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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凯旋
 我和她说定的事,乃是万一遇险,就先躲到李尚秘密买下的那所宅院里。

 一阵鼓角之声。并非来自城墙,而是城外。

 心中一凛“去吧。”我说,转身朝城墙上而去。

 夜空中没有一点星月的光照,才往上走几步,我蓦地看到一人立在阶上,是裴潜。

 他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盯着我。

 虽然是黑夜,可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势必有所言语。

 “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他大概要骂我不听话,索捅开。

 裴潜却不发作,道:“我想起从前教你凫水的事。”

 “哦?”“你不敢下水,你二兄就笑你,说你一辈子只能坐车马,否则性命堪忧。你不服,就真的自己跳到了水里。”他说着,一步一步走下来“我和你二兄都吓了一大跳,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找出来。”

 我哂然,望着他的眼睛:“我太蠢么,别人便心血来。”

 裴潜注视着我,莞尔,没有说话。

 “来吧,”他说着,又转身登上城楼“过会,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度登上城墙,往外眺望。漆黑的大地上,火光已经分作两边。几骑从其中出来,上面有两人清晰可辨,一个是郭承,另一个,是魏昭。

 “城上兵将!”一个身形壮硕的敌将指着城上喊道“大将军奉旨天子北上!尔等还不快速速投降!”

 “反贼!”程茂在城上骂道“毁京畿之人,怎敢妄称大将军?!此乃天子都邑,岂容尔等作恶!”

 魏昭道:“程茂!尔不过我家臣仆,安得出此狂言!”

 程茂正要回话,我出声道:“我来。”

 众人皆讶然,程茂神色疑惑不定:“夫人…”

 我示意他放心,走到堞雉前。

 夜风面而来,我能感到下面投来的无数目光。

 “二叔,”我望着城下的魏昭,朗声道“昨夜奔忙,不知舅氏与姑氏可安好?”

 魏昭与郭承相觑,未几,在马上拱手道:“禀长嫂!父亲与母亲皆是安好!”我一句一句缓缓道:“昨夜二叔带府兵离去,军入城,公主与许姬皆薨于刀兵之中。如今府中只余我等妇孺,二叔今夜此来,不知是为奔丧还是为再造杀戮?”

 魏昭似乎有些迟疑,望着我,少顷,道:“长嫂!昨夜雍都罹,乃是魏康所为!天子已决意迁都燕州,弟此来,乃是为了天子往新都!”

 我冷笑,正待说话,突然,破空之声传来。

 “当心!”裴潜一把将我扯开。

 “铛”一声,我身后军士的盾牌上,一支箭钉在上面。

 “听令!”程茂大吼。只听喊杀声如水般汹涌,我惊魂未定之际,再瞥向城下,那些火光已经汇作洪一般,向城墙涌来。

 “走!”裴潜拽过我的手,将我拉向城下。

 城下亦是奔忙,许多民人从大街上涌来,四处奔走,有的扛着木头,有的拿着水罐,却不像是要逃难的。

 “这是…”我有些诧异,这些民人,似乎都是自发而来。

 “怪魏昭自己。”裴潜道“昨夜辽东兵与凉州兵作恶,雍都人已是痛恨,如今又来围城,岂不起民愤。”

 我了然。裴潜将我带到城下,一处有屋瓦的营房里,一群妇人正在扎着草垛、烧水、撕扯布块。

 “留在此处!勿走动!”裴潜低低对我道“若见得情势有变,即刻离开,勿再死脑筋管什么誓言。”他对我说完,匆匆离去。

 我站在檐下,不放心地往外望,城墙上,橘的火光染满了天空。军士的大喊声,奔走声,还有箭矢的破空声,每一样都教人心惊胆战,我不将手按在心口。

 那些喊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不时有军士受了伤,被人从城墙上抬下来。这时,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妇人在做什么,因为太医署的太医也来了。妇人们将伤者送入屋内,太医疗伤服药,她们在一旁帮忙。

 我除了站着无事可做,也跟着妇人们扯布条。

 “夫人受累了。”一位年长的妇人看着我,微笑道。

 我笑笑,道:“并非难事。”

 “这位夫人是丞相府上的吧?我好想见过。”旁边一位妇人凑过来说。

 “这是我们大司马的傅夫人!”屋内以为正在包裹腿伤的军士笑着说“我等征战,傅夫人便送药,兄弟们都…嘶!”

 包扎的医正无奈地说:“教你勿动。”

 众人皆笑起来,外面的那些嘈杂听起来也没那么刺耳了。

 “傅夫人,”一名妇人轻声对我说“昨夜,城中民人闻得大司马要归来,皆欣鼓舞,这城,必破不了。”

 我看着她,没有言语,眼眶却忽而有些发热。

 望向外面,城头的火光映得人影纷杂,我的心思却已经飞得很远。

 我说我不会走开,城亡我亡。可是那个人,他现在在何处?他真能赶得来么?

 正当我出神,一人从外面奔进来:“夫人!傅夫人在何处?”

 我抬眼,那正是阿元。

 “何事?”我看她神色不对,连忙站起来。

 “夫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女君…小女君被带走了!”

 母跟着阿元一起到来,当我火急火燎地见道她,她双目已经哭得红肿。

 “夫人…夫人…”母浑身发抖,声音哭得几乎说不下去。

 “阿谧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么回事?”

 母擦擦眼泪,哽咽着对我说:“夫人方才走后…宫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带来一件小衣,说、说是天子所赐…管事、管事来告知,我便带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称赞小女君美丽,说要抱一抱…我便将小女君交给了婕妤…婕妤又说要将小衣给小女君穿上,却忘了将小衣的带带来,让我去取一带出来…我以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会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来,她们却没了踪影…”说着,母又哭了起来。

 我疑惑重重:“而后呢?宅中不是有家人么?他们如何说?”

 母边哭便道:“我也问过了家人,他们说婕妤那时与小女君玩得高兴,说要带她去门前观灯…可我去到门前,什么人也没有,婕妤乘来的马车也不见了…”

 我浑身发冷,只觉眼前闪过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着路旁一辆独轮小车,慢慢地坐下来。身上有些虚,却还用努力让自己平静。

 魏婕妤。

 我想起那时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宫中的守卫问过,魏婕妤今夜踪迹?”我问阿元。

 阿元点点头,道:“我来禀报时,绕到去了一回宫前。守门的羽林说,魏婕妤的确曾出宫,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赐的令牌,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并未多问。”

 天子的令牌。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与天子不开干系了。

 魏婕妤那套说辞,只有家人、母这样未见过宫中世面的人才会相信,她去魏府,应当是早算计好的。

 心跳越来越紧,天子要阿谧做什么?

 阿谧…我掩住口,泪水奔涌而出。

 “夫人,即刻入宫去寻么?”阿元问我。

 我没说话,思绪却飞速地转起。

 如果魏婕妤带走阿谧,是天子授意,那么我想到的这些,他不会没有想到。他为何如此?一瞬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觉得荒谬。

 阿谧是个婴儿,又是个女婴,挟持她有什么用?

 魏郯?我觉得不是,别说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别人眼里,一个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挟持来能要求什么?

 我么?

 这更可笑。我无权无势,他从我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正思索不决,忽然,我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天子来了!天子御驾到城门了!”

 天子?我听到这二字,登时回过神来。与阿元和母相视,她们亦是惊诧。

 这时,只见程茂匆匆地从城楼上下来,神色惊诧。

 军士们大声呼喝,让众人让道。

 我望着大街上那边,立刻跟着上前。

 “阿嫤!”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传来,我回头,却见裴潜从城楼上大步走下来“你去何处?”

 “天子!”我急忙道“阿谧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御驾真的到了城门。

 羽林护卫着,前呼后拥,人群中引起一阵动。

 “天子与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声道,忙碌的军士们登时兴奋起来,将官呼喝着不许松懈,声音却也响亮了许多。

 军士开道,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门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经从步撵上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内侍。而内侍的怀里,抱着阿谧。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的心落下一点。她的手抓着内侍的衣服,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谧…”我的心像被拉扯着,想要上前,裴潜却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着我,对我摇摇头。

 “拜见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礼。

 天子看着他,出微笑:“将军请起。”说罢,他看向四周,朗声道“今逆贼围城,将士浴血,朕为天子,当领诸公一道守城,护国讨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之声。兴奋如同浇油窜起的烈火“万岁”山呼震耳聋。

 程茂亦神色昂,向天子再礼:“臣誓与陛下共生死!”

 身后将士异口同声。

 鼓角鸣起,军士们重新奔走,城头的旗帜换成了天子的绣金红旗。将官上前,请天子等城楼,天子从容不迫,未几,却将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愿意随朕登楼?”他声音缓缓。那双眼睛依旧温和,全无玩笑之意。

 风吹着我的鬓发,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诺。”我淡淡道,迈步上前。

 “阿嫤!”裴潜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将袖子回,看着他着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儿。”

 天子看着我走过去,出笑意,从内侍怀里接过阿谧。

 与长安的城墙比起来,雍都的城墙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时候,却觉得磴道漫长无比。一级一级,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头的火光映着天子肩头出的阿谧的脸。

 “呜…”她望着我,不住地伸手,想让我抱。见我不理会,她的嘴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小女稚幼,陛下还是与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没有回头,抚着阿谧的背,声音悠然“方才在宫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谧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楼很快到了。熊熊的烛燎光将四周照得几乎如同白昼,堞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几排,轮次向城下放箭,城下虽喧哗,城上却有条不紊,只有将官呼喝指挥的声音,还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楼瓦片上的破裂声。

 除此之外,城上还有十几架魏安造的弩车。

 它比我在淮是见过的似乎无多大区别,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经出五六箭,呼啸的破空之声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禀报过城下战况之后,未几,匆匆离去。天子观望在城下涌来的火把光照,毫无惧边仍然带着微笑。

 “朕闻大司马的细柳营以神箭见长,百步之内,破的不伤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见,确实非凡。”

 我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怀中的阿谧。

 阿谧的哭声已经不那么响亮,眼睛却仍望着我,似乎满是委屈,泪汪汪的。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前方一名弩兵被中了头,应声倒下,血如泉涌。旁人立刻将他抬走,后方又有人即刻补上。

 “投石!躲开!”有人惊呼,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一块大石在我们右边三四丈之处落下,军士慌忙躲避,但还是传来了惨叫之声。

 “陛下…”内侍声音慌张。

 “陛下!”温昉与几名将官大步走来,神色紧张地一礼“城楼危险,请陛下随我等回宫!”

 天子的神色却不慌不忙:“朕与众将士共进退。”

 温昉还要说话,天子出言打断:“将军不必再言,傅夫人誓与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温昉望着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将小女君托付与朕,共同观战。”天子道。

 他离身后的女墙很近,我将目光从天子袍角下的锦履移开,看着温昉,没有否认。

 温昉向天子和我一礼:“陛下、夫人,保重!”说罢,对左右道:“护卫陛下!”

 军士们大声答应。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将官振臂高呼,朝军士大吼“弩机、投石车!何在?!”

 “在!”许多人重新列阵到堞雉前。

 一声令下,整齐的机杼之声,伴着破空的呼啸,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块,如同暴雨一般朝城墙前的大地倾泻而下。

 “他们喜欢这样。”天子忽然开口道,声音平静。他望着前方,手轻轻握着阿谧的小手“你说,若我现在对付的是大司马,他们会选谁?”

 我不答话。他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城楼上,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丞相、梁玟、魏昭,还有你夫君。”天子却继续道“朕从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血残杀?”

 “自从何逵生,天下权势倾轧,无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谧还是孩子。”

 “听说大司马很是宠她。”天子似乎没听见,低头看着阿谧,手指抚抚她的脸蛋。

 “陛下…”

 “夫人不想听我说下去么?”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不语。

 天子淡笑:“后来,朕看多了,忽而又觉得,这些人既然如此嗜爱,便让他们杀个够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们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这皮囊和这徒有虚名的基业,换得他们做一场天下大戏,此生又何憾之有?”

 这话传入耳中,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电光。

 我惊诧地看着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同时发难,时机如此统一,魏昭的本事,却并不足以掌控。魏康与郭承的混战,看起来,一切都是魏昭失了应对…

 “是陛下…”我轻轻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静,双眸映着火光,奇异的明亮“大司马还活着。”

 嘈杂声似乎都瞬间远去,连夜风也凝固了。

 “陛下如何?”我的声音微微发抖。

 “与你看一场戏。”天子莞尔,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

 “嗖”一声,一支火箭掉落下来,砸在不远处的地上,军士连忙踩灭。阿谧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边瞅。

 “为何要死?”我盯着阿谧。

 “死去,便不会有人追问你置祖宗基业何故,也不会累得儿担惊受怕。”天子缓缓道。

 我摇头:“可若是死去,快乐亦无所知觉,遑论解…”

 “云梯上来了!!刀兵!”这时,有将官大吼。城墙上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盾牌拿走了,弩兵换上弓箭,涌到堞雉边上朝下方。更多的军士从城墙下奔上来,准备与上了城的敌兵拼白刃。

 不断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断地有人补上去。

 “弩机!攻城锤!”程茂的吼声传来。

 “他们到城门了呢。”天子对我一笑。

 这笑容诡异非常,我正当疑惑,突然,洪亮的钟声传来。

 城上的将士皆是一惊。

 “皇宫!”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宫!”

 我朝皇宫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着浓烟,那是报警的烽火。恐慌从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着那边,笑意从容。片刻,转向我:“你还记得我垂钓的那条溪么?”

 我怔住,未几,忽而明白过来。

 雍都的皇宫不大,宫苑中只有三个小池和一道溪。我曾听说,这是从前的雍侯营造的,四水连通,且用的是城外引来的活水。

 我看着天子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曾认识他。

 “你怎能如此?”我的声音发虚“他们守城,是为了你…”“是为了他们自己。”天子神色冷漠“还有大司马。”

 “陛下还有儿!军来到,他们也要蒙难!”我大声道,周围的军士都看了过来。

 “他们已经走了。”天子仍旧不慌不忙,角翘起,抚着阿谧的脸“至于你我,都会死。”

 “只怕未必!”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脚步声杂乱。军士们让开一条道,当中一行人从城下来到,为首者,却是裴潜。

 他风尘仆仆,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礼:“禀陛下,宫中军已全数剿杀!”心如同在坠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却是一变,盯着裴潜,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宫。

 火仍在烧,钟声仍传来。

 “那是佯动,”裴潜淡淡道“我等方才赶回到城下之时,羽林才开始点火。”

 烛燎在风中刮得“呼呼”舞,映在天子的脸上,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着他,又看着阿谧,轻声道“都过去了。”

 “陛下!”这时,一个声音急急传来,望去,却是徐后上了城楼,怀里抱着年幼的皇子励,而后面,跟着哭泣不止的魏婕妤和魏贵人。

 天子看到她们,脸色登时惊怒,看向裴潜:“是你!”

 裴潜并不否认,道:“臣等赶到之时,贼正要将中宫灭口。”

 “陛下!”徐后双目通红“方才励儿啼哭,要寻陛下,妾等藏身无处,幸得将士相救。陛下若有万一,妾等孤儿寡母亦无生念!”

 她怀里的皇子励啼哭着,天子看着他们,脸上的戾气如同死寂。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鼓声,如同夏日天边滚动的闷雷隆隆响起,隐约而浑厚。

 城墙上登时传来一阵欢呼声。

 众人皆诧异,朝前方张望。

 “大司马!”有军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马回来了!大司马真的回来了!”

 心跳似乎在一刹那间被起,我睁大眼睛望着橘的夜空,密密麻麻的军士挡住了视线,只剩橘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响。

 战在刹那间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嘶声力竭地欢呼;而我的周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相拥大笑。

 “陛下…”我含着泪望向天子“阿谧也有父亲,将她还与妾吧。”

 天子看着我,又看看徐后。

 徐后抚着皇子励望着他,仍在泣。

 天子叹口气,将阿谧看了看,片刻,递给我。

 我连忙伸手上前,才触到阿谧,立刻将她抱过来,唯恐天子变卦。

 小小的身体,柔软而温热,将我浑身的寒冷一点一点温暖。我用力抱着她,亲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宝贵的恩赐…

 “陛下!”一声惊呼传来,我看去,天子捂着口,倒了下去,内侍连忙将他扶住。

 “陛下!”徐后连忙将皇子励交给旁人,上前将他扶住,泪满面。

 天子面色苍白,一团血染红了衣襟。他着气,边带着血,眼睛用力睁着,望向前方。

 “快请太医!”众人忙,有人大喊着。

 我紧紧将阿谧抱在怀里,看着天子,一动不动。

 “都过去了。”一个声音低低道。

 我转头,裴潜立在身后。他方才奔忙许久,额角上泛着汗珠的光泽,却毫无憔悴之,看起来仍温润如玉。

 他看着我,又看看阿谧,未几,眉宇舒展,对她笑了笑。

 “呜…咯咯…”阿谧瞅着他,不知为何,亦笑得开心。

 我曾经许多次设想过魏郯回来的情形,就算是差点被吕征骗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过。

 他在许多的场合出现,我深夜孤眠时,众人在堂上哭丧时,我逃离魏府时,危险来临时等等。我对他的态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样多变,欢笑、撒娇、抱怨、踢他拧他,但当他真的出现,我只是抱着阿谧立在城墙上,看着遍野的火把光涌来,攻城的人丢盔弃甲,在城内和城外的军士夹击下四处逃窜,旗帜、兵器、尸首残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汇聚的洪之前,一匹骏马当先,上面的人身披甲胄,正是我这段时以来以来一直企盼的模样。

 鼻子又开始发酸,我怕失态,眨眨眼睛把眼泪缩回去,心底的快活却丝毫不减。我想让阿谧也看,可是她在我怀里安静地依偎着,已经睡得香甜。

 城上的军士还在庆,鼓乐声一遍接一遍地奏着,不知疲倦。公羊刿与几个新识得的细柳营将官在高谈阔论,我听到公羊刿自豪地说“我妇人”什么什么,众人哈哈大笑。

 几乎每个军士嘴里都在说着“大司马”而城下,无数的人涌到大街上,有的点着灯笼,有的点着火把。

 人声鼎沸中“大司马”三个字隐约能听见,像松涛疾风,一遍一遍,和着鼓点。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魏郯稍后入城,自己在这里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对阿元说。

 “回去?”阿元有些讶异。

 我颔首,示意她看阿谧。

 阿元有些遗憾,却笑笑,随我一道回府。

 一夜还未过,当我从大门入内,看到满是缟素的灵堂,却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严均看到我抱着阿谧回来,绷紧的脸像是一下舒了口气。他领着家人上前行礼,又不住请罪,请我责罚疏失。

 我已经很疲倦,让严均按家法酌量,径自回到了院子里。

 给阿谧擦过身之后,我给她轻轻地穿好衣服,阿谧被我弄醒有些不乐意,我连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公子…”家人的声音被推门声打断,我抬头,魏郯站在门口,

 铁甲的声音有些吵,四目相对,我连忙将一手指抵在间。

 魏郯的动作顿住,远远地看着阿谧,脸上的棱角瞬间变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过去。

 魏郯立在门内,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步子很急,可还差一两步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阿谧要睡觉,室中的光照并不明亮。

 魏郯手里提着头盔,面容比从前黧黑了一些,却更显得眉目和轮廓锐气十足。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喉头,这张脸,我一直盼望着,我见到的时候也总在梦境里,以致于现在见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见到我就哭?”魏郯的声音有些无奈,未几,他的手揽过我的肩头。

 一刹那,我却哭出了声来,抬头看着他,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把视线模糊。

 “无事了…”魏郯似乎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吻吻我的额头,抚着我的背安慰道“无事了,嗯?”

 他的嘴干燥而砺,身上的气息满是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我紧紧地环着他的,愈发哭得不能自抑,过了会,又抬起头,愤地用力锤他的肩膀和膛:“你…你一个字也不肯给我!我带着阿、阿谧差点被人骗了!我、我前两还在给你戴孝…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呜呜呜呜…”

 “无事了…”魏郯的声音歉疚,双臂抱得更紧,把我的头按在膛上,却任我踢打。

 烛火泛着桔红的颜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边解,一边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却还一阵一阵地着气。我看他解带解了好一会,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上前帮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尘血迹,脏。”

 我瞥瞥他的铁甲,果然,脏兮兮的。而他的甲上,有一大片明显的漉漉的痕迹。

 “方才你怎不说。”我又好气又好笑,绷着脸。

 “夫人出气,为夫岂敢打断。”魏傕看一眼那狼藉之处,诚恳地说“夫人若再想出气,待为夫将铠甲下,包夫人打起来手脚不疼。”

 我的角忍不住动了动,却不想让他看破,转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壶有杯,我想着魏郯回来还没喝过水,拿起杯来斟满。

 这时,忽然,一叠纸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头。

 魏郯一手拿着卸下铁甲,一手拿着那叠纸。

 “何物?”我问。

 “信。”魏郯说。

 我讶然,接过来。

 那是一叠厚厚的纸,足有十几张。打开,里面一张一张,画的都是小人。穿着盔甲的小人,穿着短褐的小人,打着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没过两天,他又骑在了马上。那马儿跑过江河,跑过山岭,跑过田野;有时候顶着头,有时候泡在水里,有时候又淋着雨。

 这一张一张的纸,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来是坐着一笔一笔画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画的。而无一例外,每一张的最后,小人躺在地上,隔着一片云彩,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和一个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画技永远那么差,把人的脑袋画得奇大,看起来滑稽。

 我低头看着,忍俊不笑了起来,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雾。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那双眼睛,颜色深邃,注视着人的时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从前,我曾经觉得不自在,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开,可后来,我发觉它如此美好,能让人沉醉。

 他伸手来,将我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指腹上的砺刮过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过去,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

 “那时所有的消息都要与后方隔绝,我的也一样。”魏郯抚着我的头发“我就都攒起来,等到回来一起给你。”

 “嗯。”我轻声道,听着他膛里的心跳声,闭着眼睛静静享受。

 “想我么?”他声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语,拥着我,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

 魏郯虽然班师凯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还须善后。

 郭承在逃走的时候被城上的弩车中,当场毙命。魏昭领着余部两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后,被魏郯部将陈丰拿获。其余残兵,被杀被俘,总共七万五千余人。

 第二,清晨,一个消息传来。

 郭夫人被人在离雍都不愿的一处乡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时候,一同出现的,还有韦郊。

 “拜见夫人。”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行礼。

 “韦扁鹊。”我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鹊许久不见。”

 阿元有些赧然,韦郊却笑得坦然,道:“夫人别来无恙。”

 我看着这两人神色,心思一转,岔话问起魏傕的病势。

 韦郊叹口气,摇头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尽此生所学,也不过让丞相再拖一个月。”

 我听得此言,微微颔首。

 韦郊走后,我向阿元问起韦郊:“韦扁鹊是大公子带回来的么?”

 “嗯。”阿元说,讪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着,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处?”我问“果真在外面云游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声道“夫人也知道为丞相医病棘手,他说命还要留来娶妇,故而…”说着,她又急忙道“他并非弃治,常给丞相看病的那位杨太医,治中风也十分拿手,韦郊说雍都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我点头,拍拍她的手,没再多言。

 心病难医,就算韦郊愿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气,也未必会让韦郊有什么大用。扁鹊救人,却不必把命搭进去,明哲保身,换了谁都会这样。魏郯大概也明白这一点,他捉到韦郊之后,看起来也并没有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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