拜占庭,更不是哥特或者文艺复兴,也不是巴洛克和洛可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度也无法雕出这些精致的细纹,翻遍所有书本也找不到一个精准的定义和描述。这些惊为天人的华丽装饰仿佛天国盛开的花朵,完美得不似人工。那是世上所有建筑风格的起源,是现存所有装饰
派的集成。
"…好一座爱莫洛之宫。"
"你说什么?"迦科莫转头望向
莱娜,他没有听清。
"翡翠之宫1,"
莱娜重复,"这些水下的倒影,犹如一座沉睡的翡翠之宫——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威尼斯?哪一个又是她的影子?"她轻叹。
"这只怕是造物主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搭住雪白的护栏,迦科莫远眺大运河,"人们对着虚假的幻景夸耀陶醉,却不知真正的威尼斯,水下那个碧绿斑斓的翡翠之宫,才是被历代画家和游
诗人无数次描摹和歌咏的对象。"
"你是一个好导游,"
莱娜微笑,她歪过头看着这个彻头彻尾的威尼斯男孩,眼中
出了一丝狡黠的光,"也许我在威尼斯的这几天,你可以带我观光。"
"荣幸之至。"迦科莫点头,年轻的脸上同样掩不住一丝仿若得逞的微笑,"我是您的。"他说。
桥上的行人多了起来,狂
节的游客从四面八方赶来,大家穿戴起节日的盛装,戴了复古的假发,把里亚尔托桥宽敞的台阶围攘得水
不通。
"实在抱歉,波德林少爷,"过了一会儿,
莱娜转身,从迦科莫手中接过了那只装着瓷瓶的盒子,"我还有些其它的事情,请允许我失陪了。非常感谢您今天的礼物。"
"那我也回去了,"迦科莫随手展平身上的衣褶,随风摆了摆他那头金棕色的小卷发。他看着
莱娜,试探着问了一句,"改天…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您共进晚餐?"
"难道曾经有女士拒绝过卡萨诺瓦的邀约?"
莱娜眨了眨眼睛。
"嗯…"男孩紧张地
了
嘴
,"您的意思是?"
"如果没有人拒绝过您,那我也就不打破这个先例了。"
莱娜微微一笑。
"那么明晚七点,圣马可广场?"
莱娜点点头,男孩欢呼一声,然后一个翻身跃过下面的桥栏,在人群的惊叫声中稳稳落在了桥下正在等候的一条凤尾船上。狭窄的船身猛烈摇动起来,船夫晃了两晃,勉强没有落水。他张口想骂,却一眼认出了来者,只能低下头闷不吭声。
"多索杜洛区,波德林宫。"
男孩清晰的声音传到岸上,引起了一阵
动。立刻就有悉悉簌簌的声音从人群里传了出来。"那个就是波德林家的少爷么?怎么穿成这样?"
"是啊,那就是我们威尼斯的卡萨诺瓦,"一个男声接口,"不管他穿了什么,抬头看看头顶上这些窗户,有一半都是为他敞开的!"
"你嫉妒了吧,哈哈!"另一个声音大笑,伸手勾住先前男人的肩膀,"你这个大老
,也想和人家有钱有势的小白脸比?你还是认了吧!"
贡多拉顺风而下,岸上的声音渐渐远了。迦科莫站在船头,凝望着里亚尔托桥越来越小的影子,然后终于转过一个弯子,看不到了。在大运河的尽头,与朱提卡运河
汇处,为瘟疫死难者修建的安康圣母大教堂天神一般
立在水天相接的碧蓝背景之下,高耸的白色巴洛克穹顶塔尖在耀眼的阳光下闪亮。迦科莫仰起头,闭上眼睛,温暖的阳光霎时洒满了他年轻的脸,温润的海风吹拂在耳边,带来一片温柔的抚触。
贡多拉摇摆着驶入朱提卡运河,远远地停靠在威尼斯港口。迦科莫跳下船,他挥手摒退前来接应的家仆,一个人偷偷潜入了海边那座宏伟的白色建筑。
他没有直接回房间。
在前往东首侧厅的旋转楼梯二层拐角处,迦科莫看四下无人,蹲下身,从楼梯的地毯后面掏出了那柄暗金色的小钥匙。他伸手摸到角落里那幅壁挂后面的一个小孔,然后把熟练地把钥匙
了进去。
仿佛魔法一般,墙壁上的几块方砖发出了轧动的轻响,迦科莫伸手推墙,一扇隐藏的小门,登时在砖墙上显示出来。迦科莫小心地把钥匙放回原处,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面是一架更加狭窄的下行楼梯,旋转着一直通往地心深处。在身后关上小门,迦科莫并没有点灯,沿着脚下的楼梯一路走入黑暗。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男孩的第一个反应是恐惧、
惑,他想哭,但是又怕外面的人听到,因为他可以听到对方的脚步声,隔着墙,有点发闷的声音,正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尝试着抬脚迈步,但是前面并没有路。
一不小心,男孩摔下了楼梯。他的头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开始什么感觉都没有,男孩呆了一刹那,只有一刹那,然后,疼痛和恐惧感立即占据了他全部的神经。男孩放声大哭。
哭声在黑暗里回
。开始是一个声音,然后四壁产生了共鸣,嗡嗡地震彻着男孩的耳膜。他什么都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心跳、呼吸,甚至连刚才墙壁外面的脚步声都一并消失了。四周一片嗡鸣,像遥远天边隐隐传来的雷声一样,然后,整个空间在雷声中震动起来。
男孩吓得收住了眼泪,他伸手紧紧抓住墙壁,剪得短短的指甲抠进了
的泥土。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一股腐朽的墓土味道在鼻端徘徊,男孩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埋葬。他被抛弃,被凌
,他想回到过去,他怀念阳光的温暖以及家人的拥抱。
大地在震颤。男孩因为恐惧而失去了意识。额头上有温热而浓稠的
体滑下来,滴进了眼睛,但是他顾不得擦。男孩无助地跪倒在地上,小小的手掌中满满的全是泥土。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跪了多久,直到,一双冰凉的手臂伸到腋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男孩没有反抗。他的嘴
颤抖着,脸上的肌
绷得很紧,目光空
而涣散。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
记忆到此为止。
迦科莫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是来人吻了他的额头。额头上一直在
血的伤口立刻就不痛了。就好像是一个奇迹。所有那些
粘稠而温热的记忆都不复存在,男孩扑入对方的怀抱,强壮的小心跳在隐隐的雷声中一声声撞击,
合四壁的回声,渐渐合成一个,然后透过对方的身体传送到自己的血
里,变成跳动的脉搏。
他听到墙壁外隐隐传来那个孩子惊恐的哭声,听到楼梯上下家仆忙
的脚步,听到管家低沉地安抚孩子的话语。
他看到一点星星般的灯光逐渐在黑暗中蔓延。
迦科莫恢复了视觉。
面前是一个宽敞的
,位置是波德林宫的正下方。一个庞大的地下室。
灯光把迦科莫的影子长长拖在了青灰色凸凹不平的砖墙上。随着他的动作,影子不停地变化,从一面墙上退下去,再从另一面墙上爬出来,看起来诡谲无比。地下室阴冷而
,头顶滴滴答答的似有水声,一种不祥的泥土的气味在四下里弥漫,仿佛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地下墓
。
迦科莫擎着油灯,直接走到了
最深处,周围泥土的味道愈发强烈。在
尽头是一个用砖石搭建的灰色祭坛。祭坛上空空如也,迦科莫把油灯放在了祭坛上。于是那点昏暗的光源顺着祭坛后面的墙壁缓缓爬升,然后渐渐照亮了整面石墙。
里又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而只有这面泥灰石墙是明亮的,上面古老的壁画在四周温柔黑暗的包裹中愈发的清晰而明
。
那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蛋彩绘画,画的是当时极为流行的殉教者题材——圣
巴斯蒂安。图中被缚的圣徒抬起虔诚而隐忍的双眼凝望天空,黄金箭头
入身体,整个画面构图哀
而凄绝。在油灯昏黄光影的缭绕里,那些暗红色的血
仿佛还在
淌,象牙
的皮肤下隐约透出了青紫的脉管,它们似乎还在微弱地跳动。
这幅壁画显见年
已久,应该是早期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但是上面的颜色却鲜
如初,这几百年的岁月竟似没有给它留下任何印痕。壁画如同刚刚完成一般静静伫立在祭坛上方,上面的色彩在光影里
动,竟好像是活的一样。
迦科莫退后一步看着壁画。他叹了一口气。
"我实在受不了,"似乎自言自语一般,男孩突然开口,"那件事又发生了。今天早上我又像个乞丐一样醒过来,身上还带着血迹。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
隐约的回声从石墙后传出来,在四壁之间相互撞击。阴暗的
里除他和面前的壁画之外一无所有,地下室里只有迦科莫一个人。但过了片刻,空旷的
深处却清晰地传来一声轻笑,"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时候未到,到了的时候你自然便会明白。"
的尽头便是石壁和上面的壁画,这声音竟似是从画中传出来的。
"时候未到!"迦科莫死死盯着壁画中的
巴斯蒂安,"这句话你跟我说了有十几年了!"
壁画中的
巴斯蒂安垂下了仰望天空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脚下发怒的男孩。"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他温柔地发问。
"下周二,"迦科莫随口回答,"狂
节的最后一天。"
"那想必很热闹。"
巴斯蒂安再次微笑了。
"父亲和叔叔已经租下了孔达里尼宫,要在那里举办一场盛大的狂
节舞会。"迦科莫仰起头,皱着眉看着壁画里的
巴斯蒂安,"你问这个干嘛?"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画像微笑,又是那种莫测高深的晦涩笑容。
"到时候,到时候…"迦科莫喃喃自语,"你用这句话骗了我十几年!你只不过是张墙上的画,时间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我却是个活生生的人,用不着几年我就会衰老死掉,然后变成坟墓里的一堆枯骨。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拿来给你浪费!"
"不会太久了,"正当迦科莫郁郁地打算转身离开,画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当你二十二岁生日来临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将会指引你来到我的身边。到了那时,你就会知道这一切的始末。"
"命运,又是命运!我已经受够了你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诅咒我的命运!诅咒它十年前让我莫名其妙地掉进这个该死的地方,见到你这个被诅咒的灵魂!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平平静静过着普通人快活的日子!"
"因为你姓波德林。"画像冷笑一声。
"你什么意思?!"迦科莫惊疑不定地抬头,油灯模糊昏黄的光晕里,壁画上的圣
巴斯蒂安仰头凝视天空,眼睛里弥漫着原先的雾气,嘴
紧闭,仿佛他就是一幅普通的壁画,从未开口说过任何一个字。
注1:翡翠之宫(EmeraldPalace),谐音为爱莫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