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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丘
 犬丘

 我一时无语,这个人真是什么时候也不忘八卦。

 觪却将眼睛盯着我看,笑意暧昧。

 “自然欢喜。”我也笑了笑,大方地说。姬舆在犬丘我一早就知道了,会见到也是意料之中。

 觪挑眉看我,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

 “他可好?”我问觪。

 “甚好。”觪说:“此次征伐未动用虎贲。”

 我点头,又瞥向他:“阿兄还须同我解释,天子怎会突然想到命阿兄为师左?”

 “突然?”觪看着我,目光意味深长:“姮可知为这‘突然’,君父向天子及王姒请告了多少回?”

 “君父?”我心一沉,道:“阿兄出战果真是君父之意?”

 觪点头:“然。”他苦笑:“如今说与你知也无妨。近年雨水不调,诸戎连年损牲畜无数,异动频频。狄人猃狁自不必说,去年羌人也曾来犯,只是王畿与西北诸国须对付猃狁无暇顾及。夏末之际,羌人近密国,天子闻知,便命宗周王师前往讨伐。”

 夏末之际?我回忆着,那时我正在伏里,姬舆和觪先后来找我,后来…我问他;“阿兄那时匆匆往宗周,便是为了此事?”

 “然。”觪答道,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时我四处寻你,君父又遣使快马报,说天子已将我定为师左,要我速往宗周。”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幸好子熙及时将你寻到,否则为兄真须忙得分做两半。”

 我却没笑,望着他:“阿兄,舆那时也知晓吧?”

 觪微讶,说“知道。”

 我默然。

 “姮,”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莫怪子熙。为兄岂不知你脾,当时你若知晓此事,为兄身难矣,故而特地嘱他勿同你透…”说着,他又一脸嘻笑:“为兄命大,出师行至丰时,师右公突发重疾,天子便名为兄代为右。且,”他看着我,笑得愈发揶揄:“子熙将你送回杞国之后,便即刻赶回宗周,有你夫君助我,为兄怎会出事?”

 “助你?”我怒从心来,瞪他一眼,作道:“战场上人人拼命,飞刃矢,何人可保无事?!”

 觪愣了愣,笑意凝注。

 “阿兄,”不等他开口,我恳切地地接着说:“羌人于杞国远不可及,阿兄又无本国之师,何苦参战?若天子不曾调阿兄为师右,那从城上坠下的…”我深了口气,眼睛涩涩的,低声道:“阿兄可知,我连来何等担心,此事我都未敢告知长嫂…”

 觪没有说话,目光深沉而柔和,手仍留在我的肩上,缓缓抚过。

 我转过头去,任夜风带走眼眶边的意。

 “姮可知当年杞国因何而封?”过了一会,只听觪缓缓开口道。

 我回头望向他,调整一下情绪,答道:“为祀禹。”

 觪颔首:又问:“我周边陈、郐等也同为上古之国,姮以为杞与之相比如何?”

 我想了想:“不及也。”

 觪角微勾:“姮可想过何故?”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觪正容道:“陈有大姬之亲,又南面淮夷,有兵甲之利;郐扼守王畿要道,虽非诸姬之国,周亦不敢轻焉。唯杞,地处中原,北有卫、东有宋、南有陈而西有郐,安逸其表,却无实势。”他黑眸隐隐地映着火光:“将来时运若起变化,一旦失天子庇护,杞将何以自保?”

 我无言以对。

 觪说得一点都不错。杞国的命运一向飘摇,即便是现在,虽被尊为公国,却仍是实力空虚的。就像不久前,若卫国不强,陈国开口要父亲扶陈妫为继室,父亲又怎有底气在公宫中立下那番诺言?而我也知道终有一天,周天子将无力约束王畿以外的任何国家,每每想到那诸侯并起的时代,我不是不担忧的…从这个角度,我没有任何理由指责父亲。

 “阿兄如今战胜归来,又将如何?”稍倾,我低低地问。

 觪笑了笑:“为兄也不知将如何,但此后天子朝堂当有杞人一席之地。”说到这里,他忽而叹了口气,道:“姮,为兄何尝想这般搏命,只是君父如今状况你也知晓,此事已无亲为之力,为兄身为国储,自当继往。且,君父复杞国,于宗庙乃无上之功,往后视之,为兄若只安守宫中坐享,将如何自托于杞?国人又将如何看待?

 我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觪之前提到了王姒,再加上这番叙述,事情背后的渐渐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父亲与王姒的关系向来是千丝万缕,觪并非周王的朝中之臣,却得以随王师出战,恐怕与王姒大有关系;而觪若得以入朝,杞国的将来便多了几分光明,王姒那边也必是满意。

 不过,我又想到周王,难道他也乐见其成?

 “阿兄为师右,可曾斩获敌馘?”我问。

 “只少许,”觪苦笑:“我虽为师右,无奈天子只命我严守各城邑,却无从上阵。”

 果然。

 “阿兄先调作师右,再派作守城…”我沉着,边绽开微笑,望向觪:“阿兄可拜谢过了天子?”

 觪看着我,片刻,也笑笑,转过头去:“稚子。”

 路似乎远不及之前那样漫长了,侍从手中的火把将四周照得明亮,前方极目处,烛僚的火光熊熊,城楼上庑顶的轮廓和两旁伸展的城墙在夜幕中清晰可见。

 周道上,我看到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汇聚作一簇,闪耀着,似是几骑人马正向这边驰来。没多久,眼见着他们越来越近,御人放缓了车速。

 马蹄声响亮有力,来人的面孔在光照中渐渐分明。待将到近前,骏马骤然驻步,当先的骊驹上,一人皮弁白衣,风尘仆仆。

 “子熙。”觪命御人停车,笑容满面的打招呼道。

 “彀父。”姬舆道,纵马稍稍上前,片刻,将目光转了过来。

 视线相接,火光在他的脸廓边跳跃,将眉间映得耀眼。

 “姮。”姬舆看着我道,声音平和。

 四周马蹄走动的细碎声音忽然变得很明显,我瞥瞥旁边,不出所料,正对上觪投来的闪闪目光。

 “舆。”我望着姬舆,弯弯角。夜风吹来,带着些隐约的熏热味道,似乎能一直淌入心底。

 “原来是虎臣。”这时,熊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只见他的车已经驶到了我们旁边。他看看姬舆,又看看我和觪,笑了笑,在车上向姬舆行礼道:“楚勇幸会。”

 姬舆面上似有讶异闪过,在马上还礼:“太子。”

 熊勇笑意盎然,对姬舆道:“勇闻天子正在犬丘,虎臣一路匆匆,可是夜巡至此?”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觪的眉梢微微挑起。我瞟了瞟熊勇,心里嘀咕,这小子…

 姬舆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起伏,淡淡地说:“既事王,自当周全。”

 熊勇目光玩味,点头道:“甚是。”

 姬舆没有再理他,看看我,对觪说:“时辰不早,彀父入城再叙。”

 “我正有此意。”觪微笑道。

 姬舆调转马头,命从人返回。蹄声纷纷擂动,众人手中的火光再度汇拢,朝城池方向奔去。我们车前的御人也将鞭一扬,驷马撒开蹄子,跟在他们后面飞驰起来。

 跟一路上遇到的镐和丰相比,犬丘自然是不算大的,王师也没有全部驻进去,当阻隔视线的密林在周道两旁退去的时候,我才看城边遍布着篝火,将护城河水照得波光漾漾。

 “姮今来得却凑巧。”入城时,觪看着我苦笑,道:“为兄这师右也不过得陋室三间。”

 我笑笑,望向前方检查符节的守卫。

 “不过也就今夜罢了,”觪继续说:“明天子与王蚀返丰,姮便有宾馆可住。”

 明天返丰?我突然想到王宫里的那几位,忙问觪:“我来此,天子可将知晓?”

 “天子?”觪一讶,角勾勾,示意我看城门,道:“姮以为这小小犬丘,竟有什么事能逃过天子双目?”

 “哦…”我说。心里不由得又犯愁起来,周王若知晓,不久之后,王姒会不会也知晓…

 马车刚驶入城中,忽然有大夫急急地来找觪,说周王召他议事。

 说什么来什么。我心里不大不小地一惊。

 觪答应一声,对不远处的姬舆说:“姮还须烦子熙带往住处。”

 姬舆颔首:“彀父放心。”

 寺人衿走过来,扶我下车。

 我犹豫了一下,想叮嘱觪些什么:“阿兄…”

 觪好笑地看我,把声音放轻,道:“姮莫非以为,天子夜里召我乃是为了你?”

 我愣了愣,对他讪讪一笑,心神安定地下车去。

 觪又同熊勇作揖告辞,吩咐御人驾车,沿着城中的大道离开了。

 望着那马车的身影在街道尽头渐渐消失,我转头,毫不意外地,正对上姬舆的目光。他看着我,神色柔和,片刻,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侍从,朝我走过来。

 我莞尔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短短两月未见,却似乎已经隔了许久。如今重逢,只见他的样子依旧,高高的,我须得稍稍抬脸才能将他端详。城楼的烛僚在他的轮廓上渲染着淡淡的光影,却丝毫不能遮掩那双目中熟悉的神采。

 “可饿了?”他低低地问。

 我微笑着摇摇头。

 姬舆边微微舒开,他看看旁边的路,说:“彀父住处还有路程,我送你去。”

 “好。”我望着他脖颈下熨帖的雪白领边,轻声道。

 姬舆回过头去,吩咐从人准备上路。

 “姮!”我刚要回自己车上,身后传来熊勇的声音。我望去,只见他正从后面走来。

 “姮,”熊勇说:“我现下须先去见天子。”

 “现下?”我讶然,看看天,道:“夜已深,勇不若歇息,明再见不迟。”

 熊勇笑而摇头:“明再见可就不一样了。”

 他这话意味十足,我想了想,道:“勇但去。”

 熊勇点头,又转向姬舆,稍倾,忽而齿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姮与勇一路相伴,如今与虎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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