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新婚
自从答应龙三的求婚之后,阿信满怀希望地准备开始新生活。给老家寄钱本来是一直
在身上的重担,可是现在阿信一想到只要把哥嫂的新房子盖起来,自己就可以和龙三结婚,就再也不觉得辛苦了。生病之后脸色灰暗的阿信,现在脸上又恢复了光彩。然而,事情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晚上,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源右卫门正在给龙三看账簿“经济又渐渐地不景气了,做新西装的人越来越少了。有的洋装店把我们的布料退回来了,还有的连货款也付不出来了。我看那些经营不善的零售店,我们还是尽早把货要回来为好…”龙三说:“没办法,还是等等看吧!要是我们强行收回货物,有些零售店就要倒闭了,我们批发商还得靠他们呢!”
源右卫门说:“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一旦那些零售店靠不住就不好办了…我们何不把布料做成西装、衬衫什么的呢?做批发商的可不能这么无动于衷啊!”龙三沉
不语。源右卫门又说:“少爷,这个时候你可要当机立断啊!”龙三却说:“这些跟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用不着这么紧张。”
“少爷…”
龙三说:“源伯,我跟你实说了吧。今天我已经和阿信约定了结婚。当然,我知道我一旦和阿信结婚,田仓家就不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也会被赶出这个店。这一切我都想过了,但我还是决定要和她结婚。”
源右卫门目瞪口呆。龙三又说:“马上就要被赶出这个店了,我又何必
那么多心呢?”说着,他快活地一笑“那样的话,源伯也要回佐贺去了。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也有个心理准备。”
源右卫门突然大怒道:“这…简直是胡闹!我源右卫门绝不允许你这么胡闹!你真是昏了头了,为了那么个女人…”
这回轮到龙三目瞪口呆了,他完全没有料到源右卫门会如此
然大怒。
源右卫门怒道:“老爷和太太吩咐我跟着你,就是要我替他们照看你,你应该听我的话!”
龙三说:“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是我要和父母断绝关系的,既然断绝了关系,那就无所谓父母原谅不原谅我了。源伯是代替父母来照看我的,自然没有资格管我的事。”
源右卫门又伤心又气恼地说:“少爷,难道你为了那个女人,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吗?难道为了那个女人,你连自己的前程都不顾了吗?”
龙三也生气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源伯你对阿信小姐的情况又了解多少呢?你对她一无所知,就没来由地反对我们的婚事,真是岂有此理!”
源右卫门说:“那姑娘的出身…”龙三截住他的话说:“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这算是什么理由呢?”
源右卫门又说:“她连小学都没有上过,连信都不能写一封,账也不会记一笔…少爷娶了她,将来会很辛苦。”
龙三十分焦躁。源右卫门劝道:“少爷,这世上有的是和你般配的姑娘,你为什么左挑右选,偏偏要为那样的女人断送你的一生幸福呢?”
龙三默不作声。源右卫门又说:“虽说我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见过她的父亲,就知道她不可能受过什么好的教养。女人要是举止不得体,又不懂礼仪,那怎么得了?娶到坏老婆是男人终生的不幸,还望你再考虑一下。”
龙三寂寞地望着源右卫门。源右卫门说:“你让我别管这件事,自己回佐贺去,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我伺候了你这么多年,一下子就说要分开,让我怎么能做到呢?”
说到伤心处,源右卫门不
老泪纵横。龙三无可奈何,心烦意
。
早上,阿信正在自己的公寓里做着针线活。这时候有人敲门,传来了龙三的声音:“阿信小姐!”
阿信高兴地答应一声,起身为龙三开门,笑道:“早上好!”龙三说:“今天…我们结婚吧!”
阿信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说:“屋里
得很,请进来吧!”说着慌忙收拾屋子。
龙三走了进来。阿信问:“您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我给老家寄够了钱,帮他们把新房子盖起来之后再结婚吗?”
龙三说:“我也是这个意思,钱还没寄够的时候,阿信小姐不得不继续工作,还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是这样的…我把我们的事跟源右卫门说了。”
阿信一惊。龙三说:“源伯从我祖父在世的时候就开始伺候我父亲,我小的时候,都是源伯照料着我。我出生后不久,我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她就只照顾妹妹,我几乎全是靠源伯带大的,所以现在他要怎么样,我也拿他没办法。”说着,他不
笑了:“要是我们结婚了,我的这位源伯只好回佐贺去了。我想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就告诉他了…”
阿信说:“源右卫门先生不是反对我们的婚事吗?”
“啊,他简直是大发雷霆。”龙三苦笑了“源伯并不了解阿信是什么样的人,也难怪他生气。”
阿信说:“既然这样,我们怎么还能结婚?”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尽快结婚。我们结了婚之后,阿信就能到田仓家来了。我想在离开这个店之前,让源伯好好看一看阿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品,这样他也能安心回佐贺去了。源伯一向疼爱我,我应该让他安心。”
阿信沉默不语。龙三说:“这全是我自作主张,如果阿信小姐不愿意这样做的话,你就拒绝我好了。如果现在你去我那边,源伯肯定会和你别扭的,恐怕你免不了要受委屈,所以我不想勉强你过去。阿信小姐并没有义务对源伯怎样,我会另外想办法让源伯放心的。”
阿信依然没有说话。龙三苦笑道:“其实是我自己希望阿信小姐早一天来到我的身边…这也许才是我的真心话。”
看阿信沉
着,龙三说:“其实也不非得今天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阿信突然说:“我…愿意今天结婚…”
“阿信小姐…”
“我早已经决定要嫁给你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
龙三喜出望外地说:“这样太好了,那你答应到我那边去了?”
“…好的。只是,在老家的房子盖好之前,我还要继续往家里寄钱…”
龙三爽快地说:“那就继续工作好了…我会跟源伯说的。”说着,他笑了:“婚礼结束之后,你就赶快搬过来吧!今天真是很忙啊!”阿信也笑了:“这么说,我还不必再付这里的房租了。”
“是啊,把房租那份钱也寄回家吧!这真是一举两得啊!”阿信和龙三不
都畅怀大笑。尔后,他们穿着平常的衣服,来到了神社。
龙三突然站住了,看着阿信说:“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阿信不语。龙三说:“如果你想和谁商量一下,现在还可以…”
阿信却说:“这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听别人的呢?这个也不是和别人商量才能决定的事啊!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永远不会后悔。”
“既没有媒人,也没有傧相…”
阿信说:“以后是龙三先生和我两个人生活…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举行婚礼,不是正好吗?”
龙三默默地凝视着阿信。神殿中,两人并肩站着…
突如其来的婚礼,果真是只有阿信和龙三两个人参加。既没有婚礼的礼服,也没有梳文金高岛田的发髻,甚至没有前来祝贺的客人。阿信突然想起了加代盛大的婚礼,但是她毫无歆羡之意。在阿信看来,能够发自内心地去爱一个男人,不必为了他人而委曲求全,而是基于两情相悦喜结连理,这才是世上最大的幸福。阿信在心中默默地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竭力守护自己亲手缔造的幸福…
在当年阿信和龙三结婚的神社内,暮年的阿信正在祈祷,阿圭守候在一旁,感叹道:“这么小的神社啊!”阿信说:“我们的婚礼用不着在大神社里举行啊!这里还和当年一模一样…真没想到这个神社还在。”
阿圭说:“
的婚礼真是简单啊!”阿信说:“那时候我们两个都还年轻…当时,龙三先生的真情在我眼中光彩夺目,珍贵无比。就凭着这一点,我决定终生和他相随。当时,要想自由地和意中人结合,还需要很大的勇气。连加代小姐最终都为家庭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正因为如此,龙三先生的专一显得尤为可贵。”
阿圭感叹道:“
当时也相当单纯啊!”“那倒是,可是现在我却变得这么不好对付了。”阿信不
苦笑了“不过,要是考虑太多的话,也许就没法结婚了。那时候周围的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反倒促使我们横下心来,毅然决然地结婚了。”
阿圭问道:“你当时没有想浩太先生的事吗?”
阿信寂寞地微笑道:“初恋毕竟是初恋。不过,如果没有浩太先生的事,我也不会和龙三先生走到一起。也许正因为有过和浩太先生交往的痛苦经历,我才会体会出和他截然不同的龙三先生的爱情是那么温暖。“
“是吗?看来人生毕竟是由好多过去的经历一点点地汇合而成的啊,这些经历之间都有着某种关联。”
阿信默然了。阿圭说:“正是由于在这个地方举行了婚礼,才会有现在的
啊!”阿信苦笑道:“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那场婚礼似乎就是为了
后的吃苦受罪…不过这也是事后才会这么想,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
说着,阿信又沉入了遥远的回忆…
在神社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之后,二人回到阿信的公寓,阿信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龙三也在一边帮忙。突然,阿信停住了手,迟疑道:“今天就搬过去,还是不妥吧?”
龙三说:“你又犹豫了!既然我们都结婚了,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我们还没有跟源右卫门先生商量…”
“就算我们去商量,他也不会答应的。所以我们还是先斩后奏好了!就算源伯唠叨什么,反正等我们搬出去以后,他就管不着了。那里现在还是我的家,用不着在意别人怎么看。”
阿信默然。龙三说:“我知道这样使阿信小姐很为难,可是…”
阿信毅然说:“虽说我不知道能否让源右卫门先生认可我,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但愿源右卫门先生会觉得少爷娶了个好媳妇,让他老人家放心。”
龙三感激地说:“阿信小姐…”
阿信微笑道:“都是自己的媳妇啦,还阿信小姐长阿信小姐短的。要是源右卫门先生听到了,多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龙三神气地叫道:“阿信!”
“哎。”
阿信和龙三畅快地相视大笑。
载着阿信的简单行李的货车停在田仓商会的大门口。源右卫门正在店里忙碌着,看到龙三回来,忙说:“你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见踪影,老也不见你回来…”
龙三说:“我去参加了个婚礼…”
“婚礼?谁的婚礼?”
“是我和阿信的。”龙三若无其事地说“所以,从今天起,阿信就到这里来生活了。”
源右卫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爷!”
龙三说:“我们既然已经是夫
了,当然没有分开来过日子的道理。阿信的行李已经运来了。行李很简单,只要一辆车就够了。”说着,龙三向在门口帮助卸行李的阿信使了个眼色。
阿信来到他们面前,对源右卫门说:“上次我父亲冲撞了您,还望您原谅。”
源右卫门生气地不理睬阿信。阿信并不介意,又说:“托您的福,今天我们顺利地结婚了,今后我在这里生活,还请您多多指教。我尽管
陋不才,但一定会尽力而为的,还望您多包涵。”说着恭敬地躬身行礼。
源右卫门正要说什么,龙三赶紧堵住他的话头,说道:“我的房间以后就是我和阿信两个人用了。阿信,快让他们往里搬东西吧!”阿信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源右卫门叫道:“少爷!”
龙三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源右卫门说:“你预备怎么跟老爷和太太说呢?”
龙三淡淡一笑:“当然是实话实说了。我已经做好离开这里的心理准备了。不过,我想和阿信在这里生活一阵子,让源伯看看阿信的为人。所以我才把阿信带过来的。”
源右卫门伤心地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办哪?我无论怎么向老爷和太太赔罪,都无济于事啊!”“这不是源伯的错。”
搬运工人和阿信把行李拿了过来,就要搬到里面去。源右卫门连忙制止搬运工人:“那些东西不要搬进去!”
搬运工人吃了一惊,龙三说:“没关系,快点搬进去,天都要黑了!”
源右卫门还在大叫:“不行,不行!”龙三却说:“别管他,没事!”
搬运工人不知所措。阿信说:“来吧!”自己率先拿着行李进去了。源右卫门无可奈何,不再做声了。
阿信在龙三的房间里整理搬进来的行李,龙三又搬了一些进来:“全搬完了。”
阿信说:“这个箱子里放着锅和碗,在这里虽说用不着,不过等咱们搬出去过日子的时候就有用了。要小心收着…”
龙三抱歉地说:“你刚来就让你受委屈了,不过源伯也有他的立场…”
阿信笑道:“源右卫门先生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他那么反对娶我进门,可是我却厚着脸皮挤了进来…”
“对不起…”
阿信快活地说:“只要忍耐一阵子就好了。”
“阿信…”龙三不由得一阵心动,伸臂要把阿信揽入怀里,可是突然发现源右卫门站在门口。阿信吃了一惊,赶紧从龙三身边离开,龙三也很难为情。没有人注意到源右卫门的眼中
出一丝寂寞。
和龙三结婚之后,阿信开始了自己在田仓家的生活。
早上,起居室的挂钟响了起来,正是六点整。阿信睁开眼睛,轻轻地坐了起来。龙三拉住阿信的一只手,想把她拉进自己的被窝。阿信小声说:“不行啊。”
“为什么?我们已经是夫
了。”
“可是源右卫门先生已经醒了。”
龙三不满地说:“你昨晚也是这么说。”
阿信温柔地抚慰龙三:“男人可能不在乎,可是女人就…反正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
龙三还是有些意犹未尽,可是听到了源右卫门的咳嗽声,只好放开了阿信,无奈地说:“看来我们也得像外国人那样旅行度
月了!”
阿信笑了:“现在哪有那么悠闲啊!”说着,起身利索地穿上衣服来到门口。源右卫门正在扫地。阿信招呼道:“您早上好!”源右卫门不理睬阿信。阿信说:“从今天起,里面的活就交给我来干吧!扫除、厨房里的事,还有洗衣服都是我干。”
源右卫门不做声。阿信又说:“还望您多指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事需要注意…请您尽管说。”
源右卫门仍旧不理阿信。阿信无奈,只好说:“那么我就先按照自己想的去做了,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合适,请您不吝指教。”说完鞠了一个躬,走进里面去了。
“明明狡猾得很,却说得这么好听。一个二十出头的黄
丫头,还想代替我?我伺候少爷多少年了?一个刚过来一两天的人,就能知道该怎么照顾少爷?”源右卫门生气地嘟囔着,发
怒气似的用力扫着地。
阿信来到厨房,在大灶上煮上饭,又把小锅架在炭炉上煮汤。趁着空当,她环视厨房的各处,查看豆酱、酱油、砂糖、各种食物以及碗筷之类所在的地方。做上早饭,阿信又来到起居室,认真地打扫起来,
空还去厨房把炖的菜翻一翻。这时候龙三起来了,笑道:“我又睡过去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问源伯。”
“哎。”阿信连忙往脸盆里倒上热水,问道:“你在哪里洗脸呢?”
“在水槽上就行了,我还要剃胡子。”
这时源右卫门过来了,一见龙三,说:“起来了?”好像故意说给阿信听似的:“我这就去给你打热水洗脸。”
可是,源右卫门一转眼发现脸盆里已经倒好了热水,放在了水槽上,不
很是尴尬,又说:“我去拿镜子、剃刀和香皂。”
可是话音未落,阿信已经把这些送了过来,放在了水槽边。源右卫门脸色很是难看。
龙三说:“源伯,阿信知道该怎么照顾我,她会做好的。以后源伯就不必管我的事了,只要照顾店里就行了。我也希望源伯能轻松一些。”
源右卫门不
神色凄然。
阿信在起居室里预备好早饭,摆上了三个人的碗筷。龙三和源右卫门进来了,阿信说:“我这就去沏茶…”
龙三坐到桌旁,可是源右卫门却走到厨房里,拿出自己的碗筷,在厨房里坐下了。阿信惊讶地看着源右卫门,问道:“您这是为什么?”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阿信说:“您和少爷一起坐在这里啊…我已经准备好了。”
源右卫门说:“不,我是个佣人。我伺候完少爷用餐后,一直就在这里吃饭。”
阿信说:“这怎么行…源右卫门先生怎么是佣人呢?我是把您当做少爷的父亲看待的。”
源右卫门的神情不由得一动。阿信又说:“少爷也是一直这么说的。”又对龙三说:“是这样的吧?龙三,你也请源右卫门先生过来吃饭吧!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于是龙三对源右卫门说:“源伯,阿信都这样说了,在东京就不必守那些老规矩了吧!”
源右卫门却说:“在佐贺这可行不通。做人要知道分寸。”
龙三和阿信面面相觑。阿信无奈地把源右卫门的碗筷从桌子上撤下来,准备给他盛饭。源右卫门却说:“这些事让我自己来做。”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阿信小姐是少爷的太太了,不应该伺候佣人吃饭。”
源右卫门话中带刺,阿信不
十分沮丧。龙三见状,想要引阿信高兴一些,忙称赞道:“今天早上的饭真好吃,煮得非常好。”
阿信说:“这是因为在大灶上煮的缘故…我自己住的时候,总是在小炭炉上煮饭,一点也不好吃。我刚才看到大灶的时候,觉得很是怀念呢。”
“是吗?原来是在大灶上煮的啊!”源右卫门悻悻地说:“少爷和我两个人过日子的时候,从来就不在大灶上煮饭。”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龙三忙又说:“嗯,大酱汤也很好喝。这个炖萝卜干,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源右卫门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说什么呢…少爷从来不喜欢吃萝卜干的…”
龙三听到了源右卫门的话,说:“源伯,你做的萝卜干太咸了。”源右卫门却说:“萝卜本来就有点甜,不应该再放糖进去了。大酱汤里面放了这么多汤料,当然好喝了。”
阿信和龙三不胜其烦,面面相觑。
吃完早饭后,阿信收拾好理发的工具,准备出门工作。龙三正在和店员说着话,阿信对他说:“我出去了。”
见源右卫门瞪着自己看,阿信解释道:“我约好了替客人做发型,我先走了。”龙三也过来对源右卫门说:“阿信的老家要盖新房子,所以她得往家里寄钱。”
“少爷…”
龙三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个男人让
子出去工作,也许有些没面子,可这是有缘故的。阿信嫁过来之前,我们已经说好了,阿信可以继续工作,一直到老家的房子盖好为止。”
阿信向源右卫门说:“对不起。”龙三说:“这没什么。女人有一技之长,能够和男人一样工作,这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也没什么好惭愧的。你辛辛苦苦学会了做发型的手艺,不要把它埋没了。”
源右卫门满脸不悦。阿信说:“我会在回家的路上买好东西,回来做晚饭的。”
龙三说:“不用勉强,源伯会做晚饭的。”
阿信笑了:“不,这是我分内的事…要是我只顾赚钱,连一个
子的分内事都做不好的话,那么我们干吗还要结婚呢?”
龙三说:“那么,让源伯给你买菜的钱吧。源伯,你给阿信一些生活费吧!”
源右卫门感到很没趣。
阿信来到“雅典”咖啡屋的女侍休息室。染子和八重子等在那里,看到阿信进来,染子高兴地说:“啊,你来啦!”
阿信说:“让你们久等了。”
八重子说:“我们还担心你今天会打电话说不来了呢!今天先给我梳吧!”
阿信开始梳理八重子的头发。染子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你突然说不来了,我们还担心你会不会又病了,今天早晨我们还去公寓那儿看你来的呢!去了才听说你昨天就搬走了。”
阿信说:“对不起,突然出了点事情,所以…”
染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问房东你搬到哪儿去了,他们说是田仓商会…”
八重子对阿信说:“不会吧?”又对染子说:“是房东弄错了吧?”
染子说:“阿信既然来了,问问她不就明白了?”
阿信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说起。染子问道:“阿信,你真的搬到田仓商会了?”
阿信说:“我本来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第一个就要告诉你们的…昨天,我和田仓先生结婚了。”
染子大吃一惊,手中燃着的香烟不觉掉到了身上,八重子也惊讶地蹦了起来。染子叫道:“哎呀呀呀…”
阿信惊叫道:“哎,你的衣服…”
“讨厌,烧了一个
…”染子带着醋意问阿信:“你真的和龙少爷…”
八重子说:“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说自己讨厌龙少爷的吗?”
染子说:“这有什么?女人的心本来就是容易变来变去的…你能和他结婚,这样很好啊,祝贺你,阿信…”
阿信说:“你们帮了我很多忙…”
八重子说:“这个消息太突然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你们真的结婚了,我们该祝贺你们才对!”
染子问:“为什么不叫我们去参加婚礼呢?我们一定会去的。”
阿信说:“婚礼只有我们两个人…”
八重子诧异地说:“哎?那么我们约个时间聚一聚吧!我们也受了龙少爷很多照顾,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阿信说:“你们的好意我非常感激,可是现在还不是祝贺我们的时候…”
染子奇怪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这个…田仓家的父母反对我们结婚,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会断绝和龙三的关系,我们也会被赶出那个店。”
染子问:“你是说他们不喜欢你吗?”
阿信说:“这也没什么。我们结婚的时候,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还没有安定下来,所以没告诉任何人。”
八重子说:“这确实让人伤脑筋。”
染子问:“不过,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吧?”
阿信说:“虽说是住在一起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夫
…”
“阿信?”
阿信笑道:“等我们真正成了夫
的那一天,再请你们祝贺我吧!”
染子说:“那么,你干吗要嫁过去呢?你还是一个人住着,让田仓先生到你那边去,不是轻松多了吗?你过去了,还不是累得要命。”
阿信却说:“这没什么,既然举行了婚礼就是夫
了。
子的分内事我还是应该做的…”
染子叫道:“阿信…”
阿信说:“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想尝一尝为人
子的感觉…”
染子和八重子无奈地面面相觑,阿信却愉快地替她们做着发型。
晚上,田仓商会已经关上了店门,源右卫门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不满地说:“既然嫁过来了,可是该做晚饭的时候却不回家,这个样子根本没有做
子的资格。”
龙三说:“这也是不得已啊!乡下那边还指望阿信寄钱呢。本来我们说好了等阿信给老家寄够了盖新房子的钱再结婚的,是我硬要提前把她娶进门的。”
源右卫门不以为然地说:“不管有什么理由,要是连做
子的义务都尽不到的话,就没有资格做
子。”
龙三说:“她是因为家里有源伯在,才能放心地晚回来的。”
源右卫门说:“这根本不成理由。噢,因为阿信小姐不在家,就要我来做晚饭啊?想指望我,门都没有。是这个道理吧…”
龙三无话可说。源右卫门劝道:“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把婚事退了吧!只要花点钱就能够办到。”
龙三不理源右卫门。源右卫门又说:“我暂时还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老爷的,你还是快点回心转意吧!”
龙三十分厌烦。源右卫门说:“看她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今天还是我来做晚饭吧!不过,你要好好想一想,源伯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说完,源右卫门往后面去了。龙三心中十分郁闷。
来到厨房里,源右卫门看到洗碗巾上面放着一张纸,他奇怪地一看,纸上还写着什么,字迹秀逸
畅。源右卫门不
认真地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源右卫门先生,我准备好晚饭了。锅里是炖鱼,小锅里是清汤,麻烦您把它放在炉子上热一热好吗?清汤里面的菜,我已经做好放在碗里了,您只要把汤倒进去就可以了。研钵里我做了凉拌菜,小菜则是腌萝卜。您可以把炖鱼也热一下,那样会更好吃。我也许赶不及回来吃晚饭了,请您先给少爷开饭吧。请源右卫门先生也和他一起吃…麻烦您了。
阿信上
源右卫门望着阿信留的纸条出神,半晌,他回过神来,掀开洗碗布,又拿开锅盖一一查看。洗碗布下面碗筷俱全,连源右卫门的那一份都准备好了。
源右卫门站在厨房里,不
呆住了。这时候龙三进来了,源右卫门慌忙把阿信的纸条
进怀里。龙三诧异地看了看厨房,说:“莫非阿信把晚饭准备好了?”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龙三说:“哦,她说过中间会买好东西回来一趟的…”
源右卫门没有回答,说道:“马上就可以吃饭了。”说着把炭火拨旺,将小锅架到炉子上,忍不住说:“阿信小姐的字写得真好啊!”龙三诧异地看着源右卫门:“源伯见过阿信写的字?”
源右卫门又不言语了。龙三突然想起来了:“哦,是啊,有几回咖啡屋的女侍们给我写信,三个人的信笔迹却都是一模一样的,源伯还曾经赞叹字写得好,说她们大概是请男人代写的呢!那就是阿信的笔迹啊。阿信受她们之托,一个人替三个人写了信。”
源右卫门
口说道:“啊,怪不得我看着眼
呢!”
龙三没听明白。源右卫门不解地说:“她是山形的一个佃农家的女儿,连学都没有上过,那她在哪里学会了写字呢?”
“是在酒田的一家大米行里…哦,你知道那个叫加代的女孩吧?加代就是那家米行的小姐,阿信从九岁一直到十六岁都在她家做佣人。米行的老太太教会了阿信书法、打算盘、记账,还有茶道、
花、礼仪…反正女子的教养阿信都学会了。做饭大概也是在那儿学会的吧?”
源右卫门说:“阿信连打算盘、记账都会吗?”
“啊,我只是听说,我也没有见过。”龙三笑了“毕竟是女人嘛,大概只会些基本的吧?”
源右卫门又开始发愣。龙三问:“源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
龙三说:“源伯也饿了吧?阿信把源伯的饭也准备好了,咱们一起吃吧!”
源右卫门见锅里的清汤已经烧热了,把碗盖拿开,将汤倒进碗里“原来是这样啊,先把清汤里的菜做好,放到碗里,然后再把汤加进去…我一直是把汤和菜一锅煮,煮得烂糊糊的,汤就浑了,难怪不好吃。”
源右卫门的表情渐渐地和善起来。龙三惊讶地看着嘟嘟囔囔的老管家。
晚上,阿信回到店里,看到源右卫门正端坐在桌子前,她吓了一跳,慌忙说:“我回来晚了…”
源右卫门板着脸说道:“今晚我有话跟你说。”阿信不解地看着他。源右卫门又说:“少爷有事出去了。”
阿信的心中掠过一丝惊慌,不安地看着脸色十分严肃的源右卫门。
店里面灯光昏暗,源右卫门端坐在桌前。阿信问道:“少爷是吃过晚饭才出去的吗?”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阿信说:“吃晚饭的时候,还有客人要做头发。这一阵子我会在中间的时候回来准备晚饭,然后再出去继续工作。还望您能够原谅。”
源右卫门依然不吭声。阿信不安地说:“我留了信给您…”
“我看过了,照你说的做了。”
阿信松了一口气:“麻烦您了。”
源右卫门问:“据说阿信小姐会打算盘?”
“是,会一点…”
源右卫门把算盘放在阿信面前,说:“那么请你打打看吧。”
阿信有些诧异,但还是应道:“…好的。”
“那么…”源右卫门咳嗽了一声:“就麻烦你了。”说完开始报数,阿信
畅地打着算盘。
源右卫门念着:“一千九百七十元…”阿信得出总数,源右卫门点点头。
“下面这笔账是加减法混合的…”
“…是。”
源右卫门又开始报数,阿信毫无困难地打着算盘。念完了数,源右卫门看着阿信。阿信报出总数来。源右卫门又点点头。
打完算盘,源右卫门问:“据说阿信小姐还会记账?”
“…哎,也只是能一边打算盘一边把数字记下来而已…”
源右卫门说:“我知道你要出去做头发很忙,不过我希望这一阵子你能帮店里记记账。”
阿信有些不解。源右卫门说:“每天早晨我会把前一天的出入账目报给你听,麻烦你汇总一下。”
“…好的。”
“那么,今晚请你先睡吧。让我等少爷回来就行了。”
阿信在起居室里
制着受托的衣服。龙三似乎是回到店里了,传来源右卫门的声音:“少爷回来啦。”阿信想要起身去
接,但又止住了。
龙三进来了,源右卫门正想要跟进来,看到阿信在里面,说:“你还没睡啊?我想给少爷泡点茶…”
阿信连忙说:“我去泡。”
源右卫门又说:“少爷也许还要吃点夜宵…”
阿信说:“我预备了茶泡饭…”
龙三说:“源伯,这里有阿信在,你就不要
心我的事了!”
阿信慌忙责备龙三:“看你说的。源右卫门先生,您也一起喝点茶吧!”
源右卫门说:“不用了,那我走了。”说着站了起来。阿信连忙说:“对不起,让源右卫门先生等到这么晚…”又悄悄地对龙三说:“你对源右卫门先生说那样的话,源右卫门先生岂不是太可怜了?源右卫门先生是那么心疼你…”“这个我知道。”
“那么…你一口一个‘阿信、阿信’的,倒让我为难呢!”
龙三说:“阿信,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也许是做错了。我本来想让源伯看看你的人品,可是效果似乎适得其反。”
阿信一边沏茶一边安慰龙三道:“哪儿能那么着急呢…慢慢地就会好了。”
源右卫门让阿信记账,终于引起了龙三的不满。这天,龙三怒气冲冲地责问源右卫门:“你究竟为什么要让阿信记账?”
源右卫门说:“我托阿信记账,有什么不妥当吗?”
“一个女人何必做这种事!”
源右卫门说:“就算是个女人,要是连账都不会记的话,是做不了商人家的媳妇的!”
龙三说:“我可没打算让阿信干这种事!还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店里待几天呢!做这种多余的事干什么?”
阿信慌忙对龙三说:“是我自己要做的。反正又没有什么坏处…做做也不妨嘛。”
龙三生气地说:“阿信,你要违抗我吗?”
阿信求助地看着龙三:“你…”龙三说:“源伯是在挑阿信的毛病呢!他要你做这些,是想证明你连账也不会记,没有资格做商人家的媳妇,你不要上他的当!”
阿信惊慌地说:“源右卫门先生不是这个意思…”
源右卫门不动声
地端坐着。龙三恨恨地看着他:“源伯就是不喜欢阿信,这一点你总明白吧!”
“你…”“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随便你好了!”说完,龙三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阿信对源右卫门说:“少爷正在气头上,请您原谅他。”
源右卫门平静地说:“这是昨天店里的出入账,这些是我的备忘录,麻烦你整理一下记到账上。”
“…好的。”
阿信在起居室里翻看着账簿,龙三走了过来,看见这幅情景,苦笑道:“你还真要做啊!不会记账其实也没什么。不管源右卫门说什么,阿信在我眼中永远是最宝贵的。用不着为了这些无聊的事辛苦。”说着,龙三怜爱地想要亲吻阿信的脸颊,可是阿信一脸严肃,说:“店里的事情,你都是交给源右卫门先生管的吗?”
龙三有些惊讶:“哦,经营上的事大多由他管,我只负责进货和把货迅速地卖出去。”他疑惑地问:“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记完账,阿信来到店里,和源右卫门说:“论理我不该多嘴,不过我仔细看了这些账簿,总觉得不太对劲…”
源右卫门没有做声。阿信说:“店里的货确实卖得很快。我们的卖价比进价贵两成,所以利润也不菲…可是卖出去的货款有一半竟然收不回来,这样怎么能算是在做生意呢?更过分的是,有的货款会拖半年以上还无法收回,这样光是利息,我们就会损失一大笔钱。这样的话…”
这时候,正在外面指挥出货的龙三进来了。看到两人的模样,龙三问道:“有什么事吗?”
阿信不做声了。龙三对源右卫门说:“女人不懂记账的事也没关系。源伯你也别老是说她。”
源右卫门还没说话,龙三又说:“阿信,你该去做头发了吧?对阿信来说,这才是要紧事啊!”说完笑一笑,又到外面去了。阿信目送龙三离开,问源右卫门:“少爷知道这个情况吗?”
源右卫门不语。阿信说:“这样做生意的话,虽然货物在进进出出,看上去生意很兴隆,可是不但赚不了钱,用不了多久,就会陷入困境的…”
源右卫门说:“这些我都跟少爷说过了。”
阿信惊讶地说:“那他明明知道,也不采取任何措施吗?”
“少爷有他自己的考虑。”
“可是…”
“就算你是他的
子,一个女人也不该对生意上的事指手画脚的。”
阿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源右卫门又说:“我只是托阿信小姐记账,并没有请你查看账簿啊!请你搞清楚这一点…”
源右卫门口气冷淡,阿信沉默了。
阿信在酒田的米行中,曾经跟随加贺屋的邦子夫人学会了记账和看账本,所以她只翻看了一下田仓商会的账簿,就对商会的经营情况一目了然。龙三为人善良慷慨,做生意也豪
大方,可是如今不赶紧着手回收欠款的话,恐怕商会将难以为继,免不了破产的命运。不过,阿信觉得自己对此事如此关注未免有点可笑,反正很快就会被赶出这家店的。即便离开了这家店,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考虑到离开田仓商会后的生活,阿信比过去更加珍惜做发型的工作了。
这天晚上,阿信工作回来,发现源右卫门在店里等着自己。打完招呼后,源右卫门说道:“阿信小姐会泡茶吗?”
“泡茶?”
“就是茶道啊!”“我倒是学过…”
源右卫门说:“是这么回事,有一个英国的客户来了,少爷请他们去滨町的餐馆吃饭,他们说起想要看一看日本的茶道,所以少爷说请阿信小姐回来后马上过去…”
阿信吃了一惊:“让我去?”
源右卫门说:“那边已经准备好茶道的用具了。”
阿信说:“这不是开玩笑吗?让我去那样的地方…”
源右卫门说:“我也是这么说的。表演给外国人看,一定要精通茶道的人才可以啊。况且,这还是关系到我们的生意的要紧客人,可不能出什么笑话啊!”阿信的脸色不
一动。源右卫门说:“艺伎之中一定有精通茶道的人,还是请她们来做吧!我马上去打电话。”说着拿起了话筒。阿信突然说:“我去就行了。”
源右卫门一愣。阿信说:“艺伎能够做到的茶艺表演,我也能做到。”
源右卫门不放心地说:“可是…艺伎们都是严格地学过茶道的啊!”阿信说:“少爷是让我去的。要是请别人去就不好了…”
源右卫门急道:“阿信小姐,如果给少爷丢了脸…”
阿信已经快步走进里屋去了。“真是个倔强的姑娘啊!”源右卫门心神不宁。
阿信一身盛装走进了餐馆,由女侍引了进来。源右卫门不安地跟在后面。
阿信进入包间,源右卫门也跟了进来。龙三和一对英国夫妇坐在里面。阿信说:“让你们久等了…”
龙三赶紧向客人们介绍:“这是我的
子。”
英国太太说:“噢,原来是田仓太太啊!”阿信与客人寒暄:“初次见面…我叫阿信。”
英国先生说:“我是约翰·福克斯,这是我的太太凯瑟琳,请多关照。”太太也说:“请多关照。”
主客寒暄已毕,龙三对阿信说:“我们刚才说到了茶道的事,我说我
子对此有些心得,结果他们就非说要开开眼界。”
源右卫门说:“你不该轻率地说这种话。”
龙三说:“一时说得兴起,就…没办法啊。”又悄悄对阿信说:“反正他们也不懂,你就随便做做嘛。”
阿信默默地坐到水锅前。英国太太叫起来:“噢,真好看啊!”阿信开始泡茶,举止娴熟优雅,无可挑剔。源右卫门不
一惊,但旋即入
地看着阿信的表演。
茶道也是邦子教给阿信的。阿信已经好几年没有做过茶道了,像竹刷子、接茶碗用的小绸巾这些茶道用具,也很久没有碰过了,但是她并没有忘记早已娴熟于心的茶道技艺。阿信很久都没有这样心无旁骛地沏茶了。此时的她,表现出龙三和源右卫门完全没有见过的另一面。
回家后,在田仓商会的起居室里,龙三和阿信如释重负地喝着茶。龙三高兴地说:“今天晚上你可给我挣足了面子,真没想到啊!福克斯夫妇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正在和福克斯先生商谈,争取咱们能够在日本独家包销他们公司的布料。他们可是英国数一数二的羊
布料生产商,无论如何都要谈成这笔生意。外国人很爱惜
子…有一个好
子,连丈夫的信用都会上升。多亏了阿信,连我也跟着沾光了!”
阿信说:“龙三,你也真是怪可笑的…”
龙三一愣。阿信说:“明明知道不久我们就会被赶出这家店…”
“哦,一工作起来,我就忘了这回事了!”龙三苦笑了“但愿在咱们离开这里之前,能够签下合同来。”
“那不是为别人忙活了吗?”
龙三说:“没什么,我想试一试自己的能力。”
“不过,源伯好像不太高兴。他一直没说话。”
龙三说:“我说过不用理会源伯,等我们离开这里,他就和我们没关系了。”
“可是…”
龙三叹道:“源伯还是没有看到阿信的优点,真没办法…”
阿信也感觉到自己快要离开这里了,因为总不可能永远瞒着龙三的父母,这样也使她十分难受。
这天,一位提着旅行包的中年男子来到了田仓商会,径自撞进店里。龙三正在检查布料,看到这个男人,他大吃一惊。阿信正准备出门替人做头发,也诧异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只听龙三叫道:“爸爸…”
源右卫门毫不吃惊,默默地低头行礼,男子点头答礼。阿信不觉看得愣住了。
这位不速之客就是龙三的父亲,一向住在佐贺的田仓大五郎。
阿信赶紧给染子她们打了个电话:“喂,是染子小姐吗?我是阿信。对不起,我刚才正想要出门,突然来了一位客人…今天看来去不成了…哎?是谁啊…反正是要好好招待的客人,等回头我再跟您慢慢说吧。不好意思。请多包涵,麻烦您替我向大家道个歉…”说完,阿信赶紧放下话筒,将茶端进起居室。
龙三、大五郎和源右卫门端坐着,气氛十分沉闷。阿信默默地送上茶。龙三对大五郎说:“这是阿信。我们一个月前结的婚。”
阿信说:“初次拜见您,我叫阿信。”
龙三说:“本来想早点告诉你们的…”
源右卫门说:“是我告诉老爷的。”
阿信和龙三吃惊地看着源右卫门。源右卫门又说:“这件事总不能一直瞒下去,再说我在少爷身边,也不能知情不报…”
龙三恨恨地瞪着源右卫门。大五郎说:“我收到源右卫门的长信,一看大吃一惊。你妈妈不能马上到东京来,所以这一次我来了。”
龙三不安地说:“让你们担心了…”
大五郎叫道:“阿信小姐…”
“…哎。”
“你是佃农的女儿?”
“是的,我是山形县的佃农家的女儿。”
龙三不悦地说:“现在这些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大五郎说:“你给我闭嘴。我现在是在和阿信说话。”
龙三愤然说道:“事到如今,爸爸和妈妈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我知道这样会导致你们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会被赶出这家店,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娶了阿信。”
源右卫门叫道:“少爷!”
龙三不客气地说:“我和源伯也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本来打算让源伯了解一下阿信的为人,知道阿信做我的
子当之无愧,也好让源伯放心。这也是我对从小把我带大的源伯应尽的义务。所以我才把阿信带回这个家。可是源伯却一直不能理解我们…真遗憾啊。”
大五郎喝道:“龙三,你怎么能对源伯说这种话呢,真是罪过啊!是你自己不理解源伯啊!”龙三并不示弱:“源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阿信。他早有了偏见,所以看不到阿信的好处。这样阿信也太可怜了…”
阿信连忙说:“你…”大五郎说:“可怜的是你源伯!他为了你可以说是耗尽心血,就是现在,他还在替你们说好话…”龙三一愣。大五郎说:“还要我把源伯的信给你们看看吗?”
源右卫门慌忙叫道:“老爷…”大五郎又说:“阿信小姐,源右卫门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啊!”阿信和龙三惊讶地抬起了头。大五郎说:“源伯说你心地善良,从小就吃了很多苦,所以很会为别人着想,又细心周到…”
源右卫门很是发窘。大五郎接着说道:“源伯还说你做得一手好菜…写得一笔好字,算盘打得十分纯
,记起账来也不比男人差。不仅这些,还说你经商的才能比龙三还强呢!”
龙三听得惊讶万分。大五郎说:“另外,女子应有的举止礼仪、气质修养都是上乘的。尤其是茶道的做法令人赞叹…源右卫门过去曾经和我一起学习过茶道,他比我懂得多了。能得到源右卫门的夸奖,那绝对差不了的!”
阿信默默地听着。大五郎说:“不过,你源伯的信上把阿信夸得太厉害了。你妈妈怀疑他是不是被龙三收买了,所以才护着你们。”
源右卫门急道:“当然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大五郎说:“我知道。你十二岁的时候就到我们家来做工,是和我一块儿长大的,所以我最了解你的性格了。源右卫门可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啊!况且,你把龙三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如果他娶的媳妇不好,你是绝对不会夸赞她的…你是从心底觉得龙三娶了这个媳妇会幸福,才想要成全他们的…所以你给我写了那封信。如果因为阿信是佃农的女儿而歧视她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龙三感动地说:“源伯…”
源右卫门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大五郎说:“我相信源右卫门的话。只是你妈妈不相信,还骂个不休,我东西都没带全就匆匆地出门了,就是怕辜负了源右卫门的一片真心啊!”源右卫门激动地说:“老爷…”
大五郎说:“源右卫门,我答应你,成全龙三和阿信小姐的婚事。希望龙三和阿信小姐相互扶助,齐心协力地把这个店经营好…”龙三惊喜
加:“爸爸…”
大五郎对源右卫门说:“不管阿清说什么,我都会支持他们的。你还担心我会怕阿清,可是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我是不会由着她胡来的。我到这里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们我的意思的。”说完,大五郎
朗地哈哈大笑。
“老爷…谢谢您…谢谢您。”源右卫门低头致谢,眼中涌出了泪水,他不好意思让大家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逃也似的起身出去了。
龙三叫道:“源伯…”大五郎说:“由他去罢…他想一个人待会儿。”
可是阿信不由得起身追了出去。来到店里,源右卫门正躲在布堆后面哭泣。阿信默默地凝视着他。
“源右卫门先生…”
源右卫门一惊。阿信心中的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地鞠了一个躬。
“少
?”
阿信眼中含着泪水:“我想过来谢谢您,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源右卫门欣慰地说:“太好了,老爷能够支持你们…真是太好了…”
“这全亏了源右卫门先生…”
源右卫门说:“你叫我源伯。”
阿信沉默了。源右卫门说:“你一定恨源伯吧?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坏心眼的老头吧…”
阿信笑了起来:“看到我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挤上门来,源伯当然要不高兴啦。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公公会支持我们,我真高兴…”
源右卫门说:“这都因为少
的人品好。少
刚到这里的时候,曾经说过你把源伯当成是少爷的父亲一样,要我和你们一桌吃饭…我心里感动极了,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姑娘啊!”“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
“有一回你把晚饭做好以后又出去工作,在洗碗布上留了一张纸条,要我把菜热一热就行了,就你这句话,我每看一遍心里就觉得温暖一回…像这样的事是谁也学不来的啊!有少
在少爷身边,我一点也用不着牵挂他了。虽说少爷不喜欢女人多管店里的事,可是他疏忽的地方,有少
在暗中帮助他,让人多么安心啊!我把少爷托付给你了…拜托了!”
“源伯…”
“少爷一向招女人喜欢,所以我很担心。没想到他比我想的沉稳多了,看来我得对他刮目相看了!”源右卫门高兴地笑了。阿信含着泪默默地看着他。
这时候龙三走了过来,叫道:“阿信,你在干什么?咱们去餐馆吃饭吧,今天爸爸请客!”
阿信一愣,龙三说:“阿信,源伯,你们快点准备吧!”
阿信说:“我很感激爸爸的好意,不过今晚我想请大家尝一尝我亲手做的菜,拜托你跟爸爸说说。”
“阿信?”
源右卫门说:“少
这么做,老爷肯定会高兴的。我虽然手艺不好,可是也能帮忙。”
龙三欣喜地说:“阿信…我真是娶到了日本最好的老婆!我在爸爸跟前也很有面子了!”
阿信说:“那么,我得快去买菜…”说着,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源右卫门说:“少
,你还没带钱呢,我这就拿给你。”
“上回源伯给我的钱还剩很多呢,买菜足够了!”阿信笑着走了。
源右卫门目送阿信离去,自言自语道:“真是不可思议,上一次给她的钱也该用完了啊!少
可真是会买东西。”
龙三在一旁笑道:“女人就是小气,看到哪儿的东西便宜一分钱,哪怕磨坏了鞋底也要跑过去买,却不想一想磨坏了鞋底更不合算。”
源右卫门却沉下了脸:“你要是这么贬低阿信小姐,可是要遭报应的!能娶到阿信小姐这样的老婆,可真是你的福气啊!”“源伯…”
“你一定要永远珍惜阿信小姐…永远恩恩爱爱的…”
龙三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晚上,阿信在厨房里起劲地做着菜。源右卫门走进厨房,略带点醉意地说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自从我跟着少爷来到东京,这五年来家里没有女人做饭,少爷吃的都是我亲手做的菜。所以做饭我还是
熟练的。”
“没什么事,您别担心。请源伯和他们一起喝酒去吧。您和老爷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的吧!”说着,阿信端起做好的菜向起居室走去。
龙三和大五郎正在喝酒。饭桌上肴馔丰盛。阿信把新做好的菜肴放到桌子上,看到酒壶空了,连忙往壶里添满酒,又把酒壶放到架在火盆上的水壶中烫,照顾得十分周到。
大五郎看着新端上来的菜,问道:“这是什么菜啊?”
阿信说:“这是在酒田过节的时候做的菜,都是些乡下的做法,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大五郎赞叹道:“很好吃啊!”又对龙三说:“龙三,老婆做菜的手艺高不高是最要紧的事。每天三顿饭,一直要吃一辈子的啊!老婆做的饭是好吃还是难吃,男人的一辈子可就是天壤之别了!”
源右卫门坐着搛菜,一边赞同地说:“可不是嘛!老爷在这方面就很可怜,太太管起家来不比男人差,佣人们都被调理得服服帖帖,可是厨房里的事她都交给别人去干…”
大五郎叹道:“是啊,每天都吃一样的饭菜,我要是抱怨几句,她就骂起来,说什么一个男人家对饭菜嫌好嫌坏是品味低俗啦,太娘娘腔啦…娶了阿清真是我一辈子的不幸啊!”大五郎已经颇有醉意了。龙三叫道:“爸爸!”
“我也不过偶尔发发牢
罢了…你能够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阿信,你也坐下一起喝酒吧!”
阿信推辞道:“我酒量很浅…”
大五郎说:“源右卫门,能够和这么可爱的儿媳妇一起喝酒,也只有在东京这个地方才做得到啊!在佐贺,连和儿媳妇一桌吃饭都办不到…”
阿信听了很是困惑。龙三问大五郎:“现在嫂子还是在厨房里吃饭吗?”又对阿信解释道:“在佐贺,夫
不能同桌吃饭,媳妇就像是佣人一样。”
阿信说:“山形的大户人家也是这样的。”
大五郎说:“龙三…你在东京独立了,我就是想让你能在东京自立门户,才给你本钱开了这家店。这也是我能给三儿子的最大的资助了。东京是自由的,你们不必顾虑老家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你们要把这家店经营好,珍惜在东京的生活。你和阿信一起做个东京人吧…死了也要把骨头埋在东京。”
“…是。”
“你们在东京,你妈妈的牢
话也传不到这里。”大五郎高兴地大笑起来:“本来应该在佐贺举行婚礼的,不过龙三既然已经是东京人了,那么不在老家办喜事也罢。”
“…是。”
“比起老家的人来,倒是应该好好请请东京的朋友们。”大五郎从怀里掏出一个礼金袋递给阿信:“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阿信大吃一惊。大五郎说:“拿这些钱办个婚宴,请好朋友们庆祝一下吧!”
阿信推辞不受:“不,不,我们不能再要爸爸破费。”龙三也说:“是啊,爸爸能够支持我们的婚事,还允许我们继续待在这个店里,已经足够了!”
大五郎却对龙三说:“这些钱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给阿信的一点心意。你们用不着客气。”
阿信默默地看着大五郎,说道:“谢谢您!”
源右卫门笑嘻嘻地对阿信说:“很好嘛!老爷居然瞒着太太拿出钱来,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们就别辜负老爷的一片苦心了。”
“源右卫门,你喝醉了就喜欢多嘴多舌,说这些多余的话干什么!”说着,大五郎和源右卫门面面相觑,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阿信和龙三也忍不住笑了。
大五郎满心欢喜:“太好了,这下子我可以安心回佐贺去了!”
源右卫门突然严肃地说:“我也和老爷一起回佐贺去。”
阿信一愣。源右卫门说:“源伯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少爷身边有了这么好的太太,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源伯去干的了。再说我也老糊涂了,以后只会碍你们的事。”
阿信叫道:“源伯,莫非您喝醉了?”
“没有…这点酒怎么会醉呢?有少
在这里,这个店也会平安兴盛的。源伯一点牵挂也没有了。”
“怎么能这样…这怎么行呢?要是源伯不满意我来的话,应该是我离开这个家。我嫁到这里来,可不是想把源伯挤出去的啊!”“少
…”
“源伯是我的依靠,我把您当成是我的父亲一样…如果您不讨厌我的话,请您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拜托了!”
龙三也说道:“源伯,为了阿信,你就留下来吧!从今天开始,源伯不是为了我而留在这里,而是为了阿信…”
源右卫门默默地看着阿信和龙三,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时候,突然传来响亮的敲门声:“电报!有电报!”
大家惊讶地面面相觑。阿信慌忙站起来,门外传来邮差的声音:“请问这里有一位阿信小姐吗?”
“哎,我就是。”阿信连忙打开店门。邮差说:“我按照上面写的地址送过去,可是人家说您已经搬到这里来了!”
“麻烦您了!”
电报上面赫然写道:“父病危速归。”
阿信握着电报的手颤抖起来。
得知了阿信父亲的病情后,大五郎说:“你快回家去吧,既然打来了电报,可见病得不轻。还是立刻动身为好。”
阿信迟疑道:“可是…”
大五郎
朗地说:“你不必顾虑到我。我是来看阿信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阿信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还吃了你做的可口饭菜,我想要跟你们说的话也已经说了。”
阿信默然。大五郎又说:“我已经知道可以放心地把龙三托付给你,这也不枉我特意来东京一趟…龙三和阿信就做东京人吧,夫
俩在东京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样我就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我明天就回佐贺去。”
龙三说:“这怎么行…阿信虽然回山形了,可还有源伯在啊!让他陪您在东京玩几天…”
大五郎说:“不管你妈妈再怎么会管家,家里有些事还是只有我才能做主。”大五郎又笑着对阿信说:“阿信,你用不着顾虑我们,快点回家去吧!如果你父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谢谢您,可是…”
源右卫门说:“源伯会照顾少爷的。”
阿信惊喜地说:“这么说,源伯肯留在这里,不回佐贺去了?”
源右卫门说:“只要你们还用得着我这个老头子…”
阿信说:“源伯,请您为了我留下来吧!以后日子长了,也许有时候我会和龙三吵架,那时候我只有源伯可以依靠…”
龙三苦笑道:“阿信…”
“就是啊,世上哪有夫
不吵架的呢?源右卫门,那时候你一定要帮着阿信,肯定是龙三蛮横不讲理才会吵架的嘛。”说完,大五郎
朗地笑了。
龙三说:“爸爸就是疼爱女孩子。”
大五郎突然问:“龙三,你不去山形,这合适吗?”
阿信和龙三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龙三说:“可是这里还有店要照看呢。”
大五郎说:“这时候可不应该这么说。你们既然结婚了,阿信的父亲就是你的岳父,你们夫
该一起回去才是…”
龙三无奈,只好实言相告:“阿信的父亲反对我们的婚事…”阿信也歉疚地说:“对不起,龙三即使和我一起回去了,我家里也只会让龙三不高兴…”
大五郎问道:“那么说,你还没有告诉家里人你已经结婚了?”
“…是的。加上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得到佐贺这边父母的宽恕,所以…”
大五郎叹道:“阿信也是忍受着家人的压力和龙三结婚的啊!”龙三对阿信说:“你回去后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如果我可以去的话,你马上通知我,我会立刻动身的。不过,如果看岳父的病情,还是不说为好的话,那就别告诉他了…总之不能影响他老人家的身体。”
阿信心中一阵痛楚。
晚上,龙三躺在被窝里,阿信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行李。
龙三说:“佐贺的爸爸对我们的婚事这么高兴…要是山形的岳父也能高兴就好了!如果岳父病情能够好转,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吧…”
阿信说:“我想告诉爸爸,但愿他能够支持我们…”
龙三连忙说:“不要,也许告诉他反而会害了他,那岂不是不孝。”
“可是我现在这么幸福…”
“虽说瞒着岳父你会很难过,可是你也要想一想岳父的心情。”说着,龙三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阿信:“这是路费。”
“我还有钱…”
“阿信,这个和给乡下盖房子的钱是两回事。这回你是作为田仓家的人回娘家,当然要由我出路费。源伯给我这个钱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龙三说:“你安心在家里照顾岳父,要是钱不够用的话,我马上寄给你。”
阿信感激地看着龙三,久久无语。
阿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山形的娘家,正遇上母亲阿藤送医生出来,阿藤转身要进屋的时候,一眼看到了阿信站在院子里,惊叫道:“阿信!”
“娘…”
“你回来了啊?虽说给你打了电报,可我想你大概回不来。”
“爹的病那么重了吗?前一阵子他到东京去的时候,看上去还很精神…”
“啊…自打你爹从东京回来就病倒了,说是身上难受…据说是肝脏出了毛病…”
阿信大吃一惊。阿藤说:“也许是喝酒过度的关系,再加上新房子刚盖好,精神松懈下来…”
阿信一看,老屋后面确实已经盖好了一座新房子:“盖好了啊…”“你爹急着要快点盖完…也许他知道自己没多少天好活了。”
这时候,庄治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地里干活回来了。
“哥哥…”
庄治直瞪着阿信,对阿藤说:“你把阿信也叫回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把大家都叫回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米不够吃…”
阿信不
生气地叫道:“哥哥!”
“我们去地里干活,你们都在家里游手好闲,这样连阿寅也会觉得没意思的!”
阿信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女子。阿藤说:“这是庄治的媳妇阿寅。”
阿信大吃一惊。阿藤解释道:“他们是前一阵刚结的婚。本来想通知你的…”又对阿寅说:“这是阿信,现在在东京当美发师,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这个新房子就是多亏了阿信才盖起来的…”阿信连忙拦住母亲的话,向阿寅鞠了一躬,说:“我叫阿信。太好了,哥哥,祝贺你们!”
庄治和阿寅都没有搭腔。阿信对阿寅说:“
后爹和娘还要靠嫂子照顾,拜托了!”
庄治一言未发,径自朝着新房子走去。阿寅连忙跟在后面。
阿信看着他们离去,不
自言自语道:“真冷淡啊!”阿藤说:“她根本不懂什么礼貌,怎么会娶她,我都觉得奇怪。”
“娘…”阿信劝道“娘要是存了这个偏见去对待儿媳妇的话,本来能处得好的关系也会处不好了。嫂子还年轻,这样子也难怪。”
阿藤苦笑道:“你不知道那些事…来,快去看看你爹吧!”说着,阿藤朝老屋走去,阿信连忙跟上。
进屋一看,阿信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姐妹们都已经回来了,二十三岁的姐姐阿密、十九岁的弟弟正助和十七岁的小妹妹阿和都在屋里。
“哎,阿密姐姐也回来了?”
阿密激动地说:“阿信…”
“还有正助、阿和,你们俩都变样了,长大了…”
阿藤说:“大伙儿都从东家那儿请假回来了。”
阿密含泪道:“只有到了这种时候,大伙儿才能聚到一起…爹看到大家也很高兴,可是一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回了…”
作造躺在屋子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旁边围着破旧的屏风。阿信不由得走到父亲的身边。阿密轻声说:“爹好不容易刚睡着了。”
阿信悄悄地凝视着作造憔悴的睡容:“爹…”
阿密说:“别吵醒爹。”
阿信不做声了。阿密悄声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连医生也说无能为力了。”
阿信问母亲:“娘,为什么要爹躺在这种地方?好不容易盖起新房子来了,应该让爹在新屋子的新榻榻米上养病才对啊!”阿藤说:“是你爹要睡在这里的。他说如果死在新房子里的话,让后来住的人觉得不吉利。他是顾虑庄治两口子…”
阿信说:“怎么能说这样的傻话呢?盖新房子是爹一辈子的心愿,现在好不容易这个梦想实现了,可是…”
阿藤说:“算了吧!如果勉强去躺在新房子里,你爹心里不自在,对他的身体反而不好,就是我们去照顾他的人也难受。躺在这里就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阿信生气地说:“你说要看谁的眼色啊?那座房子明明是爹自己盖的!”
阿藤说:“阿信,你已经离开这个家了,就不要再对家里的事说三道四,哪怕那房子是你出钱盖的。”
“娘!”
“你可以回东京去,一走了之,可是娘还要留在这里过日子啊!你不要给娘惹起多余的是非来。———来,大家喝点茶吧,好不容易能凑到一起,咱们慢慢说说话…”阿藤给孩子们倒上茶。
阿信问姐弟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密说:“大家都是昨天才回来的。”
“那昨晚是在哪里睡的?”
阿密说:“大家都是挤在这里胡乱睡的。”
阿信问母亲:“为什么不让大家在新房子里睡?大家都是好几年才回来一趟…”
阿藤装做没听到阿信的诘问。阿密说:“爹睡在这里,我们担心夜里爹的病情有变,所以才…”
阿信伤心地说:“我在外面辛苦工作,寄钱给家里还债和盖新房子,可不是为了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是想要爹和娘能够过得好一点,是希望姐妹们回家的时候,哥哥能够对我们温暖一些…可是没想到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吃苦呢…”说完,阿信突然朝外跑去。
跑到新房子的大门口,阿信正要进去,阿寅惊讶地走了出来,拦住她问道:“你有什么事?”
阿信没理会她,径自走进起居室。庄治正在起居室的炉边喝酒,看到阿信进来,他不满地说:“你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闯进来了?”
阿信反驳道:“我进自己的家,用不着对谁打招呼吧?”
庄治一愣。阿信说:“爹要睡到这边来,你去帮忙把爹扶过来吧!”
庄治说:“为什么?平白无故的!”
阿信说:“爹那么盼望这个新家建好,让他在新房子里养病,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阿信?”
“如果爹在新房子养病的话,阿密姐姐和正助、阿和,还有娘都能来这里了。阿寅嫂子偶尔也可以帮助照顾一下爹。只靠娘一个人实在照顾不过来。阿密姐他们难得回来一趟,让他们在新房子里休息,难道不是做哥哥该有的情分吗?”
庄治生气地说:“你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
“哥哥…”
“也许你确实为这个家做了很多贡献,不过我也出了大力气啊!我和你一样,为了这个家,苦苦地忍耐着。我根本不想继承什么家业,可我还是继承了。就算我得到了这么一两间房子,可是跟我作出的牺牲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还有,因为我是长子,连弟妹都要我来照顾,真是太划不来了!”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庄治说:“我又不能把回来的人撵出去,可是住下了就得吃饭,那米又是谁种出来的呢?可你们却觉得在家里白吃饭是理所当然的。即便这样,我和阿寅都没说什么,你不该感谢我们吗?”
阿信无语。庄治又说:“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你寄回来的钱都装进了爹的口袋,爹把他借下的债都还了,还盖了这座房子。你的钱并没有给我,而是全给了爹,我从爹手里得到了这座房子,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根本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耍威风,这一点你要弄明白!”
阿信知道跟大哥已经无道理可讲,不再做声了。庄治说:“以后你们不要觉得这是娘家,可以有什么指望,就算爹死了,我也什么都得不到。佃农继承的只有贫穷。”
阿信说:“我明白了。不过,至少也该让爹到这边住啊。就算爹自己说他不想来,做儿子的也应该硬把他拉过来啊!阿寅嫂子也是这样的,既然嫁到了这个家,照顾公公不就是分内的事吗?可嫂子甚至不去老屋
个面…”
阿寅听阿信说到自己,嗔怪庄治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还有这么个啰唆的小姑子啊?光是婆婆的气就够受的了,要是连不相干的人也来欺负我的话,这个家我还怎么待得下去!你还是让我回娘家吧!”
庄治安慰阿寅:“别理她!反正等爹死了以后,就不用和他们来往了…”
见庄治这个样子,阿信气极了,心中的怒气不由得化作悲哀。
正在这时,阿藤朝新家跑来,边跑边叫道:“阿信!你爹叫你呢!”
“爹醒了?”阿信慌忙跑了出去。
来到院子里,阿藤心疼地责备阿信:“你这个傻孩子,你去跟他们讲什么理啊?”
“娘…”
“你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庄治本来心肠就硬,现在娶了媳妇,已经和两姓旁人一样了!”
阿信沉默了。阿藤苦笑道:“原来我也生气的,跟他们吵了好几回…不过,现在我已经死心了,只当他是个外人,这样就还省得生气。”
“可是…”
“阿信…贫穷的滋味我算是尝够了。庄治成了这么个人,也都是因为家里太穷,他吃的苦太多了…这么一想,我对庄治也恨不起来了。”阿藤凄然一笑“你爹也是一样,他生在这样的家里,为了守住这个家吃苦受罪,从来没有享过一点福…”
阿信心中一阵痛楚。
作造形容憔悴地躺在老屋里,突然,他睁开眼睛,发现阿信正守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自己。作造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阿信…你回来了,太好了…”
阿信也对爹爹亲切地一笑,眼中漾起了泪水。
看到父亲虚弱的微笑,阿信对他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父亲这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来到这世上走一遭的呢?…阿信这样想着,对父亲的命运感到无比的悲哀。
守在父亲身边,阿信轻轻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作造问:“你已经好了吗?”
阿信一愣,不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作造说:“你说得了脚气…”
“啊,那早就好了…”
“前一阵子还收到你的钱,我担心你会不会太辛苦了…”
“没事的。”
“多亏了你,新房子盖起来了,地主老爷的债也还清了,庄治也娶上了媳妇。委屈你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啊…”“爹…”
“现在我该干的总算是干完了…”
阿信说:“爹,你到新房子的新榻榻米上养病吧!大家把你抬过去。那个房子是爹的,我就是为了能让爹和娘能够住上新房子,才往家里寄钱的。你不要睡在这种地方。”
作造却说:“不用了…庄治能够娶亲成家,继承家业,盖那个新房子就已经值了。”
“怎么能这样?”
“我喜欢这个老屋。我就是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大的。你们的爷爷
都是在这个家里…在这里死的…这里才是我的家。”
“可是…”
“阿信…盖这个新房子,你吃的苦最多,这房子也是你们姊妹的。庄治也明白你对这个家的贡献,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回来住。沾你的光,阿密、正助和阿和回来的时候也可以不用顾虑庄治的媳妇了。我盖这个新房子,也是为了你们大家,在外面讨生活的人,也许有一天不得不回老家住一阵子。想到随时都可以回老家,那会多么安心啊…”阿信默默地听着。作造说:“这下子连你娘也觉得放心了。阿信,真要谢谢你。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该干的事我都干完了。在我死之前,我只想跟你说一声谢谢,再给你道个歉…现在能够见上你一面,说了这些话,我死也闭得上眼了!”
阿信伤心地说:“爹说什么呀…爹要早点好起来,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呢!”
作造苦笑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阿密、正助和阿和也都回来了…是医生这么说了,你娘才会叫你们回来的。”
阿信不知该说什么好。作造说:“只是有一件事,阿密在外头做工,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有嫁出去。你也是只顾干活,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就是这件事我放心不下…我本想能够亲眼看到阿密和阿信的婚礼…”
阿信默然,心中十分矛盾。作造说:“这都怪我,要是耽误了阿信的终身,都是我的错啊…就是这件事我放心不下啊!”阿藤于心不忍地说道:“他爹,你别老说话了,累坏了身子。”
“没事,我现在不说,大概就再也没机会说了…趁着我还能说话…阿信,爹总是
你多寄钱…原谅爹吧!”
阿信突然冲口而出:“爹…你不用放心不下我的事,我现在比谁都幸福。我已经结婚了。”
作造和阿藤都大吃一惊。阿信说:“那个人爹也认识,就是开布行的田仓先生,因为爹反对我们的婚事,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们。现在佐贺那边的公公已经支持我们的婚事了。我们已经举行了婚礼…我现在已住在田仓先生家里了。”
“阿信?”
“也许爹不中意这个人,不过我现在真的很幸福。那个和爹吵过架的源伯也很疼爱我。”
作造说:“你是说和田仓先生…”
“他是个好人。”
作造说:“我这一阵子老是做噩梦,梦见当时我闯进田仓先生的店里胡说八道…我心里一直害怕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让阿信一辈子不幸福…”
阿信默然。作造说:“当爹的就是这样啊…没办法,一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心爱的女儿,怎么能让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领走呢?虽然事后我也很后悔,可是…这么说,你到底还是和那个人结婚了?”
“我瞒着爹结婚了…请你原谅。”
作造默默地看着阿信,突然叫道:“阿藤,拿酒来!”
“爹…”
阿藤说:“你又说傻话了。”作造却说:“我要祝贺阿信结婚,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回的大事啊,我什么也没能给阿信,至少让我为阿信喝杯酒祝贺,这是我的心意。”
阿藤默默地站起来,拿出酒和碗。阿密担心地说:“娘…”
“这是你爹的心意…你爹想要正儿八经地祝贺阿信的婚事。”说着,阿藤把酒和碗拿到作造的身边,为他倒上酒。
作造说:“也给阿信倒上…阿藤,你也喝…给大家都倒上酒。”
“啊…阿密,你去拿碗来。”
阿密无奈,只好把碗拿过来。阿藤将碗里一一斟上酒。作造高兴地看着,拼命地想要坐起来。阿信慌忙说:“爹,这可不行,你别硬撑着喝。”可是阿藤默默地扶起作造,把酒碗放在他手里。
作造说:“大家都为阿信祝贺啊!———阿信,太好了,祝贺你!”说完,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爹…”阿信再也忍耐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作造笑了:“这么喜庆的事,你这丫头倒哭了起来!好酒啊!我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地喝酒…真是好酒啊!”阿信含泪看着父亲笑逐颜开的脸。
这天晚上,作造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作造的病用今天的话说是肝硬化,可是他的遗容却意外地安详,这使阿信觉得很是安慰。
由于庄治认为给死人花钱没有必要,作造的葬礼也就草草了事了。
老屋的佛龛上供着作造的骨灰,阿信、阿藤和庄治围坐着。庄治说:“不管是为了什么喜事,他那个身体还要喝酒,真是瞎胡闹!你们还在一旁看着他喝,真是岂有此理!”
阿藤说:“你爹为阿信的婚事喝一杯喜酒,他心里高兴。你爹虽说一直喜欢喝酒,可是过去他都是为了借酒浇愁…”
庄治说:“好了,反正爹那个病也没治了,他喝了喜酒,早一点升天,自己也少受些苦,我们这些人也轻松些。”
阿信默然。庄治说:“好了,我家里还有人来开会…”
阿藤说:“你们又搞那些啊?”
“我可不想再像爹那样过一辈子!”重重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庄治扬长而去。
阿藤说:“他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总是瞧不起你爹…你爹也不是愿意吃苦受罪,你爹觉得就算我们是穷佃农,也要守住先人们传下来的家业,再把它交给庄治,你爹一直相信这就是他的责任。他拼命要在自己这一辈把债都还上,把新房子盖起来,希望能够减轻一点庄治的负担。可是庄治却一点不知道感激,这是要遭报应的!”
阿信说:“爹一辈子都在守着这个家,他说过尽管我们只是佃农,可是有地可种比什么都好。这是爹的口头禅…”
阿藤说:“你爹也不知打了我多少回,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他也只能跟我撒气。生活艰难又无聊,可是要出去玩却既没有钱也没有本事。现在想一想,你爹一辈子都被这个家牵绊住,真是个可怜人啊!”阿信默默地听着母亲伤心的絮叨。阿藤又说:“有一回你爹说要移民去巴西…那几年连年歉收,负债越来越多,生活苦得很。可是因为没办法带你
去巴西,最后还是没走成。”
阿信说:“我记得这件事。
不想带累我们,甚至想要跳河自杀…还是我发现的。真是没有比那更惨的事了…”
“你爹受了这么多苦,把家业传给庄治,可是却被庄治瞧不起…庄治好不容易娶了媳妇,你爹高兴极了,可是媳妇对我们冷淡得很。这也难怪,庄治是那么个脾
,媳妇当然不可能善待公婆。”
阿信说:“娘…你和我一起去东京吧。爹已经走了,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阿藤愣住了。阿信说:“龙三先生的心地非常善良,他一定会高兴地
接你去的。”
阿藤笑了:“你又说傻话了。”
“可是,你和哥哥、阿寅嫂子住在一起,肯定会很难过的。”
阿藤说:“不管他们摆出一副什么样子,这里毕竟是我的家。我尽可以理直气壮地住在这里,绝对不会受他们的气。”
“娘…”
“我以前也跟你说过,要是我跟着你过日子的话,咱们俩都很难做人。”
阿信忙说:“龙三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阿藤说:“你的好意娘心领了,不管他为人多么好,我对女婿总要客客气气的才行啊。要是我真跟你去了,你就得时时留心丈夫高兴不高兴,夹在丈夫和娘之间难做人啊!现在你过得很幸福,我不愿意破坏你的生活。这样对谁都不好。”
阿信沉默了。阿藤说:“我住在家里,就算跟他们吵架,可我谁都不用在乎。啊,不管那个阿寅的脸拉得多长,我才不会理她,照样要吃个
。那可是我和你爹守了一辈子的地里种出的米啊!”说着,阿藤笑了起来:“要是我去了你那里,可就不能这样了!况且,要是我跟你去了,一旦在女儿家里住得不好了,我就没脸再回来了。你明白吧?”
阿信默然。阿藤说:“你不要想着以后还能回老家,你所能依靠的只有田仓先生了。要是你以为自己还有娘家,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就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好好珍惜和田仓先生的生活。你把娘忘了也没关系…”
“娘…”
“我要是不在你爹身边守着他,你爹会感到孤单的。我总不能把你爹的牌位抱到你那儿去吧!”阿藤开朗地笑了。
阿信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阿藤又说:“你也该回东京去了。你已经是人家的
子了,就不能把家丢在一边不管。”说着,阿藤站起来看着门外,说:“又来了!那帮浑蛋家伙又在开什么浑蛋会!”
阿信问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他们说要把佃农联合起来去和地主谈判,要求地主降低年租。”
阿信吃了一惊。阿藤说:“他们去这么说了,难道地主老爷就会答应吗?地主老爷又不傻,他们拉拢了警察,要严惩闹事的佃农。他们这么冒冒失失地开会,难保不被抓走。像庄治这帮年轻小伙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有一个人在佃农们中间煽风点火,老成人都说那是个‘赤
分子’呢!”
阿信问道:“那个人也会来吗?”
“谁知道呢!庄治可是很相信他呢!其实大家都知道地主贪心不足,可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谁也没有办法。庄治口口声声地说不想再像你爹那样过苦日子了…真是拿他没办法。”
阿信突然站起来,想要出去。
“阿信?”
阿信一愣。阿藤说:“你去跟庄治说什么都是白搭,你就当不知道吧!”
阿信一言未发,默默地走了出去。来到院子里,她朝新房子的方向望去,看见新屋里聚集了好多村子里的年轻人。
阿信躲在暗处偷偷地朝新屋张望。这时候一个人进了院子,朝大门走去。阿信一见这个人,顿时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望着他。
这个男子就是高仓浩太。他显然也吃了一惊,默默地看着阿信。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半晌,阿信说:“果然是浩太先生。”
浩太说:“我太吃惊了!”
“好久不见。”
浩太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问道:“你怎么会…”
阿信说:“这是我的老家。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这么说,阿信小姐是庄治君的…”
“庄治是我的大哥。”
“是吗?你父亲…这可真是不幸啊。待会儿请允许我为他上一炷香。”
阿信问道:“您现在还在…”
“啊,我这一辈子都要做这件事。”
阿信沉默了。浩太说:“对了,我听说后来因为我的缘故,给阿信小姐带来了麻烦,他们怀疑你常去加代小姐的公寓,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听说警察把你带走了。我都是后来听说的…对不起。”
“那些事就不提了。不过,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浩太先生。”
“是啊,阿信小姐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阿信没有做声。浩太说:“我刚认识阿信小姐的时候,和你说了很多话…当时你立刻就能够理解我在从事的运动…那时候我多么高兴啊。这一带是日本实行佃农制度的情形最严重的地区…当时阿信小姐也告诉过我小时候的痛苦经历。我终于明白了,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人,这种经历一定是刻骨铭心的。阿信小姐之所以能够坚忍不拔,在逆境中顽强地奋斗,就是因为是在这个地方生长的缘故。”
阿信一直没有说话。浩太问道:“现在你在做些什么?”
“…我结婚了。”
“…是吗?在哪里…”
“在东京…他在东京一个叫做京桥的地方开布行。现在我叫…田仓信了。”
浩太说:“祝贺你…能够让阿信小姐以身相许的人一定不同凡响。我真羡慕你的先生…”
阿信默然。浩太接着说道:“虽说我心里不免有些寂寞,不过还是这样好啊…阿信小姐最适合做一位商家的太太了。”
“那么浩太先生您呢?”
“我不适合有家庭,我只会给女子带来不幸…祝你幸福…阿信小姐一定要过得幸福…我希望你能永远地生活在幸福之中。”
“浩太先生…”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能够看到这么幸福的阿信小姐,我很高兴。”
阿信默默地看着浩太。
“再会…”浩太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毅然走进了大门。阿信默默地目送他离开,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这一次和浩太的相见真是出人意料。不过,阿信告诉了浩太自己结婚的消息,使得一直堵在自己心头的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阿信和自己的初恋的告别,她决心从今以后全心全意地去爱龙三,和龙三白头偕老。老家已经轮到哥哥这一代当家了,恐怕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与初恋和故乡的诀别,使得阿信更加珍惜自己和龙三的婚姻。
①豆腐渣在
语中的发音和“空”是一样的,所以避讳说“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