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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时隔七、八年,尹凡重新回到了河市。

 这七、八年里,尹凡并非没有回过河。虽说调离河这么些年,毕竟还是在同一个省内。他先是在与河相邻的西峡市的一个县担任县委副书记,后来调到西峡市委当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尹凡的才华在这一期间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对中央政策的把握,对上级精神的领会,对基层情况的了解使他在替市委撰写工作报告、调研报告上颇有深度;而他在工作之余写下的一些文章先后在《人民报》、《光明报》和《求是》上发表,引起了省委有关领导的重视,其中一些观点甚至被省委制定决策时采用。而他的平易亲和、礼贤下士的风格在当地也受到一致好评。西峡市委书记到省里开会,曾多次得意地向省委分管舆论宣传和办公厅事务的副书记潘仁和炫耀,说,别看你手下笔杆子多,我手下的尹凡却是长山赵子龙啊!潘仁和却不,说道,既然是赵子龙,你就不能限制了他的发展。果然,这话说了不久,尹凡就被调到省委办公厅,先是当了两三年秘书处处长,不久前又升任助理调研员。这期间,子娄虹随着他调离河,辗转搬迁,一直到调入省城,在省委宿舍区附近的一所小学任教,没多久就担任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尹凡这次调回河,她便没有再跟着调动,算是在省城扎了。

 当初,尹凡的调令下到西峡市委,市委书记心里不情愿放人。当然,他并不知道潘仁和以前就对尹凡有很好的印象,还以为是自己多嘴,导致这么个结果。讨价还价不成,只好忍痛割爱。在市委送别尹凡的宴席上,从来不主动端杯向下属敬酒的他连续和尹凡喝了三杯五粮,而且都是一饮而尽。他把尹凡称为“西峡才子”祝尹凡到省里以后,在“领导岗位上更好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自己的水平,争取不断进步,更上层楼”同时希望尹凡要“在省委领导面前积极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要继续关心西峡的工作和事业”等等。书记的话,看上去既像一般场面上的话,也表示了对尹凡前程的关注,同时还寄予了某种厚望,总之,里面的含义颇为丰富。既然书记都如此殷勤地向尹凡敬酒,其他参与送行的人也纷纷效仿,把个尹凡弄得穷于应付。尽管尹凡一般不太喝酒,更是很少喝醉,可那次他却彻底醉了。

 到了省委,他起初和潘仁和的直接联系并不很多,除非工作需要,比如涉及到尹凡参与写作的省委的一些材料时,潘仁和有时亲自和大家一起研究,尹凡才和潘书记有直接打照面的机会,但也仅限于工作上的接触,私下里,尹凡虽然也想和潘书记把关系搞得更亲密一些,但他尝试过几回,给潘仁和打电话,说是要单独向书记汇报工作和思想,潘书记却总是忙,也不让尹凡到自己家里去。这样,尹凡也就不得不暂时放下这些想法。当了助理调研员后,这才和潘书记的接触多了一些,但也仅仅限于工作往来。潘书记每次见了尹凡,态度都很和蔼,也不时对尹凡把关的文稿表示赞许,但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不管是在西峡或者是到了省委,除了实在有事,每年节,尹凡还是要回谷县老家的。既然是回到河地面,也少不了要和市里当年那些同学、同事们有些来往。不过他生来好静的性格总是尽量避免那些不必要的周旋,除了几个特别好的密友,一般人也就不敢和他“高攀”了。

 要说重回河的事,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过的。他年初还参与了起草有关班子换届的文件和讲话材料。今年市级班子换届,各个市的班子变化都比较大。尹凡并没有提出要求说自己想下到市里去工作。尹凡心里一直想的是,尽管和潘书记没有密切的接触,但自己毕竟是潘书记提名调入省委的,无论如何应当尽心竭力干好工作,这样才能不辜负领导的培养。省委在书记碰头会上研究河市委和市政府班子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分歧。河这么些年,领导班子一直存在不团结现象。自从方喻调离河之后,河市两任书记和市长之间总有不少疙疙瘩瘩,底下一些人也就自然按照亲疏远近的关系分成了书记派和市长派,闹得各职能部门也相互难以协调。这次,河的书记到了年龄,省委把他调上来安排在二线工作,另有一批市委、市政府领导也退休的退休,调离的调离,河市的职数就空出了好些。首先是谁来接任河市委书记的问题。有人先提出由现任市长史朝义“自然接替”但省纪委书记梁光明提出,史朝义近年来不断有关于他的举报信,虽说还够不上查的条件,但万一确实存在问题,那就不太好说了。也有人说史朝义个性比较强,属于敢作敢为的那种。他和书记的关系没有处理好,双方都有责任。个性太强,容易遭人嫉恨,有举报信,也属正常。恰好中央决定实行干部跨省市交流,派了一名正厅级干部到省里来,并指明要担任市委书记,这才解决了相关的争议。在挑选河市常务副市长的人选上,也出现了不同意见。由于省委几位书记中只有潘仁和在河工作过,于是省委书记宋远征便让老潘提出建议。潘仁和没有做过多考虑,就将办公厅助理巡视员尹凡提了出来。有人认为尹凡资历太浅,又没有主管经济工作的经验,潘仁和反驳说,任何人干任何工作都有一个“第一次”没有谁是天生的干才。何况尹凡这个人思想敏锐,性格沉稳,属于知识型的干部,有这个机会,让他去历练一下,他能很快适应的。像史朝义这样的人,正需要尹凡这样的干部才能形成互补。再说了,就我们周边的几个省,已经有了一批博士学历的市委书记和市长,而我们省里在市一级岗位工作的干部第一学历不少只是大本或大专——我们难道就不能培养出几个正牌的高学历干部吗?!这最后一句话,虽然是潘仁和临时想到的,但理由却最具体。经过通盘考虑,宋书记最后拍板,同意了潘仁和的提议。

 当然,所有这些内幕,尹凡自己并不很清楚。

 赴河市上任那天,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处长郝东民代表组织上送尹凡前往报到,河市则派了一名政府副秘书长前来接。虽说尹凡是河出来的干部,路的,但作为他这一级干部上任,比照规格须派专人送往来,这是不知从何年传下来的规矩,而规矩是不能破坏的。

 时值初秋季节,南方天空的阳光已经不再像一、两个月前那样白晃晃、火辣辣的了。一团团洁白的云朵衬着秋柔和的光芒,呈现出透明的质感。白云的四周镶着金黄的晕轮,就像是镶了边的旗帜。从云块快捷的移动速度中,可以感觉高空中的风已经有多么强劲了。

 从省城到河的公路,已经修成了高等级公路,黑黢黢的柏油路面笔直平坦地朝前延伸。别克轿车以超过120迈的速度平稳地行使在马路上,车窗外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车轮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沙沙声。

 河派来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叫齐,坐在前排位置,尹凡和郝东民则坐在后排,两个人随意说着话。尹凡和郝东民同在省委大院,但他们俩一直不过点头之,打过照面,却几乎没说过话。看着窗外路边上掠过的一排排新栽下才两年,虽值秋天依然树干笔、绿意焕发的杨树以及绿化带外围泛着银色光泽、蜿蜒曲折的小河、刚刚收割后空旷辽阔的田野,尹凡任意地朝后躺在座椅上,心里头透出一股舒朗的感觉。他和郝东民聊起各自是什么时候进省委大院工作的,以前在哪儿读书、毕业后在哪些地方过、读书时学校里发生过一些什么趣闻等等,竟觉得饶有兴致。尹凡一直很少和别人这样闲聊,一来他生不喜多言,以为类似这样的闲聊其实毫无意义,属于无聊的行为,二来也怕有什么个人隐秘的、不合时俗的念头会在闲聊中无意透,让别人窥见内心。但此刻不同。说实在的,今天他的心情洋溢着一种说不清的愉悦之感,这种感觉在身体里面的各个部位萌动、发酵甚至膨,以至从胳膊、手一直到腿和脚,都产生一阵一阵酥麻的传动,有点像喝酒喝到微熏时的那种体验。从读大学时起,尹凡往返家乡的次数多到不可记数,唯独这一次,他有了一路上想和人分享内心感觉的冲动。

 郝东民告诉尹凡,自己也是从省城大学毕业的,学的是政教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搞政工和组织人事工作,不两年就调进了省委组织部,以后再也没有挪过窝。他讲述的口气,似乎在为自己的经历单一而感到遗憾,但尹凡却听出,郝东民对自己的经历和现状其实是满意。在学校读书或者刚毕业那几年,听说是读政教系的,其他系的同学心里都会有一种瞧不太起的感觉,但后来就不会了。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一个人到了社会上,他的成就或者说是成功,完全与个人在学校里学的什么专业毫无关系。有学数学的,竟然在媒体工作,还成了所谓的“名记”;有学中文的,却个人办起了企业,整天忙得像个跑江湖的,算起那个帐,得赛过计算器。至于进入政界里混的,更是学什么的都有,无论你读的是哲学、心理学、政治学还是工程学,哪怕你是学文艺和体育出身,只要用心钻进去,居然也能扶摇直上,成为某地方、某单位的一时明星。这就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尹凡说,你呆的那家企业我知道,从税收到工青妇工作,一直是我们省里的支柱和标兵嘛。尹凡又说,郝处长读大学那会儿,我正在读研。我隐约记得校学生会有一个很出名的干部,也姓郝,是不是你呀?郝东民微微一笑,惭愧,比起你来我可是差距大了。尹凡说,哪里话,你现在已经在省委核心岗位上工作,说明母校培养人才的确有眼光啊。郝东民说,尹市长(管干部工作的组织观念就是强,尹凡身份这才刚变动,他在称呼上就能马上跟进)开我的玩笑!你这样的才子,才真的给母校争光呢。这次又受命到一线工作,更能全方位地发挥你的才干,也给校友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呢。

 哪里哪里,这都是组织上的培养。尹凡一边谦虚地表白,一边品味郝东民的话。他听得出,郝东民话语里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干部们上上下下,郝东民见得多了,尤其是到了厅这一级的干部,考察呀,鉴定呀,没有不经过他的手的,尹凡自信经他过手的官员里,自己从素质上讲绝对应该算强的;况且郝东民要提拔到自己今天的位置,不过早晚的事。以他的见识,这完全属于正常调动,没必要少见多怪的。郝东民话里的关键词是“全方位”这三个字。目前官场,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但凡从事文字工作的,几乎一辈子就与材料啊、报告啊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使提拔或调动,也都是在类似的岗位上转圈子。而那些从来不写文字的人,在安排上似乎就不存在任何框框,领导可以随心所地使用,一点也不用考虑他过去是干什么的。这让机关里那些从事文字工作的干部满腹牢和怨言,却又是无可奈何。有些基层单位甚至出现这样的情况;原本是作为笔杆子调进机关的,一旦进来后,就想方设法不再干写材料的苦差使,上级安排的材料任务,不是一推二六五,就是打马虎眼敷衍了事,让领导不得不重新考虑调人进来写材料。而目前的行政管理方式中,材料又是不可须臾缺少的,所以,这里面就形成一个怪圈:机关新调进(或招进)的人员多要求是能写文章的笔杆子,但不管调多少干部进了机关,机关里最缺的还是笔杆子。郝东民尽管自己不是写文章的,但对于上上下下普遍存在的这种现象,却是非常了解。他多次到各地考察干部,据他的体会,但凡被各地官员们一致认为文章写得好的干部,在考察时谈观点、谈个人对考察对象政绩、人品等等方面情况的评价和看法,往往更有逻辑,更能要言不烦,一语中的。倘若要展开一点,谈对当地改革和发展的评价,在简短的三两分钟里,许多人往往罗罗嗦嗦扯不清楚,而笔杆子们(除去那些特木讷的)每每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的看法清晰地讲述出来。仅从这个角度看,文人们要真的赋予某种重要的工作,如果不说一定比别的人干得好的话,至少不会比别的人干得差。当然,这些看法一直沉淀在郝东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因为类似这样的观点是与当前不少地方领导的观念不相符的,所以尽管他是干部处长,也同样不便轻易对人言。在和尹凡的聊天中,他委婉地把自己平时得出的想法表达了出来,他知道像尹凡这种经历的人肯定赞同他的这一观点。尹凡内心当然十分赞同郝东民说的“全方位发挥才干”的意思。要说他初入官场还经历了一段时期的不适应的话,那么随着看清了官场一些人的底细和斤两,倒是觉得像自己这样的纯文人,要真的放出来干些事,并不是什么不可以的——比起那些官场油子来,至少政策观念、责任意识和实干精神会更强。他还真想像郝东民说的那样,到河干点实事,做点业绩,不图个人私利,只求获得老百姓认可,也就行了。

 两人在车上越聊越觉得相互之间共同的观点很多,因此兴致也就越来越高。他们后来竟谈起学校老师们的趣闻。郝东民说,听说你的导师范哲老先生是个拗脾气。他那时带了个在职博士,就是社会学系的副教授。后来那个副教授担任行政职务,当了系里的副主任,事务的事忙得不可开,博士论文写得就潦草了一些,还没有按时,拖了两三个月。到论文答辩的时候,范老师就是不肯通过,系主任来做工作都不行,弄得那个副主任很没面子,一气之下甚至向学校提出要辞去副主任的职务。还是学校领导出面,让他把博士论文做了不少修改,这才勉强通过。尹凡则说,你们中文系的黄皓老教授还不是一样!他一心埋头在学问里面,谁去见他都不见。他在家里做学问的时候,怕别人来找,就在门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黄教授今天外出”等他真正外出的时候,那块牌子因用不着挂,反而放在了家里。弄清楚了这个规律,别人便知道了,只要他家的门上挂起了“黄教授今天外出”的牌子,那他一准在家里面;倒是门上没挂那块牌子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家。说到这里,尹凡和郝东民两个人不由开怀大笑了起来。

 齐副秘书长回过头来,笑着说,尹市长过去在我们河也一直是知名人物啊!尹凡摆摆手道,我什么时候知名过?当着郝处长你说这么夸张的话,可是不应该啊!说完,大家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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