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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葵羹
 秋日的骄高高挂在大邑商的上空,宗庙前,巫师们正和着铜铙的乐声赞颂后癸。武士已经杀了十牛,鲜血伴着火燎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之中。

 高台上,王子弓亲自披彩,手执牛尾起舞。

 商王到场,参与祭祀的贵族多达上前,人人神色肃穆。

 更多的人却是大邑商的平民,在宗庙外围着。后癸当年以仁和著名,大邑商的人们至今爱戴。王子弓多年不曾亲自祭祀,听得他要巫舞的消息,不少人都早早地赶了来。

 鼓铙之声落定,一阵角鸣,司祝领着众人向后癸的神主作拜。场上除了商王,无论贵族平民都伏地。

 井伯立在妇妌身后,看着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不无感慨:“后癸虽离世多年,余威犹存。”

 妇妌望着高台上的王子弓,没有作声,头上的金冠映着阳光,脸上却毫无表情。

 井伯噤声,不再说话。

 他看向不远处,凡伯和来自凡国的卿事凡尹望着台上,虔诚下拜。

 妇妌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多年来,后癸的祭祀都以周祭例行,而几个月前,商王忽然决定予以重祭。

 这让许多人揣测不已。王子弓是后癸的儿子,他与商王之间的分歧早已不是秘密。可他毕竟还是小王,商王虽然对这个王位继承人不太满意,却一直没有将他废掉。如今重祭后癸,让一直在王子弓和妇妌之间徘徊的人心里敲起了鼓,觉得或许商王是要借此修补父子间的间隙,这样一来,王子弓的王位恐怕要坐实了。

 不过除此之外,井伯还知道另一个消息。

 上个月,天空忽降强雷,将商王宫中一棵巨树劈死。商王新病愈,又遇此事,人们惊惶不已。商王接连以十卜对贞,得出的结论是有大祟将降。

 虽然商王又向祖先贡献了新俘获的五百鬼方俘虏,可是毕竟无法确切知晓降祟的由来,这次后癸的祭祀于是办得更加隆重,不但大邑商的重要贵族到场,商王还将亲好的方国侯伯也召了来。

 小王能否当上大王还不一定呢。井伯想起昨晚在妇妌宫中进行的那次秘密问卜,角微微弯起。

 载早上起得迟,没有吃东西就赶来祭祀。虽天气已经转凉,秋日的毒辣却不比炎热的时候弱,他了大半的汗,到王子弓跳完巫舞的时候,他已经感到腹中饿得隐痛了。

 商王和妇妌等人还在接见来朝的贵族方伯们,载想着反正也没有他什么事,就让从人告知妇妌他腹痛,偷偷溜了出去。

 当务之急是先吃东西,回宫还要等人送去,载迫不及待,径自去了膳夫处。

 膳夫向来知道这个小王子任且好吃,见他来,只得命人将已经做好的食物奉上。

 载餐一顿,想着祭祀时溜走终归不是太好,打算再回去一趟。他想抄近路,就从庖厨的侧门出来。午后安静,侧门外的道路偏僻,除了载,宫道上并没有别人。可没走几步,他忽然听到有些声音传来,循着望去,只见墙边的一棵大树下,有两人站着说话。

 载认得其中一人,愣了愣。

 小臣乙看到载,亦讶然,脸上闪过些异样的神色。

 “王子。”他停止交谈,连忙向载行礼。

 载被妇妌身旁的人看到在这里,有些不自然。他“嗯”一声,看看小臣乙,又看看与他说话那人,看装束,似乎是个庖人。

 “我今未进食,故而来此。”载也不掩饰,瞟了小臣乙一眼“你不必与我母亲说。”

 小臣乙一怔,脸上很快出明了笑容,行礼道:“王子放心。”

 载点头,不再理会,继续向前快步走去。

 宗庙前,商王和妇妌身后的羽扇华丽而醒目,载很快就钻了回去。

 来朝的人不少,商王一一接见,还未说完话。

 “你腹痛?”妇妌见载回来,问道。

 “嗯。”载答道,脸上配合地微微蹙起眉头。

 “可是饮水?发热么?”妇妌见状,紧问道。

 “不是,现下已无事。”载忙道。

 妇妌看着他,仍不放心。

 “母亲不必担心,”一旁的王子弓听到这些话,和气道“载这般当是暑热所致,我宫中有良药,稍后便让人送来。”

 妇妌看看他,少顷,淡淡道:“甚好。”说罢,瞥载一眼:“勿再走。”

 载应了一声。

 王子弓微笑。

 载与他对视一眼,瘪瘪嘴角,莞尔地不再言语,

 夜幕垂下,商王在宫中设宴,用白里的祭和祭酒款待参与祭祀的贵族。

 宴饮的大殿烛火明亮,大大小小的摆设铜器闪着锃亮的光泽。上百的案席坐满了人,宫中仆婢穿梭来往,食器菜肴无不精致,处处展现着大邑商的威仪。

 商王与刚刚巡视南方回来的师般说过话,饮一口酒,开始用膳。

 身旁的小臣庸将一只小簋中的羹汤盛到白陶碗中,递给商王。

 商王饮一口,目光忽而顿了顿。

 “葵羹?”他抬头看向小臣庸。

 “正是。”小臣庸微笑答道:“此羹乃是小王亲自熬制。”

 商王讶然,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王子弓。

 王子弓在座上向商王一拜:“我上月路过洧地,见野葵正盛,思及当年母亲的葵羹,便采了些回来,今正好献与父亲。”

 商王看着他,沉片刻,微微颔首。

 “此羹我多年未食,不想方才尝得此味,甚是讶异。”他含笑,道“是你母亲当年教你的?”

 王子弓莞尔:“母亲当年不曾教我,只是做羹时,我常常跟在一旁,眼观而习得。”

 商王看着白陶碗中清澈的羹汁,颇有感慨,道“我未继位之时,常在民间。你母亲不计苦累,一直伴我身旁。有一回路过洧水,食物不继,你母亲就采野葵熬羹果腹,其味甚是鲜美。你母亲离世之后,我再也不曾尝到葵羹,不想…”商王神色微微黯然,眼角泪光浮动,没有说下去。

 “大王…”妇妌面柔和之,轻轻抚着他的手。

 王子弓离席上前,从簋中再盛起一碗葵羹,双手向商王奉上,低声道:“母亲虽去,其音容仍在我心。人有命在天,父亲身体安康,母亲亦含笑黄泉。”

 商王看向王子弓,没有接葵羹,却长长地叹口气,用力抚着他的背。

 在场众人皆动容,纷纷忆起当年后癸之事,口赞颂后癸的美德。

 凡伯与凡尹见此情景,相视一眼,脸上皆出欣慰的笑意。

 夜不知不觉地变深,商王的筵席也在酣香的酒气中渐渐散去。宫前车马水龙,醉酒的贵族们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大殿,众人来往相送,笑语声声。

 凡伯踱出殿外,望望灯火通明的大殿,又望望天空,长吁一口气。

 凡尹跟在身后,微笑道:“幸得国君先前向王子一番劝诫,先王后若有灵,亦当安心。”

 凡伯苦笑:“但愿如此。”

 商王夜晚畅饮,宴席散去之后,由小臣庸搀扶回去。

 王子弓留在殿上,知道送走最后一人,才让小臣准备车驾回宫。

 “兄长。”他正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回头,却见是载。

 “载?”王子弓讶然:“你怎还在此?”

 载赧然笑笑,道:“我看兄长一人应付,就留了下来。”

 王子弓看着他,眉间舒开,拍拍他的肩头。

 “我无妨,”他莞尔,关切地问“你不是腹痛么?方才可用了药?”

 载挠挠头:“我腹痛乃是腹中饥饿所致,用过膳便好了。”

 “嗯?”王子弓一愣,片刻,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啊…”笑过之后,他无奈地摇头,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快回去歇息。”

 “嗯。”载咧着嘴,向王子弓一礼“兄长慢行。”说罢,转身离去。

 才走两步,他忽然又收住脚步,转过头来。

 “怎么了?”王子弓问。

 “兄长,”载望着王子弓,脸上的笑谑之收起,忽而一本正经“次兄与我都觉得你将来必定是天子。”

 王子弓怔了怔,笑意凝在间。

 他看着载,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处处惹人生气的孩子,那双目清亮而认真,说话虽然仍然稚气,却俨然已是个大人的姿态。

 “知晓了。”少顷,王子弓轻声道“去吧。”

 载的脸上重新扬起笑意,转身朝宫道的另一头走去。

 夜中虫鸣声声,罂掌着烛火,将棠宫巡了最后一圈才回到自己住的庭院。

 今商王祭祀后癸,没有来棠宫。所以宫中清闲得很,罂睡了大半,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要起来走走培养瞌睡虫。

 她推开房门,正要把松明放到壁上,突然被案前一个身影吓了一大跳。

 “真胆小。”载倚在案上,一副慵懒的神态。

 罂瞪着他,抚着笃笃直跳的口:“你怎进来的?”

 “翻墙。”载轻松地说。

 “这可是我的卧室!”

 “别人的卧室我还不来呢。”载不以为意。

 “你来做甚?”罂皱眉。

 “来找你说话。”载说。

 罂无语。

 她已经闻到了载身上散发的酒气,这小子和跃一样,喝醉了就喜欢翻墙进来聊天。

 “坐。”载指指案旁的茵席,像主人一样对罂招呼。罂走过去,坐下来。

 “说什么?”她问。

 载想了想,道:“说说我兄长。”

 “跃?”罂问。

 “你想听我也说。”载说着,拿起陶壶往案上的水杯中倒上水“咕咕”饮下。

 罂无奈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我有兄弟姊妹六十余人,只有长兄、次兄与我是嫡子。”他放下水杯,擦擦嘴。

 “我听说过。”罂答道。

 “我父亲最爱我,最不喜长兄。”载说。

 “你怎知?”罂问。

 载白她一眼:“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幼时,兄弟三人一道闯祸,父亲罚长兄最重,我最轻。他要出去巡猎,也常常带我不带长兄。”

 “那是因为他是长兄。”罂说。

 “我先前也这么觉得。”载说“可我有一回听父亲亲口同师般说,他的儿子里面我子最像他,长兄最不像他。当年后辛去世,许多王妇争当王后,也是因为我,母亲才当上了王后。”

 罂无话可说:“哦。”

 妇妌想让载当商王的意图早已不是传闻,如今看来,她倒不是全无把握。

 “那…”罂瞟瞟载“跃呢?”

 载说:“我父亲也喜欢次兄。可每次碰到这种议论,次兄总退避一旁,他说他不愿继位。”

 罂颔首。

 她想起跃也曾对她说过她不想当商王的话,再看载,忽然觉得跃的母亲如果在世,恐怕也要跟载一样。

 “你母亲当年若留在大邑商,我和次兄或许都做不成嫡子,如今倒也轻松。”载突然道。

 罂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哑然笑了笑。

 “可她未曾留下。”她说。

 载沉,问“你母亲当年突然离开大邑商,你可知是何缘故?”

 罂摇摇头,看着载:“你知晓。”

 载眉头一扬:“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曾听我母亲提起,你母亲是突然离开的。后来睢侯向我父亲求娶,我父亲才将你母亲赐给了睢侯。”

 “哦?”罂讶然。

 “不过你母亲也并非从此不来大邑商,”载说“我父亲曾有意让你母亲做生妇,召她来了几回,你还咬了我。”

 “我知晓。”罂淡淡道。

 载正要在说话,门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二人皆讶然。

 “何人?”罂问。

 “是我。”门外一个低低的男声道“王子不好了!大王突然病发,昏厥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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