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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尔戈达山①
 ①哥尔戈达山系基督教传说中耶稣受难的地方,据说耶稣自己背着十字架攀上山顶,然后被人钉在十字架上——译注

 二三十分钟过去了,韦萝妮克依然一个人呆着。绳索陷进了皮,窗框划破了她的额头。被堵着的嘴出不来气,两条腿弯着跪在那里,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这种姿势令人难以忍受,折磨没有尽头…然而,她之所以能够忍受,那是她已失去了明显的知觉。她体上的痛苦超越了她的意识,她受到精神上的痛苦太多了,使她对体的这种感觉麻木了。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偶尔她说一句:“我快死了。”她已经体味到了冥冥之中的安息,仿佛人们在暴风雨到来之前,体味到的避风港的宁静。从现在这一刻起到她得到解之前,肯定还会经受一些暴行。但她的头脑已不再思索了,就连她儿子的命运也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很快便消逝了。

 实际上,虽然她的意识不很清醒,她还是希望出现奇迹。这种奇迹会出现在沃尔斯基身上吗?虽然不可能指望恶魔宽宏大量,但是面对这种不值得犯的弥天大罪,他会不会有所动摇呢?父亲是不杀儿子的,除非他有不可不杀的理由;但是沃尔斯基没有理由去杀一个无知的孩子。他的仇恨是人为的。

 这种对出现奇迹的渴望,抚慰着她那麻木的心灵。房子里重新响起的各种声音:争论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等,在她看来,似乎不是在为已经宣布的事情作准备,而是为产生摧毁沃尔斯基的全部计划这一奇迹发信号。她亲爱的弗朗索瓦不是说过吗,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即使暂时一切显得无望,他们也必须保持信心么?

 “我的弗朗索瓦,”她反复地说“我的弗朗索瓦,你不会死…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答应过我。”

 外面,大橡树上面的蓝天下,滚动着可怕的乌云。她面前,她父亲出现过的这个窗子外面,她同奥诺丽娜到来的那天,穿过的那片草坪中间,出现了一块新平整的沙地,就像竞技场一样。那是不是她儿子要在那里同人决斗呢?她突然产生了这种预感,心立刻紧缩起来。

 “噢!请原谅,我的弗朗索瓦,”她说“原谅我…这一切都是对我从前所犯的过错的惩罚…这是赎罪…儿子替母亲赎罪…原谅我…原谅我…”

 这时,楼下的一扇门开了,楼梯上传来了说话声,她听出来有沃尔斯基的声音。

 “那么,”他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各自一边,你们两个从左边,我从右边。你们领着这个孩子,我领着另外一个,我们将在决斗场上见。你们权且充当第一个孩子的证人,我算第二个孩子的证人,一切都符合规则。”

 韦萝妮克闭上眼睛,因为她不愿看见她的儿子受到待,像奴隶一样被带上决斗场。她听见人们从两边走进草坪的脚步声。恶魔沃尔斯基大笑着,夸夸其谈。

 队伍绕场分站两边。

 “不要再靠近了,”沃尔斯基命令道。“双方对手各就各位。双方停在那儿。好。不许说话,听见了吗?谁说话,我就把谁打死,毫不留情。准备好了吗?向前走!”

 于是可怕的决斗就开始了。按照沃尔斯基的意愿,决斗在母亲面前举行,儿子当着她的面来决斗。她怎么能不看呢?她睁开了眼睛。

 她很快就看见他们两个互相扭打,又互相推开。可是她对所看到的这个场面没有马上明白过来,至少她不明白它的确切含义。她望着两个孩子,哪个是弗朗索瓦,哪个是雷诺尔德呢?

 “啊!”她喃喃地说“这个很凶…不,我搞错了…这不可能…”

 她没有搞错。两个孩子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丝绒短,一样的白法兰绒衬衣,一样的皮带。头上都蒙着红丝巾,像风帽一样,眼睛的地方留了两个孔。

 到底哪一个是弗朗索瓦?哪一个是雷诺尔德呢?

 这时她想起了沃尔斯基莫明其妙的威胁。叫做完全执行他所拟定的计划,这也就是他说的那个小故事中提到的情节。不只是儿子在母亲面前决斗,可她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是她的儿子。

 真是穷凶极恶的策划。正像沃尔斯基说过的那样,再没有什么比这使韦萝妮克更痛苦的了。

 实际上,她期盼的奇迹就在她身上,在她赋予儿子的爱之中。她的儿子在她面前搏斗,她相信她的儿子不会死。她保护着他免遭敌人的袭击和暗算。她将使匕首刺不中,并使儿子躲过死亡。她赋予他不屈不挠的毅力,进攻的意志,用不尽的力量,算计并掌握有利时机的才能。可是现在两人都蒙着脸,那么该向谁施加影响呢?为谁祈祷?又该反对谁呢?

 她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任何标记可供她辨认。有一个高一点,瘦一点和更敏捷一点。那么他是弗朗索瓦吗?另一个则矮胖一些,强壮一些,也更笨拙一些。那么这是雷诺尔德吗?她不敢断定。哪怕他出一点脸部,甚至看到他一瞬间的表情,那她就会看明真相。可是又如何能透过面具呢?

 决斗继续进行着,这对她来说,比能着见她儿子的面孔更为可怕。

 “好!”沃尔斯基喊道,他为一次攻击叫好。

 他像个业余爱好者那样欣赏着决斗,装出不偏不倚的样子评论着那一招一式,但却希望占优势者取胜。然而他要处以死刑的是他的一个儿子。

 他对面站着他的两个同伙,相貌野,都是秃顶,大鼻子上都架着眼镜,一个瘦的,另一个也很瘦,但肚子却很大。那两人没有鼓掌,只是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冷眼旁观,也许他们对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差事不大满意。

 “很好!”沃尔斯基称赞道:“回刺得很好!你们都是小子,我该把勋章赠给谁呢。”

 他围着两个对手东奔西窜,用嘶哑的嗓子为他们加油,韦萝妮克从中回想起过去他在酒作用下的一些情景。这个不幸的女人竭力用她被捆绑的手向他示意: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受不了啦…可怜可怜我吧!”

 这种刑罚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身体为之震颤,几乎快要晕过去了。这时,一件事唤醒了她。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在猛地一击之后往后一跳,迅速地包扎好血的右腕。韦萝妮克从这个孩子手中看见了她儿子用的蓝条小手帕。

 她立即确信无疑,这个孩子——又瘦又敏捷——比另一个有风度,气质更高贵,举止更和谐。

 “这是弗朗索瓦…”她喃喃地说“…是的,是的,是他…是你吗,我的乖孩子?…我认出你了…那一个俗而笨拙…是你,我的孩子…啊!我的弗朗索瓦…我心爱的弗朗索瓦!…”

 的确,如果说两个人拼杀得旗鼓相当的话,那么这个孩子是在竭力使自己不那么野蛮和缺乏理智。可以说,他只是努力去刺伤对方,攻击是为了使自己免遭死亡。韦萝妮克心急如焚,她轻声地嘀咕着,好像说给他听似的。

 “不要宽容他,我的宝贝!他也是一个恶魔…啊!我的天,你若是仁慈,你就完了。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当心!”

 刀光在她视为儿子的头上闪烁,她被堵住的嘴喊叫着想提醒他。弗朗索瓦避开了这一击,她相信是她的喊声被他听见,于是她继续本能地提醒他,给他出主意。

 “休息一下…口气…特别要看住他…他在准备了…他就要向你冲过来…他冲过来了!啊!宝贝,他差点就要刺着你的脖子了。当心啊,我的宝贝,他是个阴险的家伙…他会使出各种诡计…”

 不幸的母亲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个她视为儿子的孩子开始乏力了。有些招数表现得没有抵抗力,而另一个孩子反而显得烈而有力量。弗朗索瓦在向后退,已经退到赛场边上了。

 “喂!小家伙,”沃尔斯基嘲笑地说“你不是想逃走吧?加把劲呀,见鬼!腿站牢…记住定好的条件。”

 孩子重新振作起来冲过去,这回是另一个孩子后退了。沃尔斯基拍着手。而韦萝妮克却喃喃地说:

 “他这是为我拼命。恶魔对他说过,‘你母亲的命运就靠着你啦。如果你胜利了,她就得救了。’他发誓要取胜。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他猜到我会来。他在听我说话。我心爱的宝贝,我为你祈福。”

 已经进入决斗的最后阶段。韦萝妮克浑身颤抖着,她由于激动,过分的期盼和担忧而疲力尽。她的儿子一次次失利,又一次次冲上去。但是有一次两人咬得很紧的时候,他身体失去平衡,仰面倒在了地上,他的右胳膊被在身子底下。

 对手立刻扑了过去,用膝盖抵住他的膛,举起胳膊,匕首闪着寒光。

 “救命啊!救命啊!”韦萝妮克窒息地喊着。

 她不顾绳子勒痛的皮,靠墙支撑着身子。她的额头被窗框划破,她感到自己将随着儿子的死去而死去!沃尔斯基走了过去,一动不动地站在决斗者身旁,一脸冷酷的表情。

 二十秒钟过去了,三十秒钟过去了。弗朗索瓦用左手抵挡对手。然而胜利者的胳膊得越来越近,刀尖离脖子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了。

 沃尔斯基弯下去。这时他站在雷诺尔德身后,雷诺尔德和弗朗索瓦都看不见他,他十分专注地看着他们,好像他原先就打算好要在这种时刻进行干预似的。那么他会帮谁呢?他会想到弗朗索瓦吗?

 韦萝妮克屏住呼吸,两眼睁得大大的紧盯着看,似乎她也处在生死关头。

 刀尖已经接触到脖子了,可能已划破了皮肤,但也只是刚刚能刺着的程度,弗朗索瓦使劲顶住了他。

 沃尔斯基弯得更低了,他控制着这场搏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突然他从口袋里出一把小刀,把它打开,等待着。又过去了几秒钟。匕首还在向下去,此时,他朝雷诺尔德肩膀上猛刺一刀。

 孩子痛得叫了一声,立刻松了手,这时弗朗索瓦获得自由,用那只挣脱出来的右手撑地站了起来,重新发起了进攻,他没有看见沃尔斯基,也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他逃脱死亡之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去,怀着对敌人的仇恨,朝他的脸猛刺过去。这回雷诺尔德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一切只有十秒钟的事。可是这个戏剧的变化太出人意料了,使得韦萝妮克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高兴。她以为刚才死去的是真正的弗朗索瓦,并且是被沃尔斯基杀死的,因而她也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韦萝妮克也一点点地恢复了知觉。她听见钟声响了四下。她说:

 “弗朗索瓦已经死了两个小时了,因为死去的肯定是他…”

 她毫不怀疑决斗的结果。沃尔斯基决不会让弗朗索瓦得胜,而让自己的儿子死去。因此她刚才的祈祷一定不利于她可怜的儿子,她是在为恶魔做祈祷!

 “弗朗索瓦死了,”她反复念叨着“是沃尔斯基杀死的…”

 这时门被推开了,沃尔斯基的声音传了进来。

 他走了进来,步子有点踉跄。

 “非常抱歉,亲爱的夫人,我想沃尔斯基一定睡着了。这是您爸爸的过错,韦萝妮克!他在酒窖里藏着一瓶该死的苏密尔酒,孔拉和奥托两人找到了,把我弄得醉醺醺的。别哭了,我们要把时间挽回来…而且一定得在半夜解决。那么…”

 他靠近了一些,大声说:

 “怎么!这个混蛋沃尔斯基把您捆在这儿?这个沃尔斯基多野蛮!您这样多不舒服!天哪,您脸色这么苍白!喂!您说话呀,您没有死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抓住韦萝妮克的手,韦萝妮克拼命地挣开。

 “好啊!您还是憎恨这个微不足道的沃尔斯基。那好,会有办法的,您是要顽抗到底,韦萝妮克。”

 他注意地听着。

 “什么?谁叫我?是你吗,奥托?上来吧。那么奥托,有什么事吗?我睡着了,你知道。该死的苏密尔酒…”

 奥托是他的一个同伙,跑了进来。他就是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

 “有什么新情况吗?”他问道“是的,我在岛上看见一个人。”

 沃尔斯基开始笑起来:

 “你也醉了,奥托…这该死的苏密尔酒…”

 “我没有醉…我看见…孔拉也看见了。”

 “噢!噢!”沃尔斯基神情严肃地说“是孔拉和你一起-!那么你们看见什么了呢?”

 “一个白色人影,看见我们走过去,就躲起来了。”

 “在哪儿?”

 “在村子和荒原之间的一个小栗树林子里。”

 “在岛的那边吗?”

 “是的。”

 “很好,我们当心一点就是。”

 “怎么当心?他们可能有好些人…”

 “他们有十个人也成不了气候,孔拉在哪里?”

 “他在我们新修的天桥附近。他守在那儿。”

 “孔拉是个机灵人。原来的桥被烧掉,把我们隔在岛的那边,这个天桥若是再被烧掉,会造成同样的障碍。韦萝妮克,我想一定是来人救您了…您所期盼的奇迹…希望的救助…可是太晚了,美人儿。”

 他解开窗框上的绳子,把她抱到沙发上,把嘴里的东西取出来。

 “睡吧,闺女,您尽情地休息吧。到哥尔戈达山的路还只走了一半,上山的路很难走。”

 他开着玩笑走开了。韦萝妮克听见他同两个叫奥托和孔拉的人说话,知道这两个人是配角,对这事一无所知。

 “您待的这个坏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奥托问。

 “这与你无关。”

 “可是,我和孔拉总该知道点情况嘛。”

 “为什么,天哪?”

 “为了了解情况。”

 “你和孔拉,是两个白痴,”沃尔斯基答道“我在把你们带出来,并让你们给我当差的时候,已将我的计划尽可能地告诉你们了。你们接受了我的条件。你们应该而且必须跟我干到底…”

 “否则呢?”

 “否则的话,留神后果!我不喜欢耍赖的人…”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现在,在韦萝妮克看来,那种她渴望的结局不可避免了。她并不希望奥托刚才讲的那种救援出现。她真的联想都不想了。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去同他相聚,哪怕是受最可怕的刑罚。再说,这种刑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受刑的人,体力是有限的,她已经达到这种极限了,那么她的死就不会拖得很久。

 她开始祈祷。她脑海中又涌现出对过去的记忆,她认为过去的错误导致了今天的种种不幸。

 她就这样祈祷着,疲力竭,疲惫不堪,神经衰弱,对什么都不在意,最后竟昏然入睡了。

 沃尔斯基回来她都没有醒,他不得不摇醒她。

 “时间到了,孩子。祈祷吧。”

 他的说话声音很低,怕被他的同伙听见,他贴着她的耳朵讲述了从前的一些事,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语气中带着极力讨好的味道。最后,他大声说:

 “现在天还太亮。奥托,你到壁橱里找点吃的来,我饿了。”

 他们开始吃起来,但是一会儿沃尔斯基又站起来说:

 “别望着我,孩子。您的眼睛使我不自在。您说对吗?我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感,可是当您那具有穿透力的美丽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感起来,闭上您的眼睛,我的美人儿。”

 他用一块手帕把韦萝妮克的眼睛蒙住,在脑后打了一个结。可还是不行,他又从窗子上取下窗帘,把她的头连同脖子整个儿地包住。然后再坐下来继续吃喝。他们三个人几乎没有说话,闭口不谈他们在岛上的行动以及下午决斗的事。况且韦萝妮克对那些细节已不感兴趣,即使她听到了,也丝毫不会激动。一切对她都是不相干的。她听到的只言片语,也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想着死。

 夜幕降临了,沃尔斯基下令出发。

 “您下定决心了吗?”奥托问,语气里带着敌意。

 “早下定了。你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但是,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怎样呢?”

 “好吧,我们直说了吧,这个事儿我们只有一半的兴趣。”

 “不行!你现在才知道啊,先生,以前是开玩笑似的就把阿尔希纳姐妹吊了起来!”

 “那天我喝醉了。是您把我们灌醉的。”

 “那么,你再醉一次吧,伙计。喏,这是白兰地。盛满你的酒壶吧,让我们安静一点…孔拉,架子准备好了吗?…”

 他又转向韦萝妮克。

 “照顾你,亲爱的…是你儿子玩过的两个高跷,把它捆起来…既适用又舒服…”

 八点半钟,这支灾难的队伍就上路了。沃尔斯基手里拿着灯走在前面。两个同伙抬着架子。

 下午,可怕的乌云更加密集,在小岛的上空翻滚,又浓又黑。天很快就黑下来。狂风呼啸着,灯里的烛光被吹得忽闪忽闪的跳动。

 “哎呀,”沃尔斯基轻声说“好凄惨…真是攀登哥尔戈达山之夜。”

 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窜到他身边,吓了一跳,赶紧闪到一边。

 “这是什么东西?快昏…原来是一只狗…”

 “是那个孩子的狗,”奥托说。

 “啊!是的,那个有名的‘杜瓦边’吧?…它来得正好,这畜生。确实一切都好…等一会儿吧,该死的畜生。”

 他踢了它一脚“杜瓦边”闪开了,没踢中,狗叫了几声,又继续随着这队人往前走。

 路很难走,绕过屋前草坪,通往仙女石桌坟的小路看不见了,他们三人中总有人走偏了道,常常被荆棘和常藤绊倒。

 “停!”沃尔斯基下了命令“歇口气,伙计们,奥托把酒壶递给我,我的心好激动。”

 他喝了几大口。

 “你喝吧,奥托…什么,你不喝?那是为什么?”

 “我看岛上有人了,他们肯定在寻找我们。”

 “让他们去找好了!”

 “如果他们坐船来,就会走悬崖上的那条路,这女人和她的孩子今天早晨就想从那里逃跑,但被我们发现了,是吗?”

 “我们怕的是从陆地上的进攻,而不是海上。那座桥既然被烧了,就没有通道了。”

 “假如他们发现了黑色荒原下地道的口,然后沿着地道走到这里来,那可怎么办呢?”

 “他们能发现得了这个口吗?”

 “我不知道。”

 “好吧,就算他们发现了,那么我们当时不是从这边把口堵——住,并把梯子毁掉,把里面上上下下弄得七八糟了吗?他们要打开那个,得有大半天的工夫才行。而我们半夜就能干完,不等天明,我们就离开萨莱克了。”

 “这就干完了…这就干完了…这就是说我们的良心上又多了一个罪恶。可是…”

 “可是什么呢?”

 “财宝呢?”

 “啊!财宝,这个被遗忘的字眼,财宝,原来是这个把你弄得心神不定,是吗?强盗。好吧,你放心,就像你口袋里已经装上了你的那一份儿。”

 “您这是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呆在这儿,干这件肮脏的事儿心里高兴呀?”

 他们继续赶路。走了一刻钟后,开始掉雨点了,还响了声雷。暴风雨似乎还很远。

 他们艰难地完成了崎岖不平的攀登,这中间,沃尔斯基不得不帮同伙一把。

 “我们终于到了,”他说“奥托,把酒壶拿来…好…谢谢…"

 他们把韦萝妮克放在被砍掉下面树枝的橡树底下。一束光照见了上面的名字:V.d’H。沃尔斯基拾起事先带来的一绳子,把梯子靠在树干上。

 “我们像对阿尔希纳姐妹那样干,”他说“我去把绳子到留下来的树枝上。用它当滑轮。”

 他突然中断了说话,向旁边一闪,因为此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他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怎么啦?你们刚才听到步的一声响吗?”

 “听到了,”孔拉说“从我耳边飞过去的。好像扔过来一个东西。”

 “你疯了?”

 “我也听见了,”奥托说“像是有东西打到树上。”

 “哪棵树?”

 “当然是这棵橡树!好像有人向我们击。”

 “并没有声。”

 “那么,是一块石头,是一块石头打到树上了。”

 “这很容易证实,”沃尔斯基说。

 他用灯一照,立刻就骂了起来:

 “见鬼!你们看…在名字的下边…”

 他们朝那里看去,在他手指的地方,有一支箭,箭尾还在颤动。

 “一支箭!”孔拉喊道“怎么可能呢?一支箭!”

 奥托咕哝道:

 “我们完了,有人向我们箭。”

 “箭的离我们不远,”沃尔斯基观察着“睁大眼睛…找一找…”

 他用灯在四周黑暗处照了一圈。

 “停一下,”孔拉着急地说“…靠右边一点…您看到了吗?”

 “是的…是的…我看见了。”

 离他们四十步的地方,在雷击过的橡树干那边,靠鲜花盛开的骷髅地方向,他们发现一团白色的东西,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至少他们这样认为,并立即躲进了灌木丛中。

 “别说话,别动,”沃尔斯基命令道“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发现了他。孔拉,你陪着我。奥托,你留在这里,握紧,看好了。如果有人来抢这位夫人,你就鸣放两,我们会赶快跑回来,懂吗?”

 “懂了。”

 他朝韦萝妮克弯下去,把头巾松了松。她的眼睛和嘴仍然被蒙着。她呼吸困难,心跳很弱,很慢。

 “我们来得及,”他轻声地说“不过,如果要让她按原定方式死的话,我们还得抓紧时问。她好像不感到痛了…她已经失去了知觉…”

 沃尔斯基放下灯笼,然后领着同伙轻轻地走了,两个人选择最黑暗的地方走,朝着白影子移动。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一方面,看起来这个影子没有动,可是又与他们同时移动着,这使两者间的距离保持不变;另一方面,这个白影子旁边还有一个小黑影在跟着跳动着。

 “是那只讨厌的狗!”沃尔斯基骂道。

 他加快了脚步,但距离并不缩短。他跑,那影子也跑。最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神秘的人跑起来,没有任何声音,连脚下带动的树叶或泥土的声音都没有。

 “真见鬼!”沃尔斯基咒骂着“他在捉弄我们,我们朝他开,怎么样,孔拉?”

 “太远了。子弹不到他。”

 “可是,怎么!我们不能老这样…”

 陌生人领着他们到岬角,然后又下到地道口,经过隐修院附近,沿着酉边悬崖一直走到正在冒烟的天桥边。然后又转回来,经过房子的另一边,踏上草坪。

 狗不时地发出快的叫声。

 沃尔斯基怒气难消,不管他怎么样拼命追,总是追不上。这样追了一刻钟,他最后大骂起来:

 “你若不是孬种,你就站住!…你想干什么?把我们引入圈套?为什么呢?…你想救那个女人吗?她现在不行了,不必费神了。啊!你这个混蛋,我会把你逮住的!”

 突然,孔拉扯着他的衣服。

 “怎么啦,孔拉?”

 “您瞧,他像是不动了。”

 果然,那白影子才开始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通过树丛可以看见,现在那影子是胳膊张开,有点弯,两腿弯曲,好像趴在地上。

 “他可能摔倒了,”孔拉说。

 沃尔斯基走上前去,喊道:

 “是不是让我开呢?无赖?我的已经瞄准了。举起手来,否则我要开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你就活该了!你要是顽抗,你就完了。我数三下,就开。”

 他一直走到离影子二十米远的地方,一面数着数,胳膊高举着:

 “一…二…你准备好了吗,孔拉?击,快!”

 两发子弹了过去。

 那儿传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那影子好像倒了下去。两人朝前跑了过去。

 “啊!你完蛋了,无赖!你看见了沃尔斯基不是好惹的吧!啊!混蛋,你让我追得好苦啊!你的帐要算。”

 离那人几步远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担心受到伏击。陌生人仍然没有动,于是沃尔斯基从近处看了看,那人看来毫无活力,变了形态,很像一具尸体。那么只要跳到他身上就行了。沃尔斯基便这么做了,并且还一边开着玩笑:

 “这次围猎不错,孔拉,快收拾猎物吧。”

 可是,他大吃一惊,因为当他去收拾猎物时,手里抓到的不是什么猎物,而是抓到一件衣服,衣服下并没有人,这件衣服的主人把它挂在树丛上,趁机逃走了。那只狗也不见了。

 “见鬼,活见鬼!”沃尔斯基骂道“他耍弄我们,这个坏蛋!可他妈的,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气急败坏,像平时发脾气时那样,用脚去践踏衣眼。这时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究竟为了什么?可是,他妈的,我刚才说过…一个陷阱…一个诡计,调虎离山,好让他的同伙去袭击奥托。啊!我多傻!”

 他又在黑暗中上路了,当他看见石桌坟时,便喊道:

 “奥托!奥托!”

 “站住!谁呀?”奥托惊讶地问道。

 “是我…见鬼,别开!”

 “谁呀?是你?”

 “喂!是的,是我,蠢货。”

 “刚才响了两,是吗?”

 “弄错了…待会儿告诉你…”他来到橡树旁,立刻拿起灯笼,去照韦萝妮克。她没有动,躺在树底下,头上还是包着布。

 “啊!”他说“让我歇口气。真见鬼,真是好怕人!”

 “怕什么?”

 “怕有人把她从这儿抢走呗!”

 “哎,我,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呀,你不比别人勇敢多少…万一有人袭击你…”“我会开…你们就听见信号了。”

 “谁知道!好歹没出事吧?”

 “什么事也没有。”

 “那女人没怎么闹过吗?”

 “开始的时候,有一点,她在头中底下呻,把我都听得烦了。”

 “后来呢?”

 “噢!后来…她没闹多久…我一拳把她打晕了。”

 “啊!畜生!”沃尔斯基嚷道“如果你把她打死了,那么你也得死。”

 他急忙蹲下去,把耳朵贴在不幸女人的口上。

 “没死,”他听了一会儿后说“心脏还在跳动…不过可能持续不了多久。开始干吧,伙计们,十分钟内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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