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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肉
 王跃文:一个国家或民族缺乏良好的宗教传统,肯定是件遗憾的事。但是,人类早已走过了精神蒙昧期,现在再要往某个民族意识深处重新植入某种宗教,无异痴人说梦。时至现代,那些落后的亚洲国家只有依靠先进的政治文明,才可自我救赎。

 这个话题太大了,不是我有能力涉及的。我倒是胡思想过人类精神建设过程当中对体的背叛和逃避。人的身与生俱来,人之为人的一切可能,首先都是因为有了体。人的灵魂精神,喜怒哀乐,你是愚昧也罢,智慧也罢,都必须以人的体为载体。没了体,便如水浇火,青烟散尽,惟余冷灰。精神依托体而存在,早已是现代科学的常识。但我们回首人类心灵史,却是一部不断蔑视体、仇视体、背离体、戕害体、忘却体的历史。人类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逃离体,往何处?人的荒诞在于:大多时候,他们总是蔑视和背叛自己所固有的,向往自己没有的,甚至不可能有的。他们的内心永远有一种超越和解的渴望,一种寻找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焦虑。

 伊渡:人类必须承认一些假定的前提才能心安理得,不然真没法活下去。比如人类知道没有上帝,也要创造一个上帝。为什么?因为人类需要上帝。人活着的意义也是如此,我们必须首先承认生存是有意义的。因为生命仅仅诞生于偶然,无所谓高贵意义。宇宙间,由于极偶然的原因诞生了这么一个适应生命存在的地球,又由于极偶然的原因滋生了种种原始生命,仍然由于极偶然的原因人类进化出来。也就是说,人类极可能不存在,或者极可能是另外一副模样。既然如此,人类自命的使命感哪里来的呢?

 王跃文:造化创造了人的体,也创造了人的思维。可思维偏偏想离开体,飞升到另一个空灵的境界当中去。世世代代困扰着人类的这种灵魂相对体的无望挣扎,究竟缘何而起?别的动物也同我们一样因为体而焦躁不安吗?又是谁独独给人类设置了这样的宿命?或者,真有一个上帝吗?人类的命运不过是上帝设置的一个游戏?人类的生活永远在别处。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曾尖刻地讽刺过的那种人,他们拼命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可是千百年来,人类一代一代确实在做着拔着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注定是一种绝望的动物。

 有次看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听那位英国的劳伦斯对满怀好奇心的土耳其土著人说,我来自一个富裕的国家,那里的人都很有钱。我很感慨:中国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富裕过。有人分析中国贫穷的源,列举了很多原因,包括战争频仍、政治腐败、科技落后、国运不昌等等,我想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文化中对体的蔑视和排斥。人有物,天经地义,可是,中国传统文化偏偏重义理而轻物,这是相当虚伪的。统治者自己享受着优厚的物质生活,却张口闭口仁义道德,甚至告诫老百姓不要看重物质利益,就更加假仁假义了。

 蔑视体物“文革”时期达到巅峰。所谓艰苦朴素,直接成了不要物质利益、只要思想觉悟。当时有的干部偶尔置了新衣服,得特意上两个补丁。没有物质利益的向往,哪来的创造动力?贫穷就是很自然的了。

 追寻这种荒唐的政治理念的历史文化源,就在于精神一直梦想着逃离体。中国的文化里面,人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的体?灵与一定势不两立的吗?东郭先生曾经问庄子,你所说的至高无上的“道”在哪里呢?庄子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杂草,在烂瓦,在屎。既然如此,庄子为什么又非要人们形如槁木、呆若木、心无所悬、坐化忘机呢?难道非如此不能悟道?人类体的丰富感觉,它给予人的愉悦和痛苦,难道不是大化和自然的一部分吗?可庄子言下之意,道无所不在,却惟独不在人的体内!中国的哲学家至少从庄子开始,就把体忘得干干净净!

 伊渡:中国古人所说的“物”和“我”通常是两个对立的哲学概念,而其中的“我”通常又是指精神的我,而非体的我。

 王跃文:也不尽然。我觉得中国哲学家并没有把体忘得干干净净,而是认为体是万恶之本,灭掉望和体感觉,才能灭掉恶。

 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我愈经常愈持久地思索,它们就愈使我的心灵充满始终新鲜的不断增长的景仰和敬畏。康德说的这两样东西是什么呢?他说,那就是在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中国文化中,康德说的那种心中的道德法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人皆有不忍之心”孟子打了一个比方,一个小孩儿落井了,看到的人不免惊骇,油然而生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不是因为想和小孩儿的父母搞好关系,不是想在乡邻中博得见义勇为的美名,也不是因为孩子呼救的声音刺耳难听,确实是因为心中有所不忍。孟子说,无恻隐之心,算不上人;无羞恶之心,算不上人;无辞让之心,算不上人;无是非之心,算不上人。恻隐之心,是仁的萌芽;羞恶之心,是义的萌芽;辞让之心,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孟子说的这四种萌芽,就是人中的善。善是与生俱来的,在人的内心自然生长,像小树长成大树、花苞开成花朵。只要听凭善的本滋长,人皆可以为尧舜。

 王跃文:是的。这善是寄居在哪里的?身体发肤自然受之父母,人的善受之哪里呢?孟子说,善来自于天。他说的这个天,不是自然界中与地相对的物质的天,而是意理之天、道德之天。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所谓的天,就是一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人间的道德原则就是宇宙道德在人身上的体现。

 伊渡:按照孟子这种说法,可是一体的呀。人由父母所生,善由天所受。也就是说,人一来到世间,他的身上就有着善的本

 王跃文:表面看来是这样的,似乎人的体和人浑然一体了,人的体和宇宙道德第一次连在了一起。这是贯穿中国文化始终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开端。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按孟子的说法,它是一种宇宙之气,超乎人的道德之上,至大至刚,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然而,这种浩然之气同样可以养在人的心里、运行于人的身体和行为之中,最要紧的它必须寄居于人的体之上。

 伊渡:孟子的浩然之气只能存在于什么样的体上呢?或者所谓体并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心灵?

 王跃文:我想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生活在古希腊,他的身体就与常人不同:面孔酷似野兽,体魄异常强健。宴会上,他是铁打的汉子,一个精力无比充沛的人。困倦和烈酒对他毫无影响。每当人们烂醉如泥、酒量最大的人也被折腾得疲力竭之后,惟有他可以从容地扬长而去,继续到广场上去舌剑,驳倒他的对手。

 据说,苏格拉底对严寒的非凡抵抗力也让人惊讶。寒冬天气,人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还得穿上羔羊皮袄,裹上毡子,苏格拉底却依然穿着平时那件大衣,赤着脚出门,安然行走在冰雪之中。路上的士兵们对他侧目而视,以为他是以此来故意嘲笑他们在寒冷面前的畏缩的。

 苏格拉底强健的身与他令人生畏的智慧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体?敏捷的思维必须要有强健的体才能承载。有时,苏格拉底黎明即起,笔直地站在那里苦苦思索。中午到了,人们议论纷纷,说他从黎明开始就站在那里思考问题!夜幕降临,好奇的人们吃过晚饭,把卧搬到外面,观察苏格拉底的动静。他们看到苏格拉底竟这样沉思着呆立了一夜!太阳升起了,苏格拉底对着太阳,虔诚地做过祷告,然后离去。

 伊渡:也许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如果没有如此强壮的体,他那卓然超群的精神就没法产生。

 王跃文:好像是南怀谨说过,印度自古诞生哲学和宗教,就因为它地处亚热带,野生水果很多,人们吃食不愁。他们几乎不用劳作,就可以吃,然后坐在菩提树下冥想,于是就诞生了哲学和宗教。我们没有必要把这种说法当成严谨的学术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起码要保证体的温,才能谈得上精神。爱斯基摩人生活在苦寒的北极圈内,必须吃尽苦头才能填肚子,才能保暖身子。我没有听说爱斯基摩人那里诞生了哲学和宗教。

 我们无从知道孟子的体生活,不能想像他是在怎样一具体中涵养他的浩然之气的。尽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对孟子世俗的体生活却鲜有记载。然而,从《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们仍略许可见孟子对体的态度。孟子说,理义让我的心愉悦,就像我口福。从孟子的这个比方,我们知道他是承认体需要的。他更明确地认为,口喜美味,耳喜美声,目喜美,四肢喜安逸,这些感官喜好是先天的,属于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说齐宣王实行王道,齐宣王推说,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孟子马上说,没关系,只要你照顾到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求就可以了。

 伊渡:看上去孟子好像很重视人的体生命,可其实又并不如此?

 王跃文:是的。孟子轻视感官的望,而极端重视心灵的“人”孟子说的人,并不包括人本能的体需要,而独指人之“善”即所谓人中的仁义礼智。他认为就是因为有了仁义礼智,人才区别于禽兽。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孟子极其强调人的个体对理性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张“舍生取义”他生动地说,鱼我所也,熊掌亦我所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也,义亦我所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在这里作了选择:义重于生,高于命。孟子眼里的灵与虽不是水火不容,却是轻重判然。

 “文革”的时候,我们村有个老人,天寒地冻,还在参加劳动。县委书记看见了,上前亲切地询问: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老人回答:七十二了!县委书记非常感动,又问: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积极参加劳动,为的是什么?老人回答得很干脆:为嘴巴!县委书记非常失望,不再问下去了。因为他需要的答案是:为革命。县委书记得到老人这么低级的回答,没有把那老人打成现行反革命,已经很人道了。

 从孟子开始,到这位县委书记,中国哲学走的是一条重灵轻,直至存天理灭人的道路。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人的求产生于匮缺。人们缺少什么,就想得到什么。孟子重灵轻,重轻命,难道是因为他的体生活没有产生匮缺?孟子虽然也曾周游列国,推行王道遭到冷遇,但齐宣王对他一直优待有嘉。他当时住的地方,齐宣王专门为他开康庄之衢,高门大屋,相当尊宠。孟子的膳食肯定也不错,甚至可以选择于鱼与熊掌之间,营养应该不成问题。

 伊渡:应该说,孟子不是没有望,而是优厚的物质生活足了他的望。

 王跃文:对呀。孟子活了82岁,在那个时代是相当长寿的。由此可见,他的体很好地承载了他养其浩然之气的使命。但是,他好像并不感激自己的体。

 伊渡:我猜想,孟子的身体应该是很健康的。如果他老是牙痛、失眠、胃痛、高血得他不得不重视他的体,可能他又有另外的哲学观点了吧?这种人往往会成为厌世者。

 王跃文:与孟子同代的学问家庄子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他有时靠借米度,有时以编草鞋为生。他做过漆园小吏,可是没干多久就归隐了。显然,庄子追求的不是物足的快乐,不是体感官的快乐;他的快乐恰恰是要忘却体、泯灭体感觉。庄子的快乐是在宇宙间的逍遥游。他的逍遥游有“有待”与“无待”之分。“有待”的逍遥游就像那只大鹏,翅若垂天之云,一怒而飞,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何等的力量与自由,可谓逍遥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必须“有待”所谓“有待”就是有所依托,大鹏鸟的飞翔依赖于海啸带起的大风。所以大鹏的快乐也只是相对的快乐。

 庄子认为最高境界的逍遥是“无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乐”能够获取这种“至乐”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圣人”他们已经做到了无己、无功、无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所以能凭借自然的本,顺应六气的变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绝对自由地逍遥于无穷宇宙之中。

 不管庄子是如何高明之人,不论他的学问如何玄妙,我总觉得未免自欺欺人。他的学说果真好,穷人都去信奉庄子好了。中国最好把他的学说输送到非洲国家去,穷人们坐在猴面包树下玄想着忘我,就可以获得至乐。事实是庄子哲学在他的诞生地中国,几千年来没有救助过一个穷人。我是世俗中人,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庄子。

 伊渡:庄子描绘的绝对自由的“至乐”的确令人神往,但要达到至乐境界非常人所能。须知人要忘却身,谈何容易!

 王跃文:是啊。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人干脆不活算了。人生下来就死掉,或者干脆就不要生下来,就无所谓快乐或痛苦了。

 《庄子·大宗师》里描述了孔子最聪明的门生颜回学习“坐忘”的过程:

 颜回对孔子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问,怎么呢?

 颜回回答,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不错,但还不够。

 隔些日子,颜回又对老师说,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又说,不错,但还不够。

 又过一些日子,颜回又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大惊不已,说,颜回,你真贤明啊。请让我做你的学生,跟随你一起学习吧!

 伊渡:什么是“坐忘”呢?

 王跃文:依颜回的说法,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伊渡:原来“坐忘”就是要废弃肢体,闭耳目,离析体,然后除去心智,这样才能同于大道。

 王跃文:庄子在《大宗师》里敷衍的这个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对体的态度。庄子眼里,人的体只要顺其本,不以人害天,同样可以有相对快乐。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无法回避,人只要活着就得承受无穷的痛苦。而人的种种痛苦的源,都因为人的体存在。只有彻底抛弃这个臭皮囊,把它忘个一干二净,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丧我而物化,同于大道。于是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周也。这时,绝对自由的逍遥便来临了。

 伊渡:庄子追求快乐的方法原来就是更残酷地对待体。

 王跃文:庄子解决痛苦的方法确实高妙。他太聪明了,来了个釜底薪。产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身都已被废弃和忘却,还有什么必要去追问痛苦因何而生,以及怎样才能解决痛苦这些问题了。庄子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把问题直接撤消了。果真能如此,倒是真令人向往的。其实庄子这种解决痛苦的方法,浓眉长髯的老子早就说过了。他闭目坐在树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我怀疑老子或庄子,他们自己真正做到了“无身”吗?或者,中国古代的哲学或哲学家从来就是矫情的?也许,武断地说老庄们矫情倒也容易,但要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矫情就有难度了。孟子和庄子,对待体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过孟子冲和些,庄子残酷些。

 忘却体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已是登峰造极。有人把主席像章直接别在里,寻求精神上的无限崇高感。唐山大地震,几十万体陷入废墟,拯救体所能借助的不是物质,而是蕴藏着无限精神力量的红宝书。

 我是个体感觉特别感的人,弄不懂离开体还有什么精神;相反,当体遭遇强烈冲击的时候,满脑子想像的都是跟体有关的问题,从来没有从体痛苦中悟出过什么道来。也许我只能是个俗人。比方生病的时候,我感觉这病没有尽头,总以为自己可能就这么死去。我心里清楚情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但体的痛苦不断强化着自己的坏心情。我觉得自己除了体里面生长出的种种古怪想法之外,没有高悬于头顶的空灵的精神。

 庄子没有想到,他死后二千年,德国一个叫费尔巴哈的哲学家伸出指头,轻而易举就点住了他的死。费尔巴哈写道:思维活动是一种机体活动。费尔巴哈直截了当地把意识生命首先还原给物质。他认为,表现在感觉上的就是真实。换言之,可感觉的表现就是实在本身。感觉直接产生于体,产生于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维活动都是通过体而展开的,智力的运行表现在体上,而且只能表现在体上。费尔巴哈第一次给体赋予了哲学的尊严。

 伊渡:是不是人的体在这个时候才具有了哲学上的意义?可是我们中国的哲学家一直忽略体,听凭空灵的意念凌驾于体之上。

 王跃文:庄子是否想过,当他真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地“坐忘”之时,他能通过什么媒介感受到他所津津乐道的至乐?当感受痛苦的体彻底废弃之后,感受至乐的体不也同样不存在了吗?槁木死灰是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其实,庄子之所以能够描绘出如此玄妙人的绝对自由境界,恰恰因为他有一个高度智慧的感官体。现代医学倒是证明,人之将死,意识模糊,只能产生种种离奇的幻觉。我想,这种幻觉哪怕美如海市蜃楼,也绝然不是庄子心目中的至乐吧。庄子确实是一个快乐主义者,然而他的至乐只是一种人们永远无法达到的寂灭。这一点上,他不与佛教的涅槃殊途同归吗?有意思的是,那位佛教始祖苦行六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了,还未能悟道。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牧羊女搭救了他,就再没有千年佛教的绵绵香火了。释迦牟尼喝了牧羊女给他的鲜,恢复了元气,才终于在菩提树下觉悟了。悟道终究还须元气充沛的身啊!不过,佛教提倡的依然是忘却体。

 我怀疑庄子自己到死都没有达到过他苦心孤诣描绘出的至乐。

 中国哲学就是在这种敌视生命、鄙视体的状态下蹒跚起步的。

 伊渡:可是,无论怎样的一统江山、千秋万代,总会有些另类的声音破口而出吧?

 王跃文:当然。道家著作《列子》里,就有这样的另类声音。战国时代有个杨朱,比孟子早,孟子称他是“拔一利天下而不为”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将“距杨、墨”视为自己最大的责任,足见杨朱当时的影响力。

 但《列子》第七篇中的杨朱,只是假托了真杨朱之名。这位假杨朱说,人能活到一百岁者,千人之中无一人也。假设有一个,除掉孩抱与昏老之时,再除掉睡眠的时间和人生的痛疾衰苦、亡失忧惧,生命已所余无几了。人生苦短,生既是暂时,死后亦归于寂灭,所以要及时行乐“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只管追求活着的快乐,哪管死后怎么样呢?人生惟有快乐享受才有价值,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此。望愈能得到充分足,人生才愈为可乐。

 其实,这正是蔑视体的哲学传统下必然出现的反动。当主哲学家们视体如粪土的时候,真实的人就会被虚伪地扭曲。终于有一天,针锋相对的哲学观念就会发出来,矫枉过正,石破天惊。你要?我偏要搞享乐主义!

 当今中国物,有些人的奢侈、挥霍已到了病态地步,探究其社会心理方面的原因,也不能不说是当年物质高度匮乏之后的变态。过去人们没法追求体快乐,现在有条件享受了就醉生梦死。我去西安,参观了杨贵妃当年用过的温泉浴池,实在是太寒酸了。现代中国有钱人的享受,当年帝王之家都是没法想像的。

 伊渡:古希腊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说过跟假杨朱几乎同样的话。他说,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和目的,因为幸福生活是我们天生的最高的善。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的最终目的仍是为了得到快乐。应该强调的是,伊壁鸠鲁的快乐来源于感觉,而感觉只能首先来源于体。

 王跃文:这个假杨朱之后一千五百年,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里,同样注重身体的快乐。拉美特里给自己改名为“机器先生”他如此描述自己:机器先生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德行。一切都是体,一切都是物质。拉美特里原是一位军医,因为患上一场热病,摇身一变成了享乐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许疾病有助于哲学家了解体,或者说病痛往往催生哲学家。拉美特里在病中发现,思维能力仅仅是体这个机器结构组织产生的一个结果,而体完全是物质的。拉美特里的原理非常简单:人是机器,宇宙中惟有变化多端的物质。拉美特里自从有了自己的哲学,便肆无忌惮、出言不逊,纵情享受体快乐。他别出心裁,用鹰代替,加上猪和生姜,又进一些变质猪油做成馅饼食之,最后因为消化不良而一命呜呼。拉美特里死得真像个哲学家!

 《杨朱》篇里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

 管仲回答:恣耳之所听,恣目之所视,恣鼻之所向,恣口之所言,恣体之所安,恣意之所行。

 显然,管仲认为所谓养生,就是要足耳目鼻口等身体各种感官的望,美声美,美味美服,总之要恣纵行,否则就是“壅”和“阏”就是对生命望的压抑和待,就只有痛苦烦恼。如此活着,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万年,又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不如纵情享受、及时行乐,去掉烦恼的由,熙熙然等待死的到来。这样,哪怕上只活十年、一年、一月、一天,也算是活过了。

 伊渡:我理解,管仲对晏婴所说的养生,就是简单赤体享乐。生命的本质只在于感觉,享乐就是道德。生命通过望的足获得自由。这就是《杨朱》里面管仲的人生哲学。

 王跃文:应该是这样。管仲对晏婴说了这一番养生的大道理后,问晏婴道: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那么你死后又该怎样?

 晏婴一通百通,马上回答说:死后就无所谓了。既然死了,人还能怎样呢?烧掉也行,丢到河里也行,埋掉也行,暴在外面也行,用柴草裹着弃之沟壑也行,衮衣绣裳装进棺椁厚葬也行。

 管仲高兴地说:生死之道,我们都已进一步地领悟了。

 伊渡:这倒是非常唯物主义的。

 王跃文:同样,《杨朱》篇里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也是虚构的。公元六世纪郑国著名的政治家子产治国三年,成绩斐然。可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是一个酗酒、一个好,臭名昭著。

 子产痛心疾首,郑重地找哥哥和弟弟谈话。子产说:人之所以比禽兽高贵是因为他有智慧,能思考。智慧和思考使人有礼义。一个人,只有守礼讲义,名和位自然会来找他。如果只是任情而动,耽于嗜,他的性命就危险了。

 子产的哥哥弟弟怎样回答的呢?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善于治外的人,还没开始治外自己的身心就已经痛苦。善于治内的人却因为听从自己的内心,不矫情地合别人而身心安逸。所谓“治外”使人守礼讲义,不过是为了合世俗,是“从人”这种道理也许可以在一国之内推行,但未必符合人心。如果像我等,任其自然,顺从本心地活着,不但可以推行天下,连君臣之道都无用武之地,都可免了矣。子产听后,无言以对。

 《杨朱》所表达的思想,实际上就是魏晋名士们“越名教而任自然”生活的开端。《列子》一书,其实就是魏晋人的作品。魏晋时代,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风蕴藉率任情的时代。

 魏晋时期很有一批追求鄙的体享乐的人,他们极尽声足之能事。写作《无名论》的“正始名士”何晏,因为母亲貌美,被曹收为义子。他姿容美丽,好修饰,面白如玉,以致魏文帝怀疑他脸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赐给他热汤饼吃。何晏吃完满头大汗,他用自己大红衣袖擦汗,脸色更加皎然。何晏是个登徒子,纵情声,从女那里学来名为养生、实为催情的“三峰”药,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药,还用它来讨好当权的大将军曹。何晏纵过度,虚火攻心,当时的神鉴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辂给何晏看相说,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所谓鬼幽,就是为火所烧。想像起来,何晏也许真像一个面色苍白的幽灵。何晏为了补益气,发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实是用紫石英、白石等五种矿物质放在一起熔炼,熬成粥状服食。这种药药酷热,药效一旦发作,皮肤如有火烧,所以服药者都须穿着宽衣缓带、长袍大袖。食用“五石散”成为当时富贵高雅的象征,据说何晏只有招待最高贵的客人时才捧出这种仙药。何晏最后因依附曹而被司马懿所杀。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寿终正寝,也不会长命。

 但是,以《杨朱》的理论来看,何晏反而属于“善养生”者了。

 伊渡:是啊。“五石散”的名气如此之大,以至于到了阮籍嵇康时代,人们对服药仍迷信不已。《晋书?嵇康传》记载,当时有一个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种“石髓如饴”的东西,视为宝贵,自己吃了一半,留了一半准备送给嵇康吃。可惜还没来得及送到嵇康手里,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头了。人们于是说嵇康所以不能长命,也许就因为他没吃上这种石浆。所谓“石髓如饴”的故事,说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遗风。

 王跃文:《世说新语》里记载了很多魏晋人追求极致的感官享受,穷奢极的故事。石崇、王恺斗富,人们多已知。王恺用糕饼擦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烧饭;王恺用紫丝绸衬上绿绫里子做成长达四十里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里;石崇用香料刷墙,王恺就用赤石脂刷墙。晋武帝曾把一株两尺高的珊瑚树赐给王恺,这棵御赐珊瑚树稀罕无比。王恺得意地向石崇炫耀这棵珊瑚树,岂料石崇不屑一顾,用手中的铁如意应声将它打碎。王恺声俱厉。石崇满不在乎,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树赔给王恺。他家三四尺高的珊瑚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厕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熏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丽服藻饰,侍候其间,弄得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厕所。石崇大宴宾客时,令美人劝酒。客人如果不肯饮酒,石崇就命令阉奴把美人拖出去杀掉。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经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导本不善饮,为了不使劝酒的美女丧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却故意不喝,冷眼旁观。有一次,因为王敦不肯喝酒,已经杀了三个美人。王导实在看不下去,责备王敦不仁。王敦满不在乎地说,他自杀他家的人,与你何干?

 伊渡:也是王恺家的故事。王恺的儿子王济,少有逸才,文词俊茂,又娶晋武帝的女儿常山公主为,为一时秀彦。他和他父亲一样,豪奢侈,华衣玉食,甚至去与他父亲比富。有回晋武帝御临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绫罗,手擎饮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猪,味极鲜美,晋武帝大异,不相问。王济却淡淡地说,这小猪不过是人喂养的罢了。晋武帝大为不悦,心里真是愤愤不平,饭没吃完,便拂袖而去。

 王跃文:可是像何晏、石崇这些人,穷珍极丽,盛致声,极重体感官的享乐,却并非只剩体。因为任何一个体享乐者都不可能彻底做到行尸走。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间系统阐述老庄思想的大学者。他进一步发挥老子“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思想,提出:“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生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所以,道即为无。又因老子提出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题,何晏进而指出“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又因为庄学主张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为圣人无情,没有喜怒哀乐。何晏的体生活也许正是他哲学思想的极端体现。兴许充分足和享受望,就是何晏所谓的圣人以自然用?道既然为无,精神道德伦理自然也为无,体同样为无。通通都为无了,何必有高下雅俗正之分?

 伊渡:石崇也有颇为一本正经的时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学校去游玩儿。有一天,望着学校里挂着的颜回画像,石崇忍不住说,如果我和他同为孔门弟子,恐怕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吧?王敦嘲笑他说,你只能与家有千金的子贡相比。石崇却严肃地说,读书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适,名高位重,何必和那些穷苦人扯到一起?也许在石崇看来,追求生活的舒适享受是人生再正当不过的望,根本不存在不礼不义有违名教的因素。这么一说,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学的。

 王跃文:魏晋时还有另一类人,他们也放形骸、狂放不羁,却简约玄澹、俊雅疏放;他们任情、重情、深情、纯情;他们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者,却真正体现了超逸脱俗的风精神。

 伊渡:你说的是“竹林七贤”吧?

 王跃文:是的。比如阮籍和阮咸叔侄,都名列“竹林七贤”之中。阮氏家族皆能饮酒,诸阮共聚,饮酒往往不用杯盏,而以大瓮盛酒。众人围坐,相向大酌。阮家养的猪也颇通酒,常常群集酒瓮之侧,同诸阮一起把嘴伸到瓮里开怀大饮。

 伊渡:毕加索曾画过一幅素描,描绘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们放形骸,人猪共醉的情景。画家不曾知道,中国的一群风哲学家比他们早一千年就体会到这种“同于万物”的自由境界了。

 王跃文:“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个更有名的酒徒是刘伶。刘伶身长六尺,相貌丑陋,整醉乡,神情悠忽,视形骸为土木。他耽酒而病,却更加渴酒,哀求他子再给他一点儿酒喝。子劝他戒酒,哭泣着毁掉酒器,把坛子里的酒也一倾而尽。刘伶说,好吧,我自己无法控制酒瘾,只有在鬼神面前发誓才能戒掉。请你把酒供在神像面前,让我来祈祷发誓。于是刘伶跪在神像面前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于是饮酒进,又颓然而醉。

 伊渡:我喜欢他的《酒德颂》,那无疑是他最生动的自画像: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为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王跃文:现在流行于餐桌的酒歌也不少,比方:一颗红心向太阳,我把肠胃交给。又比如: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只是这些酒歌太没文采,更谈不上哲学。刘伶在醉乡中除了酒中滋味,还悟了道,正是庄子“坐忘”、“物化”、“吾忘我”的高妙境界。刘伶说自己在醉乡里“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之感情。”这不是庄子所谓能够摆形与物的羁绊,自由逍遥的“圣人”、“神人”、“至人”吗?不同的是,庄子企图以忘却废弃体感官来达到这个境界,刘伶恰恰却是通过体感官达到了这个境界。庄子的道路是一条行不通的绝路,刘伶的道路却简便易行。

 伊渡:其实,阮籍、嵇康这些魏晋风名士,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了一条由体通向情的道路。他们不是体的蔑视者和敌视者。他们与庄子的目标一致,途径却相反。体是他们飞升的翅膀,而不是障碍。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体,他们将什么也没有。没有体,既没有情,也不会有哲理清谈,更不会有芳后世的“魏晋风”人们都知道,正是因为嵇康体生命的消失,《广陵散》才“从此绝矣”!

 王跃文:中国思想史上最大的异端非李贽莫属。1602年(明万历三十年),李贽以“敢倡道、惑世诬名”的罪名被捕,关押在北京皇城监狱。一天,他吩咐狱卒给他剃发后,取剃刀自刭而死。临死前狱卒问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在地上写道:不痛。又问:为何自杀呢?答:七十老翁何所求?于是血尽气绝而亡。

 伊渡:李贽确实是个自觉的异端。他曾经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与假道学者都把我看作异端,我不如干脆就做异端,免得他们把异端的虚名加在我的头上!李贽之异,异在何处呢?

 王跃文:李贽公然为人的“私心”正名,说自私就是人心,人必须自私然后才有心,如果没有自私就没有心了。他宣称,吃饭穿衣,即是人伦物理。举凡好货,好,多积财宝,多买田宅为子孙谋等,均为百姓之常情。这种“私心”即“童心”即人生下来就存在的本心,所以纯真。他依照此番逻辑,推出了情自然论。他说,声之来,发于情,由乎自然。情中自然涵有礼义,不需外在的礼义去约束。情不可以一律求之。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极具个体特征,岂可一律求之?李贽更是大声疾呼:不必矫情,不必逆,不必昧心,不必抑志。

 伊渡:宋明道学家们的言必“存天理,灭人”李贽则把人从所谓的“天理”拉回到“人

 王跃文:正是。李贽认为吃饭穿衣,声财货,都来于自然,也只能听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礼义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学、伪君子们在李贽眼里是面目可憎的:志在温,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道厚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迁,心与口违。李贽看腻了假道学的嘴脸,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为道学,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伊渡:骂得真痛快。

 王跃文:李贽不光学说异端,他人生之旅也殊为异端。他有官弃官,有家弃家。他的弃官弃家并不是为了摆世俗望,而是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望。他认为自己在望中深谙佛家游戏三昧,已经无善无恶,和光同尘了。他六十一岁出家为僧,却没有受戒,也不守戒规。他从不奉经祈祷,连读书都怕费目力,而要别人读给他听。他居然率领僧众跑到一个寡妇的卧室里化缘,又做《观音问》与士人女论道,这在当时是伤风败俗的丑行。他公然宣称,与其死于假道学之手,宁死于妇人之手。

 伊渡:李贽真够狂的。

 王跃文:所以,李贽的狂诞悖戾使那些道学家们又怕又怒。一六○一年初,他出家为僧的芝佛院被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烧得四大皆空。据说那场火就是当地官吏缙绅指使无赖放的。一六○二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礼部给事中张问达上了一本奏书,参劾李贽耸人听闻的罪状: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终于,万历皇帝大怒,着令锦衣卫将他捉拿入狱。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毁,应验了他自己起的书名《焚书》。

 伊渡:谈了这么久,可是纵观中国的哲学发展史,尽管多多少少有几个离经叛道者,大体上还是一部灵魂对体的迫史。中国人哲学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须是蔑视体。既然体如此低级鄙俗,成了人善的桎梏,那么我们能将体放在何处?

 王跃文:我们今天再提对望的压抑与厌弃已经不合时宜,但谈论灵魂的高尚与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阔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现了。这是否可以看成历史的进步?是人的张扬还是人的堕落?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们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类什么时候才能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样,对我们所能够拥有的生活心满意足,不住喊一声:生活呀,你停下来吧,太美好了!

 伊渡:英格玛伯格曼导演的电影《第七封印》中的主角有段台词很有意思。他说:我的肠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双手就是两个呱呱叫的太阳,我的两腿就是时间的钟摆,我的一双臭脚就是我哲学的起点!天下事样样都跟打了一个嗝似的,只不过打嗝更痛快些。

 这段俏皮得有些俗的台词,道出的其实正是哲学的本源。如果想说得文雅或严肃些,我们可以引用诗人保尔?瓦莱里的话:一切人体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学体系都是荒谬的,不适宜的。

 王跃文:尼采在《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中也写道:你体里的理智多于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

 可是,人世间有多少疑惑经得起追问?人世间又有多少追问会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也许人类的宿命就是永远只能眼泪汪汪地望着到达不了的彼岸!

 伊渡:可是中国人是没有彼岸精神的,我们只有此岸,也就是现实的人生。我们只知道在世俗社会里尔虞我诈、膨

 王跃文:是的,中国哲学史上,无论是背离体,还是放纵体,都只是在世俗层面。别说宗教,甚至严格地说来连哲学都谈不上。孔孟之道讲的都是世俗伦理,又被历代统治者取为政治伦理。极端地说,中国既无宗教,又无哲学。自汉代以来,就只有帝王及其御用学者借孔孟之名布帝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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