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阴云
　东家庄地的梦是让六那一声腾给惊醒的！

　妈仁顺嫂猫一样溜进来时，庄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沟里的菜子地一样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脉络一样起伏。这起伏，不只是充满了对妈仁顺嫂的等待，活到今儿个，这等待越来越不那么急切，也不那么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妇灯，想到了因媳妇灯带给这个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还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妈仁顺嫂打里掩了门，跟惯常一样，边解扣子边到炕上。这个动作有点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这也由不得妈，自打灯进了门，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对东家，妈仁顺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她没法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或者，也只有这个方式，才是她仁顺嫂的方式。妈仁顺嫂抖着身子偎过来时，东家庄地并没动，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妄想里，那妄想里有他的儿子命旺，更有媳妇灯。一想媳妇，东家庄地就没法把心思集中起来，甚至，常常是飘飘忽忽的，头重脚轻的，是云里雾里的，是带了某种罪孽的。这罪孽，还是在后山半仙刘瞎子那句话上。谁都不知道，媳妇灯娶过来第十天，东家庄地偷偷去了趟后山，下河院没一个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妈仁顺嫂。他去不为别的，只问了后山半仙一句话，我要是给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马，能不能让她给我冲好，而且只冲这一回！

　后山半仙没正面回答他，捻着胡须沉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马，只要东家一句话。

　啥话？

　要是媳妇做了啥犯犯忌的事，你饶得了她？

　庄地不语了。

　这可是个难咬的核桃，不但难咬，还难咽。下河院的规矩是铁，忌是钢，纵是他庄地自个犯了，怕也到黄泉下还要挨祖宗的惩罚。让一个新娶过门的媳妇犯，犯了还得饶过，庄地不敢想。

　那好，东家请回吧，这事，你另请高人。半仙捻着胡须的手停下来，猛地指住门，指住让东家庄地死心的路。

　东家庄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会儿，又问，能不能说透彻点？

　不能！

　半仙很干脆，这干脆就意味着天机不可。东家庄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个有没这个决心救。这决心，便是顺了半仙的意，听他的。

　我饶！

　庄地自个都没想到，能答这么干脆。

　那好，说出的话，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钉子上的铁。半仙说。东家庄地迫地嗯了一声，半仙说完，又捻起了胡须，仿佛，他的锦囊妙计藏在那半尺长的花白胡须里。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只是一个媳妇，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庄家上辈子的恩人，还有，她身上，附着三房松枝的魂。话刚说这儿，庄地顿然没了脸色，头皮上唰地起了一层皮疙瘩，妈妈哟，要真是这样，我这不是往家里搬阎王么？不娶了，不冲了，这就休，这就让她回！庄地差点就把心虚的话说出口。

　半仙又开口了，你也甭怕，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时我给她指过路，只帮你，不害你，冤冤相报，何时是头？你知道理亏，她也就能瞑目了。只是，对媳妇，你千万不可再错，再错，怕就没机会了。

　说完这句，半仙便沉沉地闭了口，任凭东家庄地再怎么问，他就像座化了般，只闻见进出气的声儿，闻不见一丝活人的味。东家庄地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个感恩的头，出来了。

　一路上，东家庄地都是那句话，得饶。

　饶是很难的，活人一世，最难的就是你能饶人，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比惩罚要难，比雪恨要难，难几倍。东家庄地这才饶了几次，就有些饶不下去了。未开怀就出门，他饶。满沟里窜，他饶。跟下人们胡乱打听，他还饶。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飘出那味儿，药味儿，他还得硬装闻不见，得饶。这一路饶下去，还不知饶出个啥。

　可不饶又能咋？

　脸上有双手抚过来，绵的手，热的手，妈仁顺嫂的手。大约是见他没反应，冷酷酷的，妈仁顺嫂更切了。头偎他怀里，像个娃，像头猫，像个…庄地推了一下，没推开，反把冤家那两只糖糖给推到了手里。妈妈哟，几天没摸，竟绵成这个样。庄地心里一下就没了媳妇，没了愁也没了伤，坐起身，颤颤地搂了她，头在她怀里动起来。庄地的动静鼓舞了妈，使她心里哗一下亮起来，老亲亲还念着我哩，老亲亲还馋着我哩。她哼了一声，一下，就把整个身子喂了过去。

　睡房里发出一连串窣窣声，那是每一次的前奏，是东家庄地独一无二的前曲儿。他要先把女人全身拱个遍，猪拱墙一样，一寸也不放过。嘴拱着，手还要抓。那抓也是他独有的，似挠，似撕，似揪，似掐，传到妈身上，却是怪怪的一种，一种痛，一种舒服，一种快乐。极尽挑逗！

　妈仁顺嫂迅速瘫软下去，身子里发出一种，滚滚的，铺天盖地。

　接着，就该亮油灯了，只听哧一声，一洋火燃起来，扑闪了两下，火苗儿传给油灯，屋子里朦朦起来。洋火熄灭的当儿，正戏开演了。东家庄地闷腾腾就发出一声唤，我的冤家儿哎，我的仁娘…仁顺嫂呀呀了两声，白生生的子刚从命旺嘴里掖出来，又稀里哗啦叼进庄地嘴里。这景致，外头的六哪见过？

　六真正算是开了眼界，此后好长一阵，他都停止在这个夜晚出不来。想不出，真是想不出，世上还有这个玩法，世上还有拿野女人当娘的，不只当娘，也当丫头，当猪，当狗，当一切能当的物什。

　只是，这当里，是含了无限韵意的，是含了一个男人一生的，六尽管咀嚼了无数遍，还是不能把里面的韵味给咀嚼出来。

　他又怎能轻易就咀嚼出来呢？

　六的记忆里，庄地那个贪呀，比年轻汉子还强百倍，一头栽下去，恨不得把硕大的子全吃上。手也跟着动了，先在仁顺嫂腿上，后又到股上。抖颤的双手没几下就将仁顺嫂的子褪了，全褪了，浑圆肥硕的股，映得油灯不停地晃，晃，晃得外头偷看的六都想叫，都想吼。里面，东家庄地还在贪，还在婪，他吃的那个香哟，简直能把人馋死！他吃的那个细法哟，简直让六想不顾一切跳进去，也狠咬上两口。

　真是意想不到，女人还能用来吃，还能用来，还能用来细细地咂摸。

　六陷入了困境，关于女人的困境。之前，六只知道别人的女人是用来偷看的，用来臆想的，自个的呢，是用来打，用来出气的，用来像驴像马一样使唤的。可这晚，给了他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新鲜，这些新鲜反馈到柳条儿身上，还是一顿打，更毒更狠的打，除了打，六找不到别的破解的办法。

　终于，庄地不吃了，吃足了，吃美了，吃过瘾了。仁顺嫂舒展开身子，缓缓躺下去…

　屋里是非常吃劲的声音，东家庄地显然力不从心，他现在越来越不能对付她了，想想当年的勇猛，无不沮丧地折起身子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听仁顺嫂梦呓般喃喃道，缓缓再来吧，老亲亲，今黑里说啥也得行。

　听听，这货！

　风从远处刮过来，吼儿吼儿的，廊下的油灯几盏灭了，院里越发显得昏暗，显得离。空的院子，只有风的声音。后院的狗好不容易汪汪了两声，又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

　终于，屋里安静下来，努力再次以失败告终，引得仁顺嫂嘤嘤哭了几声。庄地替她抺去泪，说，往后你少来吧，老了，我想图个静。仁顺嫂贴他怀里，鼻子一一地说，你终于不要我了，你个…

　那只丧门星猫头鹰就是这时扎下来的，腾一声，六差点没摔死。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仁顺嫂一个蹦子跳下炕，衣裳都顾不得穿，赤着身子就想往外跑。东家庄地也有片刻的愣怔，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

　慌个啥，上来。

　人，外头有人。仁顺嫂吓死了，她一下就想到了管家六，想到了那双狼眼。

　上来！东家庄地重重喝了一声，妈仁顺嫂就不明白了，明明外头有人听窗，还上来？

　上来，我估摸着行了。东家庄地的声音里突然多出股味儿，狠味儿，辣味儿，狼味儿。

　妈仁顺嫂抖嗦片刻，颤惊惊掉转身，上了炕。

　东家庄地二话不说，上去，没想，这回真行了，很行。

　炕上折腾出一片子，沙河的仿佛冲了过来。

　东家庄地认定偷听的不是别人，是媳妇灯。

　白里他看见过灯，在后墙那儿转悠。但他没想到，她会搭上梯子爬上来。第二天他在后墙那儿转悠了好长一会儿，冲后院的木手子说，找人把梯子劈了，当烧柴。

　东家庄地之所以不让妈仁顺嫂往外追，就是瞬间想起了后山半仙。她做啥事都得饶！但他没想到，二番仁顺嫂上炕，他居然行了，还很行。事后东家庄地也觉有些怪，咋就在惊吓中突然行了呢？想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

　你想看，就只管看！东家庄地莫名其妙就冲西厢吼了这么一声，吼过，心里竟很舒服。

　妈仁顺嫂却没这么想，那夜，庄地很行的时候，她一点不行，不只是不行，心里还着实闹着慌，所以东家庄地在她身上做了些啥，一点也不晓得，只记得稀里哗啦一阵响，自个的身子像是被捣碎了一般。

　三更时候，仁顺嫂走了出来。一路胆寒心战，走得极尽艰难。刚拐过墙角，腾地跳出个人。仁顺嫂吓个半死，要叫，嘴被堵上了。

　等进了自个的耳房，点了油灯，看清堵她嘴的是少灯时，妈仁顺嫂就不能不叫了。

　天啊——

　管家六死里逃命，竟躲过了一劫。不过，事后他也着实惑，下河院咋就没追哩？按说，东家庄地要追，他是逃不过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还能逃出这条沟？

　管家六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过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静，一点异样也没。怪，怪死了。兴许他们炕上弄得太紧，没听见？管家六不住抱了侥幸。三天后他装模作样进了上房，想探点动静，东家庄地正在水烟，投入得很，边上侍候的，竟成了妈仁顺嫂。

　管家六啥也没说，吓得退了出来。

　不要脸，真不要脸，竟然，竟然大明二摆起来！管家六一边恨，一边往外走，抬头一望就看见了丫头葱儿。

　你过来！管家六喝了一声。

　丫头葱儿怯怯地看住他，目光里尽是怕。我问你，东家，东家这两天说啥了没？

　丫头葱儿躲过脸，直摇头。

　你聋了还是哑了，问你话哩。

　丫头葱儿还是摇头。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打一进门，就怕上了管家六，只要逢着他，免不了腿抖。

　葱儿！西厢那边突然响过来一声，管家六一看，少灯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袭布衫，脸色得怕人。

　管家六放过葱儿，揣着一肚子心事走了出来。

　是个陷阱，一定是个陷阱！站在村巷里，管家六一次次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甭看他们啥也不说，心里，还不知咋个算计呢？说不定…不行，不能这么干等，我得干点什么，得抢在老东西下手之前，干点什么？可干点什么呢？他们连被窝里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还好，一抓，还把他们抓到了明处，你瞧刚才那个亲热，那个近，还真当成四房了。这么想着，管家六看见了中医李三慢。

　中药！

　管家六想到中药的同时，脑子里哗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当初那惨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过你条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声。

　院里，妈仁顺嫂已侍候东家庄地完了烟。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就连妈仁顺嫂也觉东家庄地有点疯了，有点不管不顾了。早晨她刚下炕，头还没梳哩，丫头葱儿就跑来喊，东家爷爷叫哩。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妈仁顺嫂边嘀咕，边洗脸梳头，草草打扮一番来到上房，东家庄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儿。妈仁顺嫂不安地把目光投过去，东家庄地看上去一脸坦然，一点不像有事的样子。

　傻愣着做甚，侍候我抽烟。东家庄地并不看妈仁顺嫂，声音却是不容抗拒。妈仁顺嫂喂他抽烟时，心里，就咕噜咕噜地转。

　妈仁顺嫂真是吓死了一场。那夜，她被少灯打窄廊里捞进耳房，一开始还嘴硬，死活不承认去了东家那里。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没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给我？再说了，这事也不是没提过，少灯头一次跟她谈话，就明着暗着把丑事儿提到了桌上，只当让她再羞辱一次。急了她还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该说的全说出去，说到全沟人面前，说到沟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妇能咋？再是东家，再是少，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你能遮挡过去？

　没想，少灯软软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这院里，不干净的也不只你一个。再说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晓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来踩你脚后跟的，我是怕这事传得太开，你家二拐子往后难活人哩…

　再说了，少灯顿了顿，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刚才的话难受了，嗓子里有股子呜咽。

　你甭再说了！妈仁顺嫂突地打断灯，猛就给她跪下了。

　我不好，我，我…

　起来，没人叫你跪。少灯伸出手，搀扶她起来，借着油灯，目光剟在她脸上，那是一道柔中带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灭掉一切的目光。妈仁顺嫂扭开头，不敢跟那目光对视。耳朵里就听灯说，往后，去时留个心，这院里，好人没几个，蛇哩蝎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还活人哩…

　一席话，说得妈仁顺嫂不得不对少灯感恩涕零了，少灯再说啥，她就只有应声的份。

　少灯的心计她是懂了，可东家庄地呢，他为啥这般沉得住气，还要这早的拉她来，演戏给人看？

　中药的事是在五天后败的。

　都怪妈仁顺嫂，五天里她心神不定，做事丢东忘西，不是面时碰翻碗，就是做饭时多放了一遍盐，甚至手忙脚中把东家庄地的鞋也给穿鸳鸯过，惹得庄地直冲她翻眼睛。这天她刚慌慌张张从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厢，管家六的脚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药就是那夜定的计，少灯知道再在下河院这么藏掖下去，横竖要撞在管家六手里。索将药给了妈仁顺嫂，让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怀里揣个缸子捂过来，再喂给命旺喝。没想，做得这么妙细，还是让管家六闻到了。

　其实，管家六是在头天夜黑拿到药渣的。对少灯和妈仁顺嫂的那点儿计谋，他一下就给猜到了。于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顺嫂家的墙旮旯里等，果然，仁顺嫂熬煎好药，先是将药罐子拿出来，快快地倒掉药渣，拿土埋起来，才忙着去给西厢送药。

　管家六挖出药渣，很快出现在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他把手里的药渣一放，说你给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飘了很久，才落到药渣上，半，他才挤出一个字，中。

　管家六掏出一盒洋火，问，看出什么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说。

　管家六又掏出一双洋袜子，递到李三慢眼前。

　李三慢还是不说。但眼神，却从药渣挪到了管家六脸上。

　那眼神忽悠悠的，贼一般悠。

　不说就是说了。管家六出了门，心想仁顺嫂到底是怕了，变着法儿给他漏信。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么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猪抹脖子都来不及，还有那么大的心劲往老不中用的怀里钻？二天夜刚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顺嫂家的巷道里转悠片刻，确信闻到了药香，才来到下河院，径直进了上房，东家庄地正在算账，丫头葱儿不知去了哪儿，屋子里有点静。

　管家六在路上就把话想好了，他知道中药是东家庄地心头一块大痛，死痛，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松开的结。自打二房水上漂让一服中药药得七窍血一命归西后，这中药，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东家庄地只要一听"中药"两个字，怕是心肝都要烂，这中药的好处，他是万万不敢再信了。对儿子命旺，东家庄地宁可让喝半仙烧的纸灰水，也绝绝不敢提这中药！

　果然，话没说一半，东家庄地气得扔了算盘，这还了得，敢在我眼里下蛆儿，走！

　东家庄地和管家六半路里碰上丫头葱儿，她怀里抱只猫，正用心地玩。庄地一把打了猫说，带路。等他们站到西厢房门口时，少灯才从炕上跳下来，着困极了的睡眼，弓问声好。

　一股子草熏香飘出，袅袅飞到空中，也飞进东家庄地和管家六的鼻孔。这是一种奇特的草香，好像和着野百合的味儿，还有淡淡的松枝气。东家庄地一口，涨满死烟的腔登时清了，明净了。他寻着目光，朝西厢房四下瞅瞅，香味是从墙角的香炉里飘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儿一旺儿，像眨着眼睛。西厢房裹在芬芳馥郁的香气里，怎么也嗅不到管家六说的苦药味。

　屋里更是不见妈仁顺嫂的影。

　东家庄地立在门口，一时也恍惚了，目光瞢然，有一瞬竟觉心旌摇曳，后来发现竟盯着儿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几跳，忽然就想起自个跟妈仁顺嫂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一声腾，目光扑了几扑，却又忽然地灭了。转身的一瞬，像是极不甘心地说了句，把门关好，这院里，有贼！

　这话让少灯跟管家六同时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东家庄地对管家六便大发雷霆。成什么体统，捕风捉影，这是下河院，往后，没影儿的事你少心！

　一场精心算计过的阴谋就这样被瓦解，管家六简直气青了肠子。咋个可能呢，咋个可能么！他往东家庄地的上房去时，明明看见妈仁顺嫂急慌慌地往西厢去，双手还捂着怀，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认定是妈仁顺嫂在里面捣鬼，从东家庄地那儿出来，想也没想，气耿耿就往耳房去。妈仁顺嫂果然在耳房里，赤白着脸，坐炕沿上气儿。

　你——管家六手指头差些指到妈仁顺嫂眼睛里，嘴里，竟呀呀着骂不出半个字。

　咋了？妈仁顺嫂住他的怒，一仰脖子问。

　咋了，花椒吃着嘴麻了，大豆吃着牙疼了，你干的事，你自个晓得。

　妈仁顺嫂也不嘴软，忽地起身说，就是，自个晓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里打梯子上往死里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干的缺德事多，报的应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长眼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来撒野的，没想，这阵倒成了受气的筒子。他跳着脚，险些就要把那事儿说出来。

　说呀，嘴实了，还是让啥亏心事给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顾了，不就一条命么，横竖舍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时候，还没个人给你顶瓦盆哩。

　这话，哪是平里那个仁顺嫂骂的，这话，却又尽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心上撒盐。果然，管家六招架不住了，只要一提儿子，一提瓦盆，气立刻比谁都短了。他逃开耳房，冲出下河院，往自家跑，还没进门，砸向柳条儿的拳头就已握得格格响了。

　仁顺嫂倒是让他骂醒了，话里明白无误告诉她，少那儿没出事，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不过，一场骂，也让她虚了般，再也没气力撑住自己了。半晌，她脑子里跳出一团谜，少灯咋就知道六踩脚后跟的事呢？

　东家庄地还怔在上房里，管家六是让他骂走了，西厢也没看见他担心的东西。不过，他这心还是静不下来。其实他明明白白，那药味儿就在西厢里，只是藏了掩了，要不，点那么浓的香炉做甚？瞎子也能看清个道道。他所以不点破，一是不能给管家六挑事的机会，他太能挑事了，这院里哪档子事不是由他挑起？东家庄地对此简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药味儿还要烈，还要不可饶恕。但是，对这个六，东家庄地只能忍着，咬着牙忍，狠上心忍，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等儿子命旺好起来，等儿子命旺长大。

　另一个理由，怕也是让东家庄地更加为难的理由，就是儿子命旺。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往西厢去，天天要巴望上儿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儿子命旺的气却是真的。他也不住犯疑惑，难道后山老舅真有这般神奇功夫？

　丫头葱儿抱着她的猫走进来，东家庄地说，爷爷有话问你哩。丫头葱儿伸直耳朵，听明白是问她西厢房到底有没药味儿，丫头葱儿憨直地说，没，倒是前些日子在妈身上闻见过，她病了，沟里中医李三慢开的药方子。

　哦，东家庄地轻哦一声，越发不解了。这么说，自个也闻错了，仁顺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听过，下人和长工在自家吃中药他管不着，不碍他的事。可，那个香炉，还有命旺…

　东家庄地沉半晌，跟丫头葱儿安顿，往后，去西厢房甭只顾了玩，多留点神，看见什么跟我说。丫头葱儿认真地点点头，说记住了。

　当夜，丫头葱儿便溜进西厢房，一五一十把干爷的话说了。少灯抚着她的头发说，丫头真乖，这事儿千万甭对妈说。丫头葱儿俏皮地眨眨眼，说，管家在盯妈梢哩，他一定看见妈跟干爷睡觉了。少灯登时青了脸，闭嘴，这话往后不许说。

　丫头葱儿吓得伸了下舌头，怯憷憷地回了自个睡的耳房。

　少灯是用一件带着鸳鸯图案的肚兜暖住丫头葱儿的。打第一眼望见，她便喜欢丫头了。这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儿，浓眉下眨着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爱。更是她女儿家的灵，简直让少灯有点舍不得。不论说话还是做事，葱儿总能想到你心里头。少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个身边，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红肚兜儿是她的爱物，原本是凉州城李太太送的。中医爹医好了她的病，除过银子，外加了这肚兜儿。灯在娘家一直舍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给他看。没料在闺中呆成了老姑娘，再穿，有点小，心里也别扭。不过在西厢房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偷偷穿了对着镜子看。铜镜里那个粉红身子的女人，便让她不住黯然伤神，有时还会出几滴清泪。那丫头葱儿来耍，少灯忽然心血来，非要她穿了给她看。丫头葱儿羞答答了衣裳，在灯下穿了，立时，少灯眼里放了异光。好看，真是好看，这肚兜儿仿佛专为她定做的，小巧玲珑的身子因了肚兜儿的衬托，忽然间放大了，像个大人了。更是那一张水嘟嘟的脸儿，一下活泛得鲜亮生动。丫头葱儿也让自个吓了一跳，随后眼里就是掩不住的喜悦，扭着身子左看右看，直把自个看呆了。

　你要喜欢就送你穿。少灯在灯光下说。丫头葱儿一脸惊讶，真的？

　真的。灯忍不住伸手牵了葱儿，将她揽进怀里，不过你要常穿了给我看。丫头葱儿仰起幸福的脸，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听少话。

　幸亏丫头葱儿跑来报了信，才没让管家六的阴谋得逞。好险啊，只差半步。不过，少灯心里却多了层忧虑，跟管家六的斗争这才算个开始，往后，还不知他要出多少坏主意损主意。

　夜浓浓的黑下来，少灯的心里，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连里，管家六无打采，老婆柳条儿病倒了，躺炕上不起，屋里得一团糟。

　不值钱的烂货，不下蛋的！管家六心里气得锅滚，还是得去找李三慢。不找，四个丫头片子爹啊妈啊，饿得呱喊。最叫他烦的就是四丫头招弟，自打生下来，就没安分过，高烧才退，又拉起了肚，拉得鼻青脸黄，剩了个气丝丝。叫她死，又偏不咽那口气，硬是跟你较劲儿。管家六恨不得半夜抱出去扔了，也省心点。

　中医李三慢一脸坏笑地说，不是不管她么，咋又来了？

　放你妈的贼，不管，我是那号人么？

　中医李三慢也不管六是哪号人，给银子就看，不给银子，门都没。他对管家六可是够意思的。这沟里，他李三慢把谁往眼睛里看，把谁的事往心上放？他才不是那号吃了没事干的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惟管家六，他看得重，看得起。平里见了，点头哈不说，隔空儿，还要弄点水子，跟他坐一起喝上两口，趁着酒劲，两个人也喧谈些下河院的事。喧谈中李三慢发现，六这孙，心重，比他还重，不只重，还多几个弯弯。就是跟他李三慢，也绕过来绕过去，不肯说实话。你丫头的，李三慢不满了，我拿你当自家兄弟，跟你掏心窝子，你倒好，拿我当傻子哄，当愣头青耍。这以后，李三慢对六，慢了，疏了，要是换以前，甭说六拿药渣来问他，就是稍稍给他个暗示，他也能把妈仁顺嫂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可现在，不一样，还想哄我，门都没。还拿盒洋火，，老子没见过个洋火，没见过双袜子？你个断后鬼家的，小看人哩。

　李三慢心里恨着，脸上并不显出来，见六慢腾腾地掏出铜钱，才说，你先回去，夜黑了我来。这阵，还等个人哩。

　李三慢这是在摆口，不趁着这机会摆个口，他断后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谁！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一脚慢三脚到了六泥巴院里。六早就等得不耐烦，后晌他只顾着看管四个丫头，饭都没顾上吃哩。见李三慢慢悠悠晃进来，不高兴地怨道，说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时候？

　李三慢边往炕上坐口里边说，谁家没个忙闲，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这，我还是搁下一药铺的人空来的。

　六心里恨了一声，一药铺的人，怕是一药铺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惯眼，一把火把你个巴药铺烧了，看你显摆。

　李三慢刚坐下去，妈呀一声叫喊着又弹起来。原来他坐到了屎上，四丫头招弟拉下的，一摊。一股子臭味立刻腾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这屋，哪还像个屋，简直就是个猪窝。炕上横里斜里，东一片子西一片子，尽是些屎套子。烂被窝的蛋蛋往外滚，大约是六找不到东西擦屎，把被窝撕开了。地下，水缸翻着，水浸了一地，两只蓝花碗碎着，定是几个丫头片子打仗打的。一看这景致，中医李三慢心里就笑了，都说六是沟里的人梢子，瞅瞅，过的这日子，猪狗都不如，还管家哩。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驴球面儿光，心里生烂疮。威风是硬撑出来的，烂才是他真实的日子。

　号了脉，开了药方，李三慢说，这病不轻哩，怕是一服两服的好不了，这阵子，你怕是得耐上子，给她多熬煎几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儿打是打不来的，莫不如…

　六腾地红了脸，放啥哩，放响点。

　算了，跟你这号人说也没用，等柳条儿好过来，我跟她说。

　六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对哄着让他吃药哩，学草绳男人，四处找药吃，说这黄水能吃下儿子。呸，才不信哩。母不下蛋，公踩死也是闲的。

　这夜，六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边给柳条儿熬起药来，六也是见不得中药的，那苦味儿一漫出来，心里就发沤得想吐。但他忍。眼下这光景，他得尽快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该收的菜子都收了，自个是吃了亏，但亏不能白吃，得变着法补回来。这么想着，他竟耐着子，给柳条儿一勺一勺地喂起药来。

　这景致，直把柳条儿傻得一肚子难肠话说不出来。

　几番忙碌后，油坊的事终于忙出个眉眼，这天六骑着青骡子刚到油坊，就看见马巴佬正带着小巴佬们做最后的准备。六跳下骡子问，日子看好了没？马巴佬说，看好了，明儿个太阳影冒。六又问，表纸和香呢？马巴佬说都备齐了，就等你一句话。六抬头望望天，天很蓝，没有一丝儿云，看来明天确是个好日子，就说，那你今天把啥都备好了，明儿个开榨。

　次，天色微明，一匹枣红走马驮着下河院东家庄地走出朱漆大门，栽着红绒的马鞍异常耀眼，黄铜做的蹬子在拉着薄雾的晨光里发出锃亮锃亮的光儿。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家庄地更是威风耀人。一骑上这匹走马，东家庄地就换了个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礼帽让他的头颅显得高高昂起，青色长袍下的身子像是鼓着壮年男儿的情。他双脚踏蹬，策马前行。身后跟着管家六，管家六的青骡子跟枣红走马一比，立时就矮了几分。再看那人，就越发觉得不像他自个了。他畏缩着，甚至抖动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里更是一片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们赶在出前到达油坊，马巴佬早已恭候在门口，马刚停稳，他便急急走过去支好身子，双手抱住蹬子，让东家庄地踩着他的身子落地。

　院里，一应家什早已准备停当，大小巴佬加上新来的学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两旁，那景儿，就像是接什么重大的典礼。

　沟里，早有看热闹的人不畏秋寒，裹着棉衣甩开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开榨香会，是沟里人难以得见的大场面，怕是昨儿个晚上，就心急得没睡着。

　东方泛出一片红光时，东家庄地庄严地跪下，五张神桌一并齐儿摆开，上面供满了供品，财神爷着慈善的笑脸，笑看着这个世界。东家庄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弓身上香，嘴里念念有词，祈求财神爷保祐下河院香飘四季，财源滚滚——

　庄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财神前。便有人牵来三只大羯羊，管家六高声唱道，财神爷在上，下河院油坊今开榨，东家供奉羯羊三只，祈求财神爷彻展大领，保佑东家油如海水，富贵长。小巴佬们忙忙抬过水桶，将冰冷刺骨的河水浇在羯羊背上。众人的目光哗地聚过来，齐齐盯了羊望，就见中间的羯羊摇头甩耳，想挣开的样子。管家六急道，摇头不算，彻展大领。众巴佬便也齐声高呼，彻展大领——三只羊摇了阵头，便瞪了眼望众人，眼里，似惊，似慌，陌生生的骇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开羊背上的，往脊梁杆子倒。东家庄地匍匐在地，心里祈求快领快领，众巴佬更是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快领快领，彻展大领。果然，三只羯羊齐齐地甩起了背，管家六高声呼道，大领了，大领了。东家庄地这才直起，接过表纸，点燃了。

　油坊顶上，马巴佬扯开嗓子，冲远处的青山高喊，油坊开榨了，油坊开榨了——

　外面的炮仗噼噼叭叭响起来。

　一轮红薄而出。

　水闸一开，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飞泻而下，巨大的木齿轮在水花溅中咯咯地转起来，带动油坊的碾子。霎时，一股扑鼻的油香从石碾中飞起，香了沟谷，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榨油开始了。

　过了一个时辰，温暖的阳光下，下河院赶来的屠夫提着明晃晃的刀，捅进了羯羊脖子。三只羊头裹着红纸献到了财神爷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装好，那是东家庄地的下酒菜。三只肥硕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头大的块，煮进锅里。中午的巴佬们又能美美吃一顿了。

　管家六打这一天起，就要离开下河院，住进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榨完为止。

　也就在这个早上，东家庄地跟管家六离去不久，少灯差丫头葱儿将妈仁顺嫂唤到了西厢里。妈仁顺嫂昨黑里没睡，天黑下去不久，她从自个屋里偷偷摸摸端了中药出来，拐过巷子时突然就碰见了中医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处，就等着妈仁顺嫂出现。妈仁顺嫂吓得差点掉了怀里的药缸子，嘴上却道，死人家的，黑灯瞎火，装啥鬼哩。李三慢不说话，一把拽了仁顺嫂，往药铺去。仁顺嫂急着要送药，想打他手里挣出来，李三慢恨恨道，听话就跟我走，不听，少怪我多嘴！

　到了药铺，李三慢先是不说话，盯住仁顺嫂的怀望，望得妈仁顺嫂直哆嗦，几次险些丢开手。李三慢望足了，望过瘾了，猛地扑将过来，一把从怀里夺过药缸子，手就往仁顺嫂子上去。惊得仁顺嫂死死捂住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开，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丢开手，你喊，大声喊，冲全沟人喊，就说我李三慢要你哩，要扒你子哩。

　仁顺嫂突然就没了声，眼里，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晌，吐出一句话，你想咋？

　咋？明知故问哩，就你那个蛋子，兴他吃不兴我吃？李三慢说着又要动手动脚。仁顺嫂忽然说，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着哩？

　哼，他瞪，我还没跟他算账哩，他欠我五服中药钱，还有两个嘴巴，到了曹地府，我也得找他还！李三慢嘴上说着，手却老实了许多。

　仁顺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亲哥，只不过，李三慢生下来后抱给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儿子，这关系，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对仁顺嫂的垂涎，却一也没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这个你咋给忘了！一提旧事，仁顺嫂的恨就出来了，胆子也正了。

　没心跟你说！李三慢岔开话，双手捧着药缸子闻了闻，转身问，这是第几服？

　少问。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帮他？

　这事跟你没关，你最好开你的药铺，少烂心。

　有关！李三慢一把撕住仁顺嫂，听着，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还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两条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说去。仁顺嫂说着，就要抢过药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那儿，又待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药缸子，两个人争抢间，药缸子打翻了，黄澄澄的药汁洒了一地。

　妈仁顺嫂吓得脸都白了，这可咋是好，咋是好，药是少灯一服一服给的，她看得比自个的命还贵重，没成想，竟让这挨千刀的给洒了。

　不急，我给你备下着呢。说着，李三慢笑着从屋里端出一碗药，轻轻倒进了缸里。

　你——妈仁顺嫂惊得竖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这是为你好，还真以为她拿你当自己人？傻子，迟早要给她害死。她是毒蝎子，趁早认清楚。

　仁顺嫂不语了，少灯的心计，她又何尝不知，只是…

　你只管端过去，这药，味我调得一模一样，就算她有十双眼睛十张嘴，也休想识出来。

　你…妈仁顺嫂顿感事儿不那么简单，大瞪着双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问，只管按我说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制了主动，一点不在乎仁顺嫂的诧异。

　我…我不！

　那好，我后天就请，给你男人迁坟，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坟里头到底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还有，三房松枝的事，也该让东家和他媳妇知道了…

　妈仁顺嫂早已没了人样，她的腿软下去，软下去，软得没一丝儿气力了…

　妈仁顺嫂昨夜里端给命旺喝的，就是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

　问你话哩，听见没有！少灯一连问了几遍，不见妈仁顺嫂有何反应，忽然就声高了。

　你说甚？妈仁顺嫂忽地抬起头，惊颤颤盯住少灯。

　这是甚，说啊！

　少灯手里拿的，是一布做的小鬼，身上还扎着针。

　妈仁顺嫂扑通就给栽下去，还以为少灯对昨夜喝的药有觉察了，没想，没想她竟翻腾出这个！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还拿面做过。妈仁顺嫂脑子里，哗地就闪过新人进门的那个四更。

　她也是听沟里神婆说过的，若要恨一个人，若要让这个人死，最好的法儿就是拿布或面做个小鬼，做时心里念着这个人，念着对她的恨，念着对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这个人的魂，你拿针扎，她就得疼，你拿火烧，她就得烂，你拿菜刀剁了她的头，她就活不过三天。娶亲头一天，她怀着对下河院一肚子的恨，骂了半宿，做了半宿，终于做成了小鬼，还在小鬼肚里装了三只蚂蚁，两条臭虫。按神婆教的法，她点了三张表纸，冲南方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把祈愿托给了天，托给了地。新人下轿进门时，她快快从怀里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里，她想烧死她，让肚子里臭虫蚂蚁吃掉她。总之，想让她死。

　没想，这都过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话还不灵验，她非但没死，活得还一天比一天带劲，一天比一天有样儿。她不安了，怕了，这才又做了个布的，天天拿针扎，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头！

　没想，这么隐秘的东西，竟让她翻腾了出来！

　后山中医刘松柏选在一个温暖的午后，站到了菜子沟百年老院的朱门前。

　抬眼望去，午后的下河院一片宁静，菜子打碾完后，百里长沟进入一年里最为逍闲的时刻，榨油是巴佬们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却要在浓郁的油香里闭上门，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觉。天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他们要赶在冬季到来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后的太阳斜斜地下来，将偌大的院子包围在一片祥和中，中医刘松柏站了一会儿，抬腿迈进了朱门里。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络，仿佛一个久长的梦，让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记忆瞬间跳到眼前，又让他觉得那都是昨天里才发生的事，在感叹光如梭的同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闲过。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前院后院耳房偏房一一扫了一遍，然后凝住南墙的那棵老榆树不动了。

　老榆树怕也有百年了吧，大的树干已经枯死，干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几只碗大的黑乎乎地着，往外渗出黑酱般的树油。只有树梢那几枝新出的丫枝和丫枝上还绿着的叶子，才告诉人们这棵老树还活着。

　物是人非，很多复杂的感情让这位曾经下河院的座上客着实悲伤了一会儿，直到他想起如今这院里还有一个人是他女儿时，他纷的思绪才渐渐平定下来。

　最先看到他的是妈仁顺嫂，仁顺嫂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旋即嗓子里就发出吃惊的叫声，是大舅哥，不，是亲家老爷呀。妈仁顺嫂一时弄不清该称他什么，站在离他丈几处着手，眼里却是跳出又落下的惊诧。

　妈仁顺嫂的通报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庄地。东家庄地这天偏巧没睡午觉，所以他头句话便是我说咋睡不着哩，原是要来贵客呀。说着话便把亲家公让进上房，丫头葱儿快快上了茶，跑西厢房报信去了。

　坐定，两个人互相张望了会儿。中医刘松柏眼里，菜子沟大财主庄地老了，老得都让他记不起十年前什么样儿了，只是他的眼还亮堂着，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东家庄地却感叹曾经的大舅哥现在的亲家公还是那么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岁月未曾经历过一般。两个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会儿，东家庄地就让妈去张罗晚饭，还特意安顿让后院的屠夫挑只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时候，西厢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灯得知爹来了下河院，心就像长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飞爹的怀里。从丫头葱儿报完信到现在，她已跑到长廊上张望了四次。目光翘盼着，渴望爹的身影出现。直到吃了晚饭，还听不到公公唤，便想今夜无望了。思念伴着浓浓的伤情，在屋里蔓延。

　这段日子，灯在给公公和命旺冬天的棉袄棉。这些活往年都是妈仁顺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娘家的时候，她便练就了一手好针线活。灯也想给爹件棉。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洗干净放太阳下一晒，羊便像云层般蒸腾起来，丝丝棉棉的，看上去都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再也不怕冬天出门看病腿冷了。灯还想给爹做双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灯忍不住就心疼，可妈说下河院从不用破布。灯说好布沾鞋底真是可惜，妈说上好的布放在那里不用岂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灯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那么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见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东西多得只愁你用不完。想到这儿，灯就觉爹的话对了，指给她的是条金路。

　后山地少，多的人家一入冬就没了面吃，漫长的冬季只能靠洋芋跟山果打发，要不就是讨饭。爹看了病却不见得能要到银两，有时连药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乡里乡亲的，不能眼睁睁望着人死。灯的记忆里，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艺却挣不到养家的银两，她长这么大，很少吃过下河院这样的一顿饭。

　命旺的病在这个季节里一天天好转起来，让灯渐渐看到希望。爹的药吃下去，命旺那儿有了明显变化。起先还天天，后来少了。硬还是硬，但东西不出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赶过年就能好，那么…

　想到这儿，灯的脸兀地红了，心也跟着飘起来，口不住阵阵发热，像有只猫在抓挠，忍不住就想掀开被子看看命旺那物。说来也怪，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那物是稀罕的，珍贵的，是她想见想要的，也是让她发羞发臊的。平不，平只觉得它是命旺身上一个部件，跟手跟脚没啥两样，只是这部件生了病，需要她精心医治。就跟手指头烂了要洗伤口，要上药，脚脖子扭了要酒，要扭捏一样，并不会生出啥想法。现在不同，现在她是用女儿家的心思去想它，那东西就活了，就有了灵，一下神秘了。她颤颤地伸出手，忍不住就给握住了。心顿时跳得跟兔子样，那热烫的硬物令她全身，身子一下酥麻了。血如水般从脚底奔涌，很快席卷了整个身子。但也只是在瞬间，爹的话在耳边响起来，就像一道巨大的铜闸，咔嚓一声，滚滚便被它闸死了。灯无力地松开手，脑子里像退了般空，身子也软瘫成一片。

　二十二岁的灯对男女之事并不陌生，生在中医世家的她打小就跟着爹给人瞧病，虽说没学下医术，却也经见了不少。尤其爹的祖传秘方就是不孕不育，有时也给管家六这样只结瓜不生豆的人开一个偏方儿，吃了还真管用。灯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早地介入到男女之事中。可正是这样，关于那事儿的启蒙就比别的女儿家要早。但直到今天，还不能跟男人真正有上一次，就让她越发痛苦不已。

　灯摸索着下了炕，想去长廊里再站会儿，妈仁顺嫂却进来了，手里端着香的油饼。进屋便说，我给亲家爷炸的，你快趁热吃几块。灯说，你端回去吧，我没心思吃。妈说，看看你，不就迟说会话儿么，犯得着急成这样。

　小鬼的事让灯轻易就饶了过去，明明知道那个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小鬼就是她自己，灯还是装了傻。一则，来自后山中医世家的少灯自小从不信这，也就没真往心里去，只是觉得妈仁顺嫂到现在还这样做，未免也太不把她当回事。正是因了这想法，少灯才想饶过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虽说到现在还不知晓妈仁顺嫂为啥也要这样恨她，但心里，却认定了这恨跟下河院有关。另则，她来下河院，是有远大抱负的，决不能因了一个妈，坏了她的计划，那样不值。况且这计划一旦真要落实起来，还得处处用她这个人，灯的心思是，能拢她一天算一天，就算拢不住，也不能把她推到管家六那边去。总之，灯是饶过她了，她甚也没说，当着妈仁顺嫂的面，将那布做的小鬼丢到了炉火里，不是想让我死么，我就自己烧给你看。

　妈仁顺嫂大约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躲过一劫，所以这些日子，她的腿格外勤快，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堆得厚。看着她颠着一双小脚整天跑来跑去，灯也为她难过。这也是个苦命人啊——

　妈仁顺嫂哄孩子似的哄她一会儿，说，你就心放宽了，赶明儿我跟东家说，让亲家爷到西厢房跟你说一天的话儿。

　真的？灯一下捉住妈手，双眼在油灯下发出一股奇亮。

　真的，敢骗你不成？妈仁顺嫂说得很认真。

　下河院的规矩是娘家来了人一律到上房说话，且要在东家庄地的眼皮子下。任何说私房话儿或背着东家说话的行为都是遭止的。灯相信妈会帮她破这个例，心里一阵高兴，就拿起油饼吃起来。妈在边上问，香不？灯说，真香。妈说我特意卷了茴香跟芝麻。

　这时候炕上的命旺醒了，眼睛明闪闪地，望灯吃。妈拿了一块走过去，递他手里。妈仁顺嫂正要解衣，就见命旺自个抱了油饼喂嘴里，大口吃起来。当下惊得傻在了炕下，解衣的手僵了好一会儿，直等命旺全吃了下去，才转身惊叫，他会吃了，少东家自个会吃了…

　灯转了身，见妈的怀好好的，一粒扣儿还都没解开，命旺手里的饼却真是不见了。便更惊地叫道，他真是自个吃了？

　这真是个大喜事。灯亲自望着他又吃了一块，才确信男人不也能吃了。当下喜得不知说啥，妈颤着嗓子说，准是亲家爷带来了喜，把少东家给冲好了。

　妈仁顺嫂说完就跑上房报喜去了。灯望住命旺，目光复杂成一片。莫非真是爹带来了喜？要不怎么晚饭都了的，这阵咋就不用了？

　次刚吃过早饭，就听长廊里响起丫头葱儿的声音，紧跟着便听到爹的脚步声。灯跑出去，看到葱儿引了爹正朝西厢房走来。

　进了屋，父女俩相互张望半天，灯的泪哗就下来了。爹冲她和善地笑笑，说，看你，都多大人了，还管不住眼泪。灯也笑了，说，人家想你吗。

　父女俩在里屋坐下，丫头葱儿知趣地退了出去。简单寒暄几句，话题落到命旺上。爹问了情况，就出来给命旺号脉。

　后山中医刘松柏这是第一次给自己的外甥现在又是女婿的命旺号脉，他包给女儿灯的那些药其实是靠经验和猜测开出的方子，凭的就是人们对下河院少东家病情的描述。现在他的手握在了命旺的脉搏上，顿时神色凝重，一脸肃然。灯望他的目光也紧张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中医刘松柏用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才松开自己的手，这时他的额上已有细碎的汗渗出来。他又掀开被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回到里屋，刘松柏好久都不开口，屋子里的气氛因了他那张脸愈发沉闷，空气压得灯抬不起头来。很久，他开口说话了。

　脉络紊乱，气血甚虚，不是一般的病症呀。他长长地叹口气，目光一下子阴郁。

　女儿灯的心随之提紧，不敢轻易问出什么。

　中医刘松柏沉思良久，又说，气血两虚，肾过亏，按说不是他这年纪得的呀。

　你是说…没治了？女儿灯怯怯问。

　也不。中医刘松柏忽然扬起脸，百病总有一医，只是他这病症实在是怪，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中医之理，重在对症下药，百病总有起因，因便是关键。就他这病，因怕不在一处，或者在病外，我也困惑得很。

　难道真是泼鬼了身？灯又问。

　这也难说。你知道中医并不完全排斥此说，有时气脉两旺，但人就是胡言语，天地博大得很，有些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灯忽然惊骇至极，爹的困惑让她坠进深谷，表情接近僵死。

　后来她忍不住又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爹说的这么可怕，为啥他又能自己吃？

　这便是反常。人在久病中总有一些反常，切不可拿它当好症状对待。你要记住，久病之人不在于一时表现，得一步步调理，所谓月之病还得拿月来医，犯不得急。和血养，肾才能积聚原气，原气足而病自除，他这病，没个三年五载的，怕是见不得转机。

　爹真的能医好他？

　这便是爹来的目的，虽说爹没百分的把握，但也不至于让他等死。只是…

　只是什么？

　苦了你哇，爹的话你一定要记牢，切不可让他沾你身子。你得忍。

　一个"忍"字，引出了女儿灯一串子酸泪。不过她还是起了身子，说，我忍。

　爹又说，你先把药停了，等我回去想好方子，再给你把药带来。期间有啥反常，你要想法儿告知爹。

　灯点头。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爹忽然转过话题，问，管家六呢，咋没见他走动？

　灯便把管家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爹默思片刻，说，你也不能心急，他树大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搬倒的，定要从长计议。灯说，我明白。爹进一步安顿，千万不可打草惊蛇，蛇不死反咬一口，会要你命，他是个狠毒的人哪…

　中午时分，中医刘松柏跟亲家公告辞。女儿灯没去送他，爹说免得她路上啼啼哭哭，惹人笑话。其实灯知道，爹是不想让公公有啥猜疑，爹说，只有他放心了，爹才能常来看你。

　一个"看"字，又让灯怔想了半天。

　中医刘松柏走后一个时辰，东家庄地悄无声息地进了西厢房。儿媳灯坐里屋棉袄，庄地摆摆手，示意不必理他。他是来看儿子命旺的，打昨夜听了妈报的喜，他就一直盼着看这一眼了。站在炕前，东家庄地的眼立刻懵懂成一片，儿子的睡相接近贪婪，梦里也没忘巴唧嘴。望着这不是睡着就是傻着的脸，东家庄地的心再次悲哀起来。昨夜里他跟亲家喧至半夜，期间刘松柏也曾拐弯抺角提起过中医，不是他自己，是他结识的凉州城名医吴老中医。有一瞬庄地的心扑闪着动了，甚至都要点头了，可二房水上漂惨死的脸相又跃然眼前，他果决地摇了头。二房水上漂让一服中药药死的事实粉碎了他对中医的全部信任，到现在都没法恢复。可眼前的儿子瞬乎间又让他动了这个念头，不是说已经好转了么？这段日子可没请过道士跟和尚呀，难道那个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泼鬼就不存在？一系列的念头让他陷入了片刻的混沌，有什么办法能让儿子真正好起来呢？难道真得要照后山半仙的话等着冲三次不成？

　后来他把目光移到里屋儿媳的身上，泻满阳光的屋子里儿媳干活的表情近乎专注，一点也没让他打扰，丰润的脸上染着太阳的泽，屋子里的薰草香浓浓地包裹着她，让人觉得她的生命是那么的可爱，一点也不比儿子轻到哪里。东家庄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松枝，儿媳眼里有松枝一样的水状的东西，她要是哼曲儿说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风花香。这一刻他眼里不住多了东西，那是近似于怜爱的父亲般的关怀和温暖。对于儿媳灯，他忽然就心软了，了。

　事实上自从儿媳拿着算盘在各场上奔走时，这东西就开始有了。他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证实了他对儿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斗法儿哩。儿媳的这个举动尽管幼稚得接近于鲁莽，但还是给了他某种希望。有时心里不免要替儿媳隐隐担忧，难道他不知道管家六在做什么，难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榨油？儿媳毕竟是女人呀，管家六能骑到自个头上还怕她不成？这么想着他把目光又转到儿子身上，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于他了。

　东家庄地最后果决地摇了摇头，在下河院所有的人当中，他是最不愿想管家六的。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在夜间落下来，次早起，一眼的白耀过来，世界凝固成一片。沟里的白跟后山不同，后山长满了松，雪落下后立刻让高大的松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点一滴的，连不成片的，倒像是松挂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里凄凉得很。沟里的白竟是茫茫无顾的，山不见了，沟不见了，河不见了，世界连成一片，皑皑白雪盖住了一切，天地顿然纯净一气，找不见一丝儿瑕疵。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不过气的白。

　灯穿了棉袄，戴了棉手套，拿把扫帚，掺在扫雪的人当中。二尺厚的白雪带给下河院一片忙，雪是要扫的，房上的扫地下，地上的扫堆拉出去。东家庄地是不容许院里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来壮美，扫起来却相当费劲，不多时，灯就累得不过气。停下扫把，忽然就觉好日子不是蹲着过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气。

　雪一落，沟里就要生火了。一时间，沟里人家吆了驴车，来下河院拉煤。

　在沟里，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没一样它不备着，没一样它不为沟里人心着。

　煤是早备好的，南山的煤窑早早就把一沟过冬的煤送来了，不仅备好，还抹成了煤块。沟里人只需按自家要的数拉了去烧，账记着，等来年菜子收了一并算。因了管家六要榨油，这道活计每年都由东家庄地亲自做，还未落雪，他便将各家的账簿订好了。

　煤在后院里码放，后院还开了西门，平锁着，这些日子便由驴车进出。东家庄地一大早就站在后院里，穿着灯新做的棉袄，戴一顶棉毡帽，统着手。他的样子不像个东家，倒像是这院的大管家。从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现在，这些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东西绊倒脚也不知挪一下，煤块上落满了积雪，却没人去扫，只得亲自拿了扫帚扫。

　灯吃完早饭也赶了过来，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干活的衣裳。见公公正在扫雪，忙过去要了扫帚。边扫边跟公公说话。一进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随和起来，有时还冷不丁冒出一两句玩笑，反把灯弄得尴尬。灯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个古板的人，言语里却也能透出不少鲜活的乐趣。扫完雪，又摆顺东西，拉煤的驴车便从西门进来了。

　这一天过得非常的紧凑，公公在一边写票，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灯便要帮着装车，码煤，样子非常利落。沟里人的赞叹便像雪融化后的水汽在后院漾开来，听到这些溢美之词，东家庄地会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冲儿媳望上一眼，目光里溢出赞许和默认。如果不是中医李三慢，这一天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

　东家庄地跟中医李三慢的吵架到了后晌，其实写票的庄地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煤垛，他知道手脚不好的人会钻灯空子。中医李三慢偷煤的时候庄地并没吭声，毕竟李三慢是有点脸面的人，当众辱他显得自己小气，可中医李三慢的臭架子惹恼了庄地，他是见不得别人冲他端架子的。中医李三慢傲慢地走过来说，这冷的天你不歇着，不怕天爷冲撞了你呀。庄地并没说话，他在等李三慢说下句，果然李三慢跟着说道，钱在世上，有人有挣的命却没花的命，有人有花的命却没挣的命，你就悠着点儿吧。庄地抬起头来，悠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吵。可这一悠让他瞥见了东西，是李三慢手里的洋火。那洋火一看便是下河院的，庄户人家用不起。沟里的洋火都由下河院供，惟独李三慢手里拿的那种洋火不供，那是东家庄地自己用的，凉州城也很少见。

　只一眼庄地便明了，管家六拿了他的洋火，还送了人。管家六绝不是一个轻易送东西给别人的人，定是有什么事儿求李三慢。庄地怔想半天，没想到。就听李三慢慢悠悠地说，这院里终漫着股子药味，好像我把药铺开过来了。庄地知道这是李三慢在报复他，李三慢是第一个上门提亲的人，想把自个的丫头嫁进来，这话分明又是在咒他，他忍不住了，起身冲下人说，把驴车吆过去，煤卸下。

　一听这话李三慢慌了，这是下河院的规矩，卸下便是全罚了。李三慢先是死活不承认偷了煤，还说世人有偷煤的么，有么，你不怕倒霉我还倒霉呢？东家庄地也不跟他强辩，只说，卸下来数，要是我冤枉你，这一院的煤，你全拉走，白送！李三慢知道抵赖不过去，口气软下来说，多装的给你，掏钱的凭啥也要给你？庄地冷冷道，你要我把驴子也拴下么？就有下人走去解驴套。李三慢这才彻底服了软，毕竟驴子跟煤比起来，还是重要得多。

　夜饭后天幕及时掩住了大地，麻黑的夜空下灯揣着心思去见公公，白里的事让她背着包袱，都是自个不上心，才让小人得了手。东家庄地的屋里亮着灯，油灯的颜色跟主人的脸色一样昏黄而又捉摸不定。待媳妇连责带怪把自个贬一顿，东家庄地才明白似地掩去脸上的愁，强笑着说，他要是真偷，你盯了又顶啥用？斜倚在门框里的灯一时辩不过，公公避开她而谈及别人，分明是用一种穿透黑夜的光儿给她浑沌的心打开世理之路。她在公公的话里上下游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才从油灯掩着的那双眼里看到了答案。她释然一笑，紧绷着的心瞬间轻松下来。公公接着说，按说偷啥也不偷煤，他是故意跟我找茬哩。下河院不吃他的药，他发不了财，有气。公公自然没提提亲的话，媳妇白里一连串的举动完全超出他的预想，他像是在麦田里意外捡到西瓜般的振奋。

　一待媳妇转身离去，他振奋的心立刻回到现实中。白里惩罚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后院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愁绪。连李三慢这样的人都敢跳出来撒野，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尽可辱了？

　没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来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从山上赶了来，喂草就是件大事。院里的下人本来就少，偏让东家庄地又打发了两个，人手一下吃紧。

　想想下人，东家庄地忍着的火复又窜到头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没得说，懂规懂矩不说，干活那个劲，恨不得把自个的力气全淌到院里。一到六手上，这下人，一天天没了样。就说赶走的这两个，一个夜里到厨房偷，说是偷，却抱住妈不放，看见妈身上的血口子，东家庄地就觉脸皮让喂肥的狼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烂的就不只一个。气归气，家丑又不能扬到沟里去，咽了气打发了事。另一个，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觉。本该热火的草院子让庄地闻到了冷清，进去就看见这只懒猪。想想收留他时也这样睡在南山坡的暖里，一股子失望便从脚底升起。这头懒猪还争辩说是铡草的黄五病了，动不成，但草院里那么多的活，独独他就看不见，遂给了一把麻钱打发走人。

　下河院不让沟里人进院帮活的规矩在这个冬天里让东家庄地把自个变成了驴子，刚从磨道里下来就得到碾道里。铡草的黄五确是病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人，铡草不同别的，不是谁也能住铡刀，稍不留神一铡刀下去，喂草的人双手就没了。没办法，只有他亲自来。灯看见公公了棉袄，满头大汗铡草的样子像是跟谁赌气。公公的作为在这个冬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丰富着她的思维，让她顿悟要撑起下河院绝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钗，往草棚里钗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儿。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账，东家有东家的账。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针头线脑，凡是沟里人用了的，东家庄地都要记到账上。这绝非一件简单容易的事，凭的不只是耐心，还有对整条沟每一户人家的把握。越是小账，你越要跟人家待清，免得人家说你偌大个下河院，竟打三分两分的主意。沟里确有那么一些小人，眼睛专盯着这三分两分的事。闹不好，下河院几辈子的声名就要坏到这三分两分上。因此庄地做起来，就格外的用心。

　这天他推说眼睛疼，差人唤了灯记账，自个却抱了烟壶端坐。油灯勾出两个人的轮廓，算盘声和着水烟壶的咕嘟儿声一直响到深夜。中间妈怕一盏灯不够用，又添了盏，没等妈出门庄地扑地就吹灭了。

　妈心里嘀咕，不就一盏灯么。

　灯却硬是留心到了这个细节。

　忙至后半夜，儿媳灯回屋后，东家庄地忙不迭地从椅上奔过来，翻开账本，仔细地查看起来。一张枯脸因激动瞬间溢出难见的喜悦，慢慢便兴奋得不能自已。账记得工整，一笔笔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别是他有意弄错的几笔，竟也给不痕迹地改了过来。

　东家庄地震在了那儿。

　摇摆的灯光下，一脸愕然的东家庄地手抱烟壶，心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离下河院五里远处，油坊却是另番景致。

　自开榨后，下河院的油坊终彻响着碾子的隆隆声，白雪覆盖的沟谷上空，一股子清洌洌的油香夜飘。

　新盖的廊房里，管家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廊房是后盖的，也就是娶灯前不久，四大间，却花了足足有六间的银两。当时，东家庄地忙着应对四处上门提亲的人，油坊的事一应儿他手上。管家六那阵儿闹得慌，心堵，不只是东家庄地要娶儿媳妇，是他跟油坊马巴佬的关系出了点岔。这岔出得也怪，开某一天，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档子事，油的事。马巴佬的意思很明显，那十几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卖了钱呢？狗的马巴佬，他倒记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还记着。六当时说，过去这久了，我也给忘了，还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甚？马巴佬说，不对，管家这话不对，啥叫个陈谷子烂芝麻，事儿就是事儿，搁多久也是个事儿，该说清还得说清。这事能说清，说清我这管家还有啥当头？六心里气恼着，嘴上仍旧支支吾吾，没想马巴佬重腾腾丢过来一句，要是说不清，我找东家说去！

　挨天刀的马巴佬，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这么要挟他！六住火，息事宁人地说，算了，马巴佬，不就几桶油么，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给你补上，瞅瞅今年这菜子，满地绿的，怕是到时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来不及呢。

　球！马巴佬恨恨吐了个脏字，管家你哄谁哩，我是三岁大的小孩，我是吃屎长大的？管家你听着，我马巴佬也是眼里糅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糅，尽管糅，可我把丑话说前头，哪天我要是活得不心了，也是能张开口咬几下人的！

　一句话说得，六怕了。跟马巴佬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犁地的犏牛，得合着劲儿往犁沟里走。一头耍了子，另一头的苦就到了。打心里，他是怵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马上赔着笑脸道，好，好，好，啥话也甭讲了，这不要盖廊房吗，补给你，前缺了后补，你跳个啥蹦子吗？

　就这么说，六一手指挥着在油坊盖了四大间，一手，却悄悄差人，在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样盖了两间。这事才算平下。

　但他跟马巴佬的关系，却再也无法回到原先那个密上。

　躺在驼褥子上，管家六大觉睡完睡小觉，整里显得无所事事。油坊那点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马巴佬也不敢胡鬼，这点上他还是有把握。其实他躺在炕上，听碾子和油榨一响，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桩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这是一个让人咋看咋顺眼的人，年纪轻轻，人却活泛得不是个一般。活泛是指他那双眼睛，叽哩咕噜的，一看就个精明鬼，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没一样不给你做到点子上。这娃长得白净，人又爱干净，有这样一个人侍候着，管家六应该说很足，可是偏巧心里就钻了鬼。六的经验总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顺眼的人，越得多留个心眼儿，这号人啥都不显在脸上，往往到时候给你个摸不着。况且，他对这娃还不十分地知底细。六向来对不知底细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一直在琢磨七驴儿，他想赶在出油前把这个娃彻底掌握清楚。可这事看来有些难，这个自称是马巴佬远方亲戚的外沟人从他进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奋勇要来侍候他，六一开始还开心，后来又想，这机灵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图？身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这些年无意间养下个毛病，看啥人都觉是抱了意图，越是想跟他近的人这意图就越重，越让他猜疑。可接连试探了几次，七驴儿就是不一点马迹，他浑沌未开的样子反倒让六心病越发重。他在夜里不止一次问过马巴佬，真是你远方亲戚？马巴佬着尖下巴上那撮脏胡子说，哪敢骗你，是我舅家的表孙，喊我姑爹哩。马巴佬的话管家六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宁可当成狗。真是他表侄倒也罢了，若要不是，这大的事交给七驴儿真是让他麦芒尖上跳绳哩。

　管家六担忧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马巴佬那份就要赶着送到沟外去，送到沟外才能变成银子。往年这事儿不劳他费心，马巴佬轻车路，出不了错。可今年让他烦。送油的小孙巴佬去年最后一趟死了，骡子惊了连车带人滚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惟有七驴儿是个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灯剥儿剥儿响，火盆里的炭映得两张脸紫里透红。马巴佬显然对管家六的猜疑心存不满，但又不敢在脸上。让七驴儿送是他的主意，不仅要送，他还想让七驴儿把油房外面的事接手起来，当然，这只能是下一步。这小子灵泛得很，张嘴就知你肚里的话。马巴佬太需要这样一个机灵鬼来跟管家六打交道了，这几年他帮着管家六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心，却又得了几个银子？一想牙里就扎针，脊背里就走凉气。

　就他一个嘴黄儿未干的外沟人，敢坏你的事？两间房盖在院里后，马巴佬的话原又回到原来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着对管家六的尊重。管家六说，谅他也不敢！

　一连观察了好些个日子，也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管家六的心渐渐平落下来，他确信是自个多疑了，放着这么好的娃，硬是给胡猜疑哩。有时候疑心太重也不是个好事，六把自个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搁，管家六思来想去，最终将信任付在七驴儿这娃身上。

　次天麻，十五岁的外沟人七驴儿套好了骡车，车上载着满沉沉两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着渐渐消失在山壑里的七驴儿，管家六心里涌出一股对下河院女人灯报复的快乐。细细一算，这个女人让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出在羊身上，管家六不会让她少拨拉掉一个子儿。一进油坊，他便让马巴佬将油榨的碾子调细，出的油自然会多，至于油香不香味儿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虑的事，再在油渣上动些脑子，损失一分不少就给补了回来。

　安当完这一切，管家六心里美滋滋的，有时候，管家六也认为给下河院当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个到底捞多少好处，关键是从谁手里捞，捞了还让他说不出来，这才更有意思。

　嘿嘿。

　天刚麻亮，裹着一身棉袄棉的灯走出西厢房。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出几个寒噤。

　昨夜又是一场好雪，只可惜叫时停了。寒卷着冰凌儿打在脸上，很快就在发梢眉眼上结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

　灯提起扫帚开始扫雪，这段时间，她主动将西厢房的家务承揽下来，惹得妈仁顺嫂很是不安。倒是东家庄地暗含着满意说，持家过，多张口多穷，多双手多褔。昨夜她还是跟公公记账，天上漫下雪花的时候，公公手里的烟壶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着满天飞雪，公公眼里，扑儿扑儿的闪出一股东西。灯怕公公受凉，不声不响将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转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脸上驻足片刻，一闪，又到了窗外。灯再次低下头做账的时候，就听公公由衷地发出一声喜叹，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呀。灯不住再次抬头，真想轻步过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这满天祥和的雪。

　一挑儿一挑儿的油灯光亮下，一层祥和浮上公公渐渐舒展的脸庞，这张脸一旦舒展开来，竟也能透出一股子人的光，那额满，虽是沟壑纵生，却也掩不住那一额的智慧。鼻梁楞，高高地翘起，衬托得那张脸越发有了股英气。面颊虽是早生斑点，却也…灯一时想不到词，带几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里一个劲提醒自个，这是公公哩，不可盯了望。终还是忍不住浮出一层不该有的瞎想，公公年轻时，却也是个颇有英气的人哩，怪不得…想到这一层，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扑儿扑儿跳，脸颊莫名地飞出两团红，若不是油灯遮着，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听不见她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雪养地气，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种，好兆头。一听公公提起菜子，灯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过来，跟了公公一起赏雪。瑞雪飘飘，在夜空下舞出美丽的弧线，夜风一吹，雪花飞进来，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个颤儿，化了。屋子里暖暖的炉火熏蒸在他们脸上，映得两张脸比白里更红，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让他身子更暖和些。毕竟是冷冬，稍不留心，着了风寒或热，可就败了这雪的美意。雪飞雪落中，两颗心横溢着对下河院未来的美好向往。许是雪景太过美了，公公居然忘了忌，转过身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跃的眼神说，陪我到雪里走几步吧。

　…

　记账使灯和公公的关系亲近起来，也变得暖和起来。公公不再居高临下审视她，亲和的目光平视着跟她交流。甚或有意无意说些沟里的事，貌似随意的谈喧实则蕴藏着别种意味，灯觉得公公开始把她往某个方向上引。账记到一半，沟里六百多户人家的性格和家底她已大致有了底，特别是公公加重语气点出的那些账上爬满了债实则日子殷实小富的人家，更是一一记在了心中。若干个日子里，灯一面聆听公公教诲，一面忍不住期望公公将话题引到管家六身上。可公公始终不足她这一愿望，宁可不厌其烦地叨叨妈仁顺嫂，也决然不提管家六半个字，反倒让灯期望着的心一次次陷得更深，更黑。

　雪不是太厚，扫起来还算容易。跟心的暖和比起来，天气的寒冷却是一挡不住一，身上发着汗，手却冻得握不住扫帚。天尚未大亮，后院的下人像是才起，惊叹声里夹杂了对天爷的不满，下人们对扫雪的恐惧破坏了雪带给世界的瑞祥，灯忍不住叹了气，看来万物给人的感应原是不同的。放了扫帚，想进屋暖暖手。转身的一瞬，一个影子眼前一晃，倏地不见了。是从西厢房北面的墙上出去的。墙有些矮，中间还开了豁落，有一灯心里还念叨，这矮的墙很容易招来贼或什么，没想这阵就给碰上了。正要喊脑子里却忽地一悠，那影儿像是见过，瘦瘦的却透出机灵，越墙的功夫尤其了得。这么一怔便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抱了她的那位。

　奇怪，明明是在窑上的，咋能在院里呢？

　少灯便有了片刻的恍惚，暖手时不住再次细想，最后在心里肯定了，自己再笨还不至于将人认错，只是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越墙出去？纵是从窑上回来，也不至于连门也不敢走。

　这个上午便在不明不白的思想中过去。

　二拐子果真回来了。昨夜天落雪时摸黑进的村，没回家，也没想过进下河院，直接摸进中医李三慢的药铺。

　李三慢开药铺赚不到钱，又懒得租地种，便在药铺里设起了赌场，招惹二拐子之给他送银子。二拐子原本就染了这手，以前也偷偷摸摸的，有几个银子就去赌。窑上手闲了好几月，二拐子终于憋不住了，借窑头杨二差他下山背油打醋的空，趁机过把瘾。不料手臭得很，不到半夜身上的麻钱便输光了，二拐子想扳本，跟李三慢借了高利债，叫三遍时也全搭了进去。中医李三慢不让他出门，非让还钱。中医李三慢虽说是二拐子他亲叔，虽说抱给了舅家，但这血脉却抱不走。只是两人都没拿这层关系当回事，好像这血脉跟他们没关系。二拐子见了李三慢，一口一个中医，李三慢逢了二拐子，要么就唤拐子，要么，嘴里就变成屠夫家的。外人听了，更不敢拿他们当亲戚。好在日子是分开过的，亲戚不亲戚的，谁也不肯白给谁一把，该咋还咋，这样反倒痛快。二拐子好说歹说，就差跟李三慢翻脸了，中医李三慢才答应他出来借钱。二拐子上哪借钱去？想想弄不到钱，既跟李三慢扯不清，回去更没法跟杨二待，便心一横越进下河院，他知道天麻亮后仁顺嫂定在厨房里，便摸进去偷了母亲的钱疾疾离开。没想就那么巧，偏就叫扫雪的少灯给望见了。

　这阵他又在赌桌上搏上了。

　妈仁顺嫂发现屋里进了贼已是正午，攒了几月的工钱不翼而飞，令她惊恐万分，惶惶报了东家庄地。庄地刚刚从沟里回来，每逢落雪，他都要到沟里走一遭，四处转悠一会儿，看看沟里人家有没让雪倒屋的，那些新来户到底还需要添些什么。总之，转一趟心里才能踏实。一听妈仁顺嫂丢了工钱，庄地的眼立刻瞪了起来，难道这院里真有了贼？闷了会儿，他让妈仁顺嫂带路，亲自进耳房里查看。妈仁顺嫂将钱藏一只装满零碎的花瓶里，在堆着针头线脑的红木箱子里。箱子是东家庄地赏的，有些年成了。女人家，难免有些个秘密要藏起来，庄地遂将大房出嫁时陪过来的嫁妆红木箱子送了她。可也是怪，除了花瓶，别处居然一动未动。一定是家贼！东家庄地当下心里有了数，示意妈仁顺嫂不要声张。

　东家庄地寻着雪找脚踪时，却见院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哪还有个影子。

　他不声不张回到上房，心里，却存了不少纳闷，他确信这贼非同一般，脑子里瞬间也想起过二拐子，但又被他在窑上的事实否定了，那么便是院里的下人。东家庄地正在思忖怎么跟下人开口，媳妇灯忽然进来了。见公公愁眉不展，灯猜想一定跟那影子有关，大着胆一问，果然是这事，而且还偷了钱。灯佯做吃惊地表现了自己的气愤，借故离开上房，一进自个屋，便气气地诅咒起二拐子来。

　知道二拐子是妈仁顺嫂的儿子，是在她跟二拐子见面后不久一个夜里，那晚妈给命旺喂完药，坐在里屋跟她拉家常。妈仁顺嫂十六上嫁到沟里，男人青头是下河院的屠夫。青头是个一子打不出的闷罐子，脾气反倒倔得很，动不动就拿仁顺嫂出气。仁顺嫂稍敢出些不满就亮出刀子吓唬。青头猪宰得好，炕上那事儿也抓得紧，一天不做他就哼哼。仁顺嫂先是受不惯，常常设着法儿不让他得逞，后来他提着刀把仁顺嫂绑炕上，边做边唤，让你躲，躲了初一还能躲十五？仁顺嫂在他身子下完全没了做人的感觉，像一头等着挨宰的猪，除了恐怖就剩下等死。青头在二拐子四岁那年意外地吐血而死，死时他正在绑一头大花肥猪，出的血溅了大花猪一身。下人们认为他杀生太多，孽气太重，让阎王爷提前收走了。东家庄地倒显得大方，说他给下河院宰了一辈子猪，赏他一口松木棺材，还把仁顺嫂收进下河院。仁顺嫂那时刚刚小产，肚里的娃儿已有七个月，是她碰头抓脸往青头棺材上扑时不慎弄掉的。下河院三房松枝正好生下命旺，身子虚，没，她的正好派上用场。

　妈仁顺嫂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灯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到下河院做妈那年正好是灯现在的岁数，言语里不免多了份同病相怜的气息。灯却牢牢记住了青头死于意外吐血这个事实。当然对妈的不幸她也表示了适当的同情，她说，生成女人，只有嫁随嫁狗随狗。仁顺嫂马上表示响应，说，种不好庄稼是一年，嫁不好男人一辈子。少灯从妈仁顺嫂口里多多少少了解了些二拐子，但她的话总是闪烁其词，让灯摸不到底。

　关于二拐子和妈仁顺嫂，很长时间里都是少灯想解开的谜。她并不是执意要弄清妈仁顺嫂怎么就钻进了公公被窝，其实这事儿她说完也就扔了过去，不就一个被窝吗，爱钻钻去，总有钻不动那一天。这么想时她心里竟奇奇怪怪浮上一层对妈仁顺嫂的嫉妒，不过也是眨眼的事，她会很快用法儿将它下去。她要知道的是别的事，她相信掩藏在妈眼里的秘密远比跟公公睡觉多得多。

　可是妈仁顺嫂总是话刚开个头便惶惶地收了口，再问，她就死劲地摇头，咬住嘴，不说。

　包括二拐子，妈仁顺嫂也像有甚么忌讳似的，很少主动谈起她这个儿子。倒是打下人们嘴里，偶尔能拾些话把子。不过，听到的总是跟想要听的差得远，连那晚抱她下轿的正是二拐子这么重大的事，也是跟二拐子有了几次秘密来往后，才突然地从那双手上断定的。之前，她还常常夜半三更突然地醒来，抱住枕头，坐炕上怅想，那双手，到底是谁的呢？

　灯已经确信，二拐子从煤窑回来了。竟敢瞒我！她想起再三跟二拐子待过的话，一下山，无论有事没事，定要第一个想法子赶来见她，她心里急着哩。这屠夫家的，竟然这么快就敢撒谎！灯一气，竟也学下人们一样，骂二拐子屠夫家的。不行，我得找到他，得赶在公公知道真相前找见这挨刀的。她相信公公不会放过他，下河院历来的做法都是惩贼甚于惩娼。娼可以，可以捂，贼却不能。

　灯丢下手中的活计，只身出了大门。现在她在沟里已有不少眼线，那些得到过她恩惠的沟里女人早把她当成了贵人，隔空不隙就把秘密送到她耳里。一听灯打听二拐子，马上有人说出了地方，几个女人还亲自带她走进中医李三慢的药铺。

　二拐子没想到灯会找到他，一时傻了眼，嘴嗫嚅着，却说不出话。灯笑盈盈问，还玩？二拐子摇摇头，却不肯马上出来。他输红了眼，偷来的钱差不多又光了。灯看出他心思，冲中医李三慢说，他输了多少？李三慢报了数字，正好值一头牛。灯说，记我账上，把钱给他。中医李三慢犹豫着，不是他信不过灯，他舍不得把到手的钱拿出来。灯又说了遍，见李三慢吐着，她火了，一把掀翻牌桌，冲一同来的女人说，给我砸了这铺子。几个女人本就恨死了李三慢，屋里好不容易有个钱，眨眼间就让不争气的男人送到了这里，见有下河院的少撑，胆子立时壮了，瞬间工夫，李三慢的铺子就一片狼藉。中医李三慢气得嘴都歪了，瞪住灯，却不知说啥，他不可能扑上去打她，更不可能扯上嗓子骂她，他是中医，他要在下河院少面前保持良好的修养。正砸着，李三慢的老婆扑出来，这是一个刁蛮的女人，一扑出来便撕住灯，不叫人活呀，下河院要死人呀，天爷睁眼呀，让它断子绝孙呀…

　啪一声，一个嘴巴严严实实裹住了她的嘴，少灯眼里着火，她要教训这个不懂教养的女人。

　李三慢老婆挨了打，一时怔住，不过很快就又想起了撒野，她打算豁出去，锋利的指甲已瞅准目标，决心要烂掉下河院女人这张俏脸儿。在沟里，李三慢老婆是有名的母老虎，歪得很，谁家要是敢跟她吵嘴，三天三夜间能骂，骂得你一家老小出不了门。李三慢老婆刚要动手，同去的女人扑过来，拦将她抱住，一使劲就将母老虎摔倒了。她挣扎着还想起来，眼里是不甘心的屈辱，是鱼死网破的气概。灯不屑地望住她，她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女人，这种女人甭看外表凶，内心里却虚空得很。她轻笑了一声，用极轻蔑的口气说，就这么个又嫖又赌的烂货男人，你犯得着吗？这话像宰猪刀一样捅到李三慢老婆心上，她跳起来说，你血口人，我家三慢从来不嫖。

　是吗？灯从容地望了眼僵着的李三慢，盯住他老婆说，你去问问沙河沿上的小寡妇，她要是说没你再骂我不迟。说完拽了二拐子往出走，刚出李三慢院子，就听身后响起猪挨刀的声音。

　到了这份上，二拐子再也不敢撒谎，只能跟灯说实话。说完，垂下头，等着挨罚。少灯并没骂他，连怪都没怪一声，亲手倒杯水给他，说，玩了一夜，也该累了，喝口水。二拐子惊讶得不敢相信，但他确实渴了，玩了一宿，还没沾过个水渣子，端过杯子就灌，灌完，二拐子嘴一抹，一气就把南山煤窑的事说了。

　二拐子说的是南山窑头杨二跟管家六合伙偷着卖煤的事。

　南山煤窑是下河院最大的产业，比之菜子，它的地位更显重要。煤窑是庄地爷爷手上置下的产业，经过几代人努力，到现在已具相当规模。想当初，为这座黑金矿，庄氏三兄弟明里是合着劲，一个心儿往大里大里做，暗里，却又各怀心机，以至于后来闹出那么一档子惊天撼地的事，也让菜子沟下河院差点遭受灭门之灾。当然，这些事儿少灯还不知晓，中医爹跟她也没提过，中医爹跟他提的，是东家庄地手上修新巷的事，那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冲这一档子事，就没人敢小瞧东家庄地！它让下河院在沟里沟外同时发大财的若干家财主中一下突了出来，成了方园百里乃至在凉州城都能数得上名号的头家大院。下河院真正的威名，还是因了这座新巷。要知道，在险峻巍峨森林密布的南山老鹰沟里，挖那么一座新巷，怕是官府都少能做到。而下河院仅仅凭着东家庄地的智慧和一干人没命的苦干，花了三年时间就把它修成了。难怪当时的凉州府都要惊动，若不是沟路险要，土匪出没，加之南山更为崎岖，州官老爷一定是要坐了八抬大轿亲自上南山看看的。只可惜因了人手的缘故，下河院不得不把它交给杨二看管。早些年杨二还能按跟下河院议定的数目把银子拿来，这几年却借故老巷煤越来越少，花销大出煤少，将银子拖了又拖。东家庄地明知杨二跟他玩心眼却又想不出办法，谁让下河院人丁稀薄一代不如一代呢。

　少灯还未嫁到下河院便对南山煤窑充满了好奇，这都怪爹那份渲染。中医爹一说起南山煤窑，眼里都放出金子。他口若悬河，手舞足蹈，完全没了当中医时那份自持自重，情的样子能把灯吓着，莫不是中医爹吃了什么，忽然间癫狂了？按爹的说法，老巷非但煤没少反而正到了煤头上，收不来银子是有人借煤窑算计庄地，他们从巷上拿走的怕是比到东家庄地手里的多得多。少灯让二拐子留心的正是这事。

　自从少灯跟他做了安顿，二拐子便一个心讨好杨二，一个心盯着杨二，将他卖的煤一车不落记了下来。

　灯听完，没一丝吃惊的表情。事情早在她的料想中，只不过经二拐子一说，心里便不再抱侥幸罢了。她的难题同样在下河院没人。那么大一座窑，不是三两下就能把难心事儿解决掉的。这么想着，她的心暗下来，很暗，没来由就冲二拐子发起了脾气，你个断双手的，待的正事儿不做，赌，赌，你也不怕把命搭进去！

　二拐子正在激动处，少灯怔想的时候，他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盯在她身上。他是由不得自己，自打那个暗黑险的夜晚他的手窜过她的身子后，这身子，就一直藏在他心旮旯里，想撵也撵不走。二拐子撵过，真的撵过，一想她是下河院的少，他狂想着的心立马会涌上一层暗，比乌云暗，比南山的煤山还黑，那份暗是他一个下人的儿子不能承受的。二拐子在轿子里摸过不少新媳妇，在沟里也抓过不少女人的头，可那是闹着玩的，顶多也就图个开心，多少解解馋。但这身子，不一般，真不一般，具体哪儿不一般，嘴笨的二拐子说不出，但夜黑里睡在南山上他想得出。二拐子正咽着唾沫咂摸着，少灯的骂就出来了。

　二拐子抖了几抖，惶惶地把眼神收回去。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他说。

　量你也不敢！少灯跟了一句，就觉这阵儿发脾气有点早，不是时候，遂忍下火，道，你今儿个回去，天天下趟巷，挖煤的事要说也不难，赶年后能学到个啥地步跟我回个话。

　二拐子猛然抬起头，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路在前头摆着哩，想咋走你自个看着办。说完，少灯气气地掼了下火炉上的紫铜茶壶。

　我懂，我懂，少你放心，我这就回去，天天下趟巷。二拐子还想说，灯制止了。你把拿的钱放下，早上哪儿出这阵就从哪儿出，往后…那条路给你留着。

　这一句话，给了二拐子太多的东西。

　他来不及细品，忙忙放了钱，倒缩着出了门，哧溜一个影儿，从墙上消失了。

　灯这才去唤丫头葱儿，跟她说，你把这钱给妈，就说我在院里捡的。

　中医李三慢因二拐子输钱的事不仅让沟里几个女人砸了药铺，还让自家女人险些抓坏了下身。一听男人跟沙河沿的小寡妇不干净，狐臭女人立刻掉转目标，将恨发在自家男人身上。狐臭女人生来就一副悍相，她一身狐臭本来就弄得在沟里人面前抬不起头，人们见了她，三里的路上就能躲，现在又听说男人跟小寡妇有染，一下就觉活不成了。她疯狂地扑向发呆的男人，先是拿尖利的指甲抓他的脸，抓脸不过瘾，趁男人护脸的空儿，猛就撕住了下身。我叫你提上东西跑，你个长矛挑着剩下的，你个替死鬼家的！

　中医李三慢鬼哭狼嚎，他可以治得了一沟里女人的病，独独治不了狐臭女人这泼悍病。狐臭女人要是发起歹来，是能把他当虱子掐死的。她力气大，心狠，下手毒，总之，他不是对手。

　一场恶战结束后，李三慢在药铺里睡了五天，女人不管他吃不管他喝，说有本事这阵就提着烂东西搬沙河沿去，看那个货还要你不。中医李三慢连痛带气，差点一命呜呼。幸亏他有治跌打损伤的秘方，自个配了药，乘没人时偷偷下子，往命子上抹。

　要说狐臭女人也还心轻，没往要命处抓，只是在裆里猛抓猛撕一番，关键处还是手下留了情。

　伤痛刚刚松些，能下来走转了，李三慢就想找灯算账。不，这次他想直接找东家庄地。他倒要找老东西问问，他娶的是媳妇还是母夜叉，愿赌服输历来是赌场上的规矩，天经地义，凭啥她就要护着二拐子，还砸他的药铺？李三慢一瘸一拐到了下河院，正好碰上丫头葱儿，气恨恨问，你家干爷哩，我找他讨理！丫头葱儿一看是偷了煤的李中医，没好气地说，去了油坊。李三慢心想老东西走了，我就到西厢见母夜叉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后山抬来的老姑娘有多可恶。心里是恨着一股劲，半天腿却不动，转念又想，好男不跟女斗，我还是等老东西。遂掉转身子，一瘸一拐又往回走。拐过二拐子家门前时，隔着篱笆门猛就望见倒撅尻子填炕的妈仁顺嫂，那只肥硕滚圆的股立时满了他的眼。

　中医李三慢近来对仁顺嫂恨得很，他苦心熬制的中药刚刚让短命的命旺喝了两服，妈仁顺嫂却说，后山中医刘松柏把药给停了，不让喝。放！那天他就冲仁顺嫂这么骂。一定是这个婆子怕了，不帮他了，才编了这么个谎，还怪到中医刘松柏身上。想想，自个为了熬这中药，费了多大劲，药里可是有他自个都舍不得喝的鹿茸、羯羊鞭等名贵药材的。第三服他熬好，仁顺嫂死活不端，害得没办法，只好自个喝了。妈呀呀，那能叫药么？喝下去还不到一袋烟工夫，立时，下身像要爆烈一般，急得他当下就往沙河沿跑。那一夜，他都不知晓自个咋熬过来的，就听小寡妇杀猪似的叫喊，喊到后来，两眼翻白，四肢松软，直成了个死人。

　中医李三慢想到这，把新仇旧恨全就转到了院里填炕的仁顺嫂身上，若不是你这个祸害，她还能有闲工夫砸我药铺？若不是你生下个好吃懒做的二拐子，能把她招惹到我家去？这么想着，脚步子已到了院里。仁顺嫂听见响动，回身一看是他，拉下脸问，来了？李三慢没言声，径直进了她家堂屋。

　屋里冷灰死灶，更不像个过日子的。要是没这热炕，怕这一屋子的冷气能把房子冻烂。

　仁顺嫂跟进来，想不出李三慢是为啥事。他很少进这院的，就是他哥青头死了的那些个日子，他的脚步也没到过。

　人哩？李三慢问，口气跟喝叹牲口没甚两样。

　哪个人？妈仁顺嫂一脸的不解。

　你倒装得好，再问一遍，人哩？李三慢嘴里喝着，眼神却紧紧盯住仁顺嫂，不盯别处，专盯她因紧张或是害怕一抖儿一抖儿起伏的脯子。这一盯，李三慢改变主意了，决计放弃讨账，那账反正由下河院里的顶着，跑不掉，今儿这机会，可难得。这么一想，他变了目光，脑子里立刻浮出刚才巷子里看见的那肥硕滚圆的股。

　仁顺嫂怯憷憷的，李三慢不变目光，好歹她还能应服，一变，她就只有逃的份。没等她转过身子，李三慢一个斜扑扑过来，抱住了她。

　这是一个男人的身体，结实，有力，一抱住，她就挣弹不动了。

　这又是一个狼的身子，野蛮，无理，充斥了血腥。

　妈仁顺嫂吓得魂都没了。她知道李三慢对她心存不轨，但没想到他会在大白天冲她下手，她想喊，嘴却很快让李三慢堵住了，不是拿手，是拿嘴，一张臭烘烘的嘴。她躲，她趔，她想推开他，但哪能由得她。她越挣扎，李三慢越兴奋，口里，竟学东家庄地一样喊起了亲亲，小亲亲。

　妈仁顺嫂恨死了，羞死了，他可是她男人的弟弟呀，她的小叔子，她儿子的叔老子！

　放开，你放开呀，你个不要脸的——

　我就不要脸，你要脸，要脸咋还往老东西怀里钻。

　你嚼粪，放开！

　放，没那么容易，你乖乖儿听我的，不然，我把你跟老东西的丑事儿喊到沟里去。

　你喊啊，喊去啊，放开！

　仁顺嫂一张牙，就咬住了他，咬得他一声猛叫。这下，李三慢火了，怒了，他原想只要他抱住，她就会乖得像只猫，比沙河沿的小寡妇还乖，没想——

　啪啪！李三慢就瞅准她嘴巴来了两下，我叫你咬，你个属狗的，除了咬人，还学会啥？

　仁顺嫂还要骂，气急败坏的李三慢猛就抱起她，将她一抱子摔炕上，接着，他以非常利落的姿势跃上去，骑住她，左右开弓，又冲她脸上来了几下。

　这几下打得太猛，连惊带气的仁顺嫂哪还能经得住这几下打，立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身子里没了一点力气。

　李三慢连骂带叫，双手狼一样锐利地开始扒。妈仁顺嫂一开始还死命地护着，不让他解开衣扣，不让他碰到要命的地儿，后来，后来…

　这是一场几近生死的搏斗，这是一场旷持久的战争，这更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李三慢一看见那白生生的身子，一看见那颤丢丢的宝贝儿，就再也不管不顾了。他疯，他急，他就像要死一般地上去…

　好久好久，屋子里平息下来，仁顺嫂死过去一般，躺炕上一动不动。

　李三慢真是足极了，痛快极了，狐臭女人怕是死也想不到，她用力抓坏的身子，这么快就会派上用场，还是大用场，他终于把下河院东家庄地的女人给干了！

　他提上子，往外走，心里充满对下河院报复后的快，庄地，哈哈，我李三慢睡了你的女人，我李三慢睡了你的女人啊。

　香，真香，怪不得老东西这么馋，怪不得老东西一霸就是十几年！

　比狐臭女人，香百倍，香万倍。

　这一天妈仁顺嫂没去下河院，她在炕上一直躺到半夜，就那么躺着，李三慢走时咋，还是咋，连件遮羞的衣裳都没盖。

　到了这份上，还有啥羞呢？

　如果怕羞，她能活到现在？

　中间她想了好多，其中有她少时娘家的日子，花一般的日子，只是因了这菜子沟，因了这下河院，爹说这沟养人，这院富得很，就一门心思把她往沟里打发，往下河院打发。后来她想到男人青头，想到跟他五年的日子，想到那些个嗷嗷叫的夜晚，想到青头的死。

　她想起了儿子二拐子，这个四岁上就让男人丢下的娃，想起了她泪一把血一把把他往大里拉扯的日子。

　想起了东家庄地…

　惟独没想的，是死。

　这个沟里女人动不动就要想的字，她没想，真的没想。

　后来她起身，点灯，冲油灯下污渍一片自个说，你为啥要死！

　最后，她冲敞开着的门说，李三慢，我饶不了你！

　这个夜晚，少灯也没睡。

　天刚黑，公公便将她唤到了上房。白里公公其实哪儿也没去，就在院里。关于院里出贼的事，公公一连问过她几次，她都支支吾吾遮掩过去了。不过，公公并没打算真放过去。显然，公公不相信妈仁顺嫂的钱会是她捡的，更不会相信她难圆其说的说法。公公把脉捉到了她身上。

　到了上房，公公闷着个脸坐在上墙，一只手搭在琴桌上。

　爹，你找我？灯怯憷憷问。从公公脸上，她看到了不祥。

　公公没言声。

　默站半天，公公还是不言声，灯的腿有点软，有点站不住。

　正发怵间，公公咳嗽了一声，咳得很轻，灯听了，却打出一个冷战。

　我问你，南山煤窑的账，你动过？

　灯紧着的心，哗地就到了另一个方向。胆怯地抬起头，望住公公脸，坦白地嗯了一声。

　公公又是不言声。

　漫长的静，静得使人后心发麻，脊背出汗。

　南山煤窑的账她真是动过，大约四天前，趁公公睡着，她摸黑进了上房，偷偷拿了早就瞅好的账，溜回西厢。那一夜，她也是一眼没合。

　公公咋就突然给问起了这个？

　静中，公公的眼一直盯她脸上，她垂着头，还是能感觉出那目光，刀子似的目光，深不可测的目光。

　半晌，公公哦了一声，手从琴桌上拿下来，示意要抽烟。灯忙走过去，替公公点起了水烟。水烟咕嘟咕嘟的响中，公公、媳妇谁也不说话，就任那咕嘟声不停地响，一下，一下，能把人响烂。

　完了，足了，公公猛地搁下烟，理也不理她，腾地起身，走了。

　半天，院里响过来一声闷响，是公公关睡房门的声响。灯知道，公公要睡了。可，他把自个唤来，又问了半句话，扔这里，到底做甚？

　油灯扑儿扑儿的，映出她纳闷的脸。

　灯回到西厢时，已是后半夜。男人命旺抱着枕头，嘴里叼个猪泡，呼呼睡了。睡得很踏实。灯有气无力地在门框上靠了一会儿，走过去，掀起被窝，摸了一把，男人的下身硬着，烫手，却没。松下一口气，一软身子，倒在了炕上。

　月光明明的，打窗里泻进来，映得屋子一片懵懵。

　如果没猜错，公公是默许了她，就是说，公公把她扔上房里，是让她接着看，看所有的账，不只南山煤窑，还有油坊，还有水磨，还有院里的一应开销。

　可他咋又不明说？

　要是猜错呢？要是公公反其意而为之呢？幸好，自个啥也没看，啥也没动，就那么一直站着，实在站不住了，坐条凳上，坐到了现在。

　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公公的心思，实在难揣摩。

　后来，她索跳下来，穿上鞋，又往上房去。月儿淡下去，让一团云遮了，院里黑魆魆的，瘆人。灯步子迈得轻，迈得怯，生怕弄出响动，把自个先吓了。

　快出长廊时，突然看见一黑影儿，就在正院，就在上房门前。灯静住了，屏住气儿，细望。是公公，一看那影儿，就不会是别人，高高大大，一身威严。他也没睡，这深的夜，他立院中做甚？

　灯愣怔间，就见公公忽地跪下去，跪在了黑柱下，黑油油的柱子，一下就把公公的影儿给遮了。半天，公公一动不动，就那么跪着，跪在黑柱下，跪得神秘，跪得令人匪夷所思。

　院里似有响儿飘出，像是老鼠打的声息，窸窸窣窣，又像人挖什么的声音，哧儿哧儿的，像是用了不少力，却又小心得不敢弄出半点响。灯的心越发提得紧，吓得气都不敢出。公公这般神秘，在捣腾什么？那黑柱子下，到底藏着什么？

　片刻，公公又出现了，这次是弓着，手里像拿着什么，定是刚从柱底下取出的。他走过来，朝灯藏着的方向走，吓得灯魂都没了，要是让他撞见，这深更半夜的，咋个待？

　还好，公公走了几步，停下，停在院正中，那儿有棵树，一棵从南山移来的柏，虽是移来十几年，却一点不见长，却也不死，四季就那么泛着淡绿。公公在树前跪下去，跪得很虔诚，地上画了个圈，然后噗一声，手里的洋火着了，借着洋火蹿出的光亮，灯望见，公公手里拿的，是一道符。

　再回到西厢，灯说啥也睡不着了，大瞪着双眼，望住屋顶。

　这个夜晚公公的神秘举动，让她百思不得其解，黑柱，埋在地下的符，还有最后树下跳起的茔茔的鬼火，这一切到底为了甚，会不会跟自个有关？

　后山中医刘松柏终于配好方子，他专程去了趟凉州城，跟吴老中医商讨了一晚上。就在他打算配药的这天，菜子沟刚刚得了儿子的草绳男人找到他，先是道了谢，接着就把下河院少东家命旺的病症说了。

　草绳男人说，自打停了药，命旺的症状跟先前一样了，天天得，这阵连穿衣都不会，夜里还抽风，一就吐白沫，跟羊癲风似的，甚是吓人。

　中医刘松柏忙问，下面那物儿哩？男人有点害羞地挠挠头，说，倒把最要紧的给落了。下面倒是没返，次数少多了，几天一回，淌的不是太多，只是东西还天天硬。

　刘松柏心里说，不硬麻烦就大了。

　中医刘松柏客气地请草绳男人住下，好吃好喝招应了顿，吃得草绳男人甚是不好意思，一个劲说，你是我恩人哩，反倒让你招应我。说起来，刘松柏真是草绳家恩人，草绳男人也跟管家六一样，为生不下儿子的事急，草绳嫁过来好些年，连生了三个丫头，再要生不下带把儿的，怕又是一个断后鬼，让人骂断脊梁骨。不过，草绳男人信刘松柏，早在灯没出嫁以前，三天两头就往后山跑，来了就问药吃，刘松柏也是拿这事上了心，尽心尽意地调理。四次刚怀上，草绳男人又提着心来，左问右问，好像只要刘松柏说一句带把儿的，草绳肚里的就会变成带把儿的。中医刘松柏也真敢说，当下拍着脯说，这次要是有错，你把我的祖坟挖了。一句话吓得草绳男人再也不敢来了。若不是灯托他给爹暗中传话，悄悄往沟里送药，怕是这辈子，都不敢见中医刘松柏。担惊受怕过了几个月，没想，大雪落下的那个夜晚，草绳生了，一看，妈妈呀，差点没乐死！

　至此，草绳男人纵是跑断腿，心里，也不敢有半个怨字。他巴不得多找个机会答谢一下恩人哩。

　刘松柏没工夫跟他客套，连夜把药配好，这次是面子药，不用煎，开水冲服就行。次一早，跟草绳男人一一安顿了，才放心地让他走。

　按照吴老中医说，这病有两种可能。一是先天痴傻，加上肾虚，这病没救，淌死为止。再就是小时受过刺，吃了啥也说不定，这病能治，但很费心血，而且一定要把脉把准，把病人的口忌住，不该进的绝不能进。再者，老吴中医捻着胡须，半天沉道，你我都是为医的，说出来你也甭见怪，你得跟你姑娘安顿好，千万，千万…中医刘松柏连忙点头，再三说早就安顿好了，她不会不听。

　光听不中用，老吴中医忽然沉下脸，这号病，她得做足五年十年守活寡的准备！

　老吴中医话虽难听，但在理，中医刘松柏绝无半点计较。打内心里，他相信老吴中医说的后者。命旺三岁时他给把过脉，那时妹妹松枝还在，妹妹松枝也确曾把希望寄托到他身上，可惜了，妹妹松枝寿太短，要是她多活些时，命旺也不会成这样。按那时的气脉，命旺绝不是先天的，娃儿虽说三岁了还不说话，但气血两旺，不像先天有病。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娃小时受过刺，或是吃了不该吃的，而且吃的时绝不会短！

　中医刘松柏心里猛就掠过一道凉气。

　森森的下河院，再一次跳入他脑中，一想那深不可测的大院，一想院里那些个腥风血雨的事，中医刘松柏的心简直要让黑腾腾的云给住。

　当夜，少灯就收到爹的药，她把爹捎来的话一一记住了。草绳男人说完，深深叹了口气，顺着草园子后墙快快消失了，灯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心里，竟比白里重了许多。刚摸进车门，头就撞上出门寻她的妈仁顺嫂。

　妈仁顺嫂是奉了东家庄地的命四下寻她的。自打被中医李三慢夺了身子后，妈仁顺嫂变了个人，整里乌着个脸，一句话不说，就算见了东家庄地，也打不起精神。东家庄地先是以为她染了啥疾，还好心好意跟她问寒嘘暖，没料她几子打不出一个，把东家庄地惹恼了，也给惹急了。教训道，瞅瞅你那死相，贼偷了，强盗抢了？脸拉二尺长，给谁看？我见不得人给我墩脸子！妈仁顺嫂一难过，没头没脑就说，嫌我脸子难看你给剁了，砍了，我倒舒服些，就怕你也嫌脏，不剁哩。东家庄地听得一阵雾，却又分明感觉这话里有话，再问，妈仁顺嫂就咬住嘴，死活不吐一个字，只是个哭。

　东家庄地啥没经见过，一看妈仁顺嫂反常到这个份，就知遇了不寻常的事，但他把疑惑心里，嘴上，仍就该骂骂该暖暖，跟平没两样，背后，却在悄悄留意。

　东家庄地是到西厢去看儿子命旺时发现屋里没人的，白里他忙，没顾上看，本来他都坐在了上房里，想把过年的事及早打理一下，这都眼看着要进腊月门了，年货的事还没顾上往脑子里去。股还没坐稳，忽地又想起儿子命旺，这才踩着黑过来，一进屋，见四下空的，没个人影，放开了眼睛找，命旺也不见，急了，冲正院里就喊，人呢，人死哪儿去了？妈仁顺嫂和丫头葱儿闻声跑来，就见东家庄地正倒撅尻子，在箱子底下扒拉。少灯的两只陪嫁箱子本是拿条凳支起的，下面二尺高的空闲地儿正好用来放杂物，没想少东家命旺给钻了进去，手里抱个猪泡，得津津有味。

　妈仁顺嫂还没说完，少灯吓得早已面无血，出门时她还特意给命旺多了被窝，怕他冻着，没想…

　快，快走呀，还愣着做甚？妈仁顺嫂喊。灯刚要拔腿，忽又记起怀里揣的中药，忙说，你头里走，我这就跟来。妈仁顺嫂正疑惑，少灯一闪身没了影。她心里也恨恨的，是对那猪泡的恨。怪不得这么长日子不让她陪睡，还以为她舍得自个了，还以为…谁知，她会想出这么损的招儿！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西厢，东家庄地的脸早已气成一片血紫，声音更是骂得雷吼。野掉了，反掉了，跟我唱上空城计了！灯忙赔着不是，快快夺命旺手里的猪泡。滚开！东家庄地一把撕过儿媳，将她摔到了炕下，眼，瞪住妈仁顺嫂跟丫头葱儿，说，哪儿来的！

　妈仁顺嫂‮腿双‬抖着，她哪晓得哪儿来的，自个还不知找谁问个明白呢，一见命旺拿这脏的东西当头，就觉有人拿她当猪哩，不，猪都不如。她一对大命旺的白生生的子，如今竟比不了臭气熏天的猪泡，心里这苦，哗就出来了。没容东家庄地再问，忽地就梗起脖子，冲庄地喝，我长的，我偷的，我拿来害你儿子的！

　这话了得！这是一个下人跟东家说的么？这院里的人，哪里听过这样冲撞东家的话！怕是整条沟，不，沟里沟外，怕是除了土匪，没谁敢跟东家庄地这样讲话！

　啪！东家庄地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就冲妈仁顺嫂搧去，这一巴掌搧的，真可谓惊天动地！

　屋里的四个人，都让这一巴掌给吓住了。包括炕上的命旺，一时也吓得忘了猪泡，傻傻地盯住自个的爹，拿他当怪兽看。

　灯脸上哪儿还有一点血，惨白着脸，哆嗦在那，半天，扑通一声，给公公跪下了。

　就在灯开口讲话的空，吓呆了的丫头葱儿忽地醒过神，一抱子抱住庄地，跪在他脚下，泪溢满面说，爷爷，是我不好，是丫头葱儿打后院拿来玩的，没想，没想…

　滚！东家庄地一脚踹开葱儿，气急败坏地出去了。

　屋子里霎时没了声。

　好久，妈仁顺嫂捂着一张红肿的脸出去后，少灯猛地抱了丫头葱儿，噎得说不出话。

　猪泡的事给了东家庄地致命一击，使得他对儿媳妇已经拥有的那点儿好感和信任瞬间瓦解，支离破碎，再也寻不见半点影子。尽管丫头葱儿巧妙地用眼泪和灵把事情遮掩了过去，但精明的庄地哪能就那么容易上当呢？内心里他是决然不肯放过这件有辱他庄家尊严的事，面子上，他还是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将丫头葱儿教训了一顿，宣布此事到此为止。那只猪泡，也被他亲手扔到了沙河里，望着随河水远去的晃晃悠悠的那个物件，东家庄地觉得扔进沙河的，怕绝不是一只猪泡。

　下河院的空气因为一只猪泡，忽然就变得有些紧，有些怪。下人们发现，妈仁顺嫂的脸是越来越，越来越没活气了。少灯再到了后院，声音也远不如以前那么敞亮，那么明快，而且，她的脚步，是轻易不送到后院来了。

　少东家命旺的病却突然间出现反弹，连续三夜，他都发着高烧，脸色血紫，浑身烫得能吓死人。有两夜他甚至连撕带咬，狗一样扯开了少灯的衣裳，少灯像木头一样，也不躲，也不避，任男人在她身上使了劲的抓挠。后来是妈仁顺嫂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抱过他，连唱曲儿带喂，才将他不明不白的火给平息下去。

　妈仁顺嫂再次拐弯抹角提醒少灯，管家六并不是一条平处卧的狗，已是若干天后。关于猪泡的事已在院里淡了下去，接踵而来的一大片杂乱事让谁也无法把心思纠到一件不痛快的事上，更多的不痛快等着他们哩。期间沟里又落下一场雪，这场雪落得短促，但落地上的厚度一点不比前几场逊。东家庄地顾不得雪厚路滑，连着去了几趟油坊，这一天回来，突然把自个关在了上房，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夜很黑了他还在里面，不让点灯，不让人进出，就连丫头葱儿也不让。他孤鬼一样困在里面的怪异举动吓坏了少灯，打后晌起，少灯就站在了院中，眼睛一刻不离地盯住上房，两只藏在羊皮围脖里的耳朵竖了又竖，生怕漏掉一点儿动静。夜都这深了，上房里还是不传出一点能供人判断的动静，院里院外寂得要死。

　妈仁顺嫂忙完手里的活，悄悄迈过步子来，立在了少灯身后。东家庄地神秘的举动同样令她不安，后晌做饭时接连打碎两个碗，这阵儿心里还怦怦跳。

　妈仁顺嫂本是想劝劝灯的，做事千万别太离谱，舍不得子固然让人理解，但拿个猪泡哄骗男人，这样的举动实在不是女人家该有的，况且一个子有啥舍不得？嫁了男人，甭说子，命都是他的，甭看着你那俩疙瘩现在还值钱，过不了三五年，怕是连猪泡都不如，想给他摸他还嫌手累哩。拿上下河院这样的财势，只要他想摸，沟里沟外有的是子。不过这些话只在她心里转了一个圈，便让她一口啐掉了。凭啥要说给她，不让摸才好，有本事你就再弄一个猪泡！少灯倒是没再弄猪泡，妈仁顺嫂那对白生生的子便再次成了少东家命旺夜夜离不开的宝贝。

　妈仁顺嫂对此感到开心，就跟上次丢钱一样，有种失而复得的快乐。这样，她的那个神秘的动作便又在少东家命旺身上施展了，这是一个近乎魔法的阴暗动作，只要妈仁顺嫂一咬牙齿，手里暗暗用上一股劲，少东家命旺的身子便又很快虚起来。

　少灯对此却浑然无知。

　妈仁顺嫂立在灯身后，脑子里是一些稀儿怪儿的想法，这想法跟她在下河院的处境有关，处境变化，想法也变化。这阵，觉得心思又有点贴着灯了。

　大凡这院的长工或是下人，要想活得相对滋润，就得不停地拥有想法，不停地调整跟主人家的关系，这是一种极隐秘的调整，不能让主人家看出一丝儿的破绽，更不能让外人起疑心。包括小小年纪的丫头葱儿，如今也学会了这招，要不，她才不愿冒那么险承认猪泡是自个拿来的呢。一个丫头家，有拿那东西玩的么？比之管家六，妈仁顺嫂这点上做得要好，好得多。

　妈仁顺嫂去西厢拿了件羊皮袄，轻轻裹在少灯身上。灯回头望了一眼，眼里有丝感激。

　上房还是没一丝儿声息。

　少灯和妈仁顺嫂不顾冰天雪地瑟立在黑夜中的举动最终惹恼了东家庄地，他将她们臭骂一顿，撵回了西厢。

　一进屋，少灯就说，准是管家六，不定又在油坊捣啥鬼呢。

　妈仁顺嫂接过衣裳，边往整齐里叠边说，东家接二连三往油坊跑，八成今年这油，味道不好哩。

　你说甚？少灯突地盯住妈仁顺嫂，觉得她话里有话。

　妈仁顺嫂这才将沟里人的闲言碎语说出来这些年，沟里吃的清油味儿一年不如一年，不是辣就是糗，跟老管家和福手上的清油没法比。说到后来，妈仁顺嫂叹口气，故意提紧了声音说，少，不是我多嘴，管家六这人，着哩，少还是多提防着点。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睡死的命旺忽然醒了，一看炕上坐着妈，一头砸过来，嘴就往子上拱。妈仁顺嫂边解怀边说，你看他馋的，还像小时候哩。说着转向命旺，搂了他头，亲昵地唤，乖，甭急，妈给你吃，快吃住，哦…少灯身子猛颤了下，就觉有一股腾起，怕妈仁顺嫂看见，忙忙奔了里屋。

　灯刚进里屋，仁顺嫂抱着命旺的手忽就忙了起来，很隐蔽，很歹毒。少东家命旺立刻两眼放光，浑身搐，若不是嘴让大子牢牢堵着，怕是要喊出声哩。

　一股白白的东西出来，了妈仁顺嫂一手。

　直到妈走，少灯都没敢打里屋出来，妈仁顺嫂将子进男人命旺嘴里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见，那白生生的子上，又多出两个鲜亮的牙印。

　她想起公公那口略带烟黄的好牙来。

　这夜，少灯忍不住难受，火烧火燎的，睡不着，抱着身子坐起来，咬住牙儿等天亮。有几次，脑子里晃儿晃儿地泛出二拐子轿里摸她的那只手，晃得她身上由不住地一次次。后来，后来竟想起妈仁顺嫂跟公公来。

　她是亲眼看见过公公跟妈仁顺嫂做那事儿的。那是在发现管家六偷窥后不久，有天夜里，实在睡不着，就鬼使神差地挪了脚步去。本来也不是成心想偷看，就是想去听一听，或者，就那么站院里，长廊下，让风平息一下她身上的火。没料，脚步子一迈出西厢，就由不得她，不去都不行。心也跟着跳成一团。

　灯摸到上房，听见睡屋果真有说话声，但听不清，很浑浊，便疾步挪到六站过的地方，这时她便听到睡屋传出妈仁顺嫂的呻，很轻，但很紧，灯忍不住一阵心悸，想走开，腿却牢牢地让声音拴住了，怎么也迈不动。后来便学管家六搬过新做的梯子，爬了上去。

　屋里的一切瞬间捉住她的眼睛，炕上疯动的人儿让她全身痉挛，油灯下大片的粉白令她气得难以呼吸，心紧得几乎要晕眩过去，好几次险些从梯子上掉下来。按说这样的举动绝不是中医世家的女子所能为的，但少灯偏是中了魔似的舍不得走开。公公趴在妈身上羊癫风似的颤抖让她闷气短而又兴奋异常，不仅不觉恶心反在心里生出一份对妈仁顺嫂的忌妒。

　…

　次她在上房见了公公，不住想起他夜里抖颤的样，脸颊顿时飞红，努力平静住自己近乎罪恶的心，跟公公说完事便逃了出来，惹得公公拿眼怪怪地盯了她影子好久。

　这阵想起妈仁顺嫂粉白的大上新添的牙印，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想象，放开了一阵猛想，直把自己想得下面一片洇，才紧紧抱住枕头叹出一口浓浓的伤感。

　这之后，她的梦境便丰富起来，老是梦见跟男人命旺抱炕上发羊癫风似的颤，颤抖过后，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从她身上扬起脸的男人不是命旺而是下人二拐子，二拐子眼里不再有平见了她的胆怯和卑微，火热的目光能把她烧死。有一天她竟梦见跟公公庄地抖在炕上，哎呀呀，羞死个人。公公糙的脸扎得她皮肤却很麻酥，正待她要时公公却从她身上惊下身子，仓皇而逃。种种怪梦折腾得她夜里不敢睡觉，不敢扬起脸看院里任何男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