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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宇文弈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小事和一个女人计较。谢怀珉担心受怕几天,见领导没反应,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从那以后,嘴巴严谨了许多,这倒让吴十三的耳赚得了几宁静。可是小吴这人也是命,谢怀珉罗嗦的时候嫌人家吵,人家现在不说话了,又认为她心理有问题闷在肚子不坦白,反而总跑去逗她玩。

 虽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气却一比一炎热。谢怀珉自从身中烟花三月后——没错,虽然她自己有时候都会忘记这回事——体温一直偏低,冬天有点难过,可是到了夏天,却比旁人耐得热。所以吴十三等人满头大汗大口饮茶的时候,她却一身清地挑着花生米吃。

 还有一个例外,是英明伟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简陋的饭馆里,喝着侍卫倒的茶水。一杯茶能被他喝成龙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萧暄。

 多年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习惯,琼浆玉喝起来也和白开水无异。

 谢怀珉想着笑起来。她想到两人逃离京都去西遥城的路上,那恣意快乐的岁月,简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猎,烤野味,营。夜里她冷,他悄悄过来抱住他。两人整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点像现在她和十三一样。

 吴十三喝了水,提起筷子要夹菜,忽然感觉到一股怪异的视线投了过来。他抬起头,只见谢怀珉女士两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的心灵震撼了,身体颤抖了,夹到手的鸡腿又滚了回去。

 谢怀珉收起那美妙而诡异的眼神,赶紧一筷子将那鸡腿夹进自己碗里。

 宇文弈低下头,嘴角微弯,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两,大概是近首都,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赶路的进度也快了些。

 谢怀珉惦记着家里的小弟弟,早就归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摆脸色给领导看,只得痛苦地享受着这旁人求不来的陪同首长的公费旅游。

 那夜后半夜下起了雨。客栈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沙沙响。

 谢怀珉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负荷太大,身体亏损厉害。现在虽然轻松赶路,可是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整没精神,有时候在马车上一睡就是半天。吴十三常笑她发了懒骨头。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于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听风雨,诗作词,以抒臆。

 没想,居然碰到宇文弈。

 宇文弈独自一人坐在栏边,静静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俊雅容貌被昏黄黯淡的烛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过分苍白了一点。

 桌上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难怪,雨夜独酌,是有点冷清。

 谢怀珉进退两难,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人,夜深了,怎么不休息?”

 宇文弈转头看她“你不也没休息?”

 谢怀珉耸了耸肩“白天马车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谢怀珉领旨入座。

 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虽然和宇文弈一直不亲近,但以她自来的性格,现在面对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样拘束了。她深深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提了提神,以有足够谨慎陪首长深夜聊天。

 话说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节目呢…

 谢怀珉胡思想着的时候,宇文弈开口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闷?”

 谢怀珉打了个灵,立刻回应:“不!一点都不!怎么会呢?”

 宇文弈显然不过是问问,并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说:“我是一个很闷的人。从小家母就嫌我话少阴沉。她比较喜欢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珑,又争强好胜,很像她。”

 谢怀珉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随和轻松的笑,让他原本冰冷的气息扫去许多。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说着,动手要倒酒,谢怀珉急忙上前代劳。

 “大人厚爱,让下官感动。不过下官的确不觉得大人很闷。一个人说他该说的话,不说他不该说的话,这便足够。天下知道这个进退度数的人可没几个。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说多余的话而已。”

 宇文弈应该很满意这番马,因为谢怀珉感觉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说:“倒是羡慕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潇洒得很。”

 谢怀珉笑,说:“大人不觉得我没心机,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涂,从来搞不清楚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闯了不少祸。”

 宇文弈笑道:“这也没什么。你说的话自然是你认为该说的。”

 谢怀珉不好意思“家里大人总叫我体会,体会。我脑子笨,体会不了。其实没有撞过南墙,没有吃过亏,很多人情世故都是体会不了的。”

 宇文弈便问:“那你现在体会得了吗?”

 也许是这飘零雨夜,也许是这温暖烛光,谢怀珉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当然体会得了了。恐怕天下最体会不了的事,都可以体会了吧。”

 宇文弈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怀珉听到此,便知道她只能听到这么多。

 这已经是这个帝王吐心声的极限了。

 惧怕和怜悯纠结在一起。谢怀珉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实实和权贵打过交道之人,天下听了王者柔弱心声之人,谁有好下场?

 宇文弈却轻笑出来“我把你吓到了。”

 谢怀珉在跪与不跪之间犹豫着,宇文弈又说:“倒是羡慕你和十三那样。”

 谢大夫苦着脸,干脆坦白说:“大人别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着她愁苦地皱着清秀脸庞,笑意越来越深。

 谢怀珉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头去。

 夜更浓了些,雨渐渐小了,细密的沙沙声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风吹得烛光晃动,对面谢怀珉不安又羞赧的脸,倒同记忆里那个机灵刁钻,胆大包天的影子没办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热量并不能驱散腿上酸涩的疼痛。那伴随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本以为天气暖和,应该不这么容易复发的。宇文弈皱起眉头。

 谢怀珉敏锐地发觉他的不对“大人不舒服吗?你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宇文弈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谢怀珉站起来“大人,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着了。”她四下张望,找侍卫。

 可是侍卫在被他遣散得老远了。

 疼痛不久就演变成为了剧痛,宇文弈咬紧牙关扶着桌子站起来,额头渗出汗水。

 “大人?大人?”谢怀珉的声音很慌张。

 她伸手过来搀扶。宇文弈潜意识地将她推了开去。

 “没事。”他低声说“我这就回去。”

 谢怀珉又说了什么,可是宇文弈没把那些话听进耳朵里。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双剧烈疼痛又不听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这个注定会伴随他一生的病痛。

 他紧握着拳,感觉到汗水从脸颊滑落下来,身体紧绷如满弓。

 谢怀珉一直在耳边说什么,他现在是一点都听不到了。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执着地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一点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筋让宇文弈没办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连带着似乎也把谢怀珉拉倒了。阴冷剧痛这时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都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柔软而温暖的一双手。仿佛那是他所有温度的来源。

 鼻端闻到汤药苦涩的气息,身体已经暖和了,躺在被褥之中,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

 屋里有人。他是习武之人,听得很清楚。

 她在看书,时不时看看炉子里的火,或是往药罐子里添加一点东西。

 吴十三轻轻推门进来。

 “怎么样?”

 “还睡着。”谢怀珉轻声答“水烧好了吗?”

 “可是陛下还没醒。”

 “不碍事。我来。”

 侍从抬来一盆水。谢怀珉轻手轻脚地倒进药水,捣鼓了好一番,然后走过来,掀开被子。

 宇文弈感觉到身上一凉,然后衣服也被解开了。他略微觉得尴尬,可是身子沉重如铅,他没办法说话动作。

 微烫的帕子覆盖在腿上,皮肤传来刺痛。原先几乎已经麻木的腿渐渐恢复了感觉。当那双柔软微凉的手接触上肌肤的时候,宇文弈心里不由动片刻。

 那温暖的感觉很舒服。宇文弈虽然一直坚持着,可还是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里。

 宽大舒适的马车正在平稳行驶着。

 试着动了一下,手脚都已经恢复知觉,虽然气力还十分微弱,但这已比他往常发作时恢复得要快了许多。

 “我们到哪儿了?”

 在旁边看书的人立刻丢下手里东西俯下身来“陛下,我们还有两就可抵达京城了。吴王爷已经通知了叶将军,他率领军前来接陛下。我们今天下午就可同他汇合。”

 宇文弈张开眼睛,看到眼前女子眼里满布的血丝。

 “谢怀珉?”

 “正是下官。”谢怀珉欣慰地笑了,嘴角浮现浅浅酒窝。

 她捏了捏被角“陛下觉得怎么样?还冷吗?腿还疼不疼?”

 宇文弈轻声说:“很好!没事了。”

 谢怀珉拉出他的手,为他把脉。

 她指尖的冰凉让宇文弈不轻轻颤了一下。察觉出来,立刻抱歉地笑着,把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

 “对不起,我手一直比较凉。”谢怀珉继续切脉“陛下的确是好多了。您体内这寒积累太久,我仓促之间也只能暂时把它压制住。只有等回宫了,我再为您慢慢拔除。”

 她收回了手,将宇文弈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宇文弈紧闭着

 谢怀珉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端来药服侍他喝下,完了又顺手地往他嘴里了一个枣。

 宇文弈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嘴巴里的东西。他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这玩意儿了吧?而且很显然这枣是谢小姐的旅途零嘴,此刻正有一大盘子摆在小桌上呢。

 谢小姐却丝毫不觉得有啥不妥。她完成了作为一个大夫和下属的任务后,十分爽快地回到原来的位子,捧着那本传奇

 小说继续看。

 宇文弈就看着她表情惬意地看着书,时不时偷着乐,像个孩子一样。

 他自己也跟着莞尔。

 “谢谢。”

 谢怀珉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老人家刚才在说什么?

 宇文弈重复:“谢谢你!”

 谢怀珉心跳加速——当然是给吓着的,她斗着胆子,问道:“陛下,能问一下,您这宿疾,是怎么得上的吗?我弄清楚了,也好对症下药。”

 宇文弈沉默,闭着眼睛沉默,让谢大夫发冷汗的沉默。

 谢怀珉在沉默中灭亡,再次后悔自己多嘴多事多此一问,惹得领导不高兴。不过宇文弈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也许他不答话并不是因为自己问错了话吧?

 就在谢怀珉几乎后悔得要呕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不确定地抬起头望过去。

 平静地躺着的宇文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磁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怀珉心想这不是废话,不然怎么叫宿疾?

 宇文弈继续说:“十岁的时候,在行宫出了点意外,冬天,摔断了腿,在雪里埋了半宿…后来治疗不得法,这才落下的宿疾。这些年来好生调理,已经好了很多,没想到会在这么暖和的天里复发。”

 他语气平淡,说得似乎十分轻松,那么大一个变故,似乎真的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

 谢怀珉想了想,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聪明地保持沉默。

 宇文弈开了个头,倒觉得容易了一点,继续说:“后来宗族长辈和大臣奏请立太子的时候,大姐就以我腿脚不便为由,唆使母亲立她,可是大臣和宗族长辈却拥护我。母亲本来对我极其不信任。父亲已经搬出了家里,在外面过自己风雅士的生活,对我们兄弟姐妹不闻不问。我的枕头下,藏着我给我的匕首,即使我身旁睡着我的子。”他尖锐地笑了笑“知道这事的人很少。”

 谢怀珉背后风阵阵,起了一层冷汗。

 那时候他多大?算一算,不过十八九岁,大学新鲜人。放在现代,天天打游戏的年纪,他却睡在刀尖上。

 宇文弈转头看她苍白的脸,眼色一沉,却随即笑了起来“把你吓怕了?”

 谢怀珉很窘迫“陛下…过去再不愉快,可毕竟都已经过去了。眼睛长在脑袋前面,就是要人往前看的。”

 “你这话倒说得真有趣。”宇文弈脸色温柔许多。

 他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向人说起往事,描述他心里的感受。

 即使是他那几位与他同共枕的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宇文弈换了话题,说:“我这腿,治不好也没什么,朕早知道这病是摆不的了。”

 谢怀珉浅笑道:“陛下别气,这病靠的是调养,宫人那么多,照顾您这点是不成问题。”

 宇文弈听了,倒也跟着笑了笑“是啊,幸好是皇帝。”

 车行到下行,外面传来马蹄轰隆声,是叶将军率领军到了。谢怀珉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帝用了药还睡着,叶将劳和常公公等人预先准备的眼泪和演讲词都无用武之地,只好赶紧将这尊佛先运回宫再说。

 皇帝顺利回了宫——虽然是走着出去,抬着回来的——谢大夫也就可以卸任休息了。

 早在家里等着她。

 两个月不见,这小子长高了一大截,袖子脚都嫌短了。

 谢怀珉见了他很高兴,带着他上馆子好好吃了一顿,又去成衣店给他定做了几套衣服。

 回了家,天才黑,可是人已经累得不行了,草草洗了澡就上睡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暗,浑身乏力像给卡车碾过一样。睡了一觉,怎么反而比打仗还累?

 谢怀珉花了点力气才爬起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穿衣服,心里觉得奇怪。这半个月来她总是觉得很疲倦,精力明显不够用。

 谢怀珉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皇帝犯了老寒腿,她连想请个年假休息几天都不可能。谁说公务员的日子好混的?高级公务员,比如她,首长的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活儿才不轻松呢!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哪里有点不对?

 天色很暗,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外面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最最关键的是,太阳在西边。

 不在房中,那是因为他一大早就出门去温师父那里学武去了。而现在这个时候,他都快回来了吧?

 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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