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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启程
 Departure

 朱佩经常会做一个有关天使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黑暗里奔跑。周围有时候是一片阴冷空寂的旷野,有时候是纵横错狭窄得几乎无法通过的小巷。朱佩一直在奔跑,就如同有人在前面牵引着他一样奔跑。但其实前面并没有人。在整个梦境里他都看不到一个人。

 在朱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常常会因为梦境中的孤独和恐惧在中夜惊醒,然后久久无法入睡。后来他把这个梦告诉了他的老师西蒙内神父。

 西蒙内神父对他说,黑暗代表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罪恶。人们怀着罪恶降生于世,穷其一生向主赎还自己的罪。而神职人员的使命就是为虔诚的信者铺开通往天国的道路。只有坚定你自身的信仰,你才会在黑暗之中看到出口,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路,指引你的信徒。

 自那以后很多年过去了,朱佩仍然独自在黑暗里奔跑。但是他已经不再恐惧。因为在每一次梦境的终点,他都可以看到一个白衣的天使在对他微笑。

 那个微笑比基督的存在还要真实,天使的羽比鸽子的翅膀还要柔软。尽管年轻的朱佩在修院里没有任何亲人,但他始终坚信有天使在守护着他。

 朱佩·阿莫特,罗马人,现年二十一岁。黑发深目体格修长,为人忠诚聪敏,是罗马天主教修院多年以来最为优秀的修生。在西蒙内神父的引荐下,朱佩还没有从修院毕业,就已经加入梵蒂冈"正义暨和平委员会",宣誓成为了一名见习驱魔人。

 但是他仍然在黑暗中奔跑,反复做着那个有关天使的梦。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任务,跟随西蒙内神父穿越整个罗马城,去歼灭一群他过去只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的危险生物——

 血鬼。

 远远望去,金色的圣沃尔托小礼拜堂中点燃了无数蜡烛,映得大殿上空一片火红的通明,却不是火光。怒喊和呼号直冲黑沉沉的云霄,一群黑衣的圣职驱魔人提起纯银打造的长剑,向对面的敌人冲杀过去。

 长剑挥处,鲜血像花朵一样在夜空中娇绽放,愈浓的红色颗粒飘浮在空气里,模糊了视线。

 朱佩呆立在那里,瞠目结舌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一呆之下竟忘记了闪躲。身侧,一个偷袭者已然悄悄迈近,一剑劈下!金属击的刺耳共鸣穿透了黏得仿佛滴出血来的空气,朱佩骇然回身。敌人的长剑被在斜刺里入的另一柄长剑之下,那个样貌宽厚的中年神父正在用斥责的眼神瞪视着他,"朱佩,当心!"

 朱佩年轻的脸上出了愧疚。他反手一剑杀退身后的敌人,匆忙间对那个人微点了下头,"谢谢您,西蒙内老师。"

 更多的敌人冲了上来。一群不需教化、无法改变、唯一一途只有杀戮的敌人。血鬼。他们力大无比,他们不知疲倦,他们不畏疼痛。尽管在这座罗马近郊的小礼拜堂成功拦截,但驱魔人们只杀得手也软了,血鬼一方仍没有减退的趋势。教士们逐渐力不从心。

 朱佩胆颤心惊地紧紧跟随在西蒙内神父身侧。这还是他第一次跟随老师执行任务。他不怕死,他只是担心,这样的杀戮何时才能到头。西蒙内神父一直在护着自己,身上已经被划出了好几道血口。而初次敌的自己更是伤痕遍体,对面的血鬼们嗅到血腥气,眼中迸出妖的血红色光芒,反攻得更加烈。梵蒂冈一方已有无数教士被咬伤,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要全军覆没。朱佩心中一寒——更糟糕的是,他的眼睛扫过大殿中央祭坛前的那个人——这批血鬼的首领,他一直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出过手。

 必须要杀掉他,才有可能胜出,才有可能逃离这里,朱佩想,他的眼睛透过人群盯着祭坛前的人。正巧那个人也在看着他的方向。那双深的眼睛像有魔力的磁石,在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牢牢把朱了进去,直到肩膀上突然传来的痛楚把他惊醒。西蒙内一剑手刃敌人,"朱佩!"他怒斥。

 朱佩倒了口凉气。还好肩膀只是皮伤,没有伤及筋骨。他咬牙挥剑。眼前的敌人在纯银的剑尖上化为飞灰,烟尘缭绕在蜡烛的火焰里,仿佛拢起一个虚假的幻境。在朦胧的幻象中,朱佩再次穿越人群看到了那个祭坛前的年轻人。

 匆匆扫视一眼,他看到,那人的嘴微张,然后向上弯起形成弧度。他在笑?!穿越鲜血,穿越人群,穿越驱魔人的尸身和血鬼魂飞魄散的烟尘,那个人勾起了弯弯的嘴角,对年轻的朱佩展开了一个人的笑容。

 蜡烛的光芒变得柔和,耳畔的喊杀声逐渐淡去。四周的景物发生了改变,身前所有人都化成了飘忽的影子,变得虚假,变得不再重要。只有相隔十米之外的那个微笑是真实的,它在一片灰白之中被赋予了颜色,被赋予了意义。

 "朱佩,你到底在做什么!"西蒙内神父忍无可忍的声音。他架开了敌人刺向朱佩的第四柄长剑。

 朱佩猛然惊醒,冷汗从头顶落下来。是自己一直在做着有关天使的梦,在梦境中不愿苏醒,以至于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幻般虚假——是这样的么?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朱佩心神一凛,回身一阵猛砍,杀掉两个偷袭者,背靠背站在西蒙内身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太记得,只是不停地杀戮,不停地血,梵蒂冈派来的驱魔人已经折损了大半,而敌人的数量有增无减。朱佩挥手抹去从头上落下来的血,他一声怒吼再次向敌人扑了过去。

 "朱佩!"西蒙内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挥动长剑一阵攻击,把血鬼们拦在几步开外,"快跑!"

 "什么?"朱佩愣愣地看着他的老师,"您说什么?"

 "逃出去。"西蒙内神父紧紧皱起眉头,往殿门的方向又杀了几步,鲜血飞上了半空,几个敌人烟消云散。

 "您让我自己逃出去?"朱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紧手中长剑,想再次冲入殿内,却被西蒙内一把拦了回来。

 "这是老师的命令!"西蒙内神父吼了一声,他反手挥剑,架住了三个偷袭者手中的兵器。刺耳的金属击声音响彻夜空。"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

 越过人群,朱佩望向祭坛前的那个人影。只有杀掉他才有可能获胜,才可以救老师,才可以再次夺回那本《黑暗圣经》!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像西蒙内一样成为梵蒂冈一名荣耀的驱魔神父——他不能扔下老师和同侪,他不能逃!朱佩握紧手中长剑,他没有再看西蒙内一眼,突然向着十米之外的祭坛猛冲过去——

 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如果是,那么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一直在守护我的天使;如果不是,却又怎么可能。

 这么多的尸体,这么多的血。

 "朱佩!"身后传来西蒙内愤怒绝望的叫喊,但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是真是幻,他要扑上去杀掉敌人的首领,他要一剑刺穿祭坛前的年轻人。

 朱佩年轻气盛,他侍剑自傲,他无所畏惧。他红了眼睛,在敌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无数血鬼在他纯银的剑尖下化为飞灰。奇异的烟尘腾起在空气里,朱佩气息一窒,不得不放缓了速度,开始猛烈地咳嗽。眼前灰白的人影在这烟雾里逐渐变得模糊,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降临了他的心。

 还有五米,他与祭坛的位置只有五米了。在缭绕的烟雾里他看到年轻人的脸,褐色微卷的长发垂落双肩,薄薄的嘴角向上勾起,似乎带着超然尘世的嘲讽,却又仿佛悲天悯人一般的无奈。他站在祭坛前,背后是金色雕花的大十字架——是错觉么?在恍惚间,在蜡烛明亮的火焰里,朱佩看到那个人全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年轻的神子走下了祭坛,走下了十字架。他的面容是如此美丽,他的笑容是如此温暖,他的姿态是如此神圣,他的步履是如此优雅。朱佩不由自主停止了攻击,他愣愣地看着祭坛上那个散发着金光的影子。他的信仰,他的神祗。

 "朱佩!"一声决绝的怒吼扯破了头脑中静寂的天空,西蒙内浑身浴血,挥剑砍向少年身前身后无数预备偷袭的敌人,"不要被妖术了心智!坚信你心中的天主!"

 心中的天主。心中的耶稣基督。

 祭坛前年轻的神子在对他微笑,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神子牺牲自我以救天下众生。

 不,不对!这一切是假的,都是假的!朱佩闭上眼睛挥剑猛砍。周遭一片灰白的人影,鲜血愈积愈多,整座小礼拜堂大殿沐浴在一片惨淡的血里。一切景物都是模糊的,都是看不清楚的,唯有祭坛中央年轻的神子,他温柔的脸孔漾起金色的圣光——他的头发是深褐色,卷曲的发丝映在蜡烛的火焰里是金色,皮肤雪白,他深深凹陷的眼睛是栗,他勾起的嘴是鲜的粉红,他的衣服是黛绿,他肩上的斗篷是青灰。大殿里所有静止与活动着的一切都被这缭绕的雾气洗得褪了,变成了乏味的黑白,而只有他鲜如教堂大玫瑰窗上嵌刻的彩玻璃,只有他是有颜色的。

 管风琴在大殿上空鸣响,唱诗的少年在身后展开了雪白的羽翼。

 祭坛上巨大的黄金十字架发出灼人的光华,所有的刀光血影已在这圣光中逐渐淡去。光线太强了,朱佩眯起眼睛。

 "朱佩·阿莫特。"他听到一个声音。他努力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金碧辉煌的圣彼得宫中,教皇高高地坐在他一向处理事务的宝座上,周围依次站立着诸位身穿严正法衣的红衣大主教。

 朱佩独自站在台阶之下。不只一次了,每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他惴惴不安手足无措,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四周求助似地看过去,掠过一个又一个主教或者神父严肃的脸,直到最终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西蒙内神父走上一步,手中捧起一顶神父所戴的四角帽,对他温和地微笑。

 "恭喜你毕业,朱佩·阿莫特。从现在开始,你将正式成为梵蒂冈一名荣耀的驱魔人。老师为你骄傲。"

 朱佩谦卑地弓下身体,低头让西蒙内神父把帽子为他换上。抬起头看到老师亲切欣慰的脸,一股浓浓的感激之情在朱佩的心头奔涌。一直以来,西蒙内神父是他的良师,也是挚友。朱佩从小生活在修院里,是西蒙内神父教导他成为一位驱魔人,也是西蒙内神父一直在关怀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现在,这个急躁顽劣的小男孩终于长大。

 穿过典礼堂明灭的烛火,朱佩目视远方。在扫过正前方那只巨大的黄金雕花十字架的时候,他的心底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似乎在哪里见到过那只十字架——并不是圣彼得宫,那只十字架根本就不属于圣彼得宫!一股深刻的惊恐瞬间袭上了朱佩的大脑,他惊慌失措地巡视四周,却只看到典礼上人们平静与足的微笑,而这种微笑加深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想去找西蒙内神父,像小时候那样躲到他的怀里,述说着自己那个不停在黑暗中奔跑的梦魇。他渴望西蒙内神父用宽厚的大手拍着他的头哄他入睡,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要"坚信心中的天主"。

 但是他找不到西蒙内神父。他无助的目光投向大殿里每个角落,只看到众人模糊而快的脸,那些红色或者黑色的法衣在淌,蜡烛的火焰明明灭灭。空气里泛上一股淡淡的微腥和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哪里都没有西蒙内神父。

 朱佩抬头望着祭坛正中的大十字架,他想跪下来虔诚地祈祷。但是他显然太慌张了,当他跪下去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连一句祷文都不记得。他手足无措地抬眼望向十字架上的神子。他天真地希望神子能够宽恕自己的罪过。

 年轻的神子在对他微笑。

 那么熟悉。

 曾经在哪里见过的微笑。

 朱佩心神一,再抬头时,十字架轰然倒塌。

 而青灰色衣袍的神子仍旧波澜不惊地伫立于祭坛之前。

 耳畔传来风声,一股力量猛地把朱佩推到一边。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代替他冲了上去。五米,四米…三米!敌人已近在咫尺。西蒙内神父仗剑直冲,他见朱佩已经完全被敌人惑,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咬牙冲向祭坛,完全不顾身侧敌人的偷袭。他的眼中只有祭坛前那个抱着臂的青灰色身影,那个胆敢立于黄金十字架前的渎神者!

 就是这个人,率领这批血鬼秘密潜入梵蒂冈教廷,把驱魔人们从血族手中刚刚抢来的一本《黑暗圣经》重新夺了回去。那是血族的圣典,里面不但记载了无数重要的预言,而且据说书籍本身就带有魔力。教廷正要销毁,却被血族派来的人先一步夺走——这简直就是梵蒂冈的奇大辱!

 西蒙内神父的剑刺了出去。纯银的剑尖几乎擦到了对方的衣襟!但是,就在他因即将得手而稍稍放松警戒的那个千分之一秒,那柄长剑突然莫名其妙地转了方向。剑柄握在对方的手中,西蒙内大吃一惊,他想躲,但是强大的冲劲一如无可更改的宿命,他扑了上去,扑在了自己的剑尖上,纯银长剑穿过膛,然后噗地一声从身后突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当朱佩在那股力量之下艰难地稳住身体,刚一转头就看到了西蒙内神父被长剑贯穿的凄烈画面。鲜血出很远,有一些溅到了朱佩的脸上。

 圣彼得宫的幻境消失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毕业大典,也没有高贵的教宗和红衣大主教们的观礼。只有年轻的朱佩,第一次跟随老师执行任务的朱佩,独自面对血鬼滴血的獠牙,还有一地教士黑色衣袍的尸身。

 "老师——!"朱佩惊呆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但是几步之外的西蒙内已经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下一刻,这个战功赫赫的梵蒂冈一级驱魔人像一座大山那样倒了下去,惨痛而决烈。

 泪水模糊了朱佩的双眼,里面迸出决绝的恨意,"不想死的就给我滚开!"朱佩怒吼,他死死盯着祭坛前那个散发着金光的影子,他挥剑砍向身周活动着的一切。铲平一切障碍,湮灭一切生灵,他冲向祭坛。

 大殿上站立的教士已经寥寥无几,西蒙内神父被杀之后,他们更是彻底失去了斗志。血鬼一方也同样死伤惨重,只有剩下的几个还在挣扎,躲避着纯银的剑尖。朱佩长剑过处,所有敌人化为飞灰。大小阵仗打过无数,但没有人见过如此勇猛的少年。他根本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剑都是杀敌,每一剑都是自杀。

 血成河。朱佩身上的伤口多得几乎把他扯碎,他全身沐浴在红色的血光里。嗓子已经喑哑得不似人声,他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要把世间一切毁灭殆尽。

 大殿上所有的驱魔人都倒下了,遍地都是黑色衣袍的尸体。所有的血鬼都化成了灰尘的粉末,沸沸扬扬洒落在蜡烛的火焰里。烛光把朱佩浴血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用充血的眼睛狠狠瞪视着祭坛前年轻的神子。

 他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他勾起的嘴角挂着微笑。

 老师被杀的一幕在眼前不断重复,西蒙内神父被长剑从前贯穿至后背,剑柄握在那个人的手里。朱佩大脑中嗡的一声,消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一片空白里只有一件事无比鲜明——血海深仇。他要杀掉眼前的人给老师报仇。管他什么血鬼,什么神父——血债血还!谁杀了老师谁就要偿命!遇祖弑祖,遇神弑神,哪怕他是耶稣基督本人——我朱佩也要食其,饮其血!重伤之下的少年丧失了理智,他大吼一声提剑冲了上去。

 天旋地转。所有蜡烛的火焰猛烈地摇摆起来,鲜血模糊了视线。十字架,黄金的十字架再次崩塌,天花板陷落了,彩玻璃的碎片割开了头顶支离破碎的天空,无数闪烁的星星轰然洒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像飓风!风沙了朱佩的眼睛,还有两步!一步!…小礼拜堂倒塌了,砖瓦和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空气里飘浮着无数带着血腥味道的烟尘——那个人在哪里?!

 珰啷一声,长剑掉在了地上。朱佩眼前一黑,终于力竭倒地。

 是我对主的不敬惹下了大祸——这是朱佩心中仅存的意识。恍惚中,眼前最后停留的画面,他感觉头顶上方传来温暖柔和的圣光,高踞十字架上的神子带着悲天悯人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做我的圣杯五,朱佩。"

 他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年轻的脸上。朱佩用手遮住眼睛。阳光从指中漏下来,光柱里金色灰尘的颗粒在跳舞。

 朱佩哆嗦了一下。他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但是身下的单已经被黏黏的冷汗浸透。

 一年以来,持续不断的梦魇折磨着他。从几何时,他的梦境里不再有天使。

 他已经以优异的成绩从修院毕业。但是他的毕业典礼上并没有西蒙内老师。老师已经在一年前,在那座金色的圣沃尔托小礼拜堂中被杀死了,被残忍恶的血鬼杀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

 他永远也不会看到朱佩戴上四角帽成为神父的样子。

 只要朱佩闭上眼睛,西蒙内神父被杀的一幕就会在梦境里反复出现。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一年前那座血光飞溅的小礼拜堂,是西蒙内神父代替他冲上去,死在了祭台中央那个血鬼的剑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莽撞,或许西蒙内神父就不会死。

 但事实的残酷已经摆在眼前,教廷派出的驱魔人在那次任务中全军覆没。除了朱佩之外,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记得自己至少在那场恶战中受了伤。但是当他苏醒的时候,全身上下根本就找不出一道伤口。所有的血都是别人的,所有级位比他高的驱魔人、执事和神父都死了,连他最为尊敬和崇拜的老师西蒙内神父也死了。

 而朱佩自己,毫发无伤。

 朱佩怒吼、哭泣、咆哮,他奔出小礼拜堂,绕着圈子挥舞着他的剑,在愤怒和痛苦中哭喊,疯狂地诅咒着世间一切。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哽咽几乎使他窒息。

 万物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死了,死了。大殿上和院子里全是教士黑色衣袍的尸体。

 那个祭坛中央的年轻人,那个站在黄金雕花大十字架前的渎神者,就在自己眼前杀掉了西蒙内神父,夺回了那本血族的《黑暗圣经》——无论他是什么人,朱佩要找他出来。他要为自己的老师报仇,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敲门声。

 一个小修士站在门外,"朱佩,贝尔托内教枢要见你。"

 "教枢?"朱佩愣了一下,他连神父都不是,怎么会突然蒙恩得到一位红衣主教的召见?何况这位贝尔托内教枢还是梵蒂冈赫赫有名的'驱魔枢机',只手掌管'正义暨和平委员会'下属的全部驱魔人,也是西蒙内神父生前的顶头上司。

 朱佩顾不上多想,他胡乱抹了把脸,赶紧换上黑色长袍——虽然他已经从修院毕业,但是还未成为神父,所以头上仍旧佩戴修生所用的黑色三角'比莱笃木',急急出了门。

 '正义暨和平委员会'宽敞的办公厅里,贝尔托内教枢端坐在桌子后面。他年纪四十上下,额头很宽,头顶微秃,眼睛乌黑深邃,仿佛能透一切。他上下打量着眼前惴惴不安的黑发少年。

 "朱佩·阿莫特?"

 "是。"朱佩答应一声,他不敢直视贝尔托内的眼睛。

 "西蒙内神父活着的时候,曾和我多次提起你,"贝尔托内开门见山地提起了朱佩的老师,朱佩心底咯噔一下,小礼拜堂的那一幕在眼前重现。他似乎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但是对方并没有说下去。贝尔托内教枢顿了一下,仿佛看透人心的眼光直直落在了朱佩的脸上,"你在修院的成绩如何?"

 朱佩愣了愣,随即谦恭地答道,"哲学修两年,神学修四年,均为一等。"

 贝尔托内点了点头,"西蒙内神父时常对我说起,你是他见过最优秀的修生。"

 "老师他…"朱佩哽咽起来,他拼命忍住了眼泪。

 "按照圣轶,你只需做满一年执事,然后可直接晋升为神父。但是若想成为二级以上的驱魔人,你需要为教廷立功。"

 一种隐隐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大脑深处闪现了出来,"您是说…?"

 贝尔托内摇了摇头。"能使西蒙内神父殉职的事情,我不会荒唐到派你去做。何况,"他紧紧锁起两道如浆过一般重笔直的浓眉,"意大利统一之后,教廷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小,我不能再折损人手。一年前的惨剧绝对不可以再次发生!"

 "那教枢的意思是?"朱佩抬起了头。

 "我要你去威尼斯。狂节刚刚开幕。"

 朱佩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教廷的势力渐下滑,西蒙内神父大仇未报,血鬼们仍在罗马猖狂——在这个紧要关头,贝尔托内教枢竟然让他去威尼斯参加什么狂节——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贝尔托内疯了?

 但是教枢的神色依然凝重。"上次的任务我们全军覆没,这多少由于我判断失误,"贝尔托内叹了一声,"敌人若不是血族长老,必定是宝剑、权杖、圣杯、钱币四大家族中的领导者,你能活下来也算侥幸——说明你运气很好,这点非常重要。"

 "教枢,我…"

 贝尔托内摆手制止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说,"我不怪你,你当时还只是个见习驱魔人,而且没有毕业——是西蒙内执意要带你前往,这点我开始还和他有过争执。结果他死了,你却活了下来——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我看过你的报告,最近的几次任务都完成得非常出色,我相信西蒙内的眼光,也欣赏你的能力。"

 朱佩默默地听着,脸上不动声,心底却越来越惊——教枢到底要他去做什么?

 "二级以上驱魔人需要具备独自除魔的能力,"贝尔托内深深凝视着对面年轻人的眼睛,"朱佩,如果你志在于此,我就把任务交给你——否则,现在便退出这间大厅!"

 朱佩上前一步,右手在前划十字,他坦然直面贝尔托内热切的目光,"朱佩但凭手中长剑效力天主与教宗,矢志不渝。"

 贝尔托内教枢严肃的脸上终于出了微笑。他拿过桌子上的一只黑色四角帽,走到了朱佩身前。"但是,作为一个神父则要聆听主的教诲,时刻不忘慈悲之心。"他把手上高级神职人员所戴的四角帽换下了朱佩头顶修生所戴的三角帽。

 翌,梵蒂冈三级驱魔人朱佩·阿莫特晋升六品助祭——这是比司祭神父只低一品的高位神职。

 仪式完毕当,朱佩独自启程前往威尼斯。他不知道,那里将有另一场腥风血雨在等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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