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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漫步
 一

 轮香子和佐佐木和子听到停止营业的铃声,才走出百货商店。外面已是夕阳残照。

 被遮去阳光的商店街已经灯光闪烁。这是一幅从黄昏向夜晚推移的、令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的图景。

 两个人买东西时就商量好了:吃过饭再回去。随着拥挤的人穿过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时候,佐佐木和子带着近似调皮的神情说:

 “哎!叫上‘古代人’吧?”

 “小野木先生?”轮香子有点吃惊。

 “没关系嘛!总是两个人多没趣呀!他刚好是下班时间。”佐佐木和子看了看手表。

 “这事…”轮香子没有明确表态。

 穿过十字路口,到人行道上一放慢脚步,佐佐木和子便说:“我去打电话。趁他还没离去的时候,把他留住。”

 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小记事本翻了起来。看样子她早把向小野木要来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嗯?好吗?”走向公用电话前,佐佐木和子在征求轮香子的同意。其实,那语气不是征求,而是强迫。

 轮香子表情暧昧,拿不出明确意见,于是和子便笑眯咪地快步朝电话机走去,一面看记事本一面拨动了号码盘。佐佐木和子有个习惯,什么事只要心血来,马上就轻率地去实行,轮香子则总是被拖在这位朋友的后面跟着去做。虽然和子也了解这一点,但绝不在违背对方意愿的情况下一意孤行。这证明和子的判断力很强。看来眼下的情况便是如此,她知道叫小野木出来,轮香子是不会反对的。

 电话好象已经接通了。轮香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注视着佐佐木和子的嘴角。眼前的行人络绎不绝。透过行人的隙,不时可以看到佐佐木和子的侧脸,正笑容满面地俯在听筒上。轮香子明白了,小野木还没有离开工作单位。

 轮香子心神不定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工夫,佐佐木和子返回来了。

 “他说来呢。”脸上出顽皮的笑容。

 “太难为啦!”轮香子看了看朋友的脸“他很吃惊吧?”

 “不,一点也不。”佐佐木和子摇了摇头“他说,现在正要回去,所以去也成。”

 尽管佐佐木和子转述了小野木乔夫的回话,但可以设想,小野木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下来。一定是她在电话里坚持叫人家来的。

 “我现在坐出租汽车去接他吧!”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有些兴奋“刚才是这样约定的。小野木先生说,他在检察厅前面等着。来回二十分钟就够啦。”她看看手表,然后瞧着轮香子说:“你不一块去吗?”

 “嗯…”轮香子的眼睛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乘出租汽车去小野木的工作机关,纵使是和朋友一道,这种见面的方式也不叫人喜欢。

 “我在那边儿等你吧。”轮香子说。

 “嗯?”佐佐木和子向四周看了看,好象在选择地点。然后问道:“到哪个吃茶店去等呢?”

 “是呀。”轮香子考虑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地方,便说:“那么,就在千匹茶店的二楼等吧!”

 “嗯,那里很好找呢!好,我得赶快去啦。”

 佐佐木和子轻轻拍了拍轮香子的后背,就急步朝出租汽车停车场奔了过去。她那肩头都是兴冲冲的。

 轮香子慢步走在人群里。

 事情来得很突然。竟会出现在这儿和小野木一道吃饭的局面,这种事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夹杂在散步的人里面,轮香子产生出一种预感,似乎今后会有一线光明和一个阴影投到自己的人生中来。

 在能够俯视银座马路的大玻璃窗的一角,轮香子坐下来静候。不一会儿,便看到下面人行道边停下一辆出租汽车。正应了她的直感,佐佐木和子首先下车,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车里。接着弓走出来的,才是早已熟悉的小野木的高大身影。

 佐佐木和子伸出一只手触着小野木的手臂,催他快步走进吃茶店。在轮香子的视野里,两个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屋檐下。为什么能那样天真无地行事呢?轮香子在心里捉摸着,不羡慕起佐佐木和子的自来性格来了。

 虽说事出意外,心里仍不免有些镦动。两个人即将走近这张餐桌。在他们的身影推开门出现之前,甚至感到有种近似不安的兴奋。轮香子垂目盯着果汁尾酒,等待这一不安的真正到来。

 她觉得时间好象加倍的长,其实还不到三分钟。身影穿过灯光朝眼前走过来了。

 “让你久等啦。”耳边听到的是佐佐木和子的爽快声音。

 轮香子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小野木乔夫高大的身躯与和子并排站在一起,面带柔和的微笑,鞠了个躬。

 “上次多谢您了!”

 小野木比在T饭店结婚典礼上见到的印象随和多了,而三个人这样聚会在一起,轮香子觉得好似当时那种场面的继续。脑子里甚至掠过了一种错觉,似乎三个人是在离开T饭店的归途,顺路来到这里的。

 “太添麻烦了吧?”轮香子的这句话,不是直接朝向小野木,而是在询问身旁的佐佐木和子。

 “不!”小野木接过去说“我一下班就消闲了。难得受到您二位的邀请。”

 “对了吧?”接着小野木的话尾,佐佐木和子盯着轮香子的脸说“挂挂电话还是对了嘛!小香子还顾虑重重呢。”

 和子得意地笑了。

 “可是,突然邀请您,未免有点太唐突了。”

 “我这不是很随便地就来了吗?”

 小野木朝轮香子微微笑了笑,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她谢绝了,佐佐木和子却伸过红指甲抓去了一支。

 “您带我们到哪儿去吃饭呀?”佐佐木和子问小野木。

 “哎呀,我对这方面可是一点也不在行呢。”

 小野木笑了。他的头顶上,刚好悬着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热带植物的枝叶。

 “那么,就定在A饭店吧?”佐佐木和子一面把杯子里的草莓捣碎,一面瞧着轮香子。完全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

 “行吧。”轮香子把目光转向小野木。

 “我哪里都行。”小野木回答得很简单。然而,眼神却好象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野木这一刹那间的眼神,使轮香子想象到,他说不定有一家熟悉的饭店。那眸子的神态给人的感觉是,他想到了某一家饭店,但又不便讲出要到那儿去。他是因为在那里吃过饭才熟悉那家饭店的。

 小野木肯定和某个人在那家饭店吃过饭。轮香子想起了在深大寺茂密树丛中见到的那位身材修长的妇人。

 A饭店很近。这是一家以专做法国饭菜而享有盛誉的餐馆,设备完善,清静整洁。

 “原先不知道小野木先生是检察官呢。”佐佐木和子一面在盘子里动着餐刀,一面这样说。

 “哦。您看象什么?”小野木脸上含着微微的笑容。

 “是呀,最初在深大寺见到的时候…”和子扫了轮香子一眼,好象在察看她的表情。

 “我以为可能是位年轻学者哩。”轮香子也同意这一观察。在诹访第一次见到小野木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这可太荣幸啦。”小野木手里抓着烤的腿,口里说“大失所望了吧?原来是这么个令人扫兴的职业。”

 “不。”佐佐木和子连忙加以否定“我喜欢这个职业,我想您一定是位学者型的检察官先生。”

 然后又转向轮香子,翻弄着眼珠寻求共鸣“小香子,你也有同感吧?”

 “嗯。”轮香子不得已地点点头,心里很羡慕佐佐木和子能天衣无地迅速与小野木谈得意气相投。

 进餐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佐佐木和子边吃水果边对轮香子说:“就这样回去,可有点太可惜啦。时间还早,拉上小野木先生看看电影吧?”

 “哎呀,不成!”轮香子吃惊地阻止道。

 “你还有事吗?”

 “不,倒不是有事。小野木先生不方便吧。”

 “啊,这没问题!对吗,小野木先生?可以吧?”

 小野木正用匙子挖着甜瓜,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看的是外国影片,毫无趣味。

 “真叫人扫兴呢。”

 幕闭上了,场内亮起灯光以后,佐佐木和子说。他们坐的顺序是,和子旁边是小野木,小野木旁边是轮香子。三人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灯亮之后才彼此看了一眼。观众一个接一个地走下阶梯。

 轮香子也很失望。情节一般,演技平平。一点儿也没有览了有趣电影之后的都种感慨良深的动人之处,只剩下在椅子上被困了一个半小时的枯燥和疲劳感。

 小野木也是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

 佐佐木和子看看时间,动员轮香子说:

 “还不到十点呢。再去个什么地方吧?”

 “还要去个地方?”

 走着走着,和子就与轮香子的肩靠到了一处。

 “看了场没趣味的电影,总觉得有点不甘心;我想沉浸到令人耳目一新的豪华气氛里,然后再回去哩!”

 “哪有那种地方?”

 “咱们和小野木先生一起到夜总会去瞧瞧吧?”

 “夜总会?”轮香子惊异地看着佐佐木和子的眼睛。

 和子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怎么样,有好奇心吗?我老早就想去瞧瞧啦!不过,单有女人们是不好去的。今晚正是个好机会。就请小野木先生带咱们去吧!”

 对于轮香子来说,能到夜总会去看看,也并非没有兴趣。她觉得,能和小野木一起在从未见识过的多彩多姿的世界里度过一段时间,那将是令人心醉的。而这对于弥补看完无聊电影而产生的缺陷来说,似乎是绰绰有余的。但是,时间既已很晚,便不能不考虑小野木是否会感到为难。

 “可是,时间已经很晚了呀。”轮香子这样说了一句。

 “没问题,四十分钟足够了!我们又不要喝酒,只是开开眼界嘛。我用车子送你回家。”佐佐木和子硬是要拉轮香子去。

 “不过,小野木先生不方便吧。”

 “这不成问题,是吧,小野木先生?”

 和子自作主张地说,仰起头望着小野木高大的背影。

 “什么?”小野木回过头来问。

 “哎呀,我以为您一直在听着呢!想请您带我们到夜总会去。我们还从来没有去过。”

 “我也一次没有呀!”小野木淡淡地答道。

 “没关系的,我也是只知道名字,有一家叫‘特鲁阿’俱乐部。据说在东京是第一的。”

 佐佐木和子家是东京中央区日本桥的绸缎庄,在那个行业里算是个老铺子了。根据近来商法的规定,在各大百货商店专门辟出来的名牌货劝业场也设立了分号。

 和子的知识一定是在父兄谈论买卖时听来的。

 “不合适吧。收费一定很高。”轮香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

 “真傻!不会只让检察官先生一个人付款的。”为了不使小野木听到,和子这些话是小声讲的。

 “均摊嘛!不然的话,我替你付也行。”

 到底是商户人家的姑娘。

 “小野木先生,麻烦您了,和我们一起去吧!”

 “是吗?我倒是无所谓。”

 小野木扫了轮香子一眼。这带有袒护神态的一瞥,倒起轮香子来了一次小小的反击。

 “小野木先生,您就带我们去看看吧?”轮香子主动地说。

 二十分钟后,三个人乘坐的出租汽车便停到赤坂那家夜总会的门前了。

 身穿鲜红制服的侍者跑过来,殷勤地把车门打开。放眼望去,停车场里停着一排排高级轿车。

 侍者很有礼貌地把楼门推开。这时,佐佐木和子看看轮香子,伸了一下舌头。

 二

 在通往跳舞厅的昏暗走廊里,穿红色制服的侍者用手电在前面引路。按照这种场合的礼节,小野木跟随在女们的身后。

 佐佐木和子一马当先,仰着脸径直朝前走去。在铺着长长的红地毯的过道上,她耸起肩迈着大步。

 穿过这条海峡,来到了一片广阔的海洋。红色的渔火星罗棋布,人们绕着它团团围坐。苍穹中满天群星闪烁。

 因为是初次来到这里,轮香子吃了一惊。正面的舞场上投着明亮的光线,成群的客人正在翩翩起舞。衬景处,一个身着白制服的乐队正在伴奏,一名穿着绿衣服的小巧玲珑的女人正在麦克风前演唱歌曲。

 侍者把他们领到角落上的一张白色餐桌前。佐佐木和子满不在乎地坐到侍者拉过来的椅子上。

 四周的桌子都坐满了客人。

 “您三位喝点什么?”侍者弯下问道。

 小野木看看佐佐木和子和轮香子的脸。

 “小香子,要什么?”和子忍住笑,伸着头问。

 “就是呢。随你要吧!”轮香子弄不清喝什么好。

 “好。”佐佐木和子转过身子说“‘红姑娘’。”

 佐佐木和子边说边向弓身瞧着他们的侍者伸出两个指头。

 “好的。”侍者恭恭敬敬地记了下来。

 “我要掺汽水和冰块的威士忌吧!”小野木报道,侍者蹑手蹑脚地退下去了。

 “你说的‘红姑娘’,是什么呀?”轮香子不放心地问她的朋友。

 “不知道呢。”和子伸伸舌头“只记得听谁讲过这个名字,反正,究竟会端来什么还是个谜。”

 曲子换成了《伦巴》。舞场上,客人们都在急匆匆地跳着。

 轮香子环顾一下四周,外国的客人居多,也许由于金发女人很醒目的缘故,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幅西洋图画里一般。黑暗的天花板上,开着无数小孔,里面灯光闪烁。白色的餐桌,以舞场为中心摆成半圆形,红色筒状的台灯里燃着蜡烛。那些外国客人的脸都被映得通红。

 侍者用三个指头托着银盘,把酒送来了。摆到小野木前面的是黄体,轮香子与和子面前则是桃红色。

 “真好看!”目光落处,轮香子说道。这是指杯中酒的颜色。

 “很象果子呢!”和子把杯子举到眼前,透过亮光看着说。

 “会醉的吧?”和子说着又歪头问小野木“是吗,小野木先生?”她的鼻子和嘴,由于红色台灯的映照,显得很红。

 “啊。”小野木微微地笑了。他老老实实地讲了句不知道,然后又说:“这东西虽然甘美可口,听说过后是要醉的。”

 “小香子,小心点哟!”和子举起杯子说“让我们为今晚成功的越轨行为干杯!”

 轮香子和小野木也都笑地同她碰起杯来。

 轮香子呷了一口酒,味道很甜,又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刺感。

 “真香!”和子圆睁着眼睛说“不知道竟这么好喝呢。小野木先生,您的怎么样?”

 和子看着黄的杯子问小野木。

 “我的很辣。”

 “是吗?”

 和子象喝药似地尝试着啜了一口,然后把自己桃红色的杯子略微举高,朝小野木递过去,说“小野木先生,您不喝一口?”

 “不!算了吧。”小野木脸上现出苦笑。

 轮香子很佩服佐佐木和子。即使在这种场合,她也能撒娇般地在小野木面前无拘无束。

 前面乐队伴奏的曲子不断在变换。桌子与桌子之间的狭窄通道上,跳舞的男客携着女人往返不绝。这种气氛很自然地使得轮香子有些心神驰。

 “和小野木先生跳跳吧?”佐佐木和子与轮香子商量着。也许是红色灯光映照的结果,和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轮香子朝小野木的脸扫了一眼,小野木马上有点狼狈地摇头说:“我不成呀!不会跳。”

 “不是真话!”

 “一点也不撒谎。”

 “哎呀!”和子叫了起来“学生时代,您没跳过吗?”

 “朋友们常跳,可我因为懒,终于…”

 “您只顾用功学习了吧?”

 “倒也不全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是没心思去学。若是跳起来了,似乎还很有趣呢!我的朋友里,就有一位入了,后来还当上了舞蹈教师。”

 小野木放下杯子,拿出香烟。蓝色的烟雾在暗淡的光线里飘浮游。小野木的眼睛看着正在舞场里跳舞的人们。他目光沉静,似乎若有所思,也许是在考虑那位当了舞蹈教师的朋友吧。

 “不过,”和子说“您多少总会一点吧?”

 “不,一点也不会。”

 “看样子您倒是会跳舞的。”和子仔细打量着他说。小野木身材高大,体格匀称。

 “是吗?这是徒有其表啦!”

 “真遗憾呢。”和子半是叹息地说。

 “您喜欢跳舞吗?”小野木问和子。

 “喜欢。”和子爽快地答道“虽然跳得不好。”

 “不!”轮香子进来说“和子跳得好着呢!在班里可算是首屈一指,还进过训练班…”

 “别说那些有碍声誉的话吧!”和子连忙打断轮香子的话“她在扯谎!小野木先生。”

 “不,这很好。”小野木无声地笑着。

 “轮香子,你不讲好听话!”和子瞪了轮香子一眼。

 小野木杯子里的黄体,剩了一大半还多。

 “小野木先生不大饮酒吧?”

 “是的。”小野木也把目光落到自己杯中的威士忌上“这个也不行。什么都不成啊!”“真正派哩。”这话是朝轮香子讲的“检察官先生难道在这些事情上也与众不同吗?”

 小野木笑了起来。

 “与这毫无关系嘛!,我们同事里就有一位大酒鬼,不过现在已经调到大阪去了。”

 “那么,是小野木先生与众不同啦?”佐佐木和子手指叉托着下颚说。她的玻璃杯底还剩下很少一点桃红色的红姑娘酒。留神看去,和子的脸红得很厉害。

 “小和子,你醉了吗?”轮香子担心地问。

 “哪里,没事儿!”和子晃晃头发“太香了!再要上一杯吧?”

 “好了,不要喝了吧!”

 “哟!小香子,你还一点儿没喝。”和子把目光停在轮香子的酒杯上说。

 “嗯。因为它的后劲怕人。”

 “怕被妈妈申斥?”

 “倒也不是。”

 “小野木先生。”和子说“小香子是独生小姐,所以,在家里可是宝贝呢!”

 “该死的,小和子!”

 轮香子说完,发现小野木的目光突然从侧面投到自己的脸上,不感到火辣辣的。

 小野木心不在焉地看着正面的舞池。跳舞的客人很多,所以在狭窄的地方简直拥挤不堪。一对对搂抱着起舞的人,表情都很轻松愉快。初次来到这种场合,对眼里望到的一切都觉得新奇。

 两位年轻报女情都很开朗,看来都是门第很高的小姐,既有教养,言谈举止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两位小姐的天真和纯洁,使他自己也觉得身心爽快。

 佐佐木和子到底象商人家的子女,多少给人以一种开朗、随便的感觉。田泽轮香子的身上则带着高级官吏家庭的气息。两个人都不错,如果能成为朋友的话,似乎自己也会变得开朗起来。

 舞场的人群里,有一对外籍夫妇正在跳舞。尽管已有相当的年岁,却挤在年轻人里笑地、活跃地跳着。丈夫的头顶银丝缕缕,子的脸上皱纹条条。但他们却跳得那样奔放,仿佛沉浸在旁若无人的悦之中,而根本没有把身旁跳舞的人和坐在桌边的观众放在眼里,

 真好啊!小野木内心十分钦佩。倘若是日本人,便会顾忌到年龄,而不可能如此起舞。与旋涡般挤在周围的任何一对相比,这一对老夫老都显得格外清纯洁。小野木的目光很自然地又移到客人们的席位上。

 虽然外国人居多,不消说也有日本人前来。正因为这是第一的夜总会,客人们的服饰和举止都很高贵优雅。尽管都叫了女人陪伴,却没有高声喧笑的。

 突然,小野木觉察到,在离开大约三张桌子的席位上,有一个日本客人正在盯盯地看着自己。不过,对方的视线也许不是在盯着小野木,而是注视着坐在旁边的轮香子或佐佐木和子,否则就不合情理了。因为那张脸小野木并不认识。

 即使在昏暗的照明下,那个男人看上去也有四十岁左右。面部略显细长,高鼻梁,很富有雕塑感。由于他恰好坐在光线很暗的地方,所以餐桌也的台灯光在他脸上留下了鲜明的暗影。身边的女人都比他低一截,这说明他的个头很高。可以说,那是一位中年美男子。

 那位男客把一只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掌轻轻地贴着面颊,嘴里着烟。女人们正讲着什么,他虽然也不时地点头,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这边。

 围着那位男客的女人也有五、六个。从服装式样上能够看出,她们都是在这家夜总会工作的。那男人看来是位常客,所以这几个女人都各自随意地说说笑笑,同时不断地向他搭讪着。

 为了应酬,男客的脸上浮出有分寸的微笑。他有时也把脸扭向女人那边,但随之又以手托腮,改变姿势注视小野木这个方向。弄不清那究竟是在眺望,还是在思考问题;抑或是只是出于穷极无聊,才把脸转向这边的。总之,唯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他的视线正朝着这个方向。

 小野木莫名其妙地对这个男客有些放心不下。不过,也许用不着把他放在心上。本来就素不相识,而且对方或许只是偶然把脸转向这边的,完全可以泰然处之。然而,小野木却偏偏觉得那目光正在从远处盯着自己。

 “小野木先生。”佐佐木和子说。

 “啊。”小野木把目光收了回来。

 “瞧您!已经喊您两次了呀!”

 “是吗?对不起。”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五分了。“对不起!”他着慌了“时间很晚了。二位家里正在担心吧?”

 “不,那没问迩。方才从这里给小香子家和我家都挂了电话。小香子母亲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就放心了。”

 “这可是对您的极大信任呢!”

 “不过,也该回去啦,您把侍者叫来吧!”

 小野木叫住一名正从旁边路过的侍者。听到要结帐,侍者马上说“请稍等片刻”接着便鞠躬离去了。

 “不知多少钱?”和子悄悄拿出红色的钱包,嘴里这样问道。

 “是呀,不清楚呢。”轮香子也是一副心中无数的表情。

 “没关系的。我来付。”

 听到小野木这句话,佐佐木和子马上举起一只手,说:“那不行!我们总是平均付款的,小野木先生,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对吧?所以,我们要求平均出钱。”

 小野木又无可奈何地笑了;而且,这件事还意味着小野木于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了她们的朋友了。侍者端来了盛着帐单的银盘。因为有碍体面,所以还是小野木代为付了款。

 三人一齐从椅子上站起来。佐佐木和子恋恋不舍地望着一对对跳舞的人,口里说:

 “小野木先生,您不能稍学点舞步,以后跟我们跳跳吗?我可以教您呀。”

 可是,小野木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隔着三张餐桌的那位绅士,仍在茫然地瞧着自己这边。那似乎是一位上等客人,身边叫了一大群穿着晚会服的女人,而且一个类似经理的男人正弓对他讲着恭维话。

 三

 大门的蜂音器连续响了两次。

 从蜂音器的响法上,轮香子也大体能够判断出来访客人的类型。找父亲来陈情的人,机关里的部下,他们都很客气,按得很短促;按得时间长的,是父亲的朋友,或者在工作关系上处于对等地位的人。

 不客气地连着按两次的,一般是邮递员之类;推销员则是从后门出入。轮香子对蜂音器的响法能模模糊糊地做出判断,还是今年春天从女子大学毕业便一直呆在家里以后的事。

 刚才蜂音器便连响了两次。起初她以为是邮递员来投送电报或快信,后来才记起今天是星期

 在客人当中,只有一位总是连着把蜂音器按响两次。他在星期天也按。普通日子的三更半夜也按。他的名字叫边见博,是F报社政治报道部的记者。

 因为两个女用人全都不在,所以轮香子来到大门口,从里面把门打开一看,轮香子的直感猜中,站在门外的正是边见博。他穿着浅色的上衣,领带系得整整齐齐。

 “您好!”边见看到是轮香子,略有些发慌地低头致意,他的头发没有抹油。任其自然,蓬蓬

 “您来了!”轮香子微笑着问侯道。她与边见已经相当熟悉。

 “我猜就是边见先生哩。”

 “哦,您怎么知道是我呢?”

 轮香子没有提蜂音器的事。一讲出来,他肯定要改变按法的。

 轮香子笑了笑,没有回答。边见有点不好意思,眼圈上有些发红。他问道:

 “局长在家吗?”

 “在,爸爸在家。请!”

 边见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家庭的报社记者。他的脚刚跨进大门,就把一只手里提着的纸包举到轮香子眼前。

 “这是一点小意思。”

 轮香子含笑轻轻点头致谢。这也是边见的老规矩,说是礼品,其实就是食品店的小甜饼。他来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但带的礼物却总是小甜饼。看来,除小甜饼之外,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小甜饼’先生来了!”

 妈妈正在厨房里,顺口答道“告诉爸爸去。”

 轮香子背地里第一次把边见称作“小甜饼先生”时,妈妈曾笑着责备过她,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爸爸正在里间屋子研究材料。被人认为正当年的爸爸,看文件和报纸的时候,也要戴上眼镜了。即使是星期天,爸爸往往也要用去大半天时间,独自处理从机关带回来的工作。

 “我过一会儿就去,”爸爸听说是边见来了,头也没回地对轮香子说。桌子上装订成册的文件堆积如山。

 轮香子回到客厅,边见正坐在椅子上读一本不大的书。见到轮香子,便把书收进衣袋里。他两边的衣袋不知都了些什么,总是鼓鼓的,象个布口袋。

 “爸爸马上就来。”

 轮香子隔着桌子坐到边见的对面。

 “是吗?对不起。”边见掏出香烟“真热呀!”说着把烟点燃了。

 “把上衣下来吧?”

 “不,还好。”

 边见谢绝了。看样子他是不想在会见爸爸之前去。然而,脸已发红,好象确实很热。

 “请吧,没关系的。”

 由于轮香子的劝说,边见才站了起来。轮香子绕到背后,想帮他去上衣,边见连忙惶恐地说:

 “不用!我可以,我可以。”

 但轮香子还是把衣服接过来挂到了西服衣挂上。他的上衣重得令人吃惊。衣袋里肯定都装得满满的。

 “实在不敢当!”边见抱歉地搔着蓬的头发“轮香子姑娘不去海滨了吗?”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衬衫,边见的脸看上去已经凉快了。

 开头他一直称轮香子为小姐,最近才改为直呼其名了。边见之自由出入田泽一家,由此可见一斑。

 轮香子每年都要和妈妈到房州的海滨去度过半个夏天,这已成了惯例。但今年却没有去。

 “爸爸忙得根本走不开,因此我也就没有兴致了。”轮香子答道。爸爸以往只能从东京去那儿呆两天。再加上轮香子有自己的打算,今年已经从学校毕业,想在家里度过这个复天,因为好些年都没这样了。

 “局长实在够忙的啦。”边见说“别的局长可不是这样。毕竟是R省里最繁忙的职务呀!”

 边见故意避开了“重要”这个词。由于籍贯的关系,轮香子的父亲受到保守一位实力人物的垂青。父亲任职的R省的大臣,正是那位实力人物的亲信,所以也很受大臣的重用。

 田泽局长马上就要当次官的传闻,在R省内传得很凶,轮香子也并非没有听到,但父亲却好似另有打算。那是一个更大的抱负,看来准备在适当时机辞去官职,靠着实力人物的关照,从家乡出马竞选国会议员。

 就是说,好象要放弃只能当到位置仅次于大臣的次官的仕途,而梦想有朝一能当上大臣。为此,家乡地方政界的人士常来找父亲;他们提出的要求,父亲也常常竭力帮忙。并且,父亲自己也常到那位实力人物那里去。

 然而,轮香子既没有向父亲核实过这件事,也没有从母亲那里听到过具体的说明。她讨厌听到这些话。不过母亲倒好象对此抱有很大的期望。

 边见博是F报社专们负责采访R省的记者,似乎很受父亲喜欢。为了搜集消息,即使深更半夜,边见也会驱车来家里釆访;父亲也好象只允许他进入家门来谈话。其他的新闻记者,则是一概拒之门外。

 “那个小伙子头脑聪明,人品也好。”父亲曾在轮香子面前夸奖过边见“F新闻不愧是富有传统的大报社,风格就是与众不同!边见在那个报社也是出类拔萃的。”

 父亲早先就偏爱F新闻。仔细一追究,原来从祖父那代就开始了。父亲喜欢边见,好象就是出于对F新闻的偏爱。

 “爸爸要是当上大臣的话,”妈妈笑着半认真地问“就会让边见当秘书的吧。”

 “别讲!还不知道能否当上大臣,怎么能谈论这种事。”然而,爸爸那表情却并非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妈妈还是离不开这个话题“就连现任经济企画厅长官的H先生,原来不也是驻R省的新闻记者吗。那是得到A先生的青睐,当了A先生的大臣秘书,又当选为国会议员,以后才达到现在这个地位的吧?”

 “这种例子另外还多得很嘛,也并不是只有H长官一个。”

 因为有轮香子在场,爸爸当时讲得很有分寸。

 “惟其如此,才谈不上我要把边见如何如何呢。趁早不要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爸爸当时话是这么说,但从轮香子的预感来看,妈妈的想象似乎不无道理。她觉得,爸爸确实想把边见放到身边的那个位置上。

 进而,爸爸心目中好象还在考虑把边见作为轮香子的结婚对象。对这件事,妈妈的态度也许比爸爸更为积极。

 自然,爸爸和妈妈还从未主动提过这件事。这仅仅是轮香子的第六感。而这第六感看样子也是很准的。

 边见博为人干练,品质好。轮香子喜欢边见,但并不是作为爱情的对象。若作为朋友,是值得尊敬并能开诚相处的,但若作为结婚的意中人,却从来没有想过。

 边见方面倒似乎对轮香子抱有好感。但这也只是一种感觉,他并没有做过明确的表示。边见博在其他方面既开朗又有实干精神,唯独在表达内心感情上异常怯懦。

 就是这样的一位边见博,现在正单独与轮香子相对而谈。没过一会儿工夫,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于是向四下里瞧了一遭,那样子好象在寻找可以自由呼吸的窗口。目光终于在一个“窗口”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架钢琴。

 “您在练钢琴吗?”

 边见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朝钢琴走去,一面问轮香子。

 “嗯。不过,最近一直手懒,丝毫没有长进呢!”

 “是吗?”边见的脸映在漆黑的琴台上,他转过头来说:

 “轮香子姑娘,可以让我来胡乱地弹一通吗?”

 “请!”轮香子微微地笑了。其实,象边见博这样的男人坐到钢琴前,这情景本身就是极不协调的。轮香子心想,反正他弹出来的调子,总不过是唯一记得的一节童谣或流行歌曲罢了。

 边见一坐到钢琴前,就将两只手的手指叉弯了一下,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早都忘了吧。”他侧着头略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十指放到键盘上。

 按出了最初的旋律。音阶准确。轮香子正在惊讶,肖邦的《雨滴》开始了。

 轮香子吃了一惊。令人意外的是,这个人竟能弹得一手好钢琴!边见博仍在叩击着琴键,本以为这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没想到弹着琴键的手指却是那么敏捷。正在演奏的肖邦乐曲,简直就象从其他地方发出来的一样,仿佛与边见那笨的肩头毫不相干。

 轮香子正全神贯注的时候,妈妈端着水果盘子进来了。

 “啊呀!”妈妈低声叫了一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边见。实际上,她那注视的目光里,正带着惊愕的成分。

 在演奏这支曲子的整整三分钟里,轮香子和妈妈都听得目瞪口呆。弹完最后一个键子,边见博重又转过身来。黝黑的脸上挂着笑容。轮香子情不自地鼓起掌来。

 “您来了!”妈妈连忙说道,眼里仍然带着惊讶的神色“真没想到,边见先生还会弹肖邦的曲子呢!”

 “您好!”边见搔着头顶向妈妈鞠了一躬。

 “弹得真好。您是在哪儿学的呀?”妈妈问。

 “在学生时代。那时我也是音乐部的一员哩。半开玩笑地搞过一段,现在已经根本提不起来了。”

 “哪里的话!确实弹得很好。今后常弹给我们听听吧!”

 妈妈说话的时候,爸爸身穿丝织和服,着带子,走进房间来了。爸爸很胖,因此和服也特别合身。

 “呀!”爸爸向边见打着招呼。“打扰了。”边见立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我说,”妈妈抢着对爸爸说“边见先生刚才弹了肖邦的曲子呢!”

 “噢?边见吗?”爸爸也很稀奇地瞧着边见。

 “弹得非常出色。我还吃了一惊哪!”

 “是吗?”爸爸微笑着。

 “不是真的呀!局长。拙劣得很,献丑啦。”

 边见额头上浸出了汗珠。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但那手帕已经作一团,又黑又脏。他满不在乎地擦着额上的汗。

 “你们出去一下。”爸爸笑着挥了挥手。这是为了回答边见提出的问题。

 来到走廊以后,妈妈低声对轮香子说:

 “没想到边见先生还会弹钢琴呢。原来只以为他是个快活的人。”

 妈妈好象对边见博的深厚功底感到很满意。

 四

 妈妈在厨房又煮上了一壶咖啡,但她看看手表说:

 “马上就到四点了。该给边见先生预备晚饭啦!”

 凡傍晚来的客人,一般都要准备晚饭。轮香子以为妈妈这样讲正是出于这条惯例。

 “啊,对啦!”

 妈妈好象想起什么高兴事似的,脸上挂着微笑,看着轮香子。

 “前些天你不是央求爸爸带我们去什么地方吃饭吗?今无正是好机会,你去和爸爸说,拉上边见先生一道去吧。”

 “就是呢。”

 轮香子很喜欢全家到外面去吃饭,但和边见博一起去,心里却有点顾虑。这倒不是因为讨厌边见博,而是希望只有家人团团围坐在餐桌旁。

 可是,妈妈喜欢边见博,爸爸也很中意。此刻要提出异议,轮香子也觉得难以开口。

 “只要爸爸同意,那样也行。”轮香子表示赞成。妈妈的表情因而显得更快活。

 “好,就这么办,真是个好主意呢。”说着往客厅方向探头看了一眼“爸爸他们的淡话还没结束?”

 咖啡煮开了。妈妈倒在茶碗里,然后让轮香子用茶盘端去。

 “你把它端上去看看情况吧。要是方便的话,就向爸爸央求一下。”

 轮香子敲敲客厅的门,爸爸应了一声“请。”

 见是轮香子,爸爸说:“怎么,是你呀?”

 看来爸爸以为是妈妈来了。谈话好象已经结束,边见博正往衣兜里装笔记本。

 “妈妈做什么呢?”爸爸问。

 “在厨房里,要叫吗?”轮香子说。

 爸爸不在意地盯着轮香子的脸,说:

 “好吧,你也行。今天晚上,边见君和咱们全家一块儿去吃饭,你去告诉妈妈一声。”

 “哎呀!”轮香子笑了。

 “怎么啦?”爸爸责向道。

 “方才妈妈正是叫我来问这件事的。还说让我央求爸爸。”

 “什么?”爸爸眼角出笑容,把脸转向边见,问道“你方便吗?”

 “啊。”边见略低一下头“叨扰了!”

 边见一点也没有显出难为情的样子。

 “那么,就这样决定吧!”爸爸颇为满意地说“轮香子,赤坂有一家叫‘谷川’的饭店,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们,过一会儿有四个人去吃饭。”

 “好。”

 爸爸说了那家饭店的电话号码。

 走进厨房,看到外出归来的女用人正在对妈妈讲着什么。

 “怎么样?”妈妈回过头来冲轮香子问道。

 轮香子笑着说:“我马上就给要去吃饭的那家饭店打电话。爸爸先说出来了。”

 “是吗?”妈妈满面春风地离开了厨房。

 轮香子按爸爸告诉的号码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一说是田泽家,对方马上让等一下,接着传出来一个嗓门的女人声音。

 轮香子照爸爸讲的话说了一遍。

 “知道啦!谢谢!”

 对方道过谢以后,又很谨慎地问:“对不起,您是太太吗?”

 “不…”

 轮香子正不知用什么话来解释,对方似乎已经觉察到了,又重新问道:

 “啊,您是小姐吧?”

 “嗯。”“哎呀呀,真对不起!平时承蒙多方关照。”那声音愈发恭敬了。

 刚放下电话,铃声紧接着又响起来了。

 轮香子一拿起听简,对方似乎从这声响就知道是她了。

 “啊,小香子吗?”

 电话里,佐佐木和子的声音听来有点兴奋。

 “是呀!”

 “上一次太好玩啦。”和子的声音里含着笑。

 “嗯,真快活。”轮香子眼前浮现出夜总会的情景和小野木乔夫的身影。

 “太晚了,没挨骂吧?”和子问。

 “嗯,没事儿!不过,也是因为有你送回来的。”

 “信得过我喔!这我就放心啦,可以大声讲吗?”

 “什么呀,究竟…?”

 “咱们再把小野木先生拉出来一次吧?”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加起劲了。

 轮香子没有马上吭声。心跳突然加快,有点透不过气来。因为轮香子默不作声,佐佐木和子又“喂,喂”地喊了起来。

 “啊。”

 “怎么啦,行吗?我明天给小野木先生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好不好,再玩玩吧?”

 “可是,”轮香子对和子的鲁莽行事有点不高兴。“小野木先生也很忙。一个劲儿拉他出来,不好吧。”

 “不,没问题。”和子当即说道“他还是位新手嘛!我想不会有那种需要他耽搁到很晚的工作。他很可能要自己学习,但又不是每天晚上邀他出来,我想不要紧的。而且,如果为难的话,即使约他,他也会拒绝的…怎么样,小香子,我可以给小野木先生挂电请吗?”

 “那倒没关系,可是…”轮香子终于这样说道。她还是对和子那多少带点强迫的语调屈服了。

 “是吗?好,就这么办。听到回话儿,我再给你打电话吧。”和子把电话挂断了。

 轮香子尽管对和子的类似强加于人的作法有些讨厌,但自己毕竟没有反对,心里觉得还是做对了。与小野木会面,终归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于是,对这位朋友的不愉快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你的电话?”

 妈妈来到跟前。好象刚去客厅和爸爸说过话。

 “嗯,是和子来的。”

 “噢。”妈妈没有多问。然后就催轮香子说“快,快点准备吧!马上就要去啦。”

 “怎么,就去吗?”

 窗子上还留着明亮的太阳光亮。

 “赶到饭店就差不多啦!快,快点吧!”

 轻易不和爸爸在外面吃饭的妈妈,那兴头简直和小姑娘一样。相反,轮香子的表情倒显得顾虑重重了。

 “哎,轮香子,过来一下!你穿什么衣服?”

 “西服就行啦!”

 “和服不是更好码?咱们是去饭店,又要坐到席子上的。”

 倘若穿和服,保准要让穿鲜的会客服装。那样一副打扮,再夹杂着边见这样的青年,一块儿坐在饭店里进餐,人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呢?若被人看成是相亲,那就讨厌了。

 “和服太麻烦了,我不愿意穿。还是西服吧。”轮香子一面说一面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边见博是位好青年。轮香子也并非一味地嫌恶他。他为人开朗,讲求实干;正象爸爸所称赞的那样,头脑也很聪明。

 要说不拘小节吧,其实并不对;他头脑很清楚,礼节周到,举止适度。而且还弹得一手好肖邦曲。作为新闻记者,看来也颇为能干。不象所谓社会报道部的记者那么笨,而总是彬彬有礼,洒干练,不愧是政治报道部的记者。

 但是,在轮香子的眼里,边见决没有超出这个限度。作为值得尊敬的朋友,那是可以永远相处下去的。

 一看到边见,轮香子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野木乔夫。虽然不是有意将他俩进行比较,但小野木身上确实缺少边见那种明朗爽快。耸起的肩头,总象有冷风吹着一样。即使置身于光线明亮的场所,小野木的眼神也总象盯着某个昏暗的一点。

 轮香子眼前常常浮现出小野木的面部侧影。那是在上诹访车站,小野木身穿衣,肩挎书包,正从月台上走过的形象。

 人们的内心世界,好象总是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由其面部侧影自然而然地显出来。轮香子从火车车窗突然眺望到的小野木就正是这个样子。从旁看去,他那略微低下的面孔,显得孤独而又寂寞。

 轮香子曾经在心里琢磨过内中的情由。小野木的寂寞究竟来自何处呢?对他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环境,还从来没有问过。

 轮香子脑海里突然又重新闪现出那位在深大寺静静地走在小野木身边的女。她想,小野木的寂寥,可能就是这位女投下的阴影。

 “谷川”饭店的四周,围着一圈别致的板障。

 乘汽车前去一看,这一带差不多的饭店都建着木板围墙。从那些挂在正门外面的招牌上,轮香子还看到了从报刊上见过的一家着名饭店的名字。

 老板娘到大门口来接。她有五十岁的样子,身体胖得滚圆。大门口是石铺地面,早已洒过水。

 “您好!!”-

 老板娘满面笑容地朝轮香子爸爸问侯道。

 一大群女用人也跟在老板娘后头曲膝打躬。这些人的本意,看来并不在爸爸身上,而是不痕迹地端详着妈妈和轮香子。房间安排在能够观赏庭园的地方。室内设计巧,煞是潇洒。黄昏的庭院,石灯放出幽暗的光。洁白的点景石上,有人工栽种的树丛,树叶窸窣作响。

 老板娘向妈妈道谢,感谢局长平时的多方关照。然后又看着轮香子说:“这位就是令小姐吗?刚才在电话里已经拜听了声音。”

 说着,又把身子稍向后退下一步,做出远远打量的姿势,口里说:“长得真漂亮呀!”

 这位老板娘的姿势,简直就象在跳舞一样。

 “今晚是家庭招待宴会,所以,”爸爸笑着说“老板娘,不要多少酒,只管上美味佳肴来!”

 “是,好的!知道啦!”老板娘双手攥拳支在席子上,低下头答应着。

 “局长先生,您说是家庭招待宴会,这太好啦!真令人羡慕哩!”

 “算了,算了!、别尽说好听的啦!”

 爸爸苦笑着连忙指了指正对面的边见博,冲老板娘说:

 “这位是常去我家的报社记者,今晚请他一块儿来了。都亲如一家人,要怕新闻记者难伺候,要好好招待!”

 “啊,是这么回事呀!岂敢,岂敢!请多多关照。”

 老板娘又朝边见恭恭敬敬地把头低下,并用手捂着嘴笑了。

 “我还兀自以为是令小姐的订婚对象哩。”

 边见满面通红尴尬地笑着。妈妈脸上的微笑很微妙。轮香子心里则在嘀咕,到底还是不该叫边见一道来!

 端上来的菜肴和餐具都很讲究。因为老板娘已经出去,所以妈妈便向女用人问起这些菜的烹调方法,兴致非常高。

 爸爸和边见喝了一会儿酒。边见很起劲地吃着摆上来的菜。

 “边见先生,您回到住处大概也很无聊吧。今天晚上您不必客气,请慢慢用吧。”妈她隔桌子向斜对面的边见说。

 “没有客气。我要吃个酒足饭呢。”边见很高兴地应道。

 “呀!”妈妈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中途放下了筷子。

 “有件事忘记告诉阿安啦!”妈妈瞧着轮香子,让她打电话把那件事告诉家中的女用人。

 房间里没有电话,电话间在走廊的尽头。饭店的一个女用人站起来给轮香子带路。

 轮香子跟在女用人后面走在擦得很亮的走廊上。刚到走廓就发现,一个女人正走在前头,印象里是刚从其他房间出来的,当然只能见到她的背影。那女子身材很苗条,轮香子以为是这一带的艺。因为轮香子早就听说过,、这一带的艺都很漂亮。”

 但是,在走廊拐弯的时候,那位女子洁白的面部侧影映入了轮香子的眼帘,而且只是一瞬间;身影随即消失了。

 轮香子险些“啊”地叫出声来。这个女子的面部侧影,跟那位与小野木一块儿走在深大寺的女十分相似。虽然是转瞬之间留在眼里的印象,但完全可以做出这一判断。

 刚才那位女子离开的房间,就在走廊的横头。不用说,拉门是关着的。然而,在那间屋子外面,走廊上整齐地摆着一男一女的拖鞋。

 轮香子仿佛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小野木正坐在那扇拉门的里面。因此,连她本人都觉出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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