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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梅瓶
 魏傕的七七之后,府中已经无所大事。严均管事做得不错,我这个主母日子过得清闲。

 于是,我又开始关心起李尚那边的生意来。

 有了韦郊,延年堂重开了。魏府的名声到底硬朗,登门请韦郊的人不少,据阿元说,他有时忙得吃饭都顾不上。

 朝廷收复了荆州和江东,江南的货运已经重开。李尚立刻请马奎从南方押运货物,首批已经在了路上。而朝廷南进,所需‮物药‬又是紧张。李尚告诉我,太医署又向蔡让求药了。

 这可谓好事连连,我盘算着自己能分到的钱,吃饭都觉得香了许多。

 可是有一,阿元从柴房回来,却神色紧张。

 “夫人,今我去取信,却不见有信。”她低声道。

 我正与阿谧玩耍,道:“怎会?李掌事未送来?”

 阿元想了想,道:“父亲的信一向守时,从未失约。”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道:“问过送信之人了么?”

 阿元摇摇头:“不曾见到那人。”

 “再去问问。”我沉,道“若不然,你回家一趟也好。”

 阿元应下。

 此事我并非放在心上。与李尚通密信的事,我从嫁来魏府就开始做了,从未出过纰漏。

 可是当夜,魏郯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拿着一张纸。我瞥到的时候,只觉心“嗵”一声响,双目定住。

 那正是李尚的密信。

 “夫君手中何物?”我心虚,若无其事地问道。

 “府中新来的府兵军曹董骅,今巡视柴房,发觉地上落了此物。”他说“董骅方才与我,说像是密信。”

 心登时沉到谷底。我看着他将信打开,灵机一动,拉着他的手,道:“夫君,来看阿谧的新衣。”

 “看什么,阿谧在睡。”魏傕对那密信却是兴致,不仅不走,还将我拉到身边,手一抖,将信纸打开。

 心跳得十分快,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表情对着他,脑海里只剩下了那张纸。

 此时,我心底无比地盼望阿谧立刻醒来大声哭闹,好让我觉得不那么窘迫。可阿谧还在睡,我的希望破灭了。

 授受私通。每一个字在我心里都那样惊心,魏傕会怎么想?我盯着那张纸,心中有一丝仅存的希翼。李尚的信向来谨慎,善于藏字,别人看着或许会觉得全然狗不通。可是,魏郯这样的人,脚底都能长出心眼,他看不出来,岂非更加怀疑?我又该如何掩饰…

 “六月,止血散二十石,每石五百钱;止泻散二十石,每石六百钱;雄黄十五石,每石一百五十钱;藿香丸一百斤,每斤两百钱,共四万四千二百五十钱…”魏郯缓缓念道。

 我:“…”只见魏郯眉头微蹙,似在深思:“都是军需之物,我几前曾令太医署屯药,藿香丸似乎只有一家有,叫什么来着?延年堂?”

 我的身上像灌进了冰水,看着魏郯,心跳都快停了。

 魏郯看向我,目光变得饶有兴味:“我记得它的主人是夫人从前那位掌事,姓李。”

 如果说他方才把密信里的字一个一个挑出来念,把我惊得一身冷汗,那么如今他说出这话,我已经视死如归。

 这个怪物。

 我也明白过来,他将这信拿来我面前,就是要念给我听的…

 我点点头,仅存的那点力气让我不够胆量开口,也没信心在他面前掩饰过关。

 “李尚才来雍都之时,不是快饿死了么?后来竟做起这般大的买卖,是夫人出的本钱?”

 我听到这话,刹那间,似乎嗅到了一线生机。

 是呀,我救助自己的旧仆,有什么不对?这算不得私通,我可清白得很。

 我定定心,抬头道:“正是。李尚生活艰难,妾便取了嫁妆中的金子与他。”说罢,委屈地望着他“李尚为人敦厚,每月送信来报知盈利之数,可张扬出去,又恐惹出是非,只得出此下策。”

 魏郯摸摸我的头:“这信中最后那句,夫人还当解释。”

 我愣了一下,看向那纸。

 果然,魏郯方才念完的那几句后面,还有几个字——夫人分七成,共三万零九百七十五钱。

 我哭无泪。

 李尚为人诚实是诚实,有时候简直迂腐又死板。他每次报账,必定要写上我那份钱的数目。我曾觉得不妥,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却坚持,说写的时候会做得更隐蔽。

 也的确写得隐蔽,隔着几行,要斜着看才能看出那些数字,但夜路行多遇鬼,河边走多鞋,今撞上了魏郯这个妖怪。

 “那是李掌事借了妾的钱觉得过意不去,一定要与妾分账…”我连忙解释“妾从未收过一钱。”

 “哦?”魏郯看着我“真的?”

 我用力点头:“千真万确。”

 魏郯笑笑,却叹口气:“我本以为夫人是有意分成,还想这月要添的药也一并与李掌事算了。”

 我愣住。

 “军中还要添药?”我问。

 “嗯。”魏郯道“南方瘴气毒虫甚猛,军士多有水土不服。”

 我却谨慎地看着他。

 “夫君。”我拉着他的手“李掌事入傅府之前曾经营药材多年,货良价优,夫君既有意将药材之事与他,何不照做?”

 魏郯却摸摸下巴,似在认真考虑:“可别家价钱也好,包退包换。夫人不分成,钱花出去也全是别人的,我为何要给李管事。”

 我忙道:“那妾分成便是。”

 “哦?”魏郯注视着我,意味深长。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却说不出为什么。

 这时,阿元在门外说,午膳已经备好。

 “用膳吧。”魏郯站起身,拉过我的手,往门外走去。

 说实话,这一餐饭,我吃得十分忐忑。

 魏郯一言不发,吃过饭之后,在堂上见了几个人,代一声不回来用晚膳,就出去了。

 我回到屋子里,阿谧正好醒来,肚子饿了,一脸要哭的样子。

 我忙七忙八,心里却想着方才的事。

 魏郯已经发现了我的生意,我便也不多隐瞒。回想起方才的答话,我觉得并无错漏。与李尚分成的事,能遮掩过去就遮掩,遮掩不过去也无所谓。反正直到如今,钱财的确都由李尚保管着,我也确实不曾拿一钱回来。

 魏郯如果实在要气,大概就是气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可正如我方才说的那样,我不要钱,这也就不是我的生意,告诉魏郯做甚?

 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我觉得自己也算有理的。

 那么,魏郯是如何看法?

 我又陷入了苦恼。

 胡思想之间,我忽然想到了裴潜的那张纸条。

 与魏郯同室共处,该小心的我还是会小心。那张纸条,我在长安看过之后,回房就烧掉了。

 魏郯虽然从不与我多说外面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与梁玟都在谋划着新的大战,南北相对,你死我活。

 即便魏郯已经将收拾了魏昭和魏康,可朝廷中的那些人还在,他们都在观望。如果前方不利,说不定仍然会有新的动

 我和阿谧呢?

 我沉思着,低头看看怀中。

 阿谧正静静的用食,两只眼睛瞥着我,乌亮而纯净。

 魏郯虽然没有用晚膳,回来的时候,却不算晚。

 阿谧刚睡下,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走了出去。

 魏郯风尘仆仆,我看到他的袴上大半了,就知道他又去演水军。

 “夫君沐浴么?”我问他。

 “嗯。”魏郯走到案前,将一碗水仰头喝下。

 我想说些什么,可要开口,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转头,吩咐阿元去叫家人备好汤水。

 魏郯将剑和革带等物除下之后,往门外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前,才到门口,他忽而驻步回头。

 “夫人要与我一同沐浴?”他问。

 我摇头:“不是。”

 魏郯边掠过一丝戏谑:“那总跟着我做甚?”

 我哑然。

 “有话要说?”他问。

 我踌躇着,片刻,轻声道:“夫君,白之事…”

 “我已告知太医署。”

 我讶然,望着他,不知应该笑还是应该更忐忑。

 魏郯深口气:“随我来。”

 说罢,揽过我的肩,朝侧室走去。

 …

 “这梅瓶…”我抬头,心跳得很快“这梅瓶是谁人的?”

 “嗯?”魏郯看一眼“多年前我买的。”说罢,继续铲土。

 “在何处买的?”我忙问。

 魏郯直起来,悠悠道:“忘了。只记得是个不识货的傻瓜,值十金的梅瓶,一百五十钱卖给了我。”说罢,他看着我,角勾勾:“诚然,夫人这般聪颖,是断不会将十金的梅瓶卖一百五十钱的。”

 我望着他,愣愣的。张张口,想说什么,可是眼前一酸,泪水却率先涌了出来。

 “怎么了?”魏郯放下铁铲走过来,声音啼笑皆非“怎没说两句又来红眼?”他伸手来扶我,我用力捉住他,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宽阔的膛,温暖,厚实。

 我不说话,只抱着他,哭得越来越厉害,却又忍不住想笑,气息一下一下地哽咽着,像是小时候在花园的哪个角落找到了自己苦寻无果的宝贝。

 魏郯也不再说话,任我哭着,轻拍着我的肩膀。

 “你…”好一会,我埋着头道,声音断断续续“你将梅、梅瓶放在…放在金子上…就、就是要等我…等我挖的时候看、看到…”说着,我抬头看他“是么…”

 出乎我的意料,魏郯的神色居然有些窘。

 “不是…”他扯扯角,似乎想若无其事,却极不自然地别来脸“这瓶子也算是花大钱买的,我就觉得与金子放在一处合衬。”

 “就是!”我扯着他的衣襟,固执道“你就是故意!”

 魏郯愣了愣,脸上忽而有些可疑的晕,像刚喝了酒。

 “胡说什么…”他笑笑,正要再把头转开,我一把固住他的脸。

 “好好好!”魏郯一脸苦相“我故意我故意!”说着,他掰开我的手,指指那土坑里“金子挖到了,不看?”

 我怔了怔,看过去。

 只见魏郯弯,将一只布包提出来,沉甸甸的。他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我睁大了眼睛。

 烛光下,只见里面黄澄澄的,确实是一块一块的金子。但再仔细看,许是埋藏多年,有几块的面上泛着绿色。

 “赤金?”我讶然。

 “嗯。”魏郯将那些金子拿出来看了看,颇有感慨:“我祖母留给我的,从我六岁起,一年给一斤,说要用来娶妇。可惜,才攒到十斤,她就去了。”

 我:“…”梅瓶被洗得干干净净,将它摆在室中的时候,乍看去,简直蓬荜生辉。

 魏郯沐浴回来,收拾完毕,我却不想睡。今夜惊诧太多,有许多事在脑海中似断似连。打铁须趁热,我怕过了今夜,魏郯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我躺在他的怀里,望着窗前的梅瓶,心中满是好奇:“夫君买瓶之时,是第一次见我?”

 “嗯,算是。”魏郯道。他似乎很后悔方才带我去侧室,催促道:“方才不是说完了么?睡吧,明还要早起。”

 我自然不会答应:“还未说完。夫君后来还见过我么?”我想了想“夫君是羽林,还记得我何时嫁走。”

 魏郯瞥瞥我,弯弯角:“夫人当年出入宫,香车宝马,为夫想看不见也难。”

 我想想,也觉得有理。可是再想想,还是觉得际遇奇妙。魏郯那时看我,又会觉得如何?

 在成婚之初,他告诉我侧室里埋有金子的时候,梅瓶就已经放在那里。若是故意的,是否可以说,他那时就希望我会发现这只梅瓶?

 想到这些,思绪慢慢回溯,我又苦笑。就算他有意,自己那时也不会因为这个留下来。却反而是遇到赔钱之后决定回到魏郯的身边。

 “夫君那时喜欢我么?”我轻轻问道。

 “不喜欢。”他干脆地说说。

 这回答是在意料之中。我当年有裴潜,他当年有徐蘋。他还与裴潜是好友,怎会看上我?

 但我还是不太乐意:“是么?”

 魏郯似在回忆:“斤斤计较,总梳着总角,像豆芽…”

 我掐他的肋下的

 魏郯笑了起来,痞气十足,缓缓道:“不过后来甚好,该有的都有。”说着,眼睛瞥瞥我前。

 “不正经。”我羞恼地用手推开他的脸。

 魏郯一把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头,说;“那便说正经的。李掌事那生意,既是我许的,分成就应该全归我,夫人以为如何?”

 我一愣,又好气又好笑。

 “不给。”我答得斩钉截铁“那分成是李尚给妾的,便全是妾的。”说完,又补充道“还有夫君那些金子,也全是妾的。”

 魏郯瞥我:“都是赤金,夫人不是嫌弃不值钱?”

 我扬扬眉,这人到底眼睛毒。赤金与黄金,一个地一个天。如今市价,一斤黄金可抵万钱,而魏郯这十斤赤金熔了造币,也就抵千余铜钱。与李尚这回的生意比起来,也就是个零头;跟那只梅瓶比起来,更是零头都赶不上。

 “嫌弃?”魏郯看看我,眉头一扬。

 我连忙摇头:“不嫌弃。”

 “那你抱着那梅瓶做甚?”

 不过,那也是钱。

 “赤金也是金,祖母留给夫君娶妇,就是给妾。”我眨眨眼睛“妾也从未说嫌弃。”

 魏郯笑起来,把我搂过去,低头在我的脖子蹭了蹭:“商。”

 我亦笑,顺着他的手臂翻个身,望着那双眼睛,嘴若即若离:“夫君未听过一句话?”

 “嗯?”魏郯的目光变得深黯“何话。”

 我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膛上画着:“无商不。”

 魏郯的手突然用力,将我的头按下。

 吻热烈而深入,挑衅一般纠。我着他,手滑到他的下,伸进他单薄的衣底。

 健硕的身体,肌肤平滑,我的手盘桓在他的脐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

 他的手突然将我按住。

 “别动…”他声音嘎。

 我微笑,低头将吻移到他的喉结上,另一只手继续。

 魏郯膛起伏,一个翻身,将我的手脚都住。

 “再胡闹,一起去浸井水…”他恶狠狠地威胁。

 我吐吐舌头,立刻收手。

 魏郯看着我,过了会,无奈的笑笑,放开我,一口气吹灭榻旁的烛火。

 躁动的心在夜中慢慢平复,我侧着身,窗户透来的微弱光照中,魏郯的鼻梁的剪影如同山峰。

 “我这么好看?”他突然道。

 “妾看阿谧。”我自然地接道。

 魏郯伸手来捏我,我一把挡住,却被他反握着,再不放开。

 “睡。”魏郯道。

 我心底喜滋滋的,把头贴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阿嫤。”睡意渐浓,我正进入混沌的时候,忽而听到魏郯唤我的名字。

 我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当年每到十五,我都争着去守宫门。”

 十五?我觉得这日子熟悉,可是…守宫门?算了,明再想…

 “阿嫤,还想去看山海么?”他的声音似乎在我耳畔低叹。

 我想开口,可是太困,声音全然出不来。只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答道,想看,可你会带我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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