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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带醉说闲情漫猜消息 借资掷
 俗语道得好:知心上事,但听口中言。华在三婶面前,所说的这一番话,未免大大地留着痕迹,她送华去后,也不上机织布,也不下厨房烧火,两手抱了膝盖,斜着身子坐下了,望了墙壁上悬的一盏灯,只管发呆。过了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外面的半截门“卜通”一声的响着,接着就有人猪一般的哼着,三婶知道,这是他丈夫三叔回来了。

 三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这里可以介绍一下子:他并不姓,也是姓姚。不但是他姓姚,这一个村子上的人,全数姓姚,不带别姓的。江西有多数地方,是带着这浓厚的封建色彩,来组织乡村社会。一个村子里,只有同姓来居住,纵有别姓一、二家住着,受着多数人的排挤,什么也感到不便,他也只好住到自己同宗的村子里去。因为如此,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祠堂,和一所村庙。祠是供祖先的,庙是供神佛的。而神佛也离不开土地,财神,文昌,关公几位。在这几位神佛上研究一下,可以知道乡下人的思想是怎样。这是治鬼神的,见得他们有组织。至于治人事的,当然更要进步。大概的说,每个村子里,至少有两个统治者,一个是管人事的,由相公当之,资格是举人,副榜,秀才之,万不得已,童生也可以。但是必定是读书作八股功夫的人,另一个是治族事的,由每个村子里年高辈长的人来担任。他们虽不必有什么选举的形式,然而对族外有了事,必定人人来请教相公:对族内有了事!人人必定来请教族长,也就等于公认了:但是一个族长和一个相公,决计不能担任全族三五百人或者二三千人许多杂事,如甲家丢了一只,乙家欠人三个月利钱,这样的小事,都要出来处理.也不胜其烦。于是在统治者之下,在全族里总需要几个为人直.能说,或者能跑路,有闲工夫的人,来帮助一切,而三叔就是一个。这种人,在全族里,虽没有什么地位,但是遇到相公族长许可了他处理事情时,在那一件事一个时间里,他和相公族长无二。所以在平时,村人也不妨给一点小便宜他得着:三叔为了常可以得小便宜,终年只管理他私产三十来棵桔子树,田里工作,如栽禾,耘草.车水,这一些上晒下蒸的苦事,完全不管。每只是到三湖管上水酒馆里去吃酒闲坐。有钱就到财神庙赌摊上去押单双宝:每到夕阳西下,他喝得两张脸腮如关公一般,东歪西倒,走了回来.逐如此。这行为太令人注意了,所以前后十里路,无人不知三叔。为什么叫三叔呢?他小名叫三伢仔.一直到十八岁.才取了个大名叫天柱。但是人家叫他三伢仔,不叫他姚天柱:到了他娶了三婶了,有些人不便叫他小名,就顺了比他晚一辈的人叫.叫他三叔。好在他的辈分极大,这样叫,决不上当。平辈或长一两辈的人很少很少,只好拗着口叫他天柱了。三叔虽是好酒又好赌,生平却不讲歪理,若是自己错了,老老实实,就认为自己错了:因为肯认错,大家对于他的感情,都不算坏=只有他的老婆三婶.每晚陪了这样一个醉鬼睡觉,心中大不舒服。而且他白天又多半是不在家。

 这晚晌,三婶听了华的话.觉得她样的人,嫁个癞痢丈夫,实在是委屈了。然而自己这个丈夫.一张雷公脸,长满连鬓胡子,而且身上的衣服.总是敞着襟.不扣钮绊。外面板带一系,纽转在身上,非常之难看。和这样的丈夫终相伴,又有什么趣味。她想到这里时,丈夫就回来了。往日她听到门声,就上前来开着,免得三叔说罗嗦。今天心里是特别不高兴,虽然听着了也不开门,只是两手抱了大腿,朝墙壁上的灯去望着。三叔在门外用脚连踢了几下门,叫道:“死了吗?还不来开门,我把这两扇门打掉下来,看你在家里做什么?”三婶这才由屋子里答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要打这门,你就重重的打上几下吧,你不打这门,才现不出你是一个好汉呢!打破了门,怕不由那死王八蛋出钱来修理。”说着,两扇门向里拉开,三叔歪着身子,由外面跌了进去。三婶并不理会他,自关了门,回厨房来洗碗盏。三叔见老婆不理会他,也有些难为情,自捏了一杆旱烟袋到厨房里找火种。当他点火的时候,看到两只饭碗两双筷子在洗碗盆里,便咦了一声道:“你一个人怎么用两份碗筷?”三婶两手在盆里按着碗,偏了头望着道:“两份碗筷,你怎么就看到了?”说毕,就淡淡地冷笑一声。三叔道:“看你这样子,好像是生我的气,我难道问不得一声吗?妇人家讲个三从四德,你对了汉子,总是这一副样子,是你娘老子教导出来的吗?哼!你这泼妇!”他说着这话,手拿了一条板凳,重重地向厨房中间放着,然后坐下来。三婶住在相公家庭隔壁,受了不少的孔孟熏陶,丈夫这两句话,她比在法堂上听着老爷的判词,还要感到严重,立刻把声音低了一低,勉强带了一些笑容道:“我就实告诉你吧。相公家里的大姑娘到我们家里来了,我留着她吃了晚饭去,所以有两副碗筷。她是天天见面的人,我总不能撒谎吧。”

 三叔静静地了两袋旱烟,自然肚子里想了好几遍主意,这才笑道:“这是想不到的事,大姑娘知书识字,心高气傲,总不会把平常妇女放在眼里的,怎么倒肯和你谈天?”三婶眉毛一扬道:“我就是不认得字,论起肚子里面的货,我也不差于她呀!”三叔格格地笑了两声,也就不说什么了,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三婶收拾厨房。她自个儿收拾着,也不去理会丈夫,许久,却叹了一口气。三叔横了一双醉眼道:“你还叹什么气,难道你在家里做的事,还不许我问吗?我在外面晚回来一点,怎么你就可以盘问呢?”她道:“这是笑话了,我又没有说你不该问,我是替大姑娘叹这一口气,你多什么心?”说着,她将厨房里东西,收拾完毕了,自提了墙壁上的灯,走回卧室去。

 三叔不曾把话说完,如何肯休手,已跟着她到卧室里去。这时候三婶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小桌上,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对了墙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先洗脸,后洗两只手臂,然后在抽屉里找出一柄拢梳来,左手摸一下头,右手将拢梳在头发上面,轻轻地梳上一下。三叔坐在旁边旱烟袋,两只眼像钉子钉定了一般,向老婆身上看着。三婶也明知丈夫在看她,只当是不知道,只斜着眼睛,微微地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拢梳,捧起桌上的灯,就要向堂屋里去。三叔连忙起身,抢着在门口站定,两手横开,拦住了去路,笑道:“这时候,你还提了灯到哪里去?”三婶遭:“我的布,等着明天下机呢!趁了今晚还早,去赶两梭子.你看不好吗?”三叔顺手接过灯,送在桌上,笑道:“我有话和你谈谈.今晚上不要织布吧!”三婶被他将灯接了过去,倒也不来抵抗.就在靠门的一张破旧椅子上坐着用手托了头,半闭着眼睛:三叔手拿着旱烟袋坐在桌沿上,就笑道:“呔!你不要装睡,你那句话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为什么替大姑娘叹上那一口气呢?”三婶突然晕起头来,答道:“我是说一朵鲜花在狗屎上。”三叔道:“你这话我也明白了,你是说她许的这个姑爷,是个癞痢头。”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微笑道:“像她这样的婚姻,是不是鲜花在狗屎上呢?”三叔道:“姻缘都是前生定,那有什么法子。”三婶道:“我不相信这话,既然姻缘是前生定的,和谁有缘,谁和谁就当配成夫了。何以张生和莺莺小姐,那样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后来又怎样不成为夫哩?管婚姻的这位佛菩萨,也太颠三倒四了。”三叔道:“呵呵!你倒搬起鼓儿词来。”三婶道:“这是今晚大姑娘和我讲一大段西厢,所以我一说就想了起来的。”三叔道:“她怎么会把西厢的故事和你谈起来了呢?”三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也是借酒浇愁哟。”于是就把华今晚说的话,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

 三叔半闭着眼睛,口衔了烟袋,把老婆的话听完,两手一拍道:“这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大的明白了!”说着,昂头哈哈大笑。三婶轻轻喝道:“你叫什么?叫得隔壁相公家里人听到了,那是玩的吗?你说,你是怎样明白了?”三叔道:“你有所不知,现在我们相公学堂里,来了一位少爷学生,穿戴不用说,自然是一位花花公子,就是论人,本也是一位白面书生。比原来的那一二十位学生,的确要高两个码子。昨天我和相公由街上带东西回来,大姑娘在祠堂外大路边上,就把我拦住了,她说我们学堂里,又多了一个学生,你知道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问我这句话,我就实说老早知道了。她又说,你天天上街,还要走这学生家门口过呢。我说,我知道,他是李师爷的儿子。大姑娘借了这点由,就盘问我起来,由李师爷门口过,她的房屋大不大,家里有些什么人?李师爷为人厉害不厉害?我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随便告诉了她几句。她问完了,又叮嘱我,这些话,她是问着好玩的,叫我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件事,说完了,还是红了脸走了。我心里就疑心,她为什么只管问这些话,而且是鬼鬼祟祟的。后来我又一想呢,她还年轻呢,未必知道什么。可是今天她上街去的时候,在路上也遇到了那位李少爷,我因为大姑娘的话,少不得对他脸上多看了两眼,他倒笑着和我点了个头,问我怎么称呼,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我说我住在相公家里隔壁,天天上街的,走你公馆门口过呢。他就陪着我走了一里多路,当是散步,只管问相公家事,后来问那小师弟定亲没有?我说相公不愿儿女在小时候定亲的,他就笑了。看那样子,他好像还想问大姑娘许了人没有,又不敢出口,看看要走上村口大路了,才回学堂去。这样看起来,他岂不是也有意思?再把他们两个人言语对照一下子,哈!这里面…”说着他连连了两口旱烟。大凡一个乡村妇女,不知天高地低,古今久暂,烦闷的人生,无可增长知识的,就喜欢打听人家不相干的家务,来做惟一的谈助。年轻些的,尤其喜欢探听别人风月新闻。三婶听了丈夫的话,觉得很有趣,便笑道:“果然是这样,等哪天大姑娘来了,我少不得探探她一些口气。”三叔含着到肚子里去的酒气,渐渐要向上涌,放下旱烟袋,伸了一个懒笑道:“睡吧=自己家里,快没有了下锅米,倒去打听别人家这种闲事呢。”三婶起身向外走道:“不,我还要去赶两梭子。”三叔也不拦阻她.却一伸脖子,把桌上的吹灯熄了。

 到了次起来,三叔拿了一把长柄扫帚.在门前扫地。只见李小秋身子一晃由墙角边转了出来。三叔笑道:“李少爷,你早呵!”小秋点头道:“也不早,我刚出门.你倒已羟出来做事了。你今天到街上去吗?”三叔道。“去的,我一天不上街,心里就过不得。”小秋道:“那么,我托你一点事,我有两件换洗衣服,请你给我带回家去。还请你和我家父说,带两三吊钱来用。我亲笔写一张条子回家去,我父亲自然会给你钱的。”三叔笑遭:“小事小事,一定可以办到。”正说着,三婶一头撞出来了。她来的势子虽是那样的猛,然而及至看到了小秋以后,却又缩到门槛里去.手扶了半截门,半藏着身子,两只眼珠,滴溜溜地在小秋身上转着。三叔道:“啰,这就是我说的李少爷。”三婶微笑着:三叔道:“少爷,你有衣服换,何必拿回去?她是天天要洗衣服的.你就交给她洗就是了。”三婶道:“是的,学堂里学生,去年也常衣服给我洗的。因为下半年我赶着织布,就没有接衣服了:你有衣暇.只管拿来。”小秋道:“那就好极了,将来我自然照件数给钱。”三叔笑道:“你少爷还会短少我们的钱吗?”小秋笑着,转回学堂去。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拿了一卷衣服。和一张字条来。衣服是留下洗的,字条是让三叔回家取钱的。当他在门口衣服的时候,恰好华由自己家里走出来.手捧了书本去上学,斜看了一眼,并不打招呼,却低了头,挨着对面的短篱笆走了。小秋心中明白,也只当没有看见她过去:了衣服.也就回身上学堂来。转过竹篱笆时.只见华手扶了桔子树.站在那里呢。见小秋来了,却低头向地面上四处张望着。小秋上前道:“师妹,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华笑道:“我走到这里丢了一枚针。”小秋道:“我的眼睛好,来和你找找吧。”华笑道:“不用找了,真是针大的事还放不下来呢。师兄也认得三叔?”小秋道:“是这一个村子里的人,还有什么不认得的。”华道:“昨天晚上,我还在他家里讲故事给三婶听呢。”小秋道:“师妹倒会讲故事,将来也讲一两段我听听吧!讲的是什么故事呢?”华倒没有答复,便笑了。她不作声,小秋未便默默相对,只好接着讲了下去。二人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因为身后脚步声,回头看时,是三叔来了,才不作声,各自走了。三叔看在跟里,也不作声。

 今天是历二月初二,又是三湖街上赶集的日子,自己要赶快地上街去,低了头,径直地向前走着。他身上还揣有小秋写的字条呢,心里就这样想着,我还是先去替人家拿钱呢?还是先去到街上找一点临时买卖做?我身上有了钱,又会去赌博的,把人家的钱输了,那可没有脸面见人,还是先到街上去吧。不过到街上去,少不得喝几碗水酒,喝得酒气熏天的,再去到公馆里去要钱,倒怕误了大事,还是先去吧。我既然知道人家的钱,不能拿去赌,还会上赌博场不成?我这人也就未免太糊涂了。他如此想着,拿了那字条,就先到李家去投递。因为时间尚早,秋圃还不曾到厘局里去。他看到儿子这字条,料是没有错误,就拿了三张一吊钱的大票子,让听差交给了三叔。他和听差讨了一张纸,把三张票子包好,揣在怀里汗褂的小襟袋里。这意思便是谨慎而又加谨慎,自己也来防备着自己。于是先到茶铺子里,找了一副靠街的座位坐了,泡了一壶茶,要了一碟点心,慢慢地咀嚼着,静等生意的来到。

 原来三叔每上街,把这镇上做小生意的人,都混得极了。有些做小生意的,或者有特别开支,或者本钱周转不灵,也在这赶集的日子,和那放钱的人借钱或邀会,或写借字,或口约,其间少不得要作中的,这就要来找三叔这路人物了。他每逢说好一样易,至少有一二百文的中资.一茶酒饭钱都有了。设若有两笔买卖呢,那就可以带一二百文上宝摊上去赌一赌,输了就算没有挣到,赢了可是财喜加倍。他也有规矩的.总是坐在财神庙戏台左边,聚仙居茶馆门口第三张桌子边。这里就好像现代律师设的事务所一般。茶馆子里老板,为的他是一位常年主颐,不论如何高朋满坐,必定将那个位子留着,因为如此,所以要来请教他的人,也是一碰就着,无须他各处去寻找生意的。

 这上午,他靠桌沿坐着,把一盖碗酽茶.都喝成淡水了,还不见有人来找他。这茶馆外面,便是戏台前一片空场,现在正午,满场子里大挑小担,人来人往.正是热闹。三叔心想,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生意上门,大概也没有什么希望了。老在这里等着,把一天集期白过了。于是叫伙计将茶钱记了账,按上一旱烟斗烟丝,在空场子里兜了两个圈子.颐脚走来.不觉到了庙后。这庙后便是摆设着各种赌摊的所在,一阵骰子铜钱声音,接连地响入了耳鼓。心里想着,无聊也是无聊定了.到宝摊上去看看热闹也好。若是遇到人有赢了钱的.还可以几十文头钱喝水酒去。又顺脚走来,却到了一个摇四门宝的摊上.一副两丈长的木板桌面,三方是围满了人坐着。上面宝官坐的所在.正敞开了摇骰子的瓷缸子。宝官左右三四个人,正忙着数铜币和钱票子,向外赔钱呢。他站在赌钱的人身后,背了两手只管看着:对面一个人,正赢了一大把钱票子呢,就昂了头向他道:“老三,怎么不坐下来押两宝?”三叔笑着摇摇头道:“不行,今天连吃水酒的钱都没有呢。”那人见他如此,也不再劝,那上面的宝官,将瓷缸盖住了三粒骰子哗啦啦啦摇了起来。这响声送进耳朵来,既清又脆!感觉得特别有趣。宝官将宝盆放下了,四周的人纷纷下注。三叔看时,注子都下在二三两门,一四上很少人下。心想.这是什么原因呢?见身边有一个人,带了一张草纸,将一枝切断半截带小座钢笔帽的笔,了出来,在纸上记着宝路。于是和那人一点头.借着单子看了一看。接着放下单子,摇了两摇头道:“这宝怎好押二三门,一定是青龙。”(注,即四)那人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我押二百文一四角吧。”三叔也不作声,向下看去。及至宝开了,却是三个四点,正是一条火龙。那人道:“嘿!我看中了是四,押孤丁就好了,不该押角。”三叔只是笑。及至第二宝,那人因他有先见之明,未下注之先倒和他商议商议。三叔道:“照说呢,火龙红满盆,一定要初门。押三上好。”那人又依了他的话,押一百文二三角,押一百文三的孤丁。开了宝,正是三,那人欢喜得跳了起来,角上赢了一百文,孤丁上赢三百文,共是四百文,也不用三叔开口,就分了四十文给他喝茶。三叔虽是得了四十文,心里头却十分懊丧,心想,我看得这样准,刚才若是把身上的钱,都押了三的孤丁,就赢了九吊了。自己会赌,只管助人家发财,管他呢,这四十文总是我的,我就把这四十文试试吧。于是又看了两宝,猜得都差不多。到了第五宝上,无论如何忍不住了,就把四十文下了二四门,而且猜着二是有准。开了宝,果然是二,于是赢了四十文。但是,他更心里难过,这四十文为什么不下二的孤丁呢?要不然,不是赢了一百二十文吗?现在身上有了八十文了,这一下子,未必再中,于是押了六十文二三角,二十文四的孤丁,以图补救。不料开了宝,偏偏是个一,吃了个干净。他心想,押许多宝,哪里能宝宝中。今天的看法,不怎样错,借这怀里的一吊钱试试吧。十有七八可赢,就是输了,再想法子还人家钱好了。如此想着,恰好板凳上腾出两个空位,他一脚跨过了板凳,就坐下来。掏出了一张票子,换了一百枚铜币,就实行押起宝来。他押宝之后,虽也有一二宝中的,然而不中的时候居多,不到三四十分钟,就输得光。他想,这是人家的钱,如何可以随便输掉呢?又掏出一张票子来翻本,但是不久又完了。最后,他气上来了,口里叫说:“好歹就是这一下。赢了呢,填补亏空而外还可以有些富余;输了呢,无非是对不住人罢了。”他一个人唧咕着,将一家票押在二的孤丁上。宝开了,却是一个三。他连话也不说,站起来就跑。跑到墙角边无人的所在。抬起手来!自己在头上打了几个爆栗。口里骂道:“你初次给人作事.就扯下这样大的亏空,以后有人要你做事吗?”说不得了,赶快回去,把机上的布割了下来,跑到街上来,还可以卖一吊多钱,再找几件衣暇当当。也就差不多。

 他如此计算着,一口气就跑了回家去=虽然是有五六里的路程,他竟不消半小时就到了。三婶恰也把机上的布织好了,正埋怨着丈夫出去得太早,这匹布又得留到下期赶集才能卖呢。这时三叔跑进门满脸发紫,满头出汗,看到之后,倒吓了一大跳,连问是怎么了。三叔见机上的布已没有了.便四处张望着道:“布呢?让我拿了去卖吧。你不必去了.我马上就可以拿钱回来。”三婶心知有异,便道:“回回卖布,都是我同你一路去.就为的是不放心,怕你把钱输了。今天你这个样子回来?又是输苦了,打算拿我的布去翻本吗?那么不行。”说着,由堂房里跑进旁去。找了一把大锁头“卜笃”一声,把橱门锁了,并把椅子撑了柜门.坐了下来。三叔走进房来,向她作揖道:“你今天得救我一把。不然,我要丢人了。”三婶手还抱在前,偏了头道:“那不行.你让人剥了衣服去,也是应该。”三叔站着发了一阵呆.只得把事实说了一遍。因道:“你想想看,我不还人家李少爷的钱,哪有脸见人?那还罢了,这事让相公知道了,他怎肯放过我?”三婶依然两手环抱在前,偏了头道:“我不管,我不管。”三叔道:“有道是事急无君子,你真不管吗?我就要动手抢了。”三婶道:“你若是抢了我的东西去了,我就和你拼命。”三叔见她一些退让之意也没有,心中大怒,手扯了三婶一只袖子,拖了向后一摔。三婶哪里能抵抗他牛一般力气,早就身子向前一窜,跌在地上。于是放声大哭,叫起撞天屈来。她这样叫着,自然把左右邻居都惊动了。待得二人纠了许久,三叔夹着布要出门时。已经有好几个人抢了进来,这自然是走不得,而且这场事情,也不好意思照直的对人说,只站在堂屋里发呆。三婶看到有人到来.她的理由,也就充足起来,一面哭,一面向人诉冤屈。大家听了这话,自然是说三叔的不是。有那嘴快的人,就悄悄地向学堂里去报告了李小秋。他听说,倒老大过意不去,立刻跑到三叔家里来。只见满堂屋全是人,三婶坐在卧室门的门槛上,眼泪鼻涕几道交流,头髻散披到后颈去。三叔靠了檐柱站着作声不得。一见小秋进来,立刻作了两个揖道:“李少爷,我真没有脸见人。但是我只能输自己的钱,哪能输别人的钱,我回来要拿布去卖钱…”李小秋连连摇着手道:“不用说,不用说,我全知道了。三吊钱是小事,只要你下次戒了赌,输了就输了吧,现时我也不要你还钱。免得为了这点小事,失了你夫的和气。”小秋如此说毕,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夸赞起来。三叔不由得笑起来了,又向小秋拱着手道:“难得李少爷有这样的好意,但是我怎好意思花了你的钱不还呢?”就有人笑道:“若是有这样的好主顾,以后你越发地要赌,横直输了是人家的钱啦。”小秋便道:“我也不能说舍钱你去赌博,只要你手头活动的时候,再还我吧。你夫二人也不必闹了,免得先生知道。”他这样说着,就是在那里哭泣的三婶也就微微地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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