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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里
 身体轻飘飘的,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姮。”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人,素白的衣服,面容美丽而慈祥。

 “母亲!”我激动地上前,看到她,喉中却好像哽着什么东西一样,莫名的伤感。

 母亲微笑地看着我,目中满是温柔。

 我拉过她的手,却觉冰凉得很。

 “姮要好自为之。”只听母亲轻轻地说,瞬间,我的双手间空空如也,母亲已经离开,越走越远。

 “母亲!”我看着她消失在眼前,惊惶不已。

 “姮。”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有力的声音,我回头,却见姬舆正走来。

 他注视着我,目光熠熠,手里有东西,似是握着一把长弓,我眼前晃了晃,却看到那是一方绢帕,桃花点点。姬舆的嘴动了动,像是在说话,听不真切。

 “…等我。”最后两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姬舆注视着我,脸渐渐没入周围的黑暗之中

 “等等!”我忙追上前去。

 那身影停住,却是一个后背。

 “舆。”我唤道。他缓缓地转回头,竟是觪。

 “阿兄!”我又惊又喜,上前拉住他,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安然无恙,我开心极了,感觉心里有好多话要说。

 觪却一脸忧虑。

 我突然发现他手里握着短剑,身上的衣服也脏破了,像守城时一般。

 觪并未说话,转开目光朝身旁望去。我这才看到地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他身上脸上全都染红了,口穿了一个大,血汩汩地不停冒出来。我骇然,却阻止不住身体好奇地靠前。

 分辨之下,只见那脸正是姬舆!

 我失声尖叫起来…

 意识突然清醒,我睁开眼睛,却觉得强光难耐,又立刻闭上。

 浑身沉沉的无力,手软绵绵的握不住拳头。我动了动,身上酸酸的,有些地方隐隐地发疼。

 耳边传来一个女声,嘀嘀咕咕的。

 “什么?”我问道,试着睁开眼睛。

 女声又说了一句,好像是什么我听不懂的语言。

 眼睛终于稍稍适应了光线,我眯着看去,一个女子正在面前,伸手向我的额头探来。她背着光,约摸梳着总角的样子,年纪似乎与我相差不大。

 那手上长有些茧,并不细腻。在我额上摸了一阵,她好像笑了,转身走了出去。没多久,那女子复又进来,身后跟着一人,是名男子。

 男子走到我跟前,蹲下,看着我。“醒了?”他问道,周语中带着很重的口音。

 眼前渐渐清晰,男子肤黧黑,髧发下,炯炯双目瞳白分明。他的旁边忽而凑过来一个脑袋,那女子也看着我,鹅蛋脸上,两颊红润。

 我点点头:“嗯…”话音绊在喉间,含糊不清。

 女子出去端了一匏水进来,递给我。

 我支撑着起身,接过匏,含糊地对女子说了声:“有劳。”大口大口地将水喝了下去。身体似乎渴了很久了,饮了水,一阵舒畅。女子又拿来两块糗粮,我称谢受下,吃完以后,感觉又好转了些。

 男子盯着我:“周人?”

 我摇摇头:“杞人。”

 “杞?”女子好奇地看我,用口音浓重的周语问男子:“杞在何方?”

 男子没有答她,对我说:“三前舟人丁在河中捞到你,彼时你昏不醒,便带至此处。”

 我愣了愣。脑海中忽而忆起那心惊跳的场景——黄河边,滚落的木石、惊慌的人群,狂奔的马车,还有觪的喊叫…看看身上陌生的半旧葛衣,原来那都是三天之前的事了。

 “舟人丁将你带来时,你浑身是水,我便给你换上了我的衣裳。”女子微笑着说。

 我谢道:“多谢吾子。”

 男子笑笑:“舟子说河中高水大,你虽昏去了,却死抱着一大木,故而可救。”

 我颔首。望望四周,只见这里光线昏暗,室中很简陋,四壁又矮又窄。不过,地面却很干净,角落还放着席和一张糙的木案。我往身下的看去,似乎是土筑的,很矮,只离地面,底下垫着厚厚的禾草。

 庆幸得救之余,我想到了觪,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必定很着急,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此地为何处?”我问他们。

 “伏里,”男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说:“伊水之源。”

 伊水?我想了想,问:“不知距成周多远?”

 “成周?”男子看着我:“甚远,伏里四周俱高山深林,无通途,只有舟楫,须两不止。”

 我点头,在上朝他们一礼,道:“得二位救助,姮感激在心,如今我与家人失散,须尽快前往找寻,不知何处有舟。”

 “舟?”男子说:“水湍急,又兼须在舟中歇宿,除舟人丁每月往返一次,并无舟楫。”

 我一怔,忙问:“现下舟人丁在何处?”

 “水边。”女子说:“我听人说他正往舟上搬运野物。”

 我一惊,赶紧从上下来:“伊水在何方?”

 女子诧异地看我:“北。”

 没有鞋屦,我赤着脚便奔出去,足底和膝盖一阵发软,我连着磕绊了好几下。

 好不容易奔到栈桥上,只见水连天,一道舟影正消失在远方。

 风夹着漾的水声,阵阵拂来,额角和发际丝丝地凉。我呆呆地望着天际,犹自地气。

 身后栈桥的木板咚咚地响,我回头,刚才室中的那一男一女也跟了来。

 “不必惊忙,”男子嘴边抿着草叶,眯眼看看水面的那边,又瞅瞅我,不紧不慢地说:“待收黍之时,舟人丁便将返转…”

 “里中果真无舟了?”我不甘心地问。

 男子看我一眼,似是不屑再答,转身往回走。

 “若无舟,皮筏也可。”我忙补充道。

 男子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皮筏?你可知要过伊水湍须多少皮筏?又须扎上多久?还不如等舟人丁。”

 我默然无语,回头再望,心头涌起阵阵的无助和怅然。

 “丹!”男子在前面喊了一声,女子看看我,快步跟了上去。

 我从没见过像伏里这样偏僻的地方。

 它坐落在一小片原野之中,浓密的原始森林像大海一样淹没了四周的山头,条条溪从大山上冲下来,汇作一处,汤汤伊水就从这里开始了旅程。

 往回走的路上,我打听到身旁这两个人,男子叫辰,女子叫丹。

 我问他们为何在这样的荒野之地落户。辰告诉我,他们祖上是亳的商人,商亡时,乘舟沿黄河逃到了伏。周坐稳了天下之后,伊水域成为了王畿的一部分,伏也在其中。不过,伏实在太小了,又地处深山,周人觉得有商人来开荒也不错,便没有来收俘,而将他们编为一里,每年来纳贡赋了事。

 原来是这样。我望着周围,只见这伏里中的人家并不多,只有十户上下。农田也很少,一小块一小块的,像补丁一样散落在绿油油的桑树间,夏末之际,庄稼已经长得金黄。突然,我望见田地和桑林下几湾清亮的沟渠,顿时怔住。

 灰暗的心情登时明亮不少,我定定地望着那些沟渠,目光一瞬不移。

 “你又叫什么?”忽然,我听到丹问。

 我回头,答道:“我叫姮。”

 “哦。”丹说着,双眼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辰,”正当我讶异,丹转头对辰笑道:“你说白叟所说的那后妲己,可也这般好看?”

 后妲己?我愕然。

 “嗯?”辰也向我看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会,似乎想点头,忽而顿住,向丹皱眉道:“胡说什么?后妲己乃不祥之妇,怎可与人作比?”

 丹嘟哝地应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看我。

 我好奇地问他们:“白叟乃何人?”

 辰瞥瞥我,慢悠悠地说:“白叟乃里中最有见识之人,我等周语都是他教的。”

 我听了,微一沉,又问:“不知他年有几何?”

 “几何?”辰和丹讶然对视,丹歪着脑袋,说:“当有六十。”

 辰斜她一眼:“我出生他已五十,如今当有七十。”

 “七十?”我吃了一惊。这个时代的人活到六十已经是少有,七十真可谓是寿星了。“可知白叟名氏来历?”我忙问。

 辰奇怪地看我一眼,道:“不知。听我母亲说,他与我等先祖一道来伏,却从来无名无氏,其年未老时也只自称叟。现下来伏众人皆逝,只下剩他,须发尽白,我等皆称他白叟。”

 “如此,”我颔首,笑笑,看着辰,指向桑下的水渠:“你说白叟乃此地最有见识之人,那渠可是他修的?”

 “非也,”辰摇头:“那是亥修的。”

 “亥?”我愣住:“亥是何人?”

 “里中最有学识的呆子。”丹一脸不屑,带我走向面前低矮的茅屋。

 我醒来时的屋子是辰的家。

 与外界常见到的乡人居所一样,伏里的屋子也是在黄土中掘出半人高的地,再用木柱支起高高的茅草屋顶。

 再次来到辰的家里,我遇到了他的母亲。

 据丹说,辰的父亲几年前上山时被野兽袭击去世了,他跟母亲住在一起。辰的母亲身形稍胖,跟辰一样,肤有些黑。或许是不懂周语的缘故,我与她见礼,她只略略朝我点了点头,没太多的表情。

 辰的母亲看了看我,同辰和丹说起话来。我也不知他们在讨论的什么,没多久,只见辰走过来,对我道:“吾母说,你可与我二人住一处。”

 不等我开口,丹也走过来,一脸不满地问辰:“里宰家也有空室,为何偏要她住你的居所?”

 辰不以为然:“母亲说的,你去问她。”

 丹瞪大了眼睛,脸微微泛红。

 辰却不理她,转身出门,我似乎捕捉到他回头一瞬颊边隐隐的笑意。丹追出去,没多久,外面传来阵阵的劈柴声,还有些我听不懂的吵闹。

 这房子比普通的要大些,里面用编得密密的竹篱隔成了三间,两旁是人的居室,正中一间有灶,可以做饭。我醒来时的房间是辰的,现在,我仍旧住在这里,辰搬出去,睡在灶房。

 我站在辰的居室中,四处看看。这屋子收拾得相当干净,用火烤过的地面平整而光滑。这个

 辰倒是个爱整洁的人。我心想。

 忽然,我看到自己落水那穿的衣服叠在墙角的席上,愣了愣,走过去。将它拿起展开,只见袖子和裳上都破了些口子,大概是在河里划的,不过都已经好了,针脚密密的。

 看到袖子,我猛然想起里面收着的东西,不知…赶紧摸去,那口袋还在,却瘪瘪的。心一突,我忙将口袋拿出来。

 口袋里面的,只装了一个小小的绢布包裹,是凤形佩。

 我吃了一惊,又翻了翻。

 没错,口袋里仍然只有凤形佩,玉韘和别的小物件都不见了。我看着手里的口袋,呆怔片刻,转身走出屋外。

 柴垛边,辰和丹还在吵闹,我朝他们走过去。二人看到我,突然止住口角,丹脸忽而变得更红,表情狐疑。我拿着口袋和凤形佩,急急地问他们:“可见过此囊中的其余物件?”

 二人愣了愣,对视一眼,辰摇头:“不曾。”

 “我也不曾,”丹瞅着口袋,语气稍稍生硬:“我替你换下衣之时,见到此囊在袖中,曾打开来看,里面只有那断佩。”

 “如此…”我喃喃地说,心里一阵不定,像是揣着什么放不下来。

 “失物了?”辰问。

 我微微点头。

 “何物?”

 “一些小物件。”我说。

 辰看向丹,若有所思。

 丹一怔,随即瞪大眼睛:“不是我!”

 辰瞥她:“未说是你。”说着,他转过头来,对我说:“舟人丁并非伏里中人。”

 “嗯?”我懵然。

 辰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拿起地上一段木柴,继续说:“伏里田土甚少,舟人丁每月来运山林野货出去易粮,伏里一年须给他绢三匹。”他看我一眼:“他从河伯手中救了你,总要收些东西。”

 我愕然,问:“既如此,他为何单单留下这佩?”

 辰瞅瞅我手中的凤形佩,又弓下去,头也不抬:“那断佩换得了什么。”说着,将木柴上放在桩上,用石斧斫了斫,用力一劈,木柴应声裂作两半。

 看着那滚落在地上的木头,我沉默良久,轻轻地说:“其他东西倒无关紧要,只是其中有一玉韘,于我非同寻常。”

 辰直起身,看着我:“舟人丁再来时,我同你问他便是。”

 我默然。

 辰的话不无道理。口袋是扎紧绑了结的,里面的东西不可能跑出来落到河里。而若是有人拿了,那人是谁,也只好等到舟人丁来才能问明白。

 好一会,我慢慢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心依然催得慌…

 衣服浸在水中,渐渐透。

 我挽着裳裾和袖子,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俯身把衣服起来。旁边不远处,丹和辰陪着辰的母亲收割白茅,搬回去修缮屋顶。

 身处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还要待一个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事可做。听丹说,当从我身上换下的衣服没有清洗便拿去晾干了,便索带衣服到河边,打算自己洗一遍。

 微风徐徐送来,清澈的水波漾上脚面,水花在夕阳的光辉下跃起,透亮得晃眼。我看着在水中舒展的衣服和洁白的脚背,再转头望向远处,眼睛忽而被光照刺得眯起。只见伊水宽广的河面上,金光粼粼,郁郁的山峦和莹莹的蓝天都镀上了一层明媚的晖光。

 我看着眼前的夕照,有些出神。心想,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欣赏风景了?

 “你这般到何时?”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只见她正走来,手里拿着杵。

 丹在岸边停下步子,看看我手里的衣服,隔着水把杵递给我:“用这个才好。”

 “多谢。”我说着,伸手去接,却够不着。

 我放下衣服,站起身来,不料,脚边一滑,衣服随着水漂走了。我惊叫一声,赶紧去追,一直淌到过膝的地方才将衣服捞起。这时,裳裾却散了下来,落到了水中,我又是一阵忙,七手八脚地收拾,赶紧回到岸上。

 身上淋淋的,狼狈极了,那三人都在看着我笑。

 我放下衣服,懊恼地拧起裳裾。

 辰踱过来,啧啧地说:“洗衣都不会,你莫非真如白叟所言,是贵族?”

 我停住,讶然地抬头看他:“白叟见过我?”

 “自然见过。”辰说:“若非白叟识得些救命之术,你怎能这般快速好转?”

 我沉片刻,道:“如此,我当登门道谢才是。”

 “道谢?”辰的视线却落在我的衣服上,睨睨我:“白叟乃里中最长之人,能巫能卜,里宰都须敬他。你这般形貌,如何见得白叟?明再去。”说罢,不再多言,回身走开。

 辰没有食言,第二天用过大食后,他便带我去见白叟。

 白叟的屋子在伏里的另一头,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少乡人,辰稔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答应着,目光却驻留在我身上,满是新鲜和惊奇。

 沿小路绕过几处灌木丛和农田,辰指着不远的一间屋子说,那就是白叟的家。

 我看着那房屋,外观与辰的家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上去要略小一些。路旁的大树下,一个年轻人正蹲在树荫中,手上拿着枝桠,似乎正专心致志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辰走上前去,像是叫了他的名字,年轻人抬起头,两人说起话来。

 我走上前,只见那年轻人也是髧发,身形似乎比辰要单薄,脸称不上英俊,却比辰要白净许多。

 看到一旁的我,年轻人似乎愣了愣,片刻,面上忽地泛起红晕。

 我诧然。

 辰却神色自若,转头对我说:“这是亥。”又对亥指着我说:“亥,这是姮。”

 原来他就是那修伏里水渠的人,我对他一礼。

 亥略一颔首,迅速地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画。

 “亥,”辰用周语问:“白叟可在室中?”

 “在。”亥简洁地答道,没有抬头。

 辰带着我朝屋子走去。行了几步,我回头,亥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地面,像是还要画上很久。

 “勿在意。”辰看着我,开口道:“亥自幼便是这般,与白叟住一处,总想着学问,不爱理睬人,却总是脸红,尤其是见到女子。”

 “哦?”我好奇地说,这人倒是有趣。

 辰笑了笑:“亥至今见到丹还说不出整话。”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他甚不喜我。”

 “为何?”我问。

 辰黧黑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看中的女子全都爱我。”

 我无语。

 辰带我走到白叟的屋外,语气恭敬地往里面唤了一声,过了会,我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应了。

 “入内。”辰说,领我进去。

 沿着几级低矮的土阶下到室中,只见光线从屋顶的几个小窟窿中透下,昏暗无比。一个瘦瘦的老者坐在正中席上,面容清癯,须发银白而稀疏。

 “白叟。”辰行礼道。

 “是辰啊。”白叟笑着招呼道:“来坐。”一口周语说得地道。

 辰谢过,又说:“辰携落河女子来见白叟。”

 白叟看向我,微笑:“可是这位?”

 我上前行礼:“姮特来拜谢白叟救命之恩。”

 白叟呵呵地笑起来:“叟不过略施看护,何恩之有?不谢不谢!”说着,要我们在旁边坐下歇息。

 辰仰头看看屋顶,皱眉说:“屋顶又透了,须得再修缮一番。”

 白叟说:“此屋居住久,易漏也无怪。叟以为这正好采光,不忙修缮,待落雨时节再补不迟。”

 辰点头。

 “若说要紧,”白叟看着辰,咧嘴笑了笑:“叟那水缸倒是空了。”

 辰一愣,马上应诺起身,乖乖地去墙角担水桶。

 室中剩下我和白叟两人。

 他看看我,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说:“吾子是杞人?”

 我点头,道:“然也。”

 白叟感叹地说:“当年我离开牧时,杞早已失国,不想如今竟在此见到大禹后人。”

 大禹后人?我想了想,问:“辰说白叟一眼便知我是贵族?”

 白叟注视着我,微笑:“吾子衣裳虽简朴,却是上等做工。且,鬼方凤形佩,若非贵族,又怎能收于袖中?”

 我惊讶地望着他:“白叟识得那凤形佩?”

 “怎会不识?”白叟笑着说:“叟那时是牧的守藏史。”

 守藏史?我惑然。

 “吾子可否容我再看那佩?”白叟说。

 我颔首,从袖中取出口袋,掏出凤形佩递给他。

 白叟把绢布展开,看着断作两半的玉佩,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佩还有一龙形佩相合,当年,藏库宝物何止千万,天子却甚爱此双佩,叟每必亲自查看。”白叟似乎沉入了回忆,语调平静:“后来,天子讨伐东夷,大胜而归,却耗尽了力气,周人也终于打来了。宫中和城中到处人心惶惶,天边突然冒出了浓烟,黑得蔽去了头,所有人都说那是天邑商的大火,周人攻入了天邑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

 四周一阵沉默,我看着白叟,小心地说:“听白叟口音,周语甚为流利。”

 白叟抬眼看我,浮起一丝苦笑:“我乃周人。”

 我点头,却再也压制不住心中叫嚣的冲动。

 “散父?”这两个字终于口而出,话音轻飘飘的,却足以让室中的人听清。

 白叟猛地盯向我,一脸异色。

 我与他对视着,心惴惴地跳。

 好一会,白叟的表情渐渐缓下,浑浊的目光回复平和。他看着我,低低地说:“皆过往矣。”

 果然!我不住心上的狂喜,笑意盈盈。

 “既为周人,白叟为何离开?”我继续问。

 白叟面色无波,垂目看着凤形佩,停了一会,道:“吾妇是商人,不愿为周所俘,我就同她携儿女逃离了牧。”

 原来如此。我还想说下去,跟他谈杞国开渠的事,白叟却好像不愿再继续了,只将双眼定在凤形佩上。

 不久,辰进来,说他把水缸盛满了。白叟又满面笑容,连声说甚好。

 又寒暄了一会,大约是发觉白叟精神不太好,辰提出告辞。白叟没有挽留,将凤形佩还我,送我们出了门。

 “白叟来伏里时只有他一人,家妇儿女都在路上逝去了。”路上,我向辰打听白叟的事,他如是说。

 “逝去了?”我停住脚步,惊诧地说。

 辰看我一眼:“我祖父曾说,白叟来时,浑身邋遢不堪,每思念故人,泪不止。里中的人都知晓此事,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他也未再娶妇。”

 “那,亥呢?”我问。辰说他跟白叟住一处,他又会是什么人?

 辰说:“亥是乡人从外面捡来的,白叟将他收养,并非亲生。”

 问题都答清了,我却愕然怔住。

 刚才那些话题正正戳到了白叟的痛处,怪不得他没跟我谈下去…

 黄昏之后,天色渐渐擦黑,太阳在大山那边留下的最后一抹橘红也渐渐没去。

 伏里暮色中,蝉鸣依旧响亮,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炊烟味道。我独自坐在辰田里的草垛下,手里攥着凤形佩,脑中仍想着白叟的事。

 在那小屋里,当白叟亲口承认他就是散父的时候,我兴奋了好一阵,觉得觪为之辛苦操劳的事终于能解决了。

 可现在细想,我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若没有辰后来的补充,我根本无从知道白叟的痛苦经历。他被帝辛召去牧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恐怕除了他,没人会知道。不过,他至今仍称帝辛“天子”、称朝歌“牧”、称殷“天邑商”言谈间不掩敬意;而他虽是周人,却因为周人的攻伐失去了儿,从辰的描述上看,白叟对此痛苦颇深…若用感情来劝,实在没什么胜算。

 当然,提到过去的时候,白叟的态度很是淡然,但与此同时,似乎名利宠辱于他而言也已经无所谓了。并且,白叟年纪已经七十有余,要说服他跟我出去,想想都觉得艰难无比…

 我惆怅不已,长长地叹了口气,闷闷地躺倒在禾草中。

 “姮!”忽然,隔着草垛,我听到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坐起来,答应了一声。没多久,丹的身影出现在草垛旁,光线微弱,只见她四处张望。

 “丹。”我唤了一声,丹转头看到我,走了过来。

 我往旁边让了让,她也在禾草上坐下。

 “你一人在此作甚?”她问。

 我继续躺下,说:“闲坐罢了。”看看她,问:“辰呢?”

 丹从垛中出一禾草,细细地掰开,道:“他母亲说要同他商量些事,让我出来了。”

 “哦。”我说,没有再开口,将手中的凤形佩慢慢翻转把玩。月亮缺着口,在薄云中出脸来,清浅的银辉中,凤形佩在指间泛着皎洁的光华。现在看着,它虽然已经断开,却仍然美丽。

 丹“咦”了一声,凑过来看着凤形佩,说:“这断佩在月光下倒是好看。”

 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损毁了你也带在身上,这般不舍,可是紧要的人所赠?”停了一会,她问。

 我怔了怔,浮起一丝苦笑:“差不多。”

 “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想了想,道:“你已及笄许嫁,我猜那人就是你夫婿,可对?”

 手微微僵住。

 “不是。”我望着上方的明月,轻声说。

 “不是?”丹的语气明显有些失望。

 这时,远处飘来一阵乐音,我和丹俱是顿住,仔细听,像是笛子。

 “是辰在吹篪。”丹说。

 “辰?”我讶然,向辰的家望去,视线被一个个草垛挡着了,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看向丹,说:“想来他母亲的话说完了,你不过去?”

 丹仍然靠在草垛上,手里绞着禾茎:“他吹篪不喜有人在旁。”

 “哦。”我应道,不再说话。

 凝神倾听,辰的技巧虽不算高,气却很足,旋律吹得有模有样,别有一番拙朴。只是,那篪声绵长缓慢,我总觉得那悠扬之中有些郁郁。

 谁也没有出声,晚风悠悠地拂在脸上,一阵舒适的沁凉。

 “姮。”许久,丹轻轻地开口道。

 “嗯?”

 她稍稍转过身来,对着我:“你夫婿是什么样的人?”

 我愣住。

 夜幕中星光满天,一个昂藏的身影似远似近,唯有明亮的双眸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好好等我。”恍然间,像是有低低地话音在耳边萦绕。

 我注视着穹空:“他为人率,不爱说话,却总会为我着想,是个极好的人。”

 “极好的人?”丹似在咀嚼我的话,稍顷,她肯定地点头:“姮觉得他好,定是很欢喜他。”

 我笑了笑。

 丹像是心情大好,从垛上满满地抱下一堆禾草,躺倒在上面,声音惬意:“姮勿忧,伏里虽小,你安心住上几,说不定你夫婿会来接你。”

 我诧然,疑惑地看她:“你怎知?”

 “我想的。”丹说。

 我一讪。

 “你勿不信,”丹认真地说:“我幼时贪玩,曾追逐着雀鸟进了大山之中走不出来。那时,我虽又饿又冷,却知道辰一定会来找我,丝毫不着急,便爬到大树上等他,等了两,他果然来救了我出去。”

 我听了,淡淡一笑。

 “辰倒是个能人。”我岔话道。

 “那自然,”丹得意地说,坐起来,打开了话匣:“辰与我自幼相,他七岁已随长辈进山捕猎,农务力役,样样都行,人人都夸他是伏里最能干的男子。”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狡黠地笑道:“辰这样好,丹定是很欢喜他了?”

 丹一愣,点点头,说:“欢喜。”

 这下轮到我愣住,本想拿她之前的话来揶揄她,不料她竟大方地承认了。我笑起来,看着她头上的总角,好奇地问:“你二人还未定亲?”

 “早定了。”丹说:“如今单等我十五及笄。”

 “哦。”我说。看她身量高,原来还没到十五。

 “只是,”她的声音弱了下来:“辰从不与我提起此事”

 “那又何妨?”我说:“辰又不厌你,既已定下,还有何改?”

 “你不知道,”丹叹了口气,声音微窘:“辰如今与我在一起时仍尽是玩闹,与幼时别无两样。里中女子中意他的颇多,她们每每寻来,辰也总是笑脸对人…姮,”她转向我,惑地问:“你夫婿可会这般?”

 我讶然。

 看着丹,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丹,”我没有答她的问题,过了一会,说:“辰与你处惯了,突然要改也是不易。且,他也要与众人游,别人又并无恶意,难道他还能冷着脸?辰对婚事心知肚明,又无排斥,你既知晓他为人,还当信任他才是。”

 “嗯…”丹应道,话音仍有些闷。片刻,只听她又“哼“一声,说:“罢了,我便守着他到成婚,看谁敢抢。”

 我哑然,轻笑起来。

 当我又开始思索白叟的事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亥。

 向辰打听,他说亥治理田土很有一套。他跟白叟学习了开渠之术,加上自己整钻研,由他引灌的田地的桑林竟比白叟以前开的长势还好。

 “就是人孤僻了些。”辰补充道。

 我笑逐颜开,会开渠才是重点。

 高兴之余,我决定先跟他套套近乎。

 第二天一早,我在一块刚开出来的荒地上找到了亥。

 他站在光秃秃的土地之中,手里拿着木条,到处走到处划,时而停下,皱眉苦想,又继续走。

 “亥。”我主动上前打招呼。他看到我,突然停住。如辰所言,他的脸骤然地红起来,更甚于那初见。

 亥似乎很不知所措,嘴犹疑地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出来。

 “姮。”我微笑着说。

 “嗯…姮。”亥点了点头,立刻转身继续察看,我看到他的脖子也红了。

 我没有跟上前,看看地上的小沟,问:“土中所划的可是渠?”

 “然。”亥头也不回。

 我望向四周,又问:“水从何来?”

 亥一边划,一边抬手往远处指了指,回答依旧简洁:“山上。”

 “引山泉灌溉?”我颔首,称赞道:“此法甚妙!”

 亥似是一怔,回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红光仍盛。他没说什么,再扭回头时,颊边的轮廓上却明显地挂起了笑容。

 我又接着东一句西一句地问这问那,亥仍然工作着,有问必答。

 渐渐地,我感到他的态度放开了些,话也慢慢变长了。

 我不急着有什么进展,毕竟才认识,了解不深,要说动一个人离开故土不是容易的事。于是,跟亥聊了些科学的话题之后,我收兵,礼貌地跟他行礼道别。

 亥点头还礼,表情自然了许多。

 待回到辰的家,我却听到辰和丹又在斗嘴了。

 我问他们怎么了,辰气恼地说,丹刚才趁他的母亲不在,问他昨夜和母亲的内容。辰说没什么,她不用知道,丹说她想知道,辰还是不肯说,就这样,他们就争了起来。

 我望天无语,这两个人…不管他们,回室中歇息。

 没坐多久,辰和丹的吵闹声突然没了,屋外响起了辰母亲的声音,好像还有别人。

 我出去,只见丹已经离开了,辰的母亲带回了一个干瘦的老妇。

 见到我,辰的母亲面上一喜,拉着我走到老妇面前,对她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老妇先是自己盯着我的脸,再上下地打量,然后,围着我走了一圈,又伸出干瘪的手,从我的摸到部。

 我不起了一身皮,不解地看向旁边,辰的母亲笑眯眯的,辰却站在一旁,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老妇摸完了,对辰的母亲点头,说了一番话。

 辰的母亲像是高兴极了,转身从屋里拿出一块脯,递给老妇。两人笑着又说了一番,老妇拿着脯,满面春风地走了。

 我一头雾水,望向辰:“那老妇是何人?”

 辰看看我:“此地最好的接生妇。”

 我疑惑地问:“她方才说什么?”

 辰叹了口气:“说你能生儿子。”

 我惊讶地看他,刚要开口,辰的母亲走过来,又拉起我的手,温和地对我说起了听不懂的话。

 这时,辰沉下脸,走过来,将她拉进屋里,留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越想越不对。

 午后,丹和辰的母亲都不在,我堵住了辰。

 “你母亲有何用意?”我直接了当地问。

 辰瞅瞅我,也不遮掩:“你以为是何用意?”

 我不解地看他:“我已许嫁,且不久便会离开。”

 辰淡淡地说:“我母亲不管,族中人丁单薄,她只想我多子。”说着,他瞥我:“未见她方才好言好语地留你?”

 我怔住。

 想起那天在草垛下,丹曾问我婚后有何愿望。我想了想,说,婚后的愿望要婚后才知晓,如今只愿安稳度便好。丹却笑,说:“我的愿望是要跟辰生许多许多的孩子。”

 那时,我觉得她想法单纯,一笑而过,原来竟有这般渊源…

 “辰,”沉片刻,我看着他:“你心里想着丹,对此事并不乐意,可对?”

 屋中光线不好,只见辰一愣,黑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也爱多子和美人。”他将脑袋撇向一边,说着,走了出去。

 这件事之后,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丹依旧来找辰,辰依旧跟她斗嘴,辰的母亲依旧天天对我笑,对我好了一倍不止。

 我如常地过日子,正如对辰说的,舟人丁来的时候我就会走。

 亥的那边我没有松懈,在荒地上聊过几回,我们的话题正慢慢深入。

 他的性格的确很适合钻研。

 聊到地理时,我心头一热,拿出自己知道的那点科普知识,告诉他,在大地上,最远的地方就是最近的地方,因为大地是圆的。

 “圆的?”他惑然,想了想,望向头顶:“那天呢?”

 “也是圆的,”我说:“天如子,地如中黄。”

 他皱眉思索了良久,说:“不对。”

 我问:“哪里不对?”

 他说“既是圆的,你我怎能站稳?”

 我笑道:“虽是圆的,却极宽极广,你我站立之处,不足其毫厘。”

 他摇头,将手握拳,指着下面:“若行至此处,岂不跌下?”

 我说:“地有力,如磁石般住,不会跌下。”

 他睁大眼睛:“岂可受此倒挂之苦?”

 我耐心地跟他说,天地间本无上无下,站在大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正立。他似懂非懂,又问,磁力何来。我说,大地转动,磁力来自地心。

 “会转?!”他看看脚下,一脸惊恐。接着,他眼中充满了求知的光采,不懈地追问怎么转,大地转了,云霞怎么办,太阳怎么办,月亮怎么办、星辰怎么办…当他问到鬼神怎么办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能力已经达到了尽头。长长呼吸一口气,我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说法不知从哪里传来的。

 亥表情有些失望,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亥是个呆子。”傍晚,我跟丹去水边洗衣,她不屑地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务农,不供役,只会问些莫名其妙的事,白叟却只由着他。”

 我笑了笑,想起以前听到的话,天才总是孤独的。

 “你知道什么?”在一旁割茅的辰将竹筐放下,抹了把汗,说:“也不想想经他开渠的田土多收了多少,你累上一年也不及他。”

 丹红了脸,瞪他:“我知道什么,我知道那接生妇去了你家,你还未同我说她去做甚!”

 她的音量十足,辰却像没听到一样,昂着头,提起两筐茅草自顾地走了。

 丹恼怒地抓起一件衣,用力地扔向辰。无奈太远,衣服没飞多少距离,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她微微着气,看着辰离去地背影,一瞬不移。

 过了好一会,丹快步走过去,把地上的衣服拾回来。她把衣服扔在水里,重新在大石上坐下,拿其杵狠狠地捣起来。

 水花高高地飞溅,打了她的衣裳和头发,丹却没察觉一般,只一个劲地敲打。

 我看看她,无奈地说:“丹,你既都猜着了,又何苦追问。”

 丹仍旧猛力地捣,没有说话。

 好一阵,她的动作渐渐慢下,终于停住,闷闷地将杵丢放到一旁。

 “我就是恨他当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同我说。”丹委屈地说,声音哽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月末的一天,亥主动来找我了。

 “姮,”他仍是红着脸,瞥瞥一脸好奇的辰和丹,对我说:“荒地上的沟渠划好了,我来邀你去看。”

 丹睁大了眼睛:“亥,你这话说了好长!”

 辰笑起来,亥的脸更红了,只将眼睛看着我。

 我点头,微笑着答应道:“好,我同你去。”

 亥满面欣喜,撇下那两人,带我离开了。

 荒地上,只见小沟又细又长,一头接着远处的山林,一头沿着地势向下,接到原有的水渠中。

 亥领我沿着沟的走向,指着一块略高的土地说:“此处稍贫瘠,引水之后可植黍。”快速地走了几步,又指向不远处一片低地:“那处则不同,平整之后,可植桑,定枝繁叶茂…”

 他兴奋而详尽地解说了一番,领我走到一处坡顶,观望整片荒地。

 我不满面笑容,想象着那条未开通的沟渠,自己几乎可以预想到这里将来生机的样子。

 若眼前的荒地换作是杞国,不知觪该会多高兴!

 “姮,”观望了一会,亥转头看我,踌躇片刻,道:“父亲说,你终将离开此处。”

 我怔了怔,白叟?稍顷,点点头:“然。“

 亥默然,他望向远方,好一会,问:“姮,外面是什么样?”

 我微笑:“亥觉得是什么样?”

 亥看看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白叟说外面很大,有许许多多的人,数不清的房屋,可他却说这里更好。”

 我看着他:“亥也觉得这里好?”

 亥一笑:“未见识过外面又如何说得上?只是,你几前告诉我那大地的说法,我越想越觉得有趣,虽是传言,在伏里却绝无可能听到。”他停了停,说;“外面不知还有多少我从未知晓的东西。”

 我的呼吸几乎屏住:“亥,你若想看,舟人丁…”

 未等我说完,亥却微笑着摇头:“姮,吾父年岁已高,我不能离开。”

 话音落下,心中如同被泼了一桶凉水,原本满满的希望几乎浇灭。

 我望着他,呆怔不动。

 “亥,”我仍不死心,说:“若将来白叟…嗯,你…”心绪有些,话语竟结巴起来。

 “那是将来的事,”亥看着我,轻声道:“无论多久,我定要出去看上一回。”

 希望重燃,他言下之意,要等上些时罢了。

 心稍稍的安下,我略略颔首,转头望向前方,没再说什么。

 当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梦一个接一个,时而是觪,时而是亥,时而又变成杞国。

 我站在城墙上,看到雍丘城外的田野中沟渠纵横,禾苗长的比人还高,快乐极了,飞快地跑去找觪。

 忽然,身后一声巨响,城墙摇摇坠。我惊异地回头,只见城下已是火海一片,无数的东夷人抬着巨木往城墙上撞。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目中满是惊怒。

 我正想过去,手上突然一紧,姬舆拽住我,头也不回地拉着我向后走去。我张了张口,想说话,突然,脚下一空,身体失足坠落…

 我大惊地醒来。

 四周暗暗的,自己仍在伏里,辰的家中。

 是梦啊…我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定下心,我觉得口中干渴难耐,索去找水。

 轻轻地打开篾门,灶室中,凌晨微明的天光已经从外面透了进来。临时打起的草铺上,辰还在睡,水缸就在旁边。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地移开水缸上的盖子。

 正要舀水,忽然,辰发出一声梦呓:“丹。”

 我顿住。

 辰却没了动静,一副睡的样子。

 我继续,用匏盛起水。

 刚送到嘴边,只听辰又是一声:“丹。”比刚才大声得多。

 水洒出一些“哗”地落回了缸里。

 辰突然醒来,一眼就看到了旁边的我,似乎吃了一惊。

 “饮水。”我说,接着,咕咕地将水喝完,放下匏,移回盖子,朝室中走去。

 “且慢。”辰叫住我。

 只见他脸上很是不自然,犹豫了一会,说:“你方才可曾听到什么?”

 “方才?”我笑:“我听到你在梦中唤‘丹’。”

 辰瞪大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不许告知她。”他低声音,急急地说。

 我仍是笑,不置可否:“看吧。”望向屋外,我打了个哈欠,又说:“天将旦,辰赶紧睡。”说着,不管他的表情,慢慢踱进了内室。

 或许是之前没睡好,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是巳时光景了。

 辰已经去田里了,他的母亲在屋前翻着薑苗的土。

 我走到井边,打水漱漱口,又洗了把脸。仰头望向天空,万里无云,无底的深蓝中,太阳金灿灿的。

 用过些粥食,我正收拾器具,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回头,只见辰跑了进来,满头大汗,指着外面气:“舟…舟人丁!”

 我一怔,心中突然一阵狂喜:“你说舟人丁回来了?!”

 辰仍着气,点点头。

 我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迫不及待朝屋外奔去。

 往伊水的路从未像今天这样长,我提着裳裾不停地跑,到岸边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乡人,望去,只见水波青碧浩瀚,一只大舟正缓缓靠岸。

 我生怕它跑了一般,目不转睛注视,一直走到近前。

 当望见舟首上的人时,我的眼睛突然定住,不敢相信地再看,渐渐睁大——蓝天下,姬舆的面容真实而清晰,深深映入我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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