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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月之后,一桩笑料在街坊间传开来。

 左相褚温为母亲办寿筵,从各处田庄运来鲜物与鸟兽珍味。不料,一夜狂风大作,鸟兽们的笼子被掀翻,全跑了出来,将左相府闹得翻天。

 据说当时情景甚是狼狈,诸如左相衣冠被猴子穿着跳到了树上,女眷们的闺房里进了长虫,明堂上的神像被穿山甲钻崩等等事情,被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左相府出动了所有家人,最后居然什么也没抓着。最后,左相府上花了大力气建造的珍苑空空如也,而太夫人寿筵上的美味也不过是些寻常菜

 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洛

 “左相么。”阿沁一边将琵琶缓缓调着弦,一边说:“我记得他年前还来请过我们演南山乐呢,可不也是为了这寿筵?”

 “正是。”阿絮对着镜子,将新描的斜红看了看,道:“说来他那时的价出到了五万钱,也够阔气,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这话出来,二人皆抿轻笑。

 “说起左相,倒还有一桩事。”阿絮道:“听说北海王曾与左相府上定亲,却又罢了。”

 “定亲?”阿沁杏目圆睁:“北海王呢!怎么回事?”

 阿絮道:“也不过是些传言。今上为北海王选妃的事不是拖了许久?据说今上终于烦了,干脆就让太常去卜,结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与左相将婚事定下。”

 “那怎又罢了?”阿沁问。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点朱脂,继续对镜描画:“若此事当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运。”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选了许多年也不见有合适的,可见今上有多宠他,又怎会随便让太常指个人了事。”

 我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言语,稍一走神,头顶上的瓷碗就动了动,里面的水漾出来了头发。

 “啧啧,这可不行呢。”阿絮转过头来说:“再溅出来,你今也要挨饿。”

 我忙摆正姿势,继续一动不动地扮着花君。

 阿沁将琵琶放在一旁,看着我,好一会,道:“阿芍生得确实好,记得香棠当年也想演花君来着,但夫人不愿意。”

 阿絮不以为然:“她?站出来就是一脸媚相,怎演得花君?”说着,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记着,以后要是遇着香棠须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顺眼哩。”

 我不能点头,只弯弯嘴角。

 柳青娘真的是做伎馆,名曰栖桃。馆中乐师优伶两百余人,是洛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伎馆。

 我严重怀疑那时在县邑中,柳青娘早已看中了我,然后故意把我带到宅子里,再与承文聊那一番话给我听。

 这个想法,我曾向阿絮求证。

 她听了,只看着我笑笑:“你须知晓,夫人向来不爱求人。”

 这话算是默认,可是疑点又起,她如何笃定我一定会回头找她呢?

 阿絮说不知道。于是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只觉柳青娘着实深不可测。

 就这样,我随着柳青娘离开县邑,一直向东到了洛,再也没有那宅中的任何消息。

 柳青娘当真让我演花君。

 与馆中其他乐伎优伶不同,我不卖身,若是演得花君,就要在这伎馆中待上两年,期满之后,柳青娘将所有月钱一并给我;可若是演不得,我就立刻走人,一个钱也不会有。

 还有两三个月就得出场,柳青娘将我抓得很紧,每从早到晚,乐师舞师课业无数,习完还须她亲自检查,点头之后才能歇息用膳。这个月以来,我每练得疲力竭,时而饿着肚子,睡着了还觉得全身骨头在疼。

 “阿芍,说来你还真是吃得苦呢。”阿絮将镜台收拾好,对我说:“去年冬时夫人寻了三名女子来演花君,她们捱不过,还不到十就全走了。”

 我笑笑,依旧没有说话。

 “体态是有了三分,神色还太钝。”傍晚,柳青娘将我练的“拈花”看了一遍,说着,将手中的细荆条往我腿上猛地一,我来不及痛呼出声,皮肤上已传来钻心的疼。

 “可知‘拈花’由来?”她悠悠道。

 我忍着变得火辣的疼痛,答道:“知晓。说的是花君在水边拈花伫立之态。”

 柳青娘问:“而后呢?”

 我想了想,道:“而后,神君下界,见到了花君。”

 柳青娘颔首,道:“你可想过,神君恣意风,花君虽为神女,却何以吸引神君注目?”

 我愣了愣,一时想不出说辞。

 “今夜不忙用膳,三更我再来看。”柳青娘红微翘,施施然离去。

 夜里,梦境反反复复,总是能看到母亲。

 “…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饿受冻…”她目光似含着深深地忧郁。

 我使劲摇头,道:“阿芍不留在那里,也不会挨饿受冻。”说着,我手里捧起一把铜钱,落在地上叮叮地响,高兴地说:“阿芍每月有五百钱,两年之后就是一万两千钱。我可以不用变卖母亲的首饰,将来说不定还能买一所宅院再置些土地呢。”

 母亲没有看那些钱,却只盯着我,双眼深邃。

 我张张嘴,想对她说,我如今有了这番前景,无论这两个月柳青娘怎样折磨我,也一定会咬牙扛着。可是心里想着,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芍…阿芍!”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睁开眼,是阿絮。

 她皱着眉头看我:“总说胡话,做噩梦么?”

 我眼睛,支起身来。只见窗纸上已经透着微光,快天亮了。

 “无事。”我笑笑,披衣下榻。

 虽然柳青娘仍不认可,我却从做事严厉的舞师娘子那里得到了表扬。她说我颇有骨,身段柔软且灵活,丝毫也看不出是个才练了月余的新手。

 这话多少是个安慰。

 这样的话母亲也说过。宅院里实在穷极无聊,我以前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就是不经意地靠近母亲,将她身上的东西瞬间取走,等她发现不见的时候,我才笑嘻嘻地拿出来还给她。这些东西,时而是她袖子里的针线包,时而是她头发上的一支小簪,不一而足。母亲每到这时总是又好气又好笑,唤我“小贼”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润,平里的沉郁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

 离开练习的阁楼,我才发现身上的汗衫已经了,风吹来,一阵发凉。

 我打了个嚏,想去换衣服,又觉得肚子更要紧,踌躇片刻,向庖厨走去。

 “咦,这不是新来的花君么?”才走几步,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回头,却见香棠身着一件紫罗裙立在廊下,将一双脉脉的眼睛瞅着我。

 “是呢,这贴贴的衣裳可不就是练花君才能穿的。”这时,几名舞伎走过来,笑着搭腔道。

 她们将去路堵住了,我只得停下脚步,张起笑脸向她们一礼:“原来是几位姊姊。”

 “这声姊姊可不敢当。”香棠慢条斯理地捋着手里的一只拂尘,笑容微挑:“夫人找来的花君,不是出身破落的大户就是没落贵族,不知这位娘子出身是何门第?”

 “这位娘子姓白,说不定是那被先帝满门斩首的河东白氏?”有人接着话道。

 话音落下,她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抬起头,也对她们笑了笑,道“这话夫人也同阿芍说过,那时阿芍就寻思,这般破落身世就只好演花君,那演不得花君的人,想来是出身太高?”

 笑声消失,香棠的脸登时拉了下来。

 “尔等不好好练,在此处做甚!”这时,不远处的阁楼上,舞师娘子厉声向这边喝道。舞伎们皆一惊,忙各自散去。

 香棠望望那阁楼,冷冷地白我一眼,拂袖离开。

 “阿芍,今可是顶了香棠?”晚上,阿絮问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怎知道?”

 阿絮笑道:“馆中可都传开了,说香棠本想拿言语数落你,却给你顶了回去。”说着,她一脸肯定:“你做得好,不然她总以为舞得好些长得媚些便高人一等,还成天拿个拂尘装名门做派。哼,就该让她时时记着演不得花君的事!”

 我讪讪,没有接话。众弟子的是是非非与我无关,只是香棠那般出言不善,我也断然不会忍气声的。

 “说来,阿芍识字又通经典,的确看着是大户人家里的女儿。”正在一旁补的阿沁凑过来:“我家也在蒲州一带,不晓得你是哪家白氏?”

 我莞尔:“我家不过小户,只是父母好读书罢了。”

 阿沁点点头:“如此。”说罢,她笑笑,对阿絮道:“香棠自然恼了,今舞师娘子还说阿芍骨上佳,软纱那等健舞指点一二便有了模样,若做了舞伎,后必定成名。”

 “香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阿絮颇是不屑,停了停,她像想起什么,道:“说起软纱,我听说檀芳馆在物软纱的舞伎?”

 阿沁颔首,道:“她们有个舞伎病故了,偏偏过几就要演软纱,急得不得了。”

 阿絮了然:“原来如此,软纱的舞伎确是难寻了些。”

 阿沁轻哼一声:“难寻的也就檀芳馆一处罢了,听说那馆主常常要舞伎向宾客献媚,这般下作,谁人肯去。”

 阿絮笑笑,二人碎碎地又说些闲话,到了人定时分,各自散去。

 也许是今睡得偏早,我闭着眼睛,许久许久,仍然睡不着。

 我坐起身来。天气转暖,窗外的虫鸣渐渐多起来。我披上外衣,看看对面正睡的阿絮,轻轻下榻。打开房门,夜里凉的水味道沁在鼻间,我不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出门去,小心地把门阖上。

 廊下静悄悄的,各处厢房皆门户紧闭,没有一点灯光,幸得月亮照得四周还算可见。

 柱子对着月光,在地上投下倒影。我穿过回廊,穿行在月光和影子之间,觉得很有些诗意,不由地将脚步放缓下来。

 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平里得到馆中之人的爱护,长得很好。我看到其中一丛芍药,绽放着洁白的花朵,映得跟月亮一般颜色。

 以前,我和母亲的院子里也种有芍药。

 “母亲,我为何叫阿芍?”

 母亲搂着我,莞尔地指着庭中,说:“那是因为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若跟母亲一样姓白,不就叫白芍了?”

 母亲笑了起来,眼尾弯弯。

 她把白芍花瓣晒干,装到一只小囊里,到我怀中。

 “阿芍也要像这花朵一样香香的才好。”她柔声道。

 那小囊里的花干也该换了。

 我走下庭院,行至那从芍药面前,片刻,像以前在宅院里那样伸出手来。花瓣软软的,在手心下经过,感觉很是奇妙。我不俯下身来,在花间缓缓深一口清香。

 正闭眼,鼻间忽然触到什么,茸茸的,似带着温热。

 我睁开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雪白,一双金色的瞳仁,在月下显得尤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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