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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
 斯人(番外)

 “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子熙。”天子的声音自明堂上缓缓传来。

 少顷,只见小主人迈步踱出,光照在檐下,他的衣冠齐整,身姿昂藏,庭中一片低低的欷歔。

 “皎皎兮君子,会弁如星。”有人赞叹道。

 我翘首站在人群之后望着明堂上的小主人,不自地笑了起来。头顶头灿灿,我只觉得这庙中的人,谁也不及我开怀。

 我名申,无姓无氏,父母以上,世代为丰姜家臣。

 从小,父亲便说过,从祖上到他的许多人中,最能干的人是曾祖父,曾做过家宰。

 或许是这个缘故,我总觉得公家待我与旁人是不同的。譬如我做事比别家孩子早,七岁之后,便要随父亲打扫明堂;譬如我做事比别家孩子多,十岁之后,但凡世子习礼乐御,我都须跟随在侧;又譬如我做事比别家孩子重,成年之后,公家似乎愈发觉得我有用,但凡套车时少了御者、修葺缺了工匠或是哪位主人出门要力役侍从,我便常常被叫去…自然,最重要的一次是君主出嫁,我为媵者,随她一同离开了丰姜。

 我常想,若无君主,此生或许就大不一样了。

 夫人育下多子,君主是唯一的女子,自幼便极得爱护。

 对于她,我并不陌生。君主幼时喜欢与众世子玩在一处,跟随众世子的时候,我也少不了要服侍她。她也早识得我,身旁明明有侍婢,她却总要转向我——

 “申,去取盏水。”

 “申,去摘那果。”

 “申,负我上马。”

 “申…”

 据说,选随媵之时,夫人头一个便想到了我。出嫁当,君主在车后看到我,愣了愣,似讶然,却缓缓绽开笑靥。

 “你随我一道离开。”她说。

 “正是。”我低头行礼。

 君主语中带笑:“甚好,我正愁过去无人相。”说完,她转身走开了。我没有抬头,只瞥见裳裾在眼前微微扬起,拂来一阵似有似无的轻风。

 君主要嫁的是王孙岌。

 文王之孙,伯邑考之子。同在一城之中,他的声名,即便是我这小小的家臣也久有耳闻。

 仲秋时节,正是天高云淡。王孙岌自城的另一头御马而来,当英的身影出现在庙前,似乎所有人的气息都瞬间悄然消去。

 君主拜别了父母家人,登上夫婿的车驾。她行止专注,哪怕是小小的迈步或稍稍举袖,都付与了十足的周全。她转头时,我在车后望见那娇的面容上神情矜持,却漫着一层红霞般的颜色,双眼弯弯。

 我随君主到了新家,王孙岌也从此成为了我的新主人,我须同上下一道称其为“邑君”

 再与君主同行,已是庙见成礼之后。

 邑君母亲羸弱,不惯城中多扰,要往采邑将养。君主为新妇,却自愿陪伴同往。

 闻知此事,君主随嫁众人皆议论纷纷。

 “新妇殷勤本是应当,只是人丁单薄,恐君主将来多有劳累。”侍母叹道。

 出行之时,备好车驾之后,我仍立在车旁。

 敞开的宅门里,邑君行将在前,君主搀扶姑氏慢慢走来。

 她样貌依旧,虽为新婚,衣裳却无,鬓间也仅饰以发簪,素净如常。我望着她,只见那面上满是和煦的笑意,一面行路一面轻声细语地对姑氏说话,似专注不已。

 将姑氏安置好之后,邑君陪同君主走过来。

 “路途有所颠簸,可须坐好。”君主登车坐好,邑君道。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温和如暖;头微微低下,似只将目光注视着君主一人。

 “好。”君主侧对着我,表情并不分明,只见边扬起弯弧,染着嫣红。

 风将车上的銮铃吹得“叮叮”作响,我抬头望向天边,一抹云被风牵扯着,却似徘徊不肯离去。

 “启程。”邑君登车,吩咐道。

 只听鞭响,马车辚辚向前,我的脚步略一迟滞,赶紧奔跑跟上。

 羲和的车已经从中天渐渐驰往西边,晖光将四野尽皆收纳,不远处的小溪旁,浣衣女子声音清亮。

 我衔着一荑茎躺在山坡的草地里,手臂枕在脑后,双眼望着苍穹。

 这采邑离丰有一路程,倒同镐京更近些,并不太大,只有人民二十余家。半月来,姑氏和君主住的宅院就在邑中,邑君入朝为臣,每来看看,侍奉之事都是君主打理。

 平里,君主多是在西庭,若无事,外宅中甚少见她。

 我却自在得多,做完了活,可往乡野中去,采些卷耳或拾些禾草。便如现在,我出来收些喂马的谷穗,闲下来就晒晒头。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个模糊的呼喊声,拖得长长的,似耳得很,在叫“申…”

 我心中一动,忙坐起身来:“在此!”

 往那边望去,却见是一名乡里的妇人立在田边,正唤着劳作的丈夫。

 一阵笑声在身后响起,我转头,溪边的几个女子正看着我笑。

 面上一阵臊热,我窘然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草叶,提着竹筐便往来路返回。

 回到宅中时,风中已飘起了炊烟的味道。

 我提着筐从偏门走向马厩,才行两步,忽然听后面有人叫了我一声。回头,原来是一同从丰来的庖弗。

 “何往?”他怀里抱着一捆柴,笑嘻嘻地走过来。

 我指指筐里的草料,道:“秣马。”

 他点点头:“过两将往镐,也当喂壮些才是。”

 “镐?”我一讶,问:“君主说将往镐?”

 “你不知?”庖弗也讶道:“今家宰来了,要请君主过去。”

 “为何?”我问。

 “这都不明白?”庖弗鄙夷地看我,道:“姑氏病重,邑君繁忙,君主既嫁了来,终要做主母。”

 “如此。”我颔首。

 夕阳将墙的影子铺满了地面,我提着筐,慢地沿着一小段庑廊走向马厩。

 早听人说起过,邑君在镐京也有宅院,因他常年在朝,大半时倒是要留在镐京的,是以邑君家庙旧宅虽然在丰,日常庶务却多在镐京处置。

 如庖弗所言,若君主去,自当是要接管家务的。

 那现在就该去备好马匹车驾才是…想着想着,我心中却忽而浮起那临行前的情境,怔了怔。夫妇团聚,君主该是欢喜的吧?

 胡想些什么?!我自嘲着,用力摇摇头。

 正在这时,前面的的道口突然走出来了人,我忙收住脚步,险些撞上。

 抬眼,我愣住,君主正站在我的面前。

 “寺人申!怎不看路?”她身旁,侍婢责备地看着我。

 “君主。”我大窘,忙躬身行礼。

 “君主?”却听君主的带笑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还称我君主?。”

 心中“咯噔“一下,我更加局促:“夫…夫人。”

 君主没有答,却仍是笑。

 “你要秣马?”她问。

 “是。”我答道。

 “你去吧。”君主说。

 我如获大释,应诺一礼,便要廊下走去。

 “申。”刚要经过她身边,却听她又开口道。

 我回头。

 君主看着我:“那从京中来时,我车上的小几可是你安置的?”

 我点头:“是。”

 君主浅笑,轻声道:“我就知道是你,如今也只有你知我这喜好。”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耳竟觉得热了起来。

 过了会,我张口道:“小人既随夫人,自当戮力。”话出了来,却又觉得唐突不已。我再站不住,忙一礼:“小人去秣马。”说完,也不等她搭理,急匆匆地提着筐走开了。

 在丰的时候,君主便常跟着夫人持家中庶务。许是由此,到了镐之后,君主协理家事,竟无半点吃力;又许是由此,一年后姑氏故去,君主成为家中唯一主母,家务在她手中尽皆妥帖,上下无不称赞。

 邑君待君主也是不错,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和和气气的。而在邑君面前,君主的眼中似乎永远带着笑。

 在邑君面前,君主的眼中似乎永远带着笑。她知道邑君喜食鱼醢,家中便总有上好的鱼;邑君好研读,藏室中便总有新制的简牍;邑君常出行去镐京,每回归来,无论什么时辰,君主必定早早候在宅前。

 邑君待君主也是不错,处处尊重。便是有几个庶室,也从来无使争妒生隙,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和和气气的。

 然而,也并非事事如意。

 几年过去,家中无论君主还是媵侍,谁也没有生下孩子。

 这般情形自然逃不开众人眼界,虽是暗地里,议论也不少。我听家人们说,邑君以前征伐曾受重创,损了身体云云。讲到这些,人人都不由地叹起气来。

 这终究不是秘密,君主也无法置身事外。随着年岁渐长,她的脸上慢慢为这事笼上些愁,每每说到生子的,话便少了许多。

 “王孙家中终比别处冷清了些。”一次在文庙祭礼,君主与母家夫人相遇,夫人握着君主的手叹道。

 君主低首不语。

 回来的路上,我依旧跟在车后,走了一段,却听君主在车上叫我。

 “我听闻你有三个姊姊?”她问。

 我点头:“正是。”

 她若有所思:“你母亲生你时已有岁数了?”

 我一怔,答道:“然,小人出生之时,三姊已十岁。”

 君主微微颔首。

 我看着她,略一思考,轻声道:“小人听母亲说,当年她曾去城东女娲庙祭拜,回来不出两月便得了孕。”

 “果真?”君主双目一亮。

 “果真。”我说。

 君主眼波微动,当即叫御人停下。

 “往城东。”她吩咐道。

 马车当即调转方向,朝女娲庙驰去。

 我觉得世事的变化,有时总让人感到有趣非常。

 君主未嫁之前,对神巫一向不甚热心,每逢祭礼总是敷衍对付的。可自从为了人妇,她却像是愈发上了心,四时祭祀祝祷从无违逆,庙中供奉也从不马虎。

 便如这回。

 我守在角落里,看着她在女娲前跪拜行礼。只见她面容肃穆,口中低低念祷,专心非常。

 “灵遨游九霄,可闻耶?”待献上祭礼,君主起身望着庙中神主,好一会,低低地说。

 我也看向那柏木雕作的女娲,少顷,颔首道:“灵虽遨游,必可闻。”

 君主回头看看我,抿不语。

 或许真是积诚所致,也或许是神灵受了许多供飨,便终会有动容一。当君主得孕之事传出后,家中人人喜笑颜开,似乎天都亮了。

 邑君彼时正在镐京,得信之后,立即赶了回来。相见时,君主颊边的笑意漾着许久未见的灿烂。

 “夫人气周正,必得世子。”侍母肯定地说。

 当,我得了整整一石黍米。

 “你拜一次神可抵得我做一年。”庖弗咋舌道。

 我看着这平生得到的最大赏赐,却觉得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边的一丝苦笑,久久不去…

 光过得飞快,家人们依旧为各种家务劳碌的时候,君主的身体也益明显。

 岁末隆冬之际,君主在丰产下一子,母婴平安。

 三月后,邑君为世子行名子礼,取名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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