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次
仍是个好天气。本多夫妇邀请留宿的三位客人和邻居庆子,分乘两辆小汽车,去富士浅间神社游玩。除庆子外,其他人都想参拜神社后直接回东京,所以,要把别墅锁上之后出发。锁门时,本多突然担心起月光公主会不会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来,转念又觉得自己真荒唐。
早晨,本多刚读了今西送给他的《本朝文粹》。因为本多很想读都良香的《富士山记》,便托今西带来的。
“富士山位于骏河国,山峰陡峭,直耸云霄。”
这些没有太大意思,
“古老传说云,贞观17年1月5
,官民依礼祭祀。时值正午,晴空万里。仰望山峰,白衣美女二人,双双起舞于山颠。离峰一尺有余,国人共睹。”
本多以前读过这一段,还有些印象,后来一直没有机会重读。
能使人产生种种错觉的富士山,在晴天出现那种幻象并不希奇。山脚下微风和煦,山顶上会突然刮起狂风;朗朗青空下,常常有雪雾弥漫。这雪雾使当地人联想美女的风姿,也不是没有可能。
富士山虽然冷静刻板,却是以其标准的雪白和寒冷包容着所有的幻想。在寒冷的尽头将会晕眩,如同在理智的尽头将会晕眩一样。富士山的形态是端庄的,可又像暖昧的情感那样,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极限,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在此境界两个美女翩翩起舞,不是没有可能。
再加上浅间神社供奉的神是叫做“木花开耶公主”的女神,也使本多心驰神往。
这两辆车分别是,夫人、桢子和今西乘椿原夫人的车,本多夫妇和庆子乘本多为回东京雇的车。这是很自然的分配,可本多心里却为没能和桢子同车而隐约有些遗憾。他想和她并肩坐在车里,再仔细观察一下她那箭在弦上时的紧张目光。
前往富土吉田的汽车旅行并不轻松。从须走越过笼坂山顶,北上山中湖畔的旧镰仓公路,这段公路大多是没铺柏油路面的崎岖山路,它与山梨县的县界即是笼坂山脊。
听着旁边的庆子和梨枝聊家常,本多像个孩子似地欣赏着外面的景
。有庆子在,可以有效地防止梨枝的唠叨。梨枝变成了一拔掉
子,就会溢出泡沫的啤酒瓶了。她从今天一大早就反对坐汽车回东京,说她从小就不习惯这样漫长又无聊的奢侈旅行。
这时,和庆子聊天的梨枝,变得温柔可爱了。
“肾脏病用不着担心哟。”
庆子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有精神了,真是怪事。像我丈夫那样假模假样的体贴关心,倒惹我生气。”
这就是微妙的诀窍吧,尽管庆子并没有为本多辩护。
“本多先生是研究理论的人,没办法呀。”
越过县界,山北面是一片残雪。结冰使得雪面凹陷,浅浅刻出了一层痉挛似的蛇纹。很像浮肿消退后的梨枝的手背。
现在梨枝对于本多来说,能够忍受一些了。当着本多的面,两个女人故意大声数落他的不是,(即使其中一人是自己的
子)反而给本多带来丝丝的快慰。
快到笼坂山顶了,到处是皑皑白雪。薄沙般的冻雪覆盖着山中湖畔植物稀疏的地面。松树枯黄,只有湖水的颜色是绿幽幽的。回首白色的富士山,以及这里一切白色的源泉,都仿佛涂了油似的发着光。
到达浅间神社时已是下午3点半了。本多瞧了瞧从那辆黑色的克莱斯上下来的三个人,好比见到了从黑棺材中起死回生的人一般,厌恶极了。
从早晨起,他们在大家面前,把昨夜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但偶尔三人被封闭在狭窄的空间里时,就跟怎么穿刺也排不干净的腹水似的,记忆又沉淀了,对他们的鄙视也愈加强烈。他们下了车,被路旁的积雪晃得一个劲眨眼睛。桢子仍然
板
得直直的,今西那苍白而没有弹
的皮肤令本多讨厌。这个男人以自身极不相称的
体,不仅亵渎了他昨天得意扬扬讨论的,悲剧
的
体的梦幻之美,而且完全将其掩埋了。
总之,本多看见了。看的人与不知不觉被看的人,在翻了个的世界
界处相互倚靠。桢子抬头看见石匾上刻着“富士山”的巨大石牌坊,又拿出笔记本,
出了她的系紫绳的细铅笔。
他们6人互相搀扶着走在有雪的参拜甬道上。树枝间筛下来的阳光,使残雪显得庄严。茶
的杉树叶飘落在残雪堆上。老杉树的树梢笼罩着雾蒙蒙的光,有的树梢上似乎有绿云
绕。在参拜甬路的尽头,出现了被残雪包围的朱红色牌坊。
这神灵样的征兆使本多回忆起了饭沼勋。他又看了看桢子,桢子也感染了神明的力量,似乎忘却了她深夜里的那双眼睛。勋曾经爱上了这样
盼的美目,或许也是被这美目杀死的。
庆子悠然如故,不论什么事,都要感慨一番。
“啊,太漂亮了,美极了,这就是日本式的美啊。”
桢子对这种断定式的感叹似乎想反驳些什么,而梨枝则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胜利的感情躲在一旁。
椿原夫人脚步踉跄地走在参拜甬路上,很像一只悲伤的仙鹤,垂着
淋淋的翅膀在走路。她悄悄推开今西搀扶她的手,由本多扶着她。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心情作诗。
夫人的悲伤由于伪装而太过真实了。看着她低着头的侧脸,本多都几乎被打动了。忽然他的视线遇上了同样注视夫人的桢子的目光。桢子一如往常,从这被白雪辉映得面无血
的悲伤的女人脸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和歌作出来了。
当他们一行来到与富士登山路
叉的神桥时,椿原夫人语无伦次地对本多说:
“真对不起,我一想到这就是富士山的神社,就仿佛看见晓雄笑着来
接我似的…因为这孩子特别喜欢富士山。”
夫人悲哀的神情中隐含着奇妙的虚空。犹如狂风卷过空无一人的凉亭,使人觉得悲伤在恣意吹拂这位空虚的夫人似的。而且异常的寂静。犹如灵魂附体之后出现的心灵荒废一般,她那披散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没有油
的脸,好似日本纸那样容易渗透。似乎悲伤正平静地从这张脸自由地出人,就和呼吸一样。
梨枝见此情景,连病都忘了,变得矫健了。本多甚至怀疑
子的病都是假装的,包括浮肿也是假的。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约60尺高的朱红色大牌坊前,穿过牌坊,在朱红色楼门前,遇见被脏雪堆包围的神乐殿,大殿的房檐上三面挂着稻草绳,一束耀眼的阳光从高高的杉树梢上照
下来,正好照到竖立在地板上的白木制八塑台上的祭神驱
幡上。在四周白雪映照下,神乐殿里的方格天井也熠熠生辉,照到祭神驱
幡上的光线格外耀眼,神圣的祭神幡在微风中飘动。
突然,本多恍惚觉得祭神驱
幡是活着的。
夫人放声痛哭起来,眼泪像堤坝决了口似地奔涌而出。大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夫人没等看见祭神幡,就像受到恐怖驱使似地跑到狮子和龙守护的正殿前面,一面叩拜一面号啕大哭。
本多已不再怀疑,战后,夫人的悲伤一直没有平复,因为本多亲眼目睹了使这悲伤永远如昨
发生的事情那样新鲜的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