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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白狼
 天子和贵人们养尊处优,当然不可能像猎人那样深入山林,所谓狩猎,乃是在野中设好围场,军士将野兽逐入场中。而天子和贵人们只需要优雅地站在护栏后面,朝那些惊慌失措的野兽放箭即可。

 行伍出身的人当然瞧不上这样的狩猎,那些气力单薄的贵人们开弓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嘘声。转头望去,那是不远处护卫的一队军士,领头的是程茂。

 程茂也看到了我,这边坐着的都是些贵眷,他不好过来见礼,只在原地揖了揖。

 “那是大堂兄的副将么?我记得叫程茂。”周氏在旁边道。

 “正是。”我答道“我与夫君成婚之后,是程将军护送我来雍都。”

 周氏颔首,笑道“大堂兄待堂嫂真好,我可听说堂兄那时为了送堂嫂来雍都,足足派了两百军士呢。”

 我也笑笑,没有答话。

 场上的热闹,我虽看着,却漫不经心。脑子一直在梳理着晨早的那些事,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其实,我很庆幸方才魏慈来打断,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魏郯。

 他把我从那树林里拽回来,刚坐下就滔滔不绝地把他与徐后的事说了一通。末了,还对我说什么天长久,不必遮掩之类的话。

 我倒不是在意魏郯与徐后的事几分真假,他对我说了许多,无非是要告诉我他对徐后的态度。我在意的,是他将来会如何。徐后再想见他,他还会去见么?他在林子里对徐后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是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笃定,下次徐后再说什么不见不散,他会不会真的狠得下心不见。

 戚叔曾对我说“少年情挚”我心底苦笑,自己这个正室,对夫君私会旧情时的心境,竟是揣摩得深切。这是否因为,我也有一个从来不曾真正放下的裴潜?

 这件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魏郯主动跟我解释。这说明这些日子虽然冷淡,但他仍然还愿意与我把着夫做下去。

 至于他说的坦诚,我何其不想。在听到的那一瞬,我也很动心。

 对于这个婚姻,我们或许都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可坦诚二字对于我们并不公平。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他们纵然举案齐眉,母亲也有许多话不会在父亲面前说。我很惑,魏郯心里所想的夫妇,究竟是如何模样?

 围两轮之后,军士将围场中死伤的野兽拖走,鼓声再起,新的一轮即将开始。

 “那人是谁?”氏指指围场上几个正要搭箭猎的人“那个绿袍披甲的,我从未见过,怎与几个皇室宗子立在一处?”

 我也望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余,的确面生得很。

 “那是梁仁。”周氏道“听说是文皇帝六子河间王之后,征谭熙时投了丞相,天子按辈分称他‘皇叔’呢。”

 “文皇帝时的河间王?”氏哂然,笑道“那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天子跟这个皇叔隔得可真远。”

 “你可勿将他小觑。”周氏道“听说此人家贫,几亩薄田不够养家,他就跟人学了编席,混迹市井。黄巾军,他纠集乡杀寇守城,举为县丞;后来何逵之,他又投奔董匡,董匡战败,又投辽东卢康。谭军退往北方,谭熙四子谭尧投往辽东,梁仁策动卢康杀谭尧,丞相表其为州牧。”

 “这么说,此人一直投来投去呢。”氏咋舌,说罢,看看周氏,神色暧昧“堂叔对你也不错,说得真多。”

 周氏脸红,却不掩得意:“他能说多少,还不是我好问。”

 魏郯和魏昭几人上场之时,军士们明显地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望去,魏郯站立之处正是当先,他试了试弓弦,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远远的,目光似乎在我这里停留了一下,未几,转过头去。

 “咦?大堂兄在看谁?”周氏掩袖,眼角带笑得瞅我。

 “不知呢。”氏跟她一唱一和,说罢,吃吃轻笑。

 我装聋作哑,却不自觉地朝天子那边望去。他离这边不过三四丈远,只见一身猎装,身披裘衣。他旁边,徐后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围场,脸上似乎敷了许多粉。

 帝后的下首,魏傕身披大氅,神色似乎兴致,肥壮的身形气势十足。

 野兽被逐入场中,司一声令下,箭矢嗖嗖离弦,群兽尽皆倒下,无一虚发。

 喝彩之声很响亮,魏郯笑着与魏昭和魏慈说着什么,神色轻松。

 天子和徐后的神色皆面无表情。

 魏傕摸了摸胡子,面带微笑。

 冬狩最隆重的时刻终于来到,天子下裘衣,从黄门侍郎手中接过金鈚箭。鼓声响起,一只浑身雪白的狼被驱赶入围场。

 众人一阵兴奋的议论之声。

 白狼极其稀有,自古以来,乃是天子专用的猎物。从前在长安,皇宫中有专用的狼圉繁育白狼,以供天子围猎。而长安毁坏之后,此兽踪迹难觅,天子围猎只能用雄鹿替代。

 这场中之人,大部分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白狼,纷纷翘首。

 天子张弓搭箭,我望见他神色肃穆,可是臂力明显不足对付那张特制的大弓,手微微抖着。

 众人静下来,望着天子瞄准。刹那,弦响声乍起,箭离弦而去,飞了一段,却落在场中,白狼仍安然地四处跑。

 观者的神色变得微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相觑。

 天子的脸上有些尴尬,却很快平静下去,从黄门侍郎手上接过第二支箭。

 “陛下,此弓似不佳,臣请一观。”这时,魏傕悠然开口。

 天子看看他,似思索片刻,轻松道:“有劳丞相。”说罢,将弓递过去。

 魏傕接过那弓,弹了弹弓弦,又拉了拉。忽然,他从胡禄里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弦瞄准。

 “嗖”一声破空,人们还未反应过来,箭已离弦。白狼头颅对穿,一下倒在雪地上,殷红的血摊得刺目。

 寂静突如其来,先前还在笑语的人,神色凝固在脸上。

 “司,怎不报获?”魏傕却自若,向场中问道。

 僵立的司神情变了变,忙道:“禀丞相,上杀。”

 魏傕笑意从容,转向面色紧绷的天子,将弓递过去:“臣方一试,此弓无碍。”

 天子盯着他,羞怒至极的目光在苍白的脸上毫无掩饰,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右手紧紧攥在剑柄上。

 心倏而提起,就在我担忧他会按捺不住暴怒拔剑的瞬间,一只手接过魏傕手中的弓。

 “有劳丞相。”徐后声音婉转,说罢看向天子。

 天子神色晴不定,与徐后对视片刻,伸手接过弓。

 我似乎能感觉到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看着天子与魏傕各自重新归位,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紧攥,张开,一阵冷的汗腻。

 事情突如其来,持续两的冬狩终于结束之时,人人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颜色。

 回府的时候,我和周氏、氏三人一反来时笑语不止,皆沉默着不说话。

 氏有些忍不住,看看我们,犹豫着说:“丞相方才那箭…”

 “嘘。”周氏忙道,朝她摇摇头,示意车外。

 氏噤声。

 我看着颤颤的车帏,一语不发,思绪回到当年。

 父亲和兄长们被处死之后,我虽有刘太后庇护,却如同行尸走,每浑浑噩噩,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来看我的人除了刘太后,只有当年皇子琛。

 那时,皇家的所有人,对于我而言都是充满恐惧和仇恨的噩梦。皇子琛也不例外。

 我看到他,就像见了仇人,甚至趁着他给我递糕点的时候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上去。我确定那很疼,他当时都血了。可是他一语不发,也没有告诉太后,隔天之后,仍然给我送来米糕。

 我记得他那时看着我,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轻声说:“你想你父母是么?我也想我母亲。可若是死了,连想都不能想了。”

 不知道是他那话让我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嘱咐,还是我明白他不是我真正的仇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付过他。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那段痛苦的日子会怎样度过。

 记忆里青涩而和善的皇子琛与今面色苍白的天子重叠,我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事不平又添一事。若说先前撞破魏郯与徐后相会令我不知所措,而在那围场之上,则当真心惊跳。我不敢想象,若天子若当场拔剑,事情将如何收场。

 我不得不佩服徐后,今之事,她表现得很聪明。那般剑拔弩张,她主动上前缓和,无论在天子那里还是在魏傕那里,都显示了她的重要。

 而我呢。一面是父亲殒命扶持的故人,一面是寄身篱下的夫家,若果真有朝一兵戈相向,我当如何?

 正当满腹心事,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未几,马车骤然停下。

 我和周氏、氏都被颠得歪倒,正要问出了何事,魏郯的声音忽而传来:“夫人可在车内?”

 驭者答道:“禀大公子,夫人正在车内。”

 我怔了怔,周氏和氏皆出讶,片刻,相觑而笑。

 车帏掀开一角,果然,魏郯在外面,脸被北风吹得发红,呼着白气。

 “大堂兄怎这般心急,还未回府呢。”周氏暧昧地取笑。

 魏郯笑笑:“只耽误片刻。”说着,眼睛却看着我“我要立刻去长安,夫人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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