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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除恶
 少年石头立在磨沟上,盯着水发呆。灯从身后轻轻挪步过去,猛一下捂住石头眼睛,顽皮样像个孩子。石头并不惊吓,知道姐姐来了,便轻轻捏住那双手,好久不丢开。进了磨房,灯问,咋不吃饭去?

 和福死后,少将凤香接到下河院,由妈仁顺嫂照管了一月,现在帮后院做些零活,娘俩的饭都在下河院吃。石头说了声不饿,便又勾下了头。灯佯装生气说,再要是不去吃饭不理你了。少年石头抬头望着灯,眼里是一片感激。要不是姐姐灯,这段日子他真是顶不过来。现在好了,悲痛烟一样散去,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澈。少伸手将他揽怀里,两个人站在磨房门口,望着夕阳点点下去。

 石头说,管家六来过。灯问,他来做甚?

 他让磨房转起来。

 还说甚了?

 还说,我要不好好听话,他撵了我。

 哦。灯心里诅咒一声,嘴上却问,磨啥时能转起来?

 石头说,齿轮叶子坏了,我修不好,管家又不让别人修,还骂我看了这久的磨房连齿轮也不会修。石头眼里的委屈渗出来,修齿轮是大人干的活,石头下到磨塘里,连齿轮都够不着。

 少安慰他,不要紧,明儿个我让人来修。

 这个黄昏,少让石头带着她从水磨后面钻进去,一个巨大的齿轮闪在眼里,她问了许多,才弄清水磨是怎么回事。原来水从磨槽里快速冲下来,打转齿轮,大齿轮带动木轴,木轴再带动磨盘,咯吱咯吱的水磨声才能响起来。

 灯望着齿轮发了会儿呆,想不到那山谣般好听的曲儿是这样发出的。还在后山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听爹谈起过水磨,爹像是对水磨情有独钟,每次谈起总会闭上眼陶醉半天。爹的述说里水磨已变成她今生的一个心结,仿佛只有到这里,只有沉浸到山谣般动听的声响中,她的心才能宁静下来,幸福才会将她簇拥。现在水磨里多了可爱的少年石头,灯的心便牢牢跟水磨拴在了一起。

 齿轮下面是深深的磨塘,听石头说,日子久了磨塘里会生出水獭,前年他爹还抓出一个哩,给了东家,东家高兴坏了。

 石头还在高兴地说,灯却神思恍惚地不知想什么,心思像是飞到了别处。水槽的水劈劈叭叭打下来,打在齿轮上,溅到灯脸上,头发了一大片,两个肩膀也让水淋了,石头怕她着凉,硬拽着她回到了磨房。

 一连几天,少的脚步不由得就停在了水磨前,跟以前不同的是,来了便站到水磨后,盯住磨塘发怔。

 这个夜晚,灯没睡着,脑子里总是老管家和福的惨状和少年石头忧郁的眼神。后半夜妈仁顺嫂跑到西厢房说,东家越发重了,要是一口气接不上,人怕是要过去哩。说完就下了眼泪。少突然发了火,哭什么丧,下河院还嫌眼泪不够吗?

 第二天她骑马去了后山,公公一不好,心里就一不得踏实。

 几乎在灯策马上路的同时,一条消息秘密到了管家六耳朵里,磨房水塘里有水獭,石头天天夜里抓哩。

 传这话的正是当初把魂粉儿洒了一半的三杏儿。

 后山中医刘松柏让少硬拽来给公公强行号脉的举动怒了东家庄地,中医刘松柏刚伸出手,东家庄地怒不可遏地说,走远些!骂声过后,一连串的咳便响起来。中医刘松柏手在空中划了个伤心的弧,无奈收回了。冲自家女儿望一眼,黯然伤神道,他这脾气倔着哩。少冲躺着的公公道,谁想害你哩,家你不要了,儿子你不要了,连孙子你也不要了?

 一听"孙子"两个字,东家庄地闭着的眼哗地睁开,惊坐起来问,你说甚?

 少掉转身子,没理公公,噌噌噌出来了。东家庄地一把抓住妈仁顺嫂,真的有了?

 妈仁顺嫂茫然地摇摇头,她真是不知道,这阵儿她的心思全在东家庄地上,哪还能顾得了灯。这时就听中医刘松柏说,灯有了身孕,三个月了。

 东家庄地蹦地跳下炕,抓住亲家手,真的呀?!

 中医刘松柏再次点点头,东家庄地哇一声蹲地上哭开了。天老爷,你总算长着双眼啊!哭完,一把抓住中医刘松柏,我喝,我喝还不成么?哟嘿嘿,你看你,还亲家哩,这大的事也不早说!

 他的病瞬间好去了一半。

 下河院关于中药的忌就在这激动人心的热闹声中轻轻松松给打破了,不出半个时辰,一股子药味从厨房腾起,久久地,久久地弥散在这百年老院上空,也许是忌了几十年的中药对这座院落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结,这一夜,院里的中药味竟是那般的浓,一沟人都闻见了那股药香。

 这个夜晚发生的事远不止这件,半夜时分,就在东家庄地喝了中医刘松柏亲手熬的中药睡下后,一条神秘的黑影儿打沙河沿那边摸出来,穿过蒙一片的杨树林,摸到了水磨房。一条水獭值一匹走马钱,管家六可不想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跟竿子他都保密着没说。睡在磨房的石头让踹门声惊醒,听是管家六的声音,没敢磨蹭,开了门就听管家六让他闸水。石头犹豫了一阵,这深的夜,闸水做甚?可他不敢问,管家六的话就是圣旨,问得不好就是一嘴巴。虽有灯疼他,可见了管家六石头还是怕,跑到水槽口放下木闸,水槽的急不见了,齿轮咯咯呀呀停下来。

 月儿很亮,天上浮着几朵白云,石头望了会儿白云,忽然就想起关于水獭的传闻,正犹豫着要不要跑去跟少报个信,就听磨塘里发出声响,跑后头一看,管家六不见了,巨大的齿轮出明晃晃的光,磨塘里响起扑腾扑腾的声音。

 管家六真是抓水獭哩,这可咋个是好,水獭可是宝贝啊,要是真让他抓走,少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正急着,就听管家六从磨塘里喊,过去把闸看好!

 石头从后头绕过来,心里忽然就发出一声咒,淹死才好!他站磨沟上发了一会儿呆,心里蓦地就浮出爹惨死的场面,那场面石头一辈子也忘不了。想着想着,手不由得就摸到了闸上。熟悉水磨的石头再也清楚不过,只要他猛地一提闸,就算有十个管家六,也会让那巨大的齿轮搅个粉碎。他站着,身子有些发抖,扶着水闸的手发出一哆儿一哆儿的颤跳,就在他觉得自个快有力气提起水闸的一瞬,另一个影子跳出来,那是他的娘。爹是让人害死了,可他跟娘还得活人。这么一想,十六岁的少年石头无力地松开手,往磨房走。心里,却是比泪还猛的东西。快要进磨房的一瞬,一个影子倏地一闪,石头刚要叫,嘴让手捂上了,绵绵的手,一股幽香沁进心肺,石头心里知道是谁了,人一下踏实。少松开手,悄声问,下去了?

 谁?石头没听明白。一望眼神,旋即领会了似地点头,就听少说,开闸呀,愣着做甚?

 石头吓了一跳。等弄清这声音就出自少的口中时,冷汗嗖地冒出来,头发都竖了起来。不相信地冲少眨了几下眼,等看清少坚硬如铁的目光时,他的心就不只是抖了,只觉脑子里一晕,险些跌倒。沟里的水已涨了老高,此时那已不是水,是火,是刀,是比刀比火还猛的东西。少见他还没反应,来不及犹豫,自个跳过去,使足了力气,猛地一提,水像困极了的兽,呼啸着冲进水槽,急飞泻而下,静止的齿轮受惊似地一叫,立刻打起旋儿。石头惊叫一声,使不得呀,"呀"字还未落地,就听磨塘里发出一声惨叫,极恐怖,极凄厉。

 整个夜唰地蒙上了一层暗黑。

 等石头和灯赶到后头时,齿轮已带着管家六旋起来。管家六大骂石头,石头,不要命了呀,快把水闸了。管家六喊出这话的同时,吃惊地发现,血一般的夜下,站石头边上的竟是少

 他的头轰一下,到这时才猛然明白是上了当。可是迟了,他的衣服已卷进齿轮,紧跟着是腿。管家六边挣扎边冲月下狰狞的女人喊,蝎子,你是蝎子,比蝎子还毒呀…

 管家六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上下河院女人的当。他多聪明的人呀,怎就会输在女人手里呢?到现在才明白,他太小看这个女人了,当他从妈仁顺嫂口里得知女人到现在还没跟命旺同房时,便轻而易举唆使东家庄地给儿子添二房,二房的阴谋没得逞,管家六灰心了一阵子,可那个夜晚看到的秘密又让他兴奋,只要女人一开怀,他立刻就把二拐子跟她的丑事端出来,到那时,女人不死也由不得她了。可谁知,女人会给他下这个套哩。

 管家六惊恐地瞪住女人,撕心裂肺地喊,关闸呀。叫声响彻在空旷的沟谷里,响彻在哗哗的水声中,黑夜很快将它咬碎,他看见大片大片的血从天空中落下来。他是多么地不甘心呀。女人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凶残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捅进他的心。管家六知道女人预谋这一夜已经很久了,都怪自个,咋就那么轻易地相信有水獭呢?不——我不能死!管家六挣扎着伸出手,想把恶毒的女人拉进来,一同下地狱,可他的手很快让齿轮绞了进去。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他没手了,他亲眼望见齿轮像狼一样咬住他的手,很快像榨油一样榨出浓浓的血。一低头脚也没了,先是左脚,只觉咯咛咯咛几下,紧跟着右脚又绞进去,他那纵横南北二山的脚便不见了。管家六想喊,我的脚呀,可他的头发让一双大手撕住了,硬要把他的头也要绞进去。管家六使出平生的力气,挣扎着,呼喊着,他不想死呀,死在这个下毒的女人手里是多么的辱!

 血从齿轮里出来,那不是血,那是让仇恨染红了的菜油呀。管家六绝望地看着女人,终于喊,不要呀…

 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浮出窝儿朵,浮出竿子,那是多么绝妙的计划呀,天衣无。终于,他看见了和福,老管家和福蹲在地狱门口,笑盈盈说,你咋个也来了?

 他甚至看见了三房松枝,三房松枝像个厉鬼,还未等她进门,就一把撕住他,我让你搬弄是非,我让你…

 不要呀…

 少坚定地站着,不让自己发抖。这一天她真是等了很久,无数个梦里,她都想亲手宰了他,可一旦梦醒,一旦真实地面对这个贪得无厌的男人,她就没了法子。他把下河院牢牢地拴在手上,随便一动都能扯出一大片不宁。她忍啊忍,心想总有一天,他会自个良心发现,能少做一些坏事。可这近乎是痴想。她求过和福,让他帮她除了这恶人,没等和福答应,就已做了他的刀下鬼。在为和福发丧的日子里,这个狠毒的男人将她堵在院里说,你少得意,有一天会让你死得比他还难受。她忍住恨,忍得心咯嘣咯嘣响,她知道,他一定又握下了把柄,保不准就是她跟二拐子的事。一想这个,少便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死的就不只她一个。终于,老天让她等来了机会,没想一条水獭,仅仅一条水獭,就帮她除了这害。

 可这只是一条水獭么?

 我让你贪,我让你坏,我让你做黄粱梦,你个恶贯满盈的东西!少看着男人一点一点让齿轮进去,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穿过杨树林,穿过黑夜,飞向那神秘无限的天穹。

 血,多么真实的血呀,从手上,脚上,胳膊上,扑扑地出来,染红齿轮,染红磨塘,染红整个夜晚,染红一沟两洼的菜子。那是你的血么?那是下河院的菜子和清油呀,那是老管家和福的血呀。少大笑着,和福呀,你一定看到了,你看他死得多难受,没手了,看他以后怎么挖墙角,没脚了,看他以后怎么踏别人脚后跟,快看,他的头也绞了进去,多美呀,修好的齿轮像个手艺老道的屠夫,把这只猪吊起来,一层一层剥开,一块一块刓下来,你看他死得多难受,多痛苦,多让人可怜呀。

 少年石头早吓成一摊泥,扑在灯怀里不敢掉头,灯一把扭过他,害怕是么,你知道你爹怎么死的,你睁开眼看,看看他的下场。石头哆嗦着,死死地抓住灯胳膊,不敢扭头。灯只好将他揽怀里,用力抱住他,不让他跌倒。

 管家六的眼睛睁成两个巨大的圆,死死地瞪住灯,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头在齿轮里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齿轮挤的声音,声音从他心里发出来,砸向魔鬼一般的女人。他知道生是不可能了,死在一步步拥抱他,半个头牢牢卡在齿轮里,血从头发里渗出来,火一般的血,只要有洋火,他就能烧掉整个下河院,他是多么想烧掉它呀。这个让他祖祖辈辈打长工卖命的地儿,这个让他望一眼都热血沸腾的地儿,眼看就成他的了,却没命享受。他多么不想垂下头,可齿轮太狠毒,硬是把整个头了进去。

 灯看到一个没头的男人在冲自己张牙舞爪,齿轮飞速的旋转里,男人的声音已完全消失,可目光仍在,那是多么不甘心的目光呀。忽儿发着红光,忽儿发着蓝光,忽儿又像火一样出,就是不肯灭。灯在火光里微微抖颤了下,很快便起身子。这一刻起她再也不能怕,再也不能对任何敢跟她作对的人心软,她要牢牢记住这目光,牢牢记住这个夜晚。

 一圈,又一圈,男人一点点少下去,最后少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还有撕不碎的衣衫,她这才发现,人还不如布结实。男人的头发沾在布上,黑夜里发出奇亮的光,她冲那光笑笑,你能把我怎样?

 一切静下来后,整个磨塘血红一片,血水在月下平静地淌,穿过杨树林,穿过草地,融进沙河…

 管家六淹死的消息着实让沟里恐慌了好一阵子,有人说管家六叫鬼了路,黑灯瞎火的拿磨塘当成了屋。有人说打油坊出来,就让野鬼上了,一脚踩空,掉磨沟里淹死,水冲他进了磨塘。传言纷纷,极尽恐怖。

 不信的,好像有两个人。一个是竿子。第二天一早,人们望见竿子站在沙河沿上,面色很凝重,他望着的方向,正是管家六的泥巴小院。那时柳条儿还不知道,竿子想必是知道了,他站了一阵,并没去告诉柳条儿,而是脚步一拐,进了三杏儿家。

 另一个,据说是二拐子。二拐子本来在窑上,但是很快他就出现在沟里,这个一向听见什么便咋咋唬唬的家伙,这一次居然出奇地沉默,而且面目更是恐怖得很。有两件事证明了他对此事的怀疑,一是他跟草绳男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走路要小心啊,这年月,谁能辨清哪个是鬼哪个是人,没准哪天个一开门,鬼就扑来了。草绳男人恨道,放心,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二拐子猛地抬头,住草绳男人,你放的哪家的臭,再放一遍?那样子,像是要打架。还有,二拐子回到沟里,头件事儿就是搧了妈仁顺嫂一巴掌。妈仁顺嫂正要急慌慌往下河院去,说东家今儿个病又反弹了,二拐子转身就给了当娘的一巴掌,骂,这都啥时候了,刀架到脖子上,你还心里想着别人。

 但是不管咋样,管家六是切切实实死了。

 东家庄地是在第二天晌午听到的,太阳照得上房很暖和,他想抽烟,妈仁顺嫂不给,两人正僵着,下人进去报信。东家庄地腾地坐起身,不敢相信,直到下人说少已帮柳条儿打理后事去了,才猛然醒悟似地说,传我的话,厚葬!下人刚出去,妈仁顺嫂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东家庄地突地一下子抱住她,我想干,我好想干呀…

 上房睡屋里立刻发出一片子腾。

 少这次遵了公公的话,厚葬。不过跟老管家和福比起来,这厚葬就差得远。

 柳条儿还没怎么哭够,丧事已办完。三伏天太阳毒,人又成了一把骨头,有什么可哭的。少再一次在沟里人面前展示了她指挥一切的果决和干练,她的大仁大礼像太阳的恩泽布满沟里人的心田。

 管家六带给下河院的阴影乌云一样散开,菜花纷纷落地的这个下午,东家庄地在三十八岁的妈仁顺嫂搀扶下走出下河院,人们见他气好多了,身着新做的夏衣,脚上一双青布圆口鞋。目光矍铄,面容灿灿。妈仁顺嫂也像喜事染了身,不停地跟人们说笑着。菜花一谢,硬硬的角便顶出来,沟里溢出一股接近草药的苦香味儿。骄下沟谷油绿一片,旺盛的生命力鼓着人们的心气,都想忍不住吼喊两声。人们看见东家庄地,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六说的话,老东西怕熬不过这个夏天。没想庄地平安无事,他自己倒先去了。真乃人生无常。

 东家庄地最终在草绳家地埂上停下来,草绳男人还在窑上,地里只她一人拔草,东家庄地喧了几句,扭头跟妈仁顺嫂说,回头让下人们过来帮个忙,地里的草不能等,草猛了欺庄稼。草绳说不用,自个能行。庄地又站了会儿,突然说,灯有了,赶过年我就能抱上孙子了。

 地里抖出草绳一片子尖叫,准是带把儿的,她爹那么有本事,东家呀,你可真有福气,娶这么好的媳妇儿,心善得跟菩萨样,老天爷都帮着让她早生贵子哩。

 东家庄地笑着的心越发舒展,满沟溢满对儿媳的夸赞,以至他怀疑是不是太苛刻她了。

 这个后晌,东家庄地破格叫儿媳灯一块吃饭,妈仁顺嫂也坐到了饭桌上,三个人边吃边说,乐不可支。少瞅了一眼妈,见她面色越发红润了,头发高高绾起,额前还飞了刘海儿,忍不住心里笑。想想过年时她的样,更是多了番感慨。

 饭后,东家庄地让灯留下,从柜子里取出一红布包,层层打开,竟是一玉镯。

 这是你留下的,三房女人我都没给,今儿个你收下,你要好好爱惜。东家庄地声音里带股复杂味儿,眼睛竟也润。少双手捧玉,心里一片

 三杏儿就是在这个夜黑哭哭啼啼跑进西厢的,进门就说,我不活了,活不成了。

 咋了?少收起玉镯问。

 三杏儿泪一把鼻涕一把,说竿子天天到她家,问水獭到底是咋回事?还有,他跟我打听二拐子舅舅的事。

 二拐子舅舅?

 就是窑上干活的那个瘸子。

 三杏儿不说,少还差点儿把王二瘸子给忘了。当下惊起耳朵问,他咋打听的?

 三杏儿抹了把脸,哽咽着道,老不要脸的一口咬定,是二瘸子害了和福,反倒让六背不是。

 他放!灯忍不住就骂了脏话。

 我也说他放哩,可,可,可…

 你倒是说呀,尽可是个甚?打三杏儿脸上,灯似乎看出甚,心猛地紧起来。

 可他说六是我害死的,还说他夜黑里听见六的魂在我家院里叫。少,你可得帮帮我呀,这些个日子,我连觉都没法睡。

 灯心里哗一松,担心的事总算没发生。不过,三杏儿这样哭哭啼啼也不是个事。遂说,你先回吧,赶明儿让四堂子去后山,就说我说了,拿马把半仙驮来,禳眼禳眼。

 三杏儿一听,顿时破涕为笑。真的?

 次,四堂子打院里牵了马,一早就去了后山。公公正好给望见了,问灯,他牵院里的马做甚哩?灯实话实说,公公居然没怪他,还说,等半仙来了,先接院里,我要好好答谢他哩。

 后山半仙刘瞎子这一次说甚也不进下河院,还说他这号人,有鬼捉鬼,无鬼绕门而行,哪有进人家的道理?东家庄地听了,也觉他说得有道理,遂安顿媳妇,等半仙给三杏儿家禳眼完,记着牵匹活羊,拿两块茯茶,送给他。灯哦了一声,忙忙地到三杏儿家去了。

 半仙一到沟里,立刻引得众人围了来看。灯冲院里院外黑的人说,不就捉个鬼么,有啥景致看的,看得不好鬼渣子溅身上,我看咋个是好?一句话说得众人顿做惊鸟散,生怕跑得慢让鬼给撵上。半仙笑着说,没想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灯羞答答道,让他们围着,三杏儿一家心里越发慌了,到时候有个甚,还说你没替他们捉尽哩。三杏儿两口子忙着找东找西时,屋里就剩了半仙跟灯,半仙沉下脸道,往后,这种有影儿没影儿的事,你少替我揽,也不怕人知道了戳脊梁骨。灯伸伸舌头道,不是我招揽,是她心里本来就有鬼哩。

 你还犟嘴,这四堂子,一看就是个实委人,可不能拿实委人欺负。

 知道了,往后不敢。

 正说着,四堂子来了,问灯说甚哩。灯说还能说甚,我让半仙叔给你把法场做大点儿,活鬼死鬼一次全抓了。四堂子没听明白,头一抬就望见竿子正隔着院门朝里巴望,忙唤,竿爷啊,屋里进。

 不进了,不进了,竿子一个溜秋跑远了。

 法场连着做了两天,鬼抓住没抓住不知道,不过在面柜后头捣出一窝老鼠倒是真的。三杏儿说,怪不得天天夜黑吵得人睡不着呢,原来…

 吃过喝过,半仙找个借口将三杏儿两口子支开,单独跟灯坐下拉谎儿。

 闺女,管家六是死了,按说,叔该给你道喜哩,可叔这心里,还是堵得慌。

 叔,有话你就说,我听着哩。

 闺女,我见过二瘸子了。

 哦?灯忙坐直了身子,听半仙往下说。

 当初,我也不知你咋想的,按说打发谁也不该把他打发了。那个人,虽说是仁顺嫂的娘家兄弟,可人实诚着哩,他跟二拐子不一样,对你,他也是实打实贴上心干哩。

 叔,我懂。

 灯心里,哗地就涌上旧事。按说,她是不该草草打发掉二瘸子的,二瘸子屋里的情况,她也听说了,等米下锅哩。可不打发行么?窑上一出事,所有的眼睛都盯她身上,二瘸子又是她请来的,当初还说是她娘家人,出事又在窝头里,要是有人拿这话跟公公编排是非,不但二瘸子得撵走,弄不好,对石头娘俩,她也不好待。再者,她也是替二瘸子着想啊。你想想,六是谁,他能冲老管家和福下手,难道就会饶过二瘸子?

 灯忍着悲,将心里的苦楚跟半仙说了。半仙这才哦一声,闺女,你把话说清楚,我也就明了,还是你想得周到啊。你放心,这话我会带给二瘸子的,想必他听了,也该感激你。

 感激不感激我倒不图,只要不骂我就成。

 咋会?我听四堂子说,这沟里,说你好的不只一两个人,闺女啊,活人千万要记住,要想叫人说好,就得自个行得端,立得正,当然,人欺负你又是另回事。半仙说这儿,突然一转,闺女,有句话不知叔当问不当问?

 叔,还有甚问不得的,只管问。

 老管家的死,你真就当是窝儿朵所为?

 灯一惊,这话可有点儿太是意外。

 半天,她颤着声,叔,咋讲?

 那个窝儿朵家,叔也去过,他上吊死后。我总觉得,窝儿朵不像干那事的人,他没胆量,也没那个狠,他是个孝子呀,天下哪有孝子害人的?

 可他跟竿子…

 这事我也想过,竿子找归竿子找,窝儿朵干不干主意在他心里,我是说…

 难道…我冤枉了他?

 你想想,你再想想,到底窑上还有没有人跟老管家有仇,没仇没恨的,做这事,怕是轻易下不了手。

 灯心里,一下就给迷茫了。要说老管家的为人,在沟里是数一数二的,除过竿子跟六,他还能开罪下谁哩?

 闺女啊,往后遇上事,千万别轻易下结论,结论这东西,不是好下的,下不好,就把一个好人给害了。半仙说到这儿,再也不往下说了,留下大片的空白,让少猜。

 直到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西厢,少还是没猜出,谁,除了窝儿朵,还会是谁?

 转眼到了秋季,少着肚子,东家庄地不让她干一把活,还让凤香专门侍候着,这令她不安。凤香已从悲痛中走出,人比先前还胖了些,跟灯一起最多的话题便是石头。灯倒是爱听她说,说多少也不烦。自从管家六死在磨塘后,灯让后院的下人轮着给石头做伴,多的时候却是她亲自过去,石头阴沉的心在少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慢慢晴朗,两人在磨房里说话或是打闹,快乐的声音便响出来。石头非要摸小宝宝,灯躺下给他听,手摩挲着他头发问,听到没?石头一脸孩子气地说,他在笑哩。一股浓浓的幸福燃遍灯全身,幸福地闭上眼说,他要是有你聪灵就好了。

 没了和福,石头便是凤香惟一的寄托,一天不见,心就慌。这天,灯让凤香陪了自个去磨上。远远见石头光着膀子,站在沟沿上挑淤泥。他越发横实了,肩胛上已隆起肌,太阳下发出油黑的亮。灯愣神望了会儿,不住脸兀地一红。到了跟前,说,都秋日了,还光膀子,衣裳哩?口气里,分明有股嗔怪的味儿。听得凤香怪怪地投过来目光。石头呶呶嘴,示意衣裳洗了晒草上。凤香拣起衣裳,借故往树上晒,躲开了。灯的目光便大胆地投过去,盯在那油光发亮的肌上。磨房里正在磨面,石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磨得人心里。秋风掠过树林,树叶瑟瑟作响。整个沟谷呈现出一派特有的宁静,仿佛万物都在期待丰收的来临。

 这个夜晚,灯坐灯下给石头衣,摇曳的灯光映红她染满希望和梦想的脸,脑子里闪出跟少年石头一起的情景,心里灌满了。半夜时分,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吵醒她,侧耳一听,知是二拐子从窑上跑来了。躺炕上没动,敲门声又响了会儿,知道不理他不行,隔窗说,三天两头你跑来做甚,跟你说多少遍了,咋个不听?

 二拐子说,开了门再说,我想你,忍不住。

 灯说,再说我割你舌头。

 说完,心哗地黑下来。这个冤家,咋就说死也不听哩。欠你的已还了你,睡也让你睡了,该沾的全都让你沾了,咋还没个完,这院里,是你天天来的地儿?想着,又骂,你不走我喊人,看你还敢来!

 二拐子也是较了劲,喊谁也不走,就要跟你说话儿。

 灯说,休想。

 二拐子不言声了。灯当他怕了,走了,没料半天后又听见声音,你真就这么狠心?灯沉沉说,没啥狠不狠的,往后你规矩点儿,甭昏了头连命也不要。

 一听"命",二拐子果真怕了,像是挨了一刀,咬牙越墙出去了。

 这事是该了结了,再不了结,怕是夜长梦多,迟早要犯他手里哩。可咋个了结,一下两下能了结掉?灯越想越觉怕,怕到后来,竟恨恨咬了牙,大不了…

 次早起,少着身子到后院,跟下人说,北墙有个豁落,夜里有狗跳进来,院里不安宁。下人忙说,我这就泥去。灯又跟羊倌木手子说,今儿起你不放羊了,去磨房,以后磨面推料的事归你做,小心照看石头,他还是个孩子。木手子受宠若惊道,少放心,我会对他好。

 这一天还发生了很多事,妈仁顺嫂出了厨房钥匙,凤香拿到钥匙时手使劲地抖,嘴哆嗦着不敢说话。少说,以后厨房归你管,东家爱吃甚你做甚。凤香诚惶诚恐地点头。少这才跟妈仁顺嫂说,东家身子不方便,你留心侍奉着,闲了多到后院看看,帮着做点零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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