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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0月下旬一天的下午三时左右,太阳快要落山了,彩云把天空映得一片光华斑斓。这光华宛若雾气,把这一带的景拥揽在自己的怀抱里。

 本多一行来到一座破败的吊桥前,分成三四人一批,默不作声地向对岸走去。本多往脚下看去,只见桥北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南侧的禊所就在卵石形成的浅滩岸边。这座已经开始腐朽的吊桥,则正好把深渊和浅滩从中分开。

 过了吊桥后,本多回头看着那些正默默通过吊桥的青年。桥板在不停地微微颤动,在对岸的景构成的背景中,有橡子树林、桑田、枯萎了的盐肤木红叶、黑树干上官能地挂着的一只红柿子,还有紧挨着柿树的一间小屋。就在这背景下的映衬下,手提玉串的青年们紧挨着走在吊桥上。正在这时,夕阳轻轻钻出山顶的云隙,把落的余辉洒在了他们身上。这余辉清晰地照出白色裙上的褶皱,也把白衣照得通亮,像是从里面发出了亮光。同时,玉串上的杨桐树叶也现出墨绿色的光泽,把它那纤细的倩影尽情映在白纸片上。

 近20个人从这桥上全部过完,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利用这段时间,本多再次观赏着从盐津到梁川这一里长的路途上已经看过的群山秋

 这里正是山坳,远山近岭浓淡有致,尽收眼底。群山上到处生长着杉树,在周围调柔和的红叶中,杉树丛显得格外郁暗、凛然。虽说是红叶,却因季节还早,只是在黄织物般的长长绒间,泛出了显眼的红锈,隐约飘溢着一股压抑,像是不愿让那些红、黄、绿、茶等色彩变得更加鲜

 四周的山岭沟壑云蒸霞蔚,到处飘浮着篝烟般的气味,洒满薄霭似的光亮。而远处的群山,则在晚霞中凝为淡淡的黛。不过,这一带却没有一处险峻的山容。

 等到大家全都走过吊桥后,饭沼又往前走去,本多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过桥前,脚下看到的都是紫杉的落叶,而现在铺满沿山崖往上蜿蜒而去的石路上的,则是樱树的落叶,从桥对面看过来,宛若红色的落花。遭虫蛀蚀的叶片好像被染上了曙,本多不莫名其妙地想到,这衰颓为什么竟现出了黎明的光彩?

 登上山崖便是一座望火楼,蔚蓝的天幕下挂着一只泽郁暗的报警用小吊钟。从这里伸展出去的小径铺满柿树落叶,一直通向壬生菜田和农户小院,还有紫红色的‮花菊‬。每个院落里都兀立着光秃秃的柿树,上面挂着一些蚕茧般的果实,小径弯弯曲曲地环绕着各户农舍的篱笆。

 这时,已经来到了一户农舍的尽头处,视界忽然开阔起来。从被杂草遮掩住的“嘉永年间大念佛供养”的石碑处开始,小径也一下子变成了宽阔的田间大道。

 从这里望过去,西南方有一座小山,前面是高高耸立的御前山,北面则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来到这远离河和街道的地方,除了御前山山麓的一个村落外,竟看不到一户人家的屋顶。

 路旁遍地都是稻秸,盛开着丛丛红色的马廖花,还不时传来蟋蟀的微弱叫声。

 这一带的田地大多是那种布满裂璺的黑土地,上面架着一排排晒稻穗的稻架,或是一片片地铺放着刚割下的稻子。一个少年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一面回头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一面炫耀似的慢地骑了过去。

 西南方的那座小山被红叶完全覆盖了,宛如撒上了一层红色的粉末,一直向北伸展到桂川的岸边。在那里的田地中间,兀立着一株被雷电劈开的杉树。被劈开了的树干稍稍往后仰去,上面的树叶全都枯萎了,泛出血渍般的颜色。杉树的树根略微高出地面,稻芒似的草丛往四面白花花地散去。

 这时,一个年轻人发现道路尽头站着一个白衣人,便叫了起来:

 “他在那儿!”

 本多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向自己袭来。

 大约半小时以前,阿勋一手提着村田①步,双眼充血,曾在这一带徘徊。

 ①1880年由村田经芳最初制成单发,后于1889年改造为连发

 他并不是因为海堂先生的叱责而生气。在先生叱责他时,他突然产生一个难以忍受的想法,认为自己渴求的美和纯粹的玻璃器皿,已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可自己却被不愿承认眼前现实的一种感情给俘虏了。

 阿勋觉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秘密借助恶的发条,利用这种力量来使自己产生飞跃。就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不!不行!决不能像父亲那样,用恶来稀释正义,再用正义来稀释恶。自己想悄悄储藏在体内的恶,也必须与纯粹的正义同样纯粹。总之,理想实现后,自己一定要自刃杀身。那时,体内纯粹的恶,也将与行为中纯粹的正义同归于尽。

 阿勋从未想过要为私情而去杀人。他一直在不安地考虑,杀意怎样才能产生?又怎么同非常严谨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眼下必须要做的,是让自己的双手染上纯粹的小恶,还要轻微地亵渎一下神明。

 崇尚笃胤的海堂先生,是那样地把兽和兽血视为污秽。因此,阿勋借上猎,倘若能在秋天的山里打回一只野猪或鹿,那便最好不过了。假如实在打不到,就打一只狗或猫什么的,再把那血淋淋的尸身带回来就行了。这样做的结果,将使自己和同志们被赶出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可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大家一定会生出新的勇气和决心的。

 他转眼向西南方那座被红叶覆盖着的小山望去。仔细一看,一片桑田蔓延到了那座小山西侧的斜面上。在那片桑田和竹林间,有一条小径往山里蜿蜒而去。桑田的上方是茂密的杉树丛,树下好像也有小径可以行走。

 铁般简单的村田身二尺三寸长,摸上去竟如同秋天的铸铁似的冰凉。真不敢相信,早已装进膛的霰弹还能使这身发热。剩下的三发霰弹装在白衣的怀里,触碰到部时散发出无机的寒意。它们不像是怀有杀心的弹,倒好似怀中揣着的三只“人世之眼”

 周围全然看不到猫或狗的踪影,阿勋便决定沿着竹林和桑田间的小径往山里走去。竹林里,长着红果的蔓草与常藤烦琐地在一起。桑田边上,掘出的桑树根堆在那里晾晒着,以至把小径都堵了起来。在杂树林中,燕和雀①短促地啼鸣着。

 阿勋在幻想着,一只笨拙的鹿会悠然向自己的口走来。他认为在开时,自己是不会犹豫的。自己早已充满杀意。而对方却浑然不觉。为什么需要憎恶这种感情呢?难道只有通过惨遭杀戮,通过用出的脏腑之血涂满整个蓝天,鹿才能显出恶的全部真实面貌?

 侧耳静听,竟听不到踩踏落叶的丝毫声响。仔细观察路面,也不见动物留下的任何蹄印。假如真的有什么动物屏息藏了起来,那也不是出于恐怖或敌意,而是在嘲弄着阿勋的杀意。阿勋觉得,红叶、竹林、杉树丛、还有正沉默着的一切,全都在嘲笑着自己。

 不觉已经来到山上的杉树丛下。杉树间充满了肃穆、幽暗的沉默,看样子不会有任何动物。阿勋由斜面横穿过去,走进一片忽然明亮起来的稀疏杂木林。猛然间,从阿勋的脚下飞起一只野

 在阿勋来说,这是一个遮断整个视野、发出巨大声响的目标。他想,这就是刚才看门人所说的“迈出第一步”吧,便立刻举击。

 头顶上,落的余辉透过红黄混杂的叶隙洒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到在忧郁的天空下,闪烁着灿烂绿色的沉重树冠,在这瞬间竟像悬挂在那里似的纹丝不动。在野翅膀的掀动下,高处的树冠开始解体,它的荣光瑞气也随之而散不堪。掀动着的翅膀把空气搅动得沉重起来,浓如母一般,忽然像树胶似的把野翅膀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野自己也在莫名其妙,一下子丧失了作为野的意义。它在挣扎着,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横坠下去,急速落向一个无法看到的地方。阿勋估计,那地方不算很远,大约在刚才上来时的山口竹林那一带。

 ①燕雀目的小鸟,背部为褐绿色,部的黄上隐有灰褐色条斑。

 阿勋把口还在冒着袅袅黑烟的村田夹在腋下,穿过没有道路的杂树林,往竹林那边跑去。他的白衣衣袖也被荆刺钩破了。

 竹林中飘溢着水一般的光亮。阿勋不停用推开身的蔓草,仔细搜索着落在地面的竹叶,防止野和竹叶的颜色混在一起。终于发现了!阿勋跪下身子,抱起断了气的野。从野出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裙上。

 野紧紧闭着眼睛。布满了鲜红的毒蘑菇般花斑的羽,簇拥着紧闭着的双眼。这只野如同夜间的彩虹,郁暗而肥胖,披挂着丰的铠甲,喧软的羽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光彩。它在阿勋手里耷拉着头,往下倒仰着的那部分羽稀疏起来,那里重又闪现出另一种光泽。

 野头周围是近于黑色的葡萄紫鳞。从到腹则长着如同围裙一般的墨绿色羽,这些羽重重叠叠,积蓄着世间的光华。鲜血从不知部位的伤口,沿着暗绿色的羽了出来。

 阿勋伸出手指往可能是伤口的部位探去。被霰弹炸开了的伤口,却到处都能伸进手指,拔出来的指头,早已被鲜血染得赤红。他急切地想知道,杀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举、瞄准、扣动扳机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地做了下来,很少想到什么杀意,甚至还没有事后从口冒出的那条黑烟显眼。

 弹确实在代理着什么。最初,他并不是想向野击才到这山里来的,可弹却不愿默默地放过这辉煌的机会。于是,便立即造成了小小的血和死亡。野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理所当然似的被他抱在了前。

 正义和纯粹,如同餐具里的鱼刺一般被冷淡地排斥在一旁。他要吃下去的,不是鱼刺而是鱼。这鱼易于腐烂,闪现着光泽,优美异常,当舌头接触到它时,还会感觉到鲜美的味道。他品尝到的正是这一切,因而,现在他才感觉到一种深深麻痹般的感觉向自己袭来,这是陶醉和足的安逸。的确,他的感觉所品尝到的东西,正是这一切。

 野能够成为恶的化身吗?不会。仔细一看,在翅膀的羽下,竟有极小的羽虱在活动着。假如把死去的野扔在这里,很快就会招来蚂蚁和蛆虫吧。

 野紧闭着眼睛,这使得阿勋非常生气。他本想感叫着向野了解一些事,可它却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预先冷冰冰地拒绝了。于是,阿勋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想要知道的,究竟是杀戮的感觉,还是自己死去的感觉。

 阿勋一只手凶狠地抓住野的头,用分开蔓草,艰难地走出了竹林。他扯断了几结着绛果实的落霜红草蔓。他的头部被绕着,从肩头到部粘满了落霜红的果实,却由于腾不出手来,也因为懒得摘下,便任由它们粘在身上。

 走下桑田后,他来到了田埂小道,却感到一阵茫然,对自己正踩着红色的马廖花丛毫不介意。

 阿勋看到对面那株半红色的枯杉树,才注意到来时的那条道是和这条田埂小道成直角相的。于是便向原来的那条田间大道走去。

 从对面走来的那群白衣人越来越近了,虽然还看不清面部,但他们每人手中拿着的玉串,却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在这一带身穿白衣的,肯定是塾里的人。但从他们被人领着老老实实地走来的模样看,又不大像是自己的同志。领头的好像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同他并肩走着的则是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终于,阿勋从那个上了年岁的领头者脸上认出了父亲的八字胡,不由得感到一阵愕然。

 这时,夕照下的空中充满小鸟的啭啼,无数小鸟从山后飞来,遮住了整个天空。在鸟群飞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白衣人群也好像停下脚步,举目往天上望去。

 随着阿勋和这群白衣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本多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将要从这幅在薄暮的田野上正描绘着的画面中被排斥开。于是他离开队列,一步步地向田里走去。好像要合上稻架之间的空隙。一个非常重要的瞬间就要来临了,尽管本多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阿勋的身形已经看得非常清晰,就连他口的那些形如绛月牙佩玉颈饰的红果,也能辨认出来了。

 本多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正过来,想要把自己的理性彻底摧毁。本多感觉到了这种力量掀动着的翅膀和近了的呼吸。本多并不相信什么预感,可当人们感到自己或亲人死期将至时,不就是这种感觉吗?

 “什么?打的是野啊,这就好啦!”

 本多在田里听到饭沼这么说,不由得也向阿勋那边望去。

 “这就好啦!”

 饭沼重复着说道,同时开玩笑似的在阿勋头上摇拂着玉串。在夕阳下,玉串显得清澈白净,白纸条被风掀起的声音一直沁到了内心底里。饭沼接着又说:

 “真伤脑筋呀!还拿着呢!真像海堂先生所说的那样,你是一尊暴烈之神,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句话的转瞬间,本多最先唤起的回忆,便是那个无法饶恕的鲜明印象。现在确切无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大正2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松枝清显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些情景。当时,清显把这个不寻常的梦,详细地写在了他的《梦中记》上,就在上个月,本多还重新读过这段记叙。19年后的今天,记中的每一个细节,竟然都变成了现世的现实,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本多的眼前。

 尽管阿勋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清显转生而成,可在本多来说,这却是理智的力量所无法否认的。这已经成为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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