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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上了轮渡就像进了自家的厂,几乎全是厂里的同事。

 "嘿,又轮到你带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让出了座位。儿子坐不住,四处都有人叫他逗他。厂里一个漂亮的女工,刚刚结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兴趣,雷雷对她也特别有好感,见了她就偎过去了。女工说:"印师傅,把印雷交给我,我来喂他喝牛。"

 印家厚把挎包递过去,拍拍巴掌,做了几下扩运动,轻松了。整个早晨的第一下轻松。

 有人说:"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说。

 "来,凑一圈?"

 "不来。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说。

 一支烟飞过来,印家厚伸手捞住,用一叼,点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呜呜"两声,轮船离开趸船漾开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报纸杂志或者下一只鞋垫在股底下。甲板顿时布满一个接一个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个圈子界处看三面的牌,半支烟的工夫,还没有看出兴趣来,他走开了。有段时间印家厚对扑克瘾头十足,那是在二十五岁之前。他玩牌玩得可到只赢不输,他自以为自己总也有一个方面战无不胜。不料,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轮渡的甲板上,几个不起眼的人让他输了。他突然觉得扑克索然寡味。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从此便不再玩牌。偶尔看看,只看出当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费尽心机,还是不免被运气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心窍,嚷得脸红脖子,印家厚不由得直发虚。他想他自己从前一定也是这么一副蠢相。他妈的,世界上这事!——他暗暗叹息一阵。

 雷雷的饼干牛顺利地进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只巴掌大的小小折叠椅上听那位漂亮女工讲故事。他看见他父亲走过来就跟没看见一样。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儿子好一会,莫名的感伤情绪和出的轻烟一样弥漫开去。

 印家厚朝周围撒了一圈烟作为对自己刚上船就接到了烟的回报。只要他了人家的烟他就要往外撒烟,不然像欠了债一样,不然就不是男子汉的作为。撒烟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神情满不在乎,动作大方潇洒,他心里一阵受用——这常常只是在轮渡上的感觉。下了船,在厂里,在家里,在公共汽车上,情况就比香烟的来往复杂得多,也古怪得多,他经常闹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这些时候,他就让自己干脆别想着什么接受付出,认为老那么想太小家子气,吐量太窄,是小肚肠。

 长江正在涨水,江面宽阔,波涛澎湃。轮渡走的是下水,确实有乘风破的味道。太阳从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洁白的江鸥追逐着船尾犁出的花,姿态灵巧可人。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船上的人们却视无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烟,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自从他决绝了扑克,自从他做了丈夫和父亲,他就爱伏在船舷上,朝长江抽烟;他就逐渐逐渐感到了心中的苍茫。

 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办公室的秘书,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面颊苍黄,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小白说:"你他妈子开了一条。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的,有他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印家厚说:"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

 "贾工,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又戒了?"

 "这次真戒。"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线。如果一个人一天一包烟,就相当于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透。

 贾工一边认真地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人要有一股劲,一种精神,你看人家女排,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出憨劲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十年写成《红楼梦》,传百世。"

 有人进来说话了:"去蛋!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玩得出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特级大师称号。有什么比特级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叭叭吸烟,心中愈发苍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他说:"我倒可以和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梦"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哑的"呜——"淹没了其它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来冲锋,发出呼呼声,腿上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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