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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诘问
 午后的风从平原的北面吹来,带着的森林和地的凉意,将大邑商的暑热缓解了几分。

 城中的大教场四周,木柱茅草搭成的草庐中挤满了人。

 大邑商的王师武士们练了半,此时都围在教场边上看着空地中间的二人搏击,鼓噪声像沸腾的滚水,阳光下的空气变得更加灼热。

 载手执去了刃的长戈,少雀则手执木刀,二人身着甲胄对峙着,蓄势待发。

 “载,使戈你不行,你我对调,我将刀给你。”少雀微笑道。长戈不如刀灵活,方才十几个回合,载都落在下风,险些输掉。

 “谁不行。”载冷哼地抹一把汗,忽而目光暴涨,朝少雀左路挥戈攻去。

 少雀不慌不忙,手地用木刀一下格住,表情不改:“这招你方才用过了。”

 载不答话,却也不将长戈收回,顺势抬腿朝少雀一扫。

 少雀脸色一变,想后退却已经来不及。右脚吃痛,他被载踢中,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场边围观的众人爆出一阵大笑之声。

 “不算!不算!”少雀从地上起来,一边吐着嘴里的尘土一边拍着衣服,气得跳脚,指着他:“谁教你的下招式?!”

 “无人教我,自创。”载咧嘴一笑。

 “胡闹!”少雀横眉竖目:“比试兵器怎可踢人?这次不算!”

 载不以为然,收起长戈:“怎么不算,谁说比试兵器不可踢人?”

 少雀怒极反笑:“是么?那就与我赤膊空拳比试!”说罢,他扔掉兵器,解开身上的甲胄。

 围观的武士们看到此举,再度鼓噪起来。

 “载!搏!”

 “少雀!上前!上前!”

 二人的拥护者势均力敌,场面嘈嘈喧闹。

 载看看那边,回头来看看少雀。他已经把甲胄下的短褐也了下来,阳光下,手臂和膛上结实的肌块泛着油亮的光泽。

 载心里有些发虚。

 他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打得过少雀,可这么多人在场,不好耍赖。

 “赤膊便赤膊!”他头一昂,无所畏惧地解开甲胄。

 众人更加兴奋,吵嚷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把附近林子里的鸟群也惊了起来。

 “载!用力!勿后退!”兕任站在场边筑得最高的草庐中,朝喊教场中,看着那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明就要启程,兕方准备好了么?”跃也看着教场中,少顷,问兕任。

 “兕方登众八千,兵车粮草皆已齐备。”兕任回过头来,懒懒地倚在阑干上,看看跃“只待你这大史领王师会合。”

 跃颔首。

 他瞥瞥兕任,奇怪地说:“你不是最爱比武?今怎站在此处?”

 兕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今有些不适,且放过那些小儿。”他声调一贯的拖着,淡淡道。

 跃看着他,心里有数。兕任好美的名声与好武一样响亮,大邑商里相好的女人也不是三个四个。昨夜宴饮之后,兕任转眼就不见了影子,今天也是刚刚才见到他。

 兕任若无其事,岔开话题:“我离开兕方时,父亲让我同你提结亲之事。”

 跃闻言,抬起眼来。

 “结亲?”

 “正是。”兕任悠然道“骊如今也有十六了,我父亲上回来大邑商,曾与大王提过此事,大王说须凭你意愿。”

 “我同你说过,”跃断然道“我一向视兕骊如妹。”

 “那是你。”兕任不以为然:“此事乃先王后与我父亲议下,若非先王后早逝,你与骊如今说不定连王孙都有了。”

 “那是过去的事。”跃冷静地说“你知道我母亲当初与兕侯不过私下说说,并未立下婚约。”

 兕任盯着他,脸色渐渐沉凝。

 “是因为睢罂?”

 跃目光一动,皱眉:“什么?”

 “你那点事瞒得过谁。”兕任冷笑:“跃,你看上谁不好,偏看上妇妸的女儿。你不知先王后当年多恨她母亲,此事若传出去,兕人都要说你…”“你去找过她?”不等他说完,跃打断,脸色陡然变得阴沉。

 “紧张什么?”兕任自知失言,却面不改,轻描淡写“不过问宫人指了模样,过去说两句话罢了。”说着这些,他仍觉得下身隐痛,不屑地补充道“放心好了,那般悍妇送上来我也不要。”

 看着跃的神色缓下一下,兕任趁热打铁,语气颇带着鼓动:“跃,你总该为将来着想,自先王后离世,兕方众人皆唯你是瞻。兕方虽远些,可若论粮草充足,壮士勇武,井国也比不得。”停了停,他说“我也不是说你不得要妇妸之女,你将来总有众妇,骊不会介意。”

 这话的意思明了,跃看着兕任,双目无波。

 “任。”过了好一会,跃长长地叹口气,表情遗憾“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本以为你知我即便没有十分,也有五分。如今看来,一分也无。”

 周围的草庐中传来众人的哗然之声,教场上,载被少雀一个过肩,结实地摔在地上。

 “嗯?”兕任期待的目光转为愕然“何意?”

 跃拍拍他的肩头,一言一语皆清晰:“我不想争王位,睢罂于我,也必不是妾妇。”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庐。

 兕骊跟着一众世妇到府库里,奉王后之命,挑选裁制新衣的绢帛。

 偌大的室中,各布匹摆得满满的。掌布匹的典丝将几十匹新织的布料取出来,在茵席上摆开。

 “这些都是大邑商织氏新造的,”典丝道“无论泽用料,皆绝无仅有。”

 世妇们将那些布匹一一观看,对比品评。

 兕骊立在世妇们中间,看着一幅又一幅的布料在面前展开,却心不在焉。

 想起方才在殿上的事,她心里就一阵莫名的发恼,具体恼什么却说不上来。那女子平不大出声,兕骊一直认为她之所以能得到商王不过是靠着那张脸;至于跃,兕骊也觉得他是一时为美所惑,那女子是妇妸的女儿,跃不可能会跟她长久。

 可今,自己稍锋芒,那女子就毫不客气地出口反驳。那口齿和目光,并不是木讷软弱之人所有。这细节虽小,却教兕骊很不自在。就像高堤下的一道裂痕,她虽仍然自信满满,却总觉得什么地方埋藏着不可预知的凶险。

 “…宗女?”旁边世妇的声音传入耳中,兕骊一怔,抬起头。

 却见众妇都看着她。

 “这云雷纹与凤纹,宗女以为如何?”世妇道。

 兕骊看去,席上,一匹凤纹白帛和一匹云雷纹红帛摊着。

 “此二丝帛俱佳,”兕骊看了看,笑笑道“白帛无暇而光,红帛丽而雅致,何不皆呈与王后,燕服多,也是妥当。”

 世妇们闻言,皆称赞这主意好,典丝亦欢喜,忙将帛布收起包好。

 兕骊看着她们,心忽然定了许多。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这些世妇们在一起,最后定夺的总是兕骊。其中因由不消说,兕骊也明白得很。

 是啊,她是兕侯和妇侈的女儿,对王宫的熟悉更甚兕方的家,连王后和这些世妇也觉得她将来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生妇。

 而且,兕方还是先王后妇好的母国。

 除了她兕骊,跃去哪里找更般配的王子妇呢?

 她怕什么呢?

 这样想着,兕骊出微笑,紧握的拳头松开,上面掐着红红的甲印。

 兕骊回到住所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毫不意外地,她看到兄长兕任坐在堂上,倚着一只小几饮酒。

 “你又白饮酒,”她皱眉“父亲知晓了可要训你。”说罢,伸手去夺兕任手中的铜杯。

 手还没够着,兕任朝旁边一让,仰头将铜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担心你自己吧。”兕任扫她一眼“跃若不肯娶你,怎么办?”

 兕骊的心几乎停了一下。

 “什么?”她看着兄长。

 兕任的手仍举着铜杯,脸上却没有半点玩笑的表情。

 “跃不肯娶你。”兕任重复道,声调一点波动也没有“他方才亲口说的。”

 兕骊愣在当下,眼睛直直。

 “说什么呢?”妇侈的声音传来,二人望去,她正从堂后走出来“什么不肯娶?”

 “跃。”兕任淡淡道“他无意联姻兕方,亦无意争夺王位。”

 这话出来,兕骊的脸已经发白。她一言不发,忽然,站起身朝堂外跑了出去。

 “啧啧…”兕任看着兕骊匆匆的背影,回过头来,看到母亲阴沉的脸。

 “他这么同你说?”妇侈沉,问道。

 “一字不差。”兕任点头,将一杯酒仰头饮下,淡淡道“父亲恐怕要失望哩。”

 “失望倒不至于。”妇侈瞟他一眼,望着堂外,冷笑“还有办法。”

 兕骊上了牛车,就对从人说去王子跃的宫室。

 从人虽狐疑,却不敢有异议,赶着车就走到了宫道上。

 那个萦绕在心头的身影就在堂上。

 跃正立在案前擦拭铜刀,头微微低着,神色专注。

 “王子,我有话与你说。”

 兕骊气息微,发丝向脑后拢着,显然方才赶得很急。小臣乙站在她身后,一脸为难。

 跃让小臣乙退下。

 “何事?”他将铜刀放在案上,问道。

 “王子不愿娶我?”兕骊道。

 跃早有预料她要问这个,神色不改,颔首:“正是。”

 “是因为那夜?”兕骊脸红,尽量平复语气,目光委屈“那夜我醉酒,确有不当之言,可绝无冒犯之意。”

 “不是那夜。”跃深口气,话语清晰“骊,你当知晓,从当年相识,许多年来我一直拿你当亲妹看待。”

 “不是不是!”兕骊睁大双眼,殷切地望着他“王子忘了当年先王后与我父亲之言?先王后说将来你我成人,兕方与王子仍要做一家…”

 “那是当年尊长之意。”跃打断道,盯着她的眼睛“骊,你当知晓,从当年相识,许多年来我一直拿你当亲妹看待。”

 兕骊脑海一片空白,定定地望着他。

 “回去吧。”跃轻声道,说罢,将铜刀收起,就要离开。

 还未转身,兕骊却双手拉住跃的手臂。

 “王子别走…”她望着跃,声音哽咽,晶莹的泪水如断珠淌下脸颊“许多年来,母亲每回来大邑商,我都跟随在后,即便路远生病也无所怨言。人人都道我想做生妇,我亦从不辩解。王子,我并非想做什么生妇,心中所念,乃是有朝一能像先王后所言那样嫁给王子…我知道王子喜欢睢罂,宫中多妇,我并不妒恨,只盼王子…只盼王子勿嫌弃兕骊…”

 嘤嘤的声音在殿中低泣,细碎而柔弱。

 跃深深地了口气。

 “骊,你识得臣甲么?”他说。

 兕骊的呼吸微微一滞,抬起头。

 “不记得了么?”跃继续道“宗庙的臣甲。前些时候将睢罂绑至宗庙,以加害,幸得载救下。”

 兕骊望着他,猛然僵住,眼眶中的泪水还未淌尽,却已经被陡然升起的惊惧填满。

 “回去吧。”跃淡淡道,将她的手拿开,转身朝堂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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