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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苏风华亦淡淡一笑:“不错,是我。现下,你将那银盒子交给我,我或许还能饶了她。”

 公子眸波澜不惊:“若我没看错,你手中可没有兵刃——哪怕有兵刃,你觉得我夺不回这丫头?”

 苏风华仰天一笑:“小生手无缚之力,自然不敢冒这等风险。只是这小丫头被我喂下了一粒丸药,哪怕你夺了回去,哪怕你那朱雀神医在此…也是解不开的。”

 公子并不去看初夏的神色,只兴味昂然道:“什么丸药?”

 “公子听说过孔雀胆混合鹤顶红之毒吧?这两种毒药分开,并不难解。只是混合在一起,孔雀胆有几分,鹤顶红又有几分,却叫人捉摸不定了——解药方子只有制作毒药之人才心中有数,哪怕错了分毫,也足以致人死命。”

 公子双眸渐凉,却毫不犹豫,沉声道:“银盒给你,你便给她解药。”

 “待我拿了银盒,乘船离开这小岛,半月之后,自然将美人完璧归赵。”

 “你道我是三岁孩子么?”公子薄微抿“你若杀人灭口怎么办?”

 “可惜啊,君夜安,你素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这次,却没得选择了。”苏风华冷冷笑了声“你若此刻要杀了我,也由得你,只是三后毒发,这解药,你便自个儿好好琢磨去吧。”

 公子此刻终于望向初夏,她被点了哑,无法开口,一张小脸苍白如雪,望向他的眼神中满是哀凉。

 他的眼神与她一触,旋即避开,当下并不多话,只将银盒子递了出去,冷声道:“半月之后,你若不放她,我君夜安必定让你浣纱门中,不留一人一狗。”

 苏风华呵呵一笑,不知为何,那笑容却微带讽刺,他扬了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有恃无恐道:“君公子,带我们去码头吧。”

 君夜安默然上前,走至初夏身边,平静道:“你既什么都不怕,想必也不怕我与她一道过去吧?”

 苏秀才摆了了个手势,依旧懒洋洋道:“请便。想不到君公子还是这般长情之人。”

 公子恍若不闻,径直牵起初夏的手,走在前边。

 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火烫,倒像是发烧一般。公子一惊,借着月光去看她的脸色,却见她只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初夏…”公子声音暗哑,双眉紧紧皱起,终于不复往日从容不迫的模样“我不会让你有事。”

 初夏更用力的抓住他的手,几乎要将指甲掐进他的皮中去。她紧紧抿着,因为眨着眼睛,长睫一闪一闪,似乎随时会落下泪来。

 公子无声的叹口气,在谷底辨了辨方向,便向西边走去。

 穿过一片茶园,眼见能看到庭湖水和那个小小码头了。初夏愈发攥紧了他的手不忍放开,公子停下脚步,转身,静静望向苏风华:“你带她走吧,她若出了一丝一毫的不测,你与浣纱门的下场,就如这棵树一般。”公子拂袖,在身边一棵碗口的树上印了一掌,顷刻间,那棵树便断成两截,扬起满地尘灰,迫得苏风华后退了数步。

 公子却淡淡道:“我不管浣纱门与君家有什么恩怨纠葛,你最好信我,有这个手段。”

 苏风华脸色变得有些肃然,一丝惧意极快的滑过,却又很快恢复镇定,他默默点燃火折,在空气中划动数下,一艘小艇极快的划过来。他当先跃了上去,又对初夏道:“初夏姑娘,有劳了。”

 公子伸手,指腹极轻柔的抚着她的脸颊,一字一句道:“别哭。”他顿了顿,却只是重复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我不会让你有事。”

 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雾气,长睫上甚至也盈盈沾了数滴,初夏努力仰头,目光眷恋而柔软,微颤着放开了他的手。

 公子伸手俯身,在她眉心轻轻一吻,硬下心肠正放开她时,远处湖面上忽然传来女子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别放她走!她杀了青龙!”

 公子脸色微微一变,初夏却定定看着他,泪光已经收敛起了,只剩下如湖水般的无边哀凉。

 “她没有中毒!公子,别放她走!”那艘船亦是疾速划来,白雪的声音越来越近,苏风华船上那女子一扬手便是一把飞针去。白雪闪身避开,不等船靠岸,已经跃上陆地,面便是极凌厉的一掌劈向初夏。

 公子一言不发的替她挡开,这片刻的功夫,船上的女子挥出一长鞭,卷在初夏间,意将她提走。公子手边青芒一闪,渔剑斩落那长鞭,初夏身子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

 白雪步步近,美丽的五官完全扭曲了,声音亦是嘶哑不堪:“你…为什么连青龙也杀?他这样喜欢你…”言罢,银光一闪,一银钗落在初夏膝上,她急怒攻心:“你的银钗…那小子至死藏在前…可你呢!你呢?”

 初夏没有去拾起来,只是慢慢站直身子,那支钗子从她身上滚落在地上。月光下巴掌大的小脸洁白如玉,她低了头,不让人瞧清自己的表情,只对白雪道:“你竟能解开石勒香…不愧是朱雀使。”

 白雪惨然一笑:“我该多谢你。杀了青龙之后,那人又要动手杀我,是你一句‘留着她还有用’救了我。”

 “你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初夏的声音中依然听不到起伏,木然道。

 “自然是有人救她出来的。”又一道男子的声音,从湖面传来,数条小舟燃着火把的光亮,将湖面映得波光凌凌,向小岛上划来。

 初夏低头凝思了一会儿:“原来苍大管事便是白虎。”

 那黑衣男子一跃上岛,神情肃然,向公子行了一礼,道:“公子,他们已翅难飞了。”

 “为什么?”公子英俊的眉眼因这漫天星光而显得分外柔和,他没有出一丝一毫的杀气,甚至带了浅浅的,隐忍的哀伤,只是深深的注视她——此刻,他亦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男子,因这欺骗,因这背叛,因忠诚下属的遇害,内心中满是愤懑与苦痛。

 “你隐约已经猜出来了,不是么?”初夏静静的回望他,涩然一笑。

 “我是猜出了,可还是不愿去相信——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公子缓缓道,依旧紧紧盯着她的双目。

 初夏的脸颊白得一丝血也无,身后那艘小船哗的一声被人掀翻了,那女子一把抓起苏秀才上岸,立在初夏身边,与周遭的人群对峙。

 “反正也是活不了了,阿卉,你就告诉他吧,死也做个明白鬼。”苏风华眯了眯眼睛,某种闪过一丝刻毒。

 初夏嘴角轻轻一扯,却回头望向苏风华,艰难的笑了笑:“说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从无人镖局开始…”苏风华搔搔头发“哦不,是从望云夫人说起。”

 初夏双手垂在身侧,听到公子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来沧州寻亲…是你的幌子,没有父亲,没有未婚夫,有的只是你的浣纱门吧?”

 初夏倏然抬头,眸依然这般清透,她的双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头,艰难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望云夫人没有与人私通,你刻意留下那支梅花,又在她的食物中留下不孕的‮物药‬,是为了转移我的视线么?…她究竟发现了什么,你要将她灭口?”公子抿了抿,眸渐复冷静,却又自嘲般一笑“你一再的暗示我,君府之中有内应,真是一招妙棋…险中求胜呐。”

 此刻初夏反倒下定了决心,似乎任凭公子如何开口,她只是沉默。

 “无人镖局的三份大礼,果真是一箭双雕。想必你浣纱门与天罡,也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来借我手除掉他们,二来…替你们寻出山水谣所在。”

 “嘿嘿,不愧是公子。”苏风华冷冷一笑“我们早早的放出风声去,果然那十二名美女中,有人被替换成天罡的内应…只是那人竟是凡间,公子这一手利落漂亮。至于山水谣,我浣纱门是没这财力人力,去各地网罗山水图。自然只能得公子助力了。想不到公子这般信任初夏,嘿嘿。”

 “君山这密室中,所藏的事物,你们早就取走了。只是不曾发现这银盒子,这才我前来,可对?”公子想起那石制书柜上薄薄的尘灰,眸渐暗。

 “不错。这一点,公子亦是不负期望。”

 “图风大师呢?也是你命人杀的?你为了瞒住什么秘密?慎终如始…那是在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意图么?”

 初夏琥珀的眼眸微微一动,却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仿佛是绝望,又似是放弃:“此刻你追问这些,还有何意义?”

 公子沉沉看着她:“你当真不愿解释?执意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初夏喃喃重复一遍,双眸忽然蒙上一层水雾…是啊,最后的机会,她与他最后的机会——可她又如何解释呢?该猜到的,他都猜到了;哪怕是不该猜到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

 “你要灭天罡,我替你灭;你要山水谣,我也都给你;你要杀图风,少林那边自有我去顶着;前尘往事,我也不愿去追究…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可是初夏…你竟连青龙也不放过?”公子顿了顿,这一刻,似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像个孩子一样,就连喜欢你都这样坦白…你的血,当真是冷的么?”

 初夏倏然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听见耳边白雪低泣的声音,低低重复道:“没错…我的血是冷的。”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苍千的声音平静的来道:“公子,先拿下他们么?”

 这样望过去,公子的脸颊微微显得有些瘦削,薄抿成�**手钡囊惶跸铄涞乃兄挥∽懦跸囊桓鋈说纳碛埃锲统恋溃骸澳闼担阏庋惺盐蘅郑俏耸裁矗渴俏耍蚁不赌悖贫ㄎ乙ɑ岱殴忝矗俊�

 他手中渔鞘,雪白一道光亮唰的指向初夏心口。

 初夏身边,苏风华似是为了怒他,笑道:“适才还在赞叹公子是长情之人,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了?”

 初夏并未理会他,只是注视着公子,甚至微微起了膛道:“你…你杀了我吧。”

 公子持着渔剑,手极稳,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剑尖已经刺破她的衣裳,隐隐渗透出一点红色血迹。

 “君夜安,不念在曾经两情缱绻,你也不该杀她…”苏风华走上半步,笑道“阿卉她…可是你的异母妹妹啊。”

 “什么?”

 君夜安与初夏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声音中满是震惊。

 苏风华沉默良久,角的笑恶毒狠辣:“不错,老门主没有告诉你么…阿卉,你们是兄妹啊。”

 君夜安剑锋微转,直指苏风华喉间,声音已现急怒:“你再说一遍。“

 苏风华以食指拇指捻起了剑刃,一字一句,吐字明晰道:“君夜安,你与初夏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说得可清楚了?你父亲当年四处留情,你也不是不知晓的。凭空多一个妹妹出来,又有什么可惊讶的?”

 初夏后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颤声道:“她…从未告诉过我——我不信!我绝不信!”

 月光下她头发散,瞳孔几乎涣散开,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公子微一阖目,掩去那丝不忍,良久,方道:“她母亲是谁?”

 苏风华啧啧一叹,扬了扬手中银盒,笑道:“君天佑这一生的秘密,皆在此处了。你可想知道?”

 公子沉默不言,身形未见晃动,却已将那银盒夺回在手中,来不及打开那把银锁,只凭那指力,便生生掰了开来。

 甫一打开,便是一阵焦臭之味。里边原本一叠书信纸张,皆化成灰,再难辨识。他怒道:“你何时动的手脚?”

 “便在刚才。你以为我会这样明明白白的让你知晓一切?哈哈!当年君天佑害我父母双亡,也亏得他死得早,否则今,我百倍千倍的奉还于他。”苏风华仰天笑了一阵,只觉得无限快意“至于你,君夜安,你的余生大约会在懊悔、猜度中渡过。”

 他细细的观看着君夜安的脸色,微笑道:“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公子不可——”

 公子漠然上前,而苏风华附耳,悄声说了数句话,直到最后,放大声道:“君夜安,你前半生享尽尊荣,后半生…我却要你可爱而不可得。”

 公子脸色微变,抿良久,道:“你究竟是谁?”

 “我和阿卉,哦,就是初夏——都是浣纱门中圣使。当为了将她送至你身边,我们筹划了三年时间,所幸君公子果然英雄情长。”苏风华看了初夏一眼,角微勾“阿卉,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门主的期许。”

 初夏双轻轻一颤,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公子凝视她良久,伸手屏退了苍千,终于淡淡道:“丫头,我说过,这一生,不怕技不如人,也不怕被人骗——却最恨被所爱之人欺瞒。现下,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问。”

 “你可曾对我有一丝动情?”

 初夏长睫微垂,却默然不语。他问她可曾动情…怎会不动情呢?

 梅谷赏雪,镜湖心,再到后来,他纵容溺爱,那样的表明心迹…她怎会不心动?

 她狠狠的闭眼,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是”字。

 可这一个“是”字…又怎能跨过这伦理道德、千山万水的阻碍?

 她心中存了那么多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道:“是。”

 “好…”公子温柔的轻抚她的脸颊,却微微一笑,对苏风华道“复仇二字,若只是杀人偿命,未免落了下乘。你毁我心中所爱,此刻觉得心满意足了么?”

 苏风华淡淡一笑:“很是心满意足。”

 “你们走吧。往事我不再追究,丫头,江湖险恶…你有时又太过天真…”公子顿了顿,似乎觉得“天真”二字颇为不妥,自嘲般一笑,方续道“以后莫要牵扯其中了。”

 “初夏立下大功,门主当然不会责怪于他,反倒会好好赏她。”苏风华轻笑“君夜安,这一点,你倒不需心了。”

 初夏冷冷打断了他,站在公子面前,一字一句道:“的确是我害死青龙。君夜安,你杀了我吧。”

 白雪冷笑道:“*****,你明知公子不忍动手,此刻还这般演戏给谁看?”

 初夏淡淡看她一眼,分明是如画般的眉眼,却失去了一切生气:“此刻你不杀我,我便要走了。从此山高水阔,或许再不相见。”

 公子将目光挪移开,低低道:“我并不想你死。”

 “可是她杀了青龙啊…公子,你一手带大的旭尧…”白雪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苍千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公子看她一眼,低低道:“相信我,旭尧此刻若在这里,他也不会想要她死。”

 初夏心中全是苦涩之意…是啊,青龙他这样善良,他不会要自己死的。

 “苏风华,烦你回去转告门主,阿卉谢她自小养育之恩。只是经此一事,恐怕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留在门中。请她老人家,就当我死了吧。”

 她将“谢”字咬得分外重一些,嘲讽般一笑,月之下,明得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接着径直转身,上了一条小舟,背对众人而立,白裙被夜风一带,翩跹瘦弱,惹人怜惜。

 公子默然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才浅声吩咐道:“送她离开,任何人不得为难她。”

 小舟终于渐渐消逝在庭湖的波光之中,公子依然盯着那片暗,直到苍千低声道:“公子,咱们也走吧…青龙的遗体还在岳州…”

 公子喉间忽然一阵腥甜的味道,他强忍着未曾吐出,缓缓道:“走吧。”

 庭湖寂静,湘妃竹斑驳,一行人就这样静默着离去,偶尔只有白雪哭声断续传来。

 公子立在船头,他轻轻咳嗽一声,喉间涌出一阵腥甜的味道,苏风华那句话在耳边若隐若现:“…你的余生,能爱,却不可得。”

 他忽然想起自己执意要带初夏离开之前,她并不愿,目光眷恋,又隐隐惧怕。小镜湖那一晚,她说:“离别,竟是这样叫人难过…”

 此刻,真正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数月后,人人口耳相传的一件事,便是公子夜安退隐江湖。

 有人说,公子亲上少林,解释图风大师之死,自呈无法寻出凶手,愿就此退出江湖。

 有人说,公子因为一个女子,求而不得,最终心灰意懒,离开江湖。

 也有人说,公子寻出了山水谣的奥秘,从此,山高水阔任逍遥,人间再不闻踪迹。

 不管传说如何,公子夜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公子夜安——从此不现江湖,这,终究还是成了现实,亦成了人们记忆中的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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