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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
 佟毓婉被带走不出一个时辰,消息使得佟苑成一团。佟鸿仕忽听得毓婉卷入人命官司整个人呆住说不出话来,那氏更是宛如晴天霹雳当时昏厥过去。

 佟家虽曾有过风光,却从不曾涉及租界巡捕房之。当年与佟鸿仕共事的衙门督办早已卸任归去,由各个帮派把持的租界分属于不同探长管辖,单是想买通都不知从何处入手,听得前有周家老爷报案,后有杜家二少爷旁证,又惊动了申报记者因心中不忿肆意报导,此事怕是凭借佟家一己之力已经难以缩小影响。

 佟鸿仕咬牙将家里几样镇宅的宝物点头哈送了出去,不料连个回音也不曾得到,经人打听得知此事有人了更多的钱,只买毓婉一条性命。法租界的华探长和署长为了坐收渔翁之利更是不会释放毓婉,羁押时越多,收取的贿赂越多,价码更是水涨船高,得佟家纵使想买通也花不起钱。

 那氏苏醒过来,憋了半的气息猛地呛住嗓子,方才哭出声来:“毓婉这又是做的什么孽,好好的,怎么会害上了人命官司?”

 佟鸿仕脸色也惨白,能送的送了,能当的当了,毓婉关进监牢已有三,却再也无计可施,那氏见他面无表情,撕扯了袖子拽着哭:“老爷,咱们就这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要救她出来。”

 佟鸿仕心中混乱,抬头命佟福:“你备车,我去趟周家。”既然事出在周家,又是周鸣昌一意处置毓婉,他只能豁出脸皮跪下来求那个帮派头子放过毓婉,哪怕…哪怕将佟苑抵给他,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罢了。

 佟福点头出去备车,没片刻又匆匆跑进来“老爷…杜老爷来了。”

 佟鸿仕心中自然还有愤怒,此事无论如何干系不到杜家,为何杜二少爷如此欺人太甚?听得杜瑞达亲自登门,他也只是冷冷哦了一声并没起身接。那氏听得杜瑞达上门更是气得浑身颤“他来做什么?”

 杜瑞达见佟家人已慌乱不堪,神色凝重:“佟兄,今杜某登门拜访,是想帮忙令嫒离困境。”

 一句话说愣住佟氏夫妇愣住,不明就已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并不相信杜家突生了菩萨心肠。

 杜瑞达也不肯多加解释。他一一道明如何为毓婉洗污点,如何堵住申城民众之口,如何缓解周家怨恨,做了详细的厉害分析,佟鸿仕始终默不作声,杜瑞达站起身:“此事是犬子一时义愤之举,杜某教子无方自然负责善后,也希望佟兄不会亘在怀才是。”

 佟鸿仕仍是不肯做声,心中万分焦虑也表现的还算镇定:“若杜兄当真有心,佟某感激不尽就是。”

 杜瑞达离开,佟鸿仕越想越觉得怪异,莫非此案于杜允唐还有什么牵连?为何杜瑞达亲自上门为自己解忧?思及前前后后的古怪端倪,佟鸿仕忙命那氏收拾了去巡捕房探监,好歹先从毓婉嘴里知道些实情。

 那氏顾不得妆扮,将头发抿了整齐,带好给毓婉的换洗衣物和喜爱的点心,包了一包五百块银元送到关押毓婉的法租界巡捕房。

 那氏少有抛头面,进入巡捕房也是遮遮掩掩,幸好警长收了并不为难,嘱咐她在羁押室等候,见素兮跟在那氏身后拿的衣服,警长摇头:“用不到这些的,佟小姐这些日子换洗的衣物和饮食都有人送的。”

 那氏皱眉,狐疑的问道:“是杜家送来的?”

 警长冷笑:“是周家少爷送来的,每必亲自送来。”

 那氏怔住脚步神情沉重,她望了望警长背影又不好深问,只能先进入羁押室等待。不消片刻,毓婉已经被两名警察带来,手脚并未带各种锁具,见得那氏委屈几的毓婉立即扑上去,忍了几的眼泪竟哭不出来,只是倚在母亲怀中汲取温暖。

 那氏见状也是悲苦,一边拍抚女儿后背一边掏出手绢蹭了眼角泪珠:“婉儿,你怎么犯了这么大的事,你到底做了什么?”

 毓婉也不好说明真相,只能安抚母亲:“本与我无关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你与父亲都要保重身体,不要为婉儿担心。”

 “怎么没什么大事,你可知咱们送了多少东西都换不出你来?此次,你想出来并不容易阿。”提及那些临危敲诈的人,那氏不由语气恨恨。

 毓婉虽然知道将自己无罪释放一事必定不容易办成,但心中凭借一股子对周霆琛莫名的信任并不惧怕。周霆琛毕竟行走黑白两道,有些事还是要比赋闲在家的父亲要变通灵活许多。

 那氏哭了半也没问出当真相,她无奈摇头:“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今又有了坐监的坏名声,来如何成家出嫁?”

 毓婉听得出嫁,脑子里忽然想起那与周霆琛的吻,脸庞涨红,心头热得人害羞:“母亲,若是果真如此也是婉儿的命罢了,婉儿留在家里侍奉双亲也很好。”

 那氏哀声叹气,见女儿并不焦急只道是吓傻了,她好说歹说为毓婉留下换洗的衣物和吃食,出门又了警长一双宫里带出来的钏子,这才哭啼啼用手帕掩了脸面跟着素兮乘车回家。

 离别了母亲的毓婉,回到监室,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靠在阴冷的墙上,黄昏的光照在监室窗子上,带来午后唯一一点光亮,她看着金色的光晕忽然又想起周霆琛,脸色红了红,将一旁的枕头掀开,翻出一本书。

 他这三日常午后三点过来,总不多说话,戴着手套的手端着换洗的衣服和食盒交给她,迅速又从她的视线开。两人就在这黄昏里对坐,静静的,第一他要走时,监室里静悄悄的,金色的午后光晕拂在他的高大背影上,晃得她有些恍惚,远远的喊住他的背影:“周少爷。”周霆琛回过头来,金色的光晕投在他的脸颊,线条极其明显,似极了老师让毓婉临摹的石膏像。

 毓婉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尴尬的胡编了句话:“能为我带本书么,这里有点闷。”

 第二,他便送来了这本名声大振的《玉梨魂》,他有些木讷的将书到她的手心,声音格外怪异,似乎强着自己说出这些语句:“我派人去书店买了的,说是这个…年轻女孩子最喜欢。”

 早先在学校时,毓婉早已读过无数次这本小说,奈何是周霆琛送来的又是不同,她抿嘴笑了笑,手在书皮上轻轻抚摸,他的视线扭向一旁,不自然的了嗓音:“若是不喜欢,我让他们再去买。”

 这样的周霆琛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大哥哥,毓婉与他似乎没有分别过七年时光,也没有那么多烦的恩怨跟随着,两人一并伫立着,中间横了一本草边的小说。半晌,他咳嗽一声与她告辞,疾步离开的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错觉。

 毓婉本没有太多心动,见了他这般,心头一颤只觉得甜蜜,当晚倚在监室边打开灯,读了一夜的情殇离别也不觉得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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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比周霆琛预想的要麻烦许多。此事由于涉及周杜两家,租界巡捕房希望能从中大赚一笔,从中获取私利。

 周鸣昌暗中了不少的钱财,杜允唐也是不依不饶不肯罢休,如今只能动用青龙堂的势力来摆平此事。

 青龙堂与法租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关押毓婉的法租界巡捕房又是青龙堂最大堂口所在。所以此事必须由生面孔来做。梁智奎是堂口负责人,周霆琛将他招来,仅用一句话概括此行目的:“法租界放人。”

 梁志奎迟疑了一下:“只是法国领事那边”此番举动岂不是有意让法国领事难堪?

 周霆琛将烟按在烟灰缸里熄灭,淡淡看了他:“我只要结果。”

 梁志奎听了吩咐立即明白,心情沉重的他立即回到堂口准备新鲜面孔的打手。此事必须做得谨慎,若为周霆琛惹来麻烦必然带动青龙堂所有人蒙难,他思前想后从新入帮会的一群人挑选。为首的便是大头和小胖,两人在码头做工与黎家工人发生冲突时以斧头误打误撞劈死一个工人,为躲避巡捕追踪才投靠青龙堂。

 派他们俩带人去,一来考验他们对帮会的忠诚度,二来一旦事发揭发他们背负的人命官司丢给巡捕房,也落不得他人口实。

 周霆琛又暗中联系上海许多报社报馆,将巡捕房收受贿赂致弱质女蒙冤入狱一消息透给记者,记者们纷纷蜂拥至法租界巡捕房一探究竟。于此同时法国领事馆遭到不明匪徒化装为普通民众的突然袭击,矛头直指向污蔑无辜中国女子。还有不明真相被煽动的学生得知佟毓婉还是从北平来沪的新进学生,更是选择示威游行,法租界巡捕房放人。

 巡捕房华探长觉得颜面无存,求助新任督军沈之沛,沈督军是个杆子里爬出的强硬派,听闻消息立即派军队镇围攻领事馆的匪徒,青龙堂派去的十几人,近半被伤,小胖更是子弹打穿肋骨被大头拖回了青龙堂。周霆琛不曾想到沈之沛居然手此事,一旦军阀参与此事必然无法回旋。

 眼看着毓婉在监室住满一周,周霆琛听得梁志奎汇报时,香烟险些烧到手指,两道浓重的眉毛拧紧,极其冷静的回答:“那我明去见沈之沛。”

 沈之沛,年过五旬,情狂狷,为人不拘寻常礼节,颇为好收集古董孤品。近来极其喜爱京剧名伶,勒令上海滩各个剧院为那须生名伶做了专场,硕大花牌十几对每场必送,由剧院飘而下的条幅下角更是必署沈之沛的名字。

 周霆琛与沈之沛见面,心中也有所忌惮。沈之沛曾追随袁世凯称帝,共和后因南北战局混乱独退十里洋场,论军功,远不及前方混战的直奉两系同僚张作霖和吴佩孚,论政绩,坐看江山内的沈之沛从未归顺南北政府,更不曾表态究竟拥立哪方坐镇天下,只窝在上海滩笑看南北政府斗得你死我活,暗地里却与日本人亲密接触寻求独立庇佑。镇守申城的日子,他拥兵自重,以炮说话,倒也得到不少商界人士的拥护和追随,眼下他的目标恰恰就是上海滩的几个难收拾的帮派,若能将他们收纳羽翼之下,不仅可以壮声势亦可敛财,军旅出神的沈之沛因此处处针对帮派镇,以武力服人,从不肯半点宽待怀柔的态度来。

 周霆琛上门,等于自撞口,不计后果。

 聆音堂是十里洋场少见的大堂会,偏巧它又坐落在热闹繁华的外滩附近,界面上,内堂里处处可见拿着雕花扇子的洋人挽着女伴,近来此处因名伶聚集而名噪黄埔,沈之沛更是包下聆音堂三层包厢欣赏女须生的京剧名段,《游龙戏凤》。

 周霆琛迈步上楼,正看见沈之沛坐在日本领事身边鼓掌,台上京胡一响,锣鼓声加急,从侧门虎步龙行走出一个侧影,踱步走到舞台正中,浑厚开嗓:“…有为王独坐梅龙镇,想起朝中大事情,将玉玺与龙国太,朝中大事有众卿,孤将这木马一声震,唤出递茶送酒的人,畅饮杯巡。…”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人都已被台上须生的绝世风采震住,楼上楼下皆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忽听得沈之沛缓慢拍手,一下一下,遂引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雷鸣掌声,几句叫好声突兀高昂的夹杂其中,可见,沈之沛轻松带动了全场的气氛。

 周霆琛面色凝重走过去,沈之沛身边笔站立的郑副官见周霆琛,上前收身,而后询问来由上下立即俯身告之,沈之沛回头淡淡对周霆琛说:“周堂主,先看戏吧。“

 不硬不软的一句话,将周霆琛请求拒绝彻底。周霆琛默然坐下吸烟,沈之沛瞥了他一眼冷笑,并不说话。

 忽然台阶后又有噔噔上楼声,郑副官回头,见身着长衫马褂的杜瑞达出现在楼梯口,杜瑞达不曾想过周家人也在此,见到周霆琛脸色一沉,随即缓和笑容上前,沈之沛见到杜瑞琛又是一副面孔:“杜兄,来坐坐坐,一起看戏,我就爱这小妮子的须生,唱得真是够味儿!“

 杜瑞琛见周霆琛表情,知道被拒也是沉默不语,贴着沈之沛坐下来,三人各怀心思端看台上人风芳华演了一个遍。

 直到余音犹在人已谢幕退去,沈之沛仍摇头沉浸在唱腔里,哼唱了几句一拍腿:“果真是妙,绝不枉我包下场子请新老朋友观看阿。”说罢傲慢回头,对周霆琛和杜瑞达微笑:“你们都是为了一件事而来吧?”

 杜瑞达回头看了看周霆琛,抢先抱歉笑笑:“其实,此事远不至于惊动周贤侄,由我一人来说吧。”

 周霆琛不语,但见杜瑞达喟然一笑,摊开了话语对沈之沛:“沈督军,此事本就是一场误会,在法租界羁押的本是犬子未过门的未婚,一个弱质女孩子在羁押室待满一周,如何受得?我来是想请督军行个方便,将我这未过门的儿媳妇放了,不知督军…”

 沈之沛皮笑不笑的抿了抿嘴角的胡须,佯装为难:“杜兄…你知道,那是法租界,与我并不相干的。”

 “沈督军向来手眼通天,怎能妄自菲薄?”说罢,杜瑞达笑着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锦盒:“杜某听说沈督军近来在寻这个…”

 锦盒打开,一枚田黄石的御宝躺在其中,沈之沛将御宝仔细端起瞧了瞧,忽然哈哈大笑:“杜兄,你也太客气了些。果然是个宝物,正是我寻了多时的好东西。既然如此,郑副官…”沈之沛回头,郑副官立即双脚并拢发出清脆撞击声,手过帽檐端正敬礼:“是,督军。”

 “你去趟法租界,和法国领事说一声,那姑娘叫…”

 杜瑞达立即回答:“佟毓婉。”

 “毓婉?好名字,那姑娘叫佟毓婉,就说是我好友未过门的儿媳妇,让他们赶紧放人,都是自家人,怎么闹出这么大的误会来?”话音落下,沈之沛继续把玩那件御宝,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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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瑞达并不放心沈之沛做事方式,沈之沛是那种惯于缩手翻脸的人,怕是很难守信。他与法国领事一同来到巡捕房提出佟毓婉。佟毓婉走出羁押室时,脸色还算正常,连来的风波也都听看守的警长并不详尽的说了些。

 周霆琛从不带报纸探望毓婉,怕的就是她知道此事究竟闹到怎样地步,不过即使没看见报纸,毓婉也明白此事纠结了上海滩商界,帮派和租界领事们之间的固有隔阂,很难会有息事宁人的一天。

 杜瑞达上下仔细打量佟毓婉,毓婉抬眼看见两个陌生中年人伫立眼前,其一金发碧眼身着得体洋装,手拿文明,凭一顶黑色全缎礼帽便可知身份必然是领馆人员。另一,毓婉悄然扫了一眼他前昂贵的怀表和衣着,嘴角微微抿起:“领事大人您好,杜老爷您好。”

 杜瑞达眯眼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姓杜?”

 佟毓婉沉一下回答:“令公子相貌与杜老爷极其相似,更何况,此时被搅入事中的,能站在领事大人身边的重要人物,只有杜老爷不做他想。”

 杜瑞达点头笑笑“佟小姐,我今来是想替允唐向佟小姐赔个不是的。他只是盲目义愤并非刻意为难佟小姐,希望佟小姐不要怪罪,如今事情已经清晰明了,只是周家姨太太自杀,纯属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毓婉心中明白杜瑞达明在赔礼道歉,实则偏袒杜允唐,甚至可以说轻而易举将所有过错推在周家头上,不知他是果真不知道杜允唐与青萍的暧昧情事,还是误以为杜允唐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毓婉转念一想,杜瑞达必定知道一切真相。今协助自己出狱全然是因为知道此事由在杜允唐身上,若是她当真将真相揭发,杜家颜面必定扫地,杜允唐的名声很可能跟她佟毓婉的名声同归于尽。

 杜瑞达所作所为只是在为杜家着想,而非善意救人。

 佟毓婉点点头,将手中的《玉梨魂》放在身后,温顺粲然:“杜老爷,杜少爷所做全为义举,他误会毓婉也是因为不愿见凶手逍遥法外,毓婉懂得,怎会怪罪?”

 “叫我杜伯父吧,你与允唐本是同辈,更何况我与你父亲又是旧相识,叫声伯父也不为过。”杜瑞达极其满意毓婉得体的回答,点头笑道:“难得你能声明大义,佟兄教导有方阿!”

 “您客气了,杜伯父。杜伯父才真是对子女教导有方,毓婉不堪盛赞。”毓婉顺应杜瑞达的要求称呼,心中却有无限别扭。

 杜瑞达注意到佟毓婉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定睛瞧去是本书,端看书名便知道是那些莺莺燕燕的小说。若不是有这本书,杜瑞达倒不觉得怎样,佟毓婉应答得体举止从容,最多就是佟家教养得当,倒是看见她背后的书,杜瑞达倒是另眼看了看佟毓婉,想来这佟家的小姐也是思想进步的女学生,才喜欢这些东西。

 杜瑞达朗声笑笑:“佟小姐不必自谦了,不如将衣物收拾好,我送你回家。”

 毓婉摇摇头,将身上的衣物抚平,她原本也是大家小姐,衣物进了监牢如何还能拿回穿戴?所以只是淡淡开口:“没什么要拿的。”说罢将手中的小说拿的更紧。

 今周霆琛还没来,不知他知不知道杜家救她出去的事。毓婉想了想,又对杜瑞达说道:“请杜伯父稍等。”说完,毓婉立即走进羁押室,想了想,偷偷卸了耳环放在周霆琛送来换洗的衣物里夹好。

 佟毓婉脚步迟缓走出羁押室,回头望了一眼那堆衣物,脸旁微辣,紧紧抱好《玉梨魂》低头跟杜瑞达走了出去。

 不知,他是否明白她意思。佟毓婉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思绪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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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瑞达回到杜公馆做了两件事,一件,命人将杜允唐绑了跪在面前以家法狠狠教训,惊得杜凌氏哭哭啼啼抱着被打伤不能起来的儿子不住跟丈夫求饶,声称若打死了他,先打死自己。杜瑞达恼恨杜凌氏宠溺幼子,警告他们母子再惹出祸来怕就是杜家亡掉的那天。

 对此杜凌氏颇不以为然,安排容妈妈照顾杜允唐饮食起居,为了躲避杜瑞达的忿恼,连早饭也送到房间去吃。

 另一件,则是杜瑞达命杜凌氏再次亲自送庚帖到佟家,并标明若佟鸿仕觉得毓婉尚且读书不宜婚嫁,可满二十岁后再考虑婚事,先与杜允唐自由恋爱。

 第二件事使得长媳黎美龄万分恼火,她将二妹妹加入杜家的计划还未开展,半路杀出的佟毓婉倒是得到老爷欣然许可。窝火的黎美龄还一心撮合明珠来照料挨打后的允唐,却被杜凌氏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将姐妹俩拒之门外。

 黎美龄此举丢了丈夫杜允威的颜面,自然也被婆婆翠琳轻鄙,两边不得好处的黎美龄暗自将佟毓婉恨在心头,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

 听得佟毓婉还是三妹的同学,心中忿恼的美龄坐车回到娘家勒令雪梅与那个佟毓婉划开界限。

 意外的是,黎绍峰对此并不以为意,听得佟毓婉有可能嫁给杜家,他抿嘴微笑:“大姐,现在杜允唐恨不能将佟毓婉生活剥了,若是真嫁过去,还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黎美龄迟疑的打量眼前的弟弟,黎绍峰右面颊有个酒窝,笑时连亲姐妹也会被勾去了魂魄,他昂首看了看惨白脸色倚在头的雪梅笑道:“更何况,走到今天这步,三妹也帮了我们不少忙,是吧。”

 黎雪梅垂下头,别开视线并没回答哥哥的问话。

 佟毓婉归家后又恢复了寻常作息时间,佟鸿仕遣人在学堂替女儿请了一周的假,出行只为散心。

 无奈连来常有不知名的小报记者蹲守佟苑门口,但见到年轻女子出门便冲出来拍一通,回去又胡写一番,不怕事小,只怕不够香,在那些人的笔端佟毓婉瞬时变得勾搭周家少爷与杜家少爷争斗的红颜祸水,所引发的诸多事端多是因为风嫉妒的缘故。

 出身世家的那氏一生最重女子名节,听得女儿被世人说得那般不堪,一股火窝在口卧不起病,整夜睡不好,饮食也清减了许多。连请了几个洋大夫也瞧不出究竟是什么症状,倒是有保安堂的坐堂老掌柜的说佟夫人的病只在心里,怕是要先去了心病才能配药治调养。

 所谓心病,就是毓婉出嫁问题了。如今以佟毓婉的在外名声,哪还有人敢上门提亲呢。

 九月细雨连绵,千道万线的银丝织了雨幕,困住了毓婉出行散心的脚步。在家憋闷久的毓婉决定掩了脸面坐了车去上学,到校门口下车,屏退素兮和司机,独自一个人撑了绸伞低了头极缓走进校门,有气无力的。

 芳嫁了,雪梅病了,如今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行走在校园,想起三人追闹嬉笑仿若昨,心中有些隐隐的疼痛和寂寞。

 “佟毓婉。”有人在背后喊她。毓婉小心回头,果然又是彭教员,毓婉弯施礼:“彭老师好。”

 彭文霖也听得那些小报传闻,心中并不相信佟毓婉是这样荒唐放肆的女子。见她只影消瘦顿觉心疼万分,雨丝漫漫淋在他的头顶,眼镜片一片水汽模糊,他颤抖了手指鼓起勇气说:“我是不信那些的,我信这世间再没有比你好的女子了。”

 一句告白说得分外大胆,毓婉睁大眼望着平里有些木讷的彭教员,他似将全部勇气都拿了出来般,一鼓作气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只是不管何时何地,你要记得,随侍都可以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毓婉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痴情一片,秋后雨丝清冷,她犹疑的将雨伞往前送了送:“彭教员,不要淋雨了。”

 一截在学生装外的手腕白莹润,彭文霖想了许久也不敢上前抓住唐突了她,只是嗫嚅的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迈入雨幕中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心里必定是难受,不过世俗眼光是新女思想的枷锁,你全然不必去想,毕竟…毕竟你还有我,还有我来相信你。”

 “她不需要你相信。”周霆琛的声音冰冷传来,惊得佟毓婉手中的绸伞歪到一旁,周霆琛迈步上前用力扶住她握住雨伞的手,毓婉受惊立即收回手,伞成功落到他的手中。

 今毓婉一副学生衣装,多未见越发白皙的脸庞有些消瘦,耳边并没戴什么,编得整齐的辫子顺在两侧,柔顺得仿佛是她的心事,整整齐齐摆在周霆琛的面前。

 彭文霖打量眼前乍然出现的男子,脸色一阵青白,还有些结巴:“佟毓婉,我…他…“

 周霆琛不肯给彭文霖继续说下去的时间,带着雨伞转身毫不犹豫向校园内走去,毓婉若不想淋雨只能加快脚步跟上周霆琛的脚步,于是她抱歉的看了一眼彭文霖,极快的跟上前方高大男子的步履,躲进他营造的一方没有风雨的空间里。

 两人散步到花园凉亭,周霆琛停住脚步等待有些跟不上的毓婉,毓婉气吁吁的走上来,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运动变得粉柔美,他抬起手,摊开手指,羊皮手套上托着她留下的珍珠耳环:“你落下的。”

 毓婉嗯了一声,小心翼翼从周霆琛掌心将耳环拎过来:“谢谢,我找了好久。”

 她说谎话时表情有些异样,粉的脸颊加重了红晕,染红了颈项,他竭力克制自己想要亲吻她的冲动,过了好一阵子才低声问她:“坐坐?”

 凉亭正中有未被淋雨的石桌和石凳,汉白玉的石凳在九月看起来有些清冷,他了风衣放在石凳上:“坐。”

 从询问到命令从没经得毓婉的同意,毓婉轻轻坐了,他也坐在对面,两人一周未见,有许多话要说,奈何当真面对面反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我已找人打听清楚了,有人想借用这次机会让周家和杜家争斗坐收渔翁之利,你只是其中的一步棋子。”他先开口。

 “嗯,从事情前后发展状况来看确实是环环相扣躲也躲不掉的,毓婉不曾怨恨过任何人,只觉得世事无常,天意难违。”毓婉不敢抬头,小声回答。

 “过几我会找人登报恢复你的名誉,你也不必为此忧虑。”他凝望她,停顿片刻又说:“听说…杜家又送了庚帖给你。”

 毓婉咬住下,眼波转:“倒是送来了。”

 周霆琛缄默不语,果断站起身,并没去拿一旁支着的绸伞,背对身对毓婉说:“那我先走了。”

 佟毓婉没想过周霆琛会做出如此举动,还在等他再往下询问,见他当真要走,慌了神的她立即追上去,猛地由身后抱住周霆琛,双臂虽然困住了他的动作,但还是羞了脸,双眼一闭贴在他的后背上,听着属于他的砰然心跳,幽幽的问:“只是我心中早已有了别人,如何收得?”

 周霆琛从未想过佟毓婉这般大胆,所有动作刹那僵住,听得她的话满心浓烈的欢喜涌上来,原本抬起的手慢慢覆住毓婉纤细的手指,慢慢转过身,将她的脸颊慢慢抬起,醒过来的毓婉心中着实害羞,偏不与他对视,别扭的将脸扭向一边,他笑,以极低的声音问:“抱也抱了,反而不敢看我?”

 毓婉笑嗔了他一眼:“你走就是,我也是不稀罕的。”

 周霆琛嗅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念一动,阴冷的面容渐渐被温暖,浮现笑意:“当真不稀罕?”

 毓婉脸红摇头,周霆琛挣脱她的手臂继续向前离开,毓婉心中陡凉,没弄清状况的她双手掌心仍存有他身体的温度停在半空。

 忽地,他转过身将毓婉狠狠搂在怀里,密匝匝的困住,不想放手:“不许接杜允唐的庚帖。”

 “嗯。”虽然被他扯痛了手腕,甜美的幸福仍融入心底,毓婉乖顺的点头郑重答应,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间:“不许为别人撑伞。”

 “嗯。”毓婉的笑意更深,埋在他前频频点头。

 周霆琛终于被毓婉的动作引回神智,发觉自己的越矩立即将她松开“对不起,我越矩了。”毓婉也觉得两人动作确实有些越矩,脸色绯红的她也退后了一步,羞涩的点头:“嗯。”两人中间又隔开了些许距离,却连对方的呼吸声也能仔仔细细听见,毓婉甚至还能从自己的发梢闻到只属于他的气息和烟草味道,周霆琛见她笑,也不自觉出温柔的目光:“什么时候下课?”

 “下午三点。”毓婉低了头,雪白的颈子引得周霆琛频频失神,他扭过头尴尬笑笑:“哦,知道了。”

 知道了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毓婉来不及追问,周霆琛走后她用手掌支了下颌望着密布的雨丝发呆,神思全飘到教室外。雨越下越大,因为思念他,连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响都格外动听。

 教员点名唤回佟毓婉的神智,她连忙正襟危坐端起画笔比量前方摆放的石膏头像,石膏像的眉目浓重,嘴薄削,越看越像周霆琛,一旦念起了他,心中便果真溢满了他。

 毓婉拿起彩笔迅速将心底的那个人画下来。不知何时,他已如此深的刻画在她心头,她一边抿仔仔细细描绘,一边回忆两人见面的点点滴滴,他不善言辞,却总能给她莫名的安全感,仿佛有他陪同,再大的危险也不觉得,所以即使他不笑,她也愿天长地久的陪他坐下去。

 画板上的他逐渐清晰,她心中的惦念也一点点明了。

 课间休息时,毓婉整个人沉浸在描画中,听得有人喊:“佟毓婉,有位先生找你。”仿佛被人窥去了心事,毓婉慌得几乎撞落了画板,她深深呼吸勉强自己镇定下来,热辣着脸走出去,面是个陌生男子。

 来人似乎不常传得如此体面,伸手抓抓新剪的头发,又将新换的一身不合体西装角拽了拽,一咧嘴出憨厚的笑容:“佟小姐,我家少爷让我送来这个。”

 说罢,从背后拿出一束马蹄莲放到毓婉怀中,毓婉捧起花,双眼探问似的打量送花人,他竟涨红了脸。毓婉刚想问送花人的姓名,不料送花的男子比毓婉还要慌乱,手脚无措的说:“少爷…少爷说…你知道的。”

 一句再憨实不过的话逗得毓婉扑哧笑出来,那人见毓婉的笑容惊为天人更不会说话了,他自己抓着头发笑,一边笑一边往后退,后退的过程中又撞翻了教室外摆放的石膏像,晃险些跌落台下,惊得他连忙去扶,连滚带爬的滑稽动作惹得毓婉同学捧腹不

 毓婉也是忍不住笑意抿嘴笑着,怕惊吓了他只得轻声问:“那你又是谁?”

 那男子扶好石膏像,呵呵憨笑了两声,抓抓后脑勺:“我叫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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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手记:

 “很多时候我想,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没有世俗偏见锢的命运,也没有家国存亡必须面对的危急,也许,我就能和他在一起。”

 我无意中读起佟老太太这段记时,还在打氧气的佟老太太那原本枯槁的面庞仿佛又焕发了些许光彩。

 这是她在文革时写的认罪记,从1966年到1976年,整整十年,写了四十本之多。文笔之优美,遣词之考究,让人无法将这些记与她的档案背景联系起来。

 佟老太太在建国后的档案上学历上填写的是私塾初小,连同父母身份也一同隐瞒了。像她这样闯关东最终留在黑土地的人数不胜数,很多人都是隐瞒历史改头换面生活,若没有意外,他们将以红苗正的历史背景重新开始。

 可惜,文革时,还在读高中的杜志刚想当飞行员,背着父亲填报了三代以内直系亲属履历表,调查组人员派人去了山东和上海调查,调查组回来后,佟老太太便被抄了家,每需要诚心悔改接受批斗。,杜志刚的飞行员梦自然而然因此破灭,不得不跟随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参与贫下中农的改造。

 大资本家,再黑不过的背景,她根本没办法隐瞒。她更无法隐瞒的是,在建国前曾与帮派头子有过一段情的经历。

 没没夜的待,没没夜的回想,蹲在被水淹没的厕所里,她把这一段感情回忆了数百遍,一遍遍写记,一遍遍写待问题的材料。没有一次合格过。因为那些红卫兵小将们只想看她这个腐朽堕落的资本家认错,不想看她与帮派投资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可她又做不到将心中那个人丑化,哪怕一遍一遍受尽折磨,也绝不写一句违背心意有辱与那段回忆有关的言语。

 幸好,她扛了下来,带着一身的伤痛走出暗无天的囚房间,手上只留有一摞摞与他有关的记忆。

 第三十五本记的最后一句是,若有一,一切重来,我依旧无悔选择,只是怕,怕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再次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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