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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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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到省城,黎江北就听到了孔庆云出事的消息。

 消息不是舒伯杨告诉他的,那天舒伯杨本打算直接接他去省政协,半路上突然接到电话,说是政府这边有个临时会议,让他去参加,舒伯杨只好遗憾地将他送回家,临分手时,舒伯杨叮嘱道:“这两天哪儿也别去,等我电话。”

 舒伯杨的电话没等来,却等来孔庆云被带走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黎江北猛地从椅子弹起,他的动作吓坏了陈小染。自从校长被带走,陈小染整天处在惶惶不安中。好不容易等到黎江北回来,他就急忙赶来汇报了。

 “黎教授,现在江大哄哄的,都在看校长的笑话,我都不知道该去找谁。”陈小染哭丧着脸,这些天,他在江大格外孤独,看见谁都觉得是在嘲笑他。陈小染毕业于华东师大,后来考取江北大学教育学系研究生,也是黎江北的弟子。黎江北原来想将他留下来给自己当助手,不料孔庆云看中了他,愣是将他调到了校长办公室。孔庆云竞选校长成功,陈小染也前进一步,他现在是校办教育科科长兼校长秘书。孔庆云一出事,他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

 黎江北没理会陈小染,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他还处在震惊中,醒不过神。过了好长一会儿,黎江北才说:“小染,我问你,校长最近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陈小染摇摇头,说完不放心,又把出事前几天的情况仔细回想了一遍,最后确定地说:“校长最近一直在忙搬迁的事,这方面从没透过半个字。”

 “他是没听到风声还是…”黎江北像是在问自己。

 “校长绝对不知情,这点我能肯定。那天我也在场,看见纪委的人,校长自己先就愣了。”

 到底怎么回事?黎江北愈发纳闷,难道庆云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不可能,纪委不是铁打的桶,就算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再好,这种事也不会漏不出消息。或者是庆云知道,只是瞒着他们?

 黎江北正想着,陈小染又说:“黎教授,这次真的没一点消息,就连夏老也被蒙在了鼓里。”

 夏老?黎江北心里一亮,连忙问:“这两天,你去过夏老那儿吗?”

 陈小染再次摇头,这两天,他担心纪委会随时找他,吓得哪儿也不敢去。今天他是给自己壮了好几次胆,才到黎江北这儿来。

 黎江北有些灰心,本来还想从陈小染嘴里了解点夏老的态度,陈小染这一摇头,他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你先回去吧,这事儿容我想想。”黎江北无奈地说。他心里尽管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但人真的被带走了,这是事实。黎江北不得不慎重。联想到去年城市学院院长被带走的事,黎江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冲动,事态没有明朗以前,切不可感情用事!

 去年城市学院院长被纪委带走,黎江北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当时他听信院长家属及学院个别领导的话,在案件还处于保密阶段时,就带人为该院长请愿。结果后来查明,该院长以十分隐蔽的手段,先后贪污公款五百多万,以联合办学和委培名义,为六百多名公职人员伪造假档案,变相出售文凭,收受贿赂一百多万,而且还在私底下养着小情人。不仅如此,他还长期对该院一名女教师进行扰。等真相大白后,黎江北后悔不已。后来他向校委、厅组做了深刻检查,承认自己感情用事,缺少理性。这事儿对他影响很大,本来他是政协常委候选对象,就因这件事,政协不得不重新考虑,最后才将孔庆云补充到常委。

 等到第三天,舒伯杨打电话让他过去。黎江北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试探地问了一句:“不可能吧?”

 舒伯杨的心情也分外沉重,他跟孔庆云算得上至,出了这样的事儿,他脑子里也有些转不过弯来。

 “我也希望这事不可能,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舒伯杨说。

 “庆云同志我了解,他怎么会?”两天过去了,黎江北还是不相信孔庆云会搞腐败,他怀疑这里面有别的名堂。这两天他反复地想,越想越觉得庆云遭暗算的可能大。

 舒伯杨却不敢跟他抱同样的想法,毕竟,他是政协秘书长,他找黎江北是有重要工作谈。

 “黎委员,江大发生这样的事儿,让太多的人震惊,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更大难度。江大是我省高校界一艘巨舰,在全国排名第11位,是教育部今年确定的重点教学改革单位,也是全国政协要调研的重点院校之一。这个节骨眼上,孔庆云同志却…”舒伯杨本来是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在说话,说到这儿,嗓子一哽,说不下去了。

 黎江北没有心思听这些,江北大学到底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他现在只想知道,孔庆云校长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为什么纪委要在这种时候将他带走?

 “能透得详细一点吗?”他求助似的盯住舒伯杨。

 舒伯杨轻轻摇头。省委已经作出重要指示,关于江北大学校长孔庆云涉案一事,目前属于严格保密阶段,消息控制得十分紧,除了具体参与案件的几个人,外人很难打听到。再说,作为秘书长,他也不能打听,这是原则的问题。可黎江北问得如此恳切,他又不能拒绝得太硬。

 “江北,这事儿能不能不谈?”他也用同样恳切的态度问。

 黎江北看着舒伯杨的脸,沉默了好长一阵儿,才道:“好吧,谈工作吧。”

 “江北啊,这次你参加调研组,可是费了一番周折的,你也知道,你提交给全国政协的那份提案,高层很重视,也正是因为这点,我才执意让你到调研组来。这些年,你为政协的调研做了很多工作,特别是高校教育及改革方面,你的提案总是能引起很大反响。不过江北,这次调研不同往常,这次是全国政协的重点调研项目,是为两会做准备的。”

 黎江北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舒伯杨这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还有与身份同在的责任。舒伯杨说的那份提案,是节前他跟金江教育界几个委员联手提的,内容就是对江北高教的成果重新评估,特别是扩招以来出现的诸多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里面还对省上兴建的闸北高教新村提出质疑,特别是围绕闸北高教新村引起的新一轮高教投资热,他们提出了与省政府截然不同的观点。这份提案被省政协称为“高教一号案”收到提案后,政协迟迟不表态,后来黎江北找到省府周正群那儿,周正群也不表态,激动之下,他跟三个委员直接去找省委书记庞彬来,在庞书记的过问下,这份提案才转到有关部门,并按程序上报了全国政协。但是时至今,关于这份提案,私下议论的多,正式答复的文字,黎江北却还没收到。

 当时去见庞书记的三个委员当中,就有孔庆云。

 “江北,过几天调研组就要到了,这次任务艰巨,困难重重,你一定要把委员们的心声反映到中央,要配合调研组,拿出最有说服力的报告。”说到这儿,舒伯杨停下来,直视了黎江北片刻,然后轻声道:“懂我的意思吗?”

 从这句话里,黎江北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忽然明白,今天舒伯杨找他,不只是代表政协这个组织,更多的,怕是在替委员们跟他谈心。他的心里涌上一层热,这些年,他在江北委员们当中,向来是一个热点人物,也是一个核心人物,这核心不是靠权力形成的,而是靠他的热情,还有思想。

 他郑重地看着舒伯杨,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跟舒伯杨告别后,黎江北并没回学校,自从他辞去江北大学教育学院院长,除了上课或开会,他就很少到学校去。为方便工作,江北大学提出在校外给他租几间办公室,黎江北拒绝了,他一个人住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子和孩子都不在内地,正好可以用来办公。平,他的几个助手都在他家办公。

 回到家中,助手小苏说,他博客上有几条留言,请他看看。

 黎江北是江北大学第一位公开自己博客的教授,在金江市,政协委员公开自己的博客,征求民声民意,在博客上跟群众交流,黎江北也是第一人。不少新闻媒体还报道过此事,说他开了一个好头,这样才能让人们更广泛地了解与参与政治决策。当然,也有不少批评意见,有人说他哗众取宠,有人嘲笑他作秀,想借此炒作自己。黎江北不为所动,他始终认为,利用网络快捷、方便、能听到真话的优势,可以使自己更好地跟百姓联络与交流,更广泛地了解民心民意。

 “网络时代宽松的利益表达,将催生民意型决策时代的来临。”这是他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的坦言。

 黎江北打开电脑,登录到自己的博客,果然见博客上新增了不少留言和评论,浏览一遍,其中两条引起他的重视。

 一条是网名叫“路透社”的留下的,这位网友口气很不友好,他责问黎江北:“政协委员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对身边的腐败视而不见?江大作为中华名校,岂能容腐败分子掌舵!”

 另一条是名叫“水晶鱼”的网友留下的:“校方恶意关停网站,用意何在?校长神秘失踪,官方应对全校师生有个代,是白是黑,让全校师生评说!”

 黎江北反复揣摩这两条留言,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声音,说明目前为止,校内对孔庆云出事有不同的看法。校方紧急关停网站的事他已听说,据说就是这个“路透社”把不该发的消息发了上去,有人怕江大出现混乱,紧急通知校方暂时关闭了网站。

 黎江北忽然想到,这个“路透社”到底是谁,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得知孔庆云被调查的事?还有,他怎么敢断言孔庆云是腐败分子?

 这事非常蹊跷,黎江北一时也不好揣测。不过他发现,常来他博客遛圈儿的“西拉里”和“天行健”已经有好几天没在他博客上踩下脚印了。

 “这个‘路透社’,你们了解吗?”黎江北问几个助手。

 几个年轻的助手摇头,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小苏突然说:“我查过这人的IP,他就在江大。”

 “是吗?”黎江北问了一句,没等小苏回答,他便离开电脑。小苏见他对此人并不是太上心,便也没多说话,忙自己的事去了。黎江北来到书房,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望向窗外。窗外景很美,四月的金江,到处争奇斗,空气更是清得叫人陶醉。

 望着望着,黎江北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金江的天气就像俏佳人的脸,说变就变,上课前还晴空万里,一节课上完,外面竟是霾密布,大雨倾盆。

 夏可可走出教学楼,往花坛那边的二号楼走去,学生会在那里办公。

 “可可。”有人在后面叫她。

 夏可可停下脚步,扭头一看是曹媛媛,外语系三年级的学生,人称系花。在刚刚结束的学生会竞选中,曹媛媛击败十多位美女帅哥,成为学生会新一届网络部部长。

 “找我有事?”夏可可问。

 曹媛媛紧赶几步,来到夏可可面前,抹一下脸上的雨水,悄声道:“请愿书我打印好了,什么时候去找强部长?”

 强部长就是那位总也不讨夏可可和周健行他们喜欢的宣传部部长,在江大,校办网站还有几个论坛归校方宣传部管。

 “什么请愿书,你别说!”夏可可忽然下脸,审问似的提醒曹媛媛。曹媛媛吐了下舌头,一双杏眼扑闪了几下,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把你的批评给忘了,应该叫报告。”

 夏可可没有心情跟曹媛媛说笑,其实在私下,她也管这些东西叫请愿书。但她现在是学生会主席,说话办事得讲原则。

 “这事先放一放,等我跟周健行碰过头再说。”

 “你们两个还要碰头啊?”曹媛媛故作惊讶道,她的脸上染满坏笑,说出的话更是不怀好意。

 夏可可没理她,她知道曹媛媛对周健行有意思,所以拼命往学生会挤,一半目的,就是为了周健行。她还听说,曹媛媛为追求周健行,有过两天不吃饭的伟大纪录,她还一夜间在自己的博客上贴出12首情诗,都是写给周健行的,写得很麻,可惜周健行不理她。

 曹媛媛还站在那里,夏可可已掉头走了。一会儿工夫,曹媛媛的衣裙已被淋。曹媛媛向来在穿着上很讲究,她母亲开着金江最有名的时装店,她总有穿不完的时尚衣服,可惜今天穿的这件有点透,也过于前卫,这阵儿一淋雨,衣服便紧贴在了身上,她骄人的曲线真地显了出来,怪不得身边一下多了那么多男生。

 “狼!”曹媛媛骂了一声,红着脸朝夏可可追去,刚到跟前,就听夏可可说:“把你的嘴给我漂过来!”

 曹媛媛呀了一声,这张可是她花一千多元漂的。有次陪母亲去美容院,母亲漂了,曹媛媛觉得蛮好看,第二天便逃课溜到那家美容院,忍受了好几个小时的疼痛,才漂了这张。没想这张嘴害了她,不仅周健行不喜欢,骂她涂了一张乌鸦嘴,夏可可更是不欣赏,非要她再漂过来。

 眉不让绣,脐装不许穿,也不让漂,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进学生会呢!曹媛媛心里抱怨着,把要说的正事给忘了,等反应过来,夏可可早已进了二号楼。

 “老太婆!”曹媛媛嘀咕了一句,满心不悦地朝公寓走去。

 夏可可走进学生会办公室,周健行正在跟几个部下神吹。在学生会,吹牛是周健行的强项,别看他平不爱说话,那是装的,一旦在他的王国,在学生会这块天地,周健行的真面目就会显出来。这阵儿,他正在跟几位学弟吹海军陆战队的事,周健行有个叔叔在部队,听说就是海军陆战队的指挥官,他便以此为资本,经常拿那些道听途说或网上查来的消息蒙学弟,你还别说,这家伙仗着有一张好嘴巴,还真能把假的吹成真的。那几个学弟听得正入神,夏可可进来他们都没察觉,等她重重地将资料袋掼在桌子上,几个人才醒过神来。

 “你来了,主席阁下。”周健行忙嬉笑着问。

 夏可可没理周健行,这些日子她谁也懒得理。父亲的事不想不可能,一想又弄得心情更沉。昨天她刚跟姥爷保证过,绝对不会因父亲的事影响学习,更不会把学生会的工作落下,她要对得起自己,更不能辜负父亲对她的期望。

 “主席,校办安排的演讲比赛各项事宜已落实,就等你去检查。”学生会宣传部部长说。

 “我没工夫,你自己去检查。”

 宣传部部长讨了没趣,转身朝自己的桌子边走去。夏可可瞪着周健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开心点,别老拿冷脸子吓他们。”周健行走过来悄声道。见夏可可眉头还是蹙在一起,他又说:“晚饭别在食堂吃,我请客。”

 看着他满是讨好的脸,夏可可的心忽然一松:“你跟我来。”

 等走进夏可可的办公室,周健行脸上就多出一份沉重,他想问,校长的事到底有没有消息,又怕问了会惹得可可更加不开心,索乖乖地站在桌子边,摆出一副挨训的架势。

 “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夏可可没心思跟他开玩笑,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事?”周健行脸上立刻出一层喜悦,夏可可终于主动跟他说话了,而且有事求他!

 “你替我查查,这个‘路透社’到底是何方高人?”

 一听夏可可这么说,周健行脸一暗,不过他还是积极地说:“我正在查,这家伙隐蔽得很,虽然知道他就在校园,但让他现身,还真是有难度。”

 “不管多难,都要查到,而且要快。”夏可可说完,又觉得口气硬了点,转而柔声问道“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遵命!”周健行啪地收起双脚,摆了个立正姿势。

 夏可可没被他逗笑,周健行好失望,也感觉滑稽,自己什么时候在女孩子面前变得这样傻帽儿了?

 “还有,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私事,别让其他人知道。”夏可可说完,就急着往外走。周健行拦住她:“大雨天的,你要去哪儿?晚饭说好了我请客,麦当劳还是肯德基,你说。”

 “我没胃口。”夏可可丢下一句,也不管周健行怎么想,脚步匆匆地离开学生会,往楼下去。周健行心里一凉,他咋这么没出息啊?听见脚步声远去,周健行一跺脚,冲办公室几个学弟喊:“晚上公不离婆火锅,谁去?”

 几个学弟一听他要放血,当下兴奋得发出一片大叫。

 周健行他们迈着大步往火锅店去的时候,夏可可淋着雨回到了姥爷家。自从父亲被带走,夏可可就再也没在学校住过,无论多忙,她还是坚持回姥爷家住。

 夏可可怕姥爷孤单,也怕姥爷承受不住打击,更重要的是,在姥爷家,她能跟母亲和姥爷一同想办法,比起一个人闷在学校,在家里的感受好多了。

 母亲正在做饭,听见门响,问道:“是可可吗?”母亲这些天憔悴多了,尽管她故作坚强,但那份憔悴是掩饰不住的,夏可可甚至从声音里就能感觉出。她走过去说:“妈妈,我回来了。”母亲像是哭过,眼睛红红的。“妈—”可可叫了一声,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要。她爱母亲,爱这个家,她从没想过有一天暴风雨会降临到她家,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先去看会儿电视,饭马上就好。”夏雨强撑笑脸,她不愿在女儿面前把脆弱显出来。就在这时候,姥爷在书房叫她了。夏可可离开厨房,来到姥爷身边,姥爷正在练字,她真是服了姥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急不慌,还能专下心来练字。

 “怎么样,新官上任,火烧起来没?”夏闻天放下笔,笑着问夏可可。

 “还行。”夏可可勉强回答。夏闻天笑了笑:“还行是什么话,可可,你这个学生会主席一定要当好,不能让姥爷失望。”

 “姥爷!”夏可可有些忍不住了“你真是能耐得住啊—”

 “又来了不是,昨天刚表过态,今天就又给忘了?”

 夏闻天收拾起笔砚,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见夏可可像煞有介事绷着个脸,夏闻天收起笑容:“耐不住怎么办,你让姥爷去闹,去吵,去找他们要人?”

 “那也得打听他们到底把爸爸带到了哪儿,会不会真的有事?”

 “可可!”夏闻天猛然抬高声音“我再三说过,这事不要你心,怎么又分心了?”

 “他是我爸爸!”

 “你爸爸怎么了,犯了错误一样得接受处罚!”

 “什么…你是说,他…真的有罪?”夏可可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弄了半天,原来姥爷也是这么想的。她的身子战栗着,像是要倒下去。联想到学校听来的那些可怕传闻,她似乎觉得,父亲真就回不来了。

 夏闻天见外孙女吓成这样,忙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有罪了,他有没有罪,不是姥爷说的。”

 “那…”夏可可抖着嘴,不敢问下去。

 “走,先吃饭。”

 “我不吃!”

 “不吃就饿着。”夏闻天也生了气。夏雨赶忙走过来,硬将可可拉到饭桌上。

 这顿饭吃得极不痛快。

 吃过饭,夏闻天将她们母女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说:“出了这样的事,大家的心情都一样,我也盼着他早点把事情说清楚,尽快回来。但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他的事情很复杂,怕是一天两天说不清。我们这个家庭也不允许他犯错误,如果他真的有罪,就应该接受惩罚,这点上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当然,有没有罪,不是哪个人能定得了的,得等组织最后下结论。”见母女俩脸色紧张,夏闻天又说:“我说这些,并不是意味着他真有罪,不管怎样,你们不能消沉,不能坐等消息。一句话,该干什么干什么。从今天起,家里不许谈他的事,这是原则,记住了吗?”

 母女俩谁也没反应,感觉夏闻天这番话有些怪,他怎么突然这样说呢?这不像是一个父亲一个姥爷的语气啊。

 沉默了许久,夏雨勉强点点头,她不能不听父亲的话,庆云出了事,她的心情得一塌糊涂,若不是父亲,她是撑不过去的,她不能再让父亲伤心。

 “你呢,记住了没?”夏闻天又将目光转向夏可可,非要她表态。夏可可内心里不想表态,但碍于姥爷的威严,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头。

 “这就对了,可可,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乐观。从今天开始,你要把这件事情彻底忘掉,绝不能影响你的学习,懂我的话吗?”

 夏可可模棱两可地摇摇头,表示对姥爷的话听不懂。夏闻天笑笑,他这一笑,缓解了夏可可的紧张心情,夏可可忽然觉得,父亲的事不会那么严重,都是自己想的。她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不过还是不放心地问:“姥爷,你不会撒手不管是吧?”夏闻天揽住可可:“他是我家的人,我当然要管。”

 这话让夏可可放心许多,她心里念着别的事,跟姥爷说了声谢谢,到自己卧室去了。夏闻天让夏雨坐,说有事跟她说。夏雨见父亲神色异常,不安地坐在了他对面。

 夏闻天斟酌许久,道:“雨儿啊,那件事爸帮不了你了,本打算要跟正群说说,庆云这一出事,怕是我也不好跟他开口了。”

 “爸—”

 “这么着吧,你再找找妇联和体委,自己想想办法,困难一定会有,但你一定要把它办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夏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生日宴上,父亲几次要跟周正群说的,并不是孔庆云的事,而是她们残联筹办智障人特殊运动学校的事。

 这事由她具体负责,残联想建一座学校,为智障孩子提供学习和训练的机会,计划好久了,先是资金无法落实,资金落实后,地皮又一直落实不下来。夏雨心里急,奥运会之前要在中国上海举办特奥会,夏雨想赶在特奥会之前把学校所有手续跑下来。

 夏雨感激地看了一眼父亲,这事她跟父亲曾经提起过,原以为父亲听听也就罢了,没想到父亲一直挂在心上。

 —2—

 江市撤地设市十周年庆典暨政府办公大楼剪彩仪式搞得既热烈又隆重,当然也不乏奢侈。这是目前无法治的顽疾,中央虽是三令五申,省上也再三强调,但一旦下面搞起来,还是轰轰烈烈。

 作为贵宾,周正群不便多说什么,一切早已准备好了,具体仪程还有庆典规模和费用江市早在一个月前就向省委汇报过,省委讨论时,省委书记庞彬来同志只强调了一句:“能简单就简单,不要搞得让老百姓骂街。”周正群他们抵达江的第一天,江方面汇报说,庆典方案在原来的基础上作了大的调整,砍掉了一半项目,费用也减了一半。周正群没发表任何意见,这次庆典,省上四大班子来了六位领导,加上部委负责人,浩浩一个代表团,带队的是省委副书记,他只是代表团成员之一,不便多说话。

 庆典搞了整整一天,早上8点开始,结束时已是下午5点,中午只给了一小时休息时间,就这样,还有五个节目没表演。周正群大约统计了一下,这次庆典,江方面动用了有一万人,一半是学生,还有武警官兵、工矿企业职工,老年歌舞团有四支,约五百人。看来,江市的老年文娱活动开展得不错。

 晚宴搞得更为隆重,江大饭店一楼大厅座无虚席,说是吃工作餐,其实这餐的标准绝对不低。听说外面还有两家酒店,同时举办庆典宴会。单是这一笔开支,就够他这个副省长心疼的,但他只能入乡随俗,况且是现在这种时候。

 周正群他们被安排在三楼贵宾厅,由市上领导作陪。坐在人声嘈杂的贵宾厅,周正群忽然心里烦烦的,一同来的六位领导就属他最没精神,庆典仪式上讲话时居然出现了口吃,这在他多年的从政生涯中,几乎是没有过的。

 怎么会把我牵连进去呢?他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孔庆云被带走的第二天,庞书记单独约见过他。庞书记并没回避或者躲闪,开门见山说:“想不到吧,孔庆云也会出这种问题。”

 “是想不到,不过…”

 “不过什么,不相信?”

 周正群点点头,那天赴宴途中金子杨突然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要去参加孔庆云老丈人的生日宴?他说是,金子杨紧跟着道:“你还是不去了吧,免得到时候令你难堪。”这话莫名其妙,他追问道:“到底什么事,请你把话讲明白点。”金子杨客气道:“就算我给你打个招呼,详细情况,还是到会上讲吧。”

 那天他犹豫过,凭直觉,他已料定孔庆云要出事,并不是他有什么证据,而是金子杨的口气,还有金子杨在电话里的那份客气。省委常委中,谁都知道他跟金子杨不和,会场上公开争论已不是一次两次。闹得最别扭时,两人有过三个月不说话的纪录,还是庞书记出面调解,双方才把态度放下来。金子杨怎么就热心到给他提前打招呼呢?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错,联想到之前省委高层间的传闻,还有对孔庆云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他不得不担心,孔庆云这次在劫难逃。

 让他震撼的是,检举孔庆云的十一条问题中,其中三条就跟他有关!尽管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三条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从庞书记的话语里,他已听出一层深深的不安。

 “正群啊,这事儿我也意想不到,本打算事先要跟你通通气的,一想信中检举了你三条,都还很致命,我就让他们带人了。”

 “三条?”当时他的表情一定很吓人,过后回味那一刻,仍觉得脊背发冷。

 “是三条,具体内容我就不告诉你了,纪律面前,我们谁也不能逾越。不过有句话我要告诫你,从今天起,你要给自己提个醒,以后讲话还是做事,要注意分寸,别老授人以柄。”就在他打算为自己辩解点什么时,庞书记又说:“还有,这件事你绝不能干预,必要时候,你也要配合调查,这是原则。”

 配合调查,原则。坐在贵宾席上,周正群反复揣摩着这些话,越揣摩越觉心不能静。这天的晚宴他毫无胃口,没吃多少便离开宴会厅,往宾馆去。

 杨黎等在房间,他也没参加晚宴。见周正群进来,杨黎紧张地站起身:“周省长,我刚刚收到一封信。”

 “信?”周正群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信?”

 “一封检举信。”

 “检举什么?”这些年,通过各种渠道递到杨黎手上的告状信、检举信多得数不清,周正群并没把杨黎的话当回事。

 “周省长,你还是自己看吧,这封信内容不一般。”

 “哦?”周正群警惕地从杨黎手中接过信。

 这封信是手写的,有二十多页,周正群看了几行,就感觉不大对劲儿。他问:“你从哪儿收的,写信人是谁?”

 “是一位老干部,他打电话叫我,说是有要事,我回到宾馆,他把信交给我就走了。”

 “老干部,他没再说什么?”

 “没。”

 周正群想了一会儿,道:“你先回去吧,信我等会儿看。”

 杨黎刚走,周正群就急不可待地看了起来,这封信真是一枚炸弹,周正群还没看完,身上的汗已下来了。如果说这些年,他身居高位,已养成遇事不惊不沉着冷静的好习惯,那么这封信,让他了,惊了,而且,愤怒了。

 信是检举和揭发江市委、市政府整个班子的,写信人以确凿的证据、详尽的事实,揭江市在政府大楼新建工程中不顾群众反对、强行拆除有着重要历史文化价值的文惠院,毁去二十多棵古树,十几块门匾,使这座伤痕累累的明代老院毁于一旦。文惠院周正群知道,在江市区,它算是唯一幸存下来的明代古宅院,这院五进三轴,是明代宰相文坤的故居,原占地面积三千多平米。在历史的风雨中,文惠院几经劫难,加上年久失修,已败落得不成样子,但它的文化价值却奇高。周正群在江工作的时候,也有人动过该宅院的脑子,认为宅院既然已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还不如将它毁了。周正群屡次摇头,后来他还提过一个方案,打算募集资金,重修文惠院。方案还没弄成,他便离开了江。谁知几年后,文惠院真的就不在了。其实在庆典仪式上,周正群也想过这个问题,最初确定的江市政府办公大楼并不在现在的位置,后来江市政府以多种理由,硬是将大楼地址往西移了一公里,这样一来,文惠院就影响了新大楼及政府广场的建设。不过如果真心想保存,还是能保存下的,可惜—

 周正群很清楚他们的心理,在江,民间有这样的传闻,说整个江市的地脉都在文惠院这一块,这是块风水宝地。江上一届班子出过事,市委原书记因贪污腐败锒铛入狱,原市长又在一次抢险救灾中不幸遇难,因公殉职。个别人心里就钻进了鬼念头,一心想寻块风水宝地新建办公大楼。再加上文惠院所在的位置属于城西,地势开阔,离码头港口都近,这些年江也确实存在城西发展比城东快的事实。但这些,能成为理由吗?

 周正群苦笑了一下,一些地方的政府班子中,讲究风水、讲究地脉的说法非常盛行,做法更是千奇百怪,政府大兴土木搞搬迁工程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原因。当然这是暗地里的,明着他们会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周正群在下乡调研中还听过更荒唐的事,一个县新上任的县长在入驻自己的办公室时,竟然请了风水先生,为他择吉良时,吹吹打打搞了半天,最后听说办公室里桌子怎么摆,人朝哪个方向坐,花盆摆在什么位置等等都听风水先生的。这种事儿,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怕是多得追究不完。

 一座古院子就这样毁了,周正群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愤怒,接下来看到的检举内容,就让他不得不惊心动魄了。

 大楼兴建过程中,施工方挖出了陶器,大小一共二十多件,谁知一夜之间,这些陶器却神秘失踪,等文物部门闻讯赶到时,施工方绝口否认,拒不承认有什么陶器。文物部门的专家后来从挖出的泥土中找到了碎片,依据碎片鉴定,这批陶器比江北省已经出土的陶器要早上千年,是罕见文物,对研究江历史及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文明史都有重要价值。

 如今陶器一案成了悬案,有人说有,有人说无,最初跟建筑公司涉的江文物局局长半年前被撤职,原因是他在深圳玩了六合彩。其他几个专家也相继被调离出文物局。

 周正群轻轻合上信,凭直觉,他相信写信人没说假话,更不会凭空捏造,造谣诬陷。因为他面对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江政府。但也正是这点,让周正群感到事情的复杂江是江北经济和文化相对落后的地区,他在江担任地委书记时,江经济综合实力在全省排名倒数第二。撤地设市后,江情况有所好转,特别是这一届政府,搞了几个大项目,提出五大战略,推动了江经济的大发展,去年全省排名,江跃居到第四。省委对这一届班子是持肯定态度的,庞书记还在多次会议上讲过,要在全省推广江经验,将江的五大战略再行完善,让它成为指导全省经济工作的一个范本。这个时候冒出一个“陶器事件”无疑会对江的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产生很大影响,对全省下一步的发展也会产生负面影响。况且,写信人并没指出是哪家建筑工程公司。据周正群了解,凡是竞标参与江政府搬迁工程建设的,都是省内叫得响的建筑巨头,这事要是弄不好,是会引起一大串连锁反应的。

 周正群难住了。后来他想,写信人为什么要把这封信他手上,他完全可以寄给纪委,或是…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

 当天夜里,周正群暗暗约了一个人,此人在江算个人物,人称“万事通”周正群在江工作时,跟他有些情,当时他还依靠这个人,挖出了江一起腐败案,将江龙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五个腐败分子揪了出来。正是凭借这件事,周正群的政治威望才树立了起来,在几个竞争者中颖而出,被提拔为省级领导。

 周正群跟“万事通”的谈话持续到‮夜午‬12点多,具体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包括秘书杨黎。

 次,周正群按照自己的工作计划,离开江前往江龙县。江龙县是周正群的联系点,每年他都要下来一次。作为包点领导,周正群到江龙不只是检查教育工作,江龙生产生活各个方面,都跟他有关系。去年江龙受了灾,暴雨期间5处河堤决口,淹没农田20万亩,冲毁房舍两千多间,6个村子被卷走,一万多名农民无家可归,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几千万元。眼下梅雨季节马上要来,一进入六月,长江中下游地区将会出现连续雨天气,降雨量时大时小,有时甚至会暴雨成灾。去年就是防范不到位,思想上有麻痹,结果酿成大祸。今年说什么也得提前预防。加上江龙县境内的干河道蜿蜒,河道极不稳定,属重点治理河段。这次下去,周正群就是要检查对重点堤段、重点工程、危险河道等“两重一危”的治理与加固,对防洪与航运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必须抓紧解决,马虎不得。

 车子是下午3点到达江龙的,江龙县四大班子的领导候在那里,县委书记和县长也是参加完庆典后,早周正群一步赶来的。一阵儿寒暄后,车队朝县境内的A5号堤段赶去。A5号堤段是最最让人揪心的一段河堤,全长26公里,是三条河道的汇集处,堤下正好是江龙县城。这段河堤从周正群当地委书记时就开始重点治理,到现在,隐患还未彻底排除。去年那场洪灾中,A5号段就差点决堤,是一万多名部队官兵誓死保卫,夜加固,后来拿人体筑起了河堤,才算是保住了江龙县城。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周正群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心在狂跳不止。

 车子率先来到朱家台分洪工程建设地段,这是江北省委省政府“十五”期间提出的重点治理工程,在江龙县和江境内建设以朱家台分洪工程为主的一批分蓄洪区,将江市的有效蓄洪容积扩大500万立方米。同时抓紧完成乌龙嘴、天岘峡等具有防洪作用水库工程的建设,再配以涵闸建设,使江龙暨江的防洪能力提升两倍。

 工地正在加紧施工,周正群询问了一番工程进度,又到几个工段看了看,跟工程建设人员做了一番交流,再三叮嘱一定要保证工程质量,绝不能让豆腐渣工程出现。负责工程建设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程师,他激动地说:“请省长放心,工程质量我敢拿人头保证。”周正群满意地笑了笑,按照目前进度,朱家台分洪工程应该在汛期来临前就能竣工。回到堤坝上,周正群看着前面一群加固堤坊的农民说:“他们是不是去年受灾的农民?”

 县长徐大龙赶忙道:“是他们,眼下青壮劳力已扩充到工程队伍中,他们的干劲很大。”

 “生活问题呢,怎么解决的?”

 “房子县上已建了起来,这个月就能分到农民手里,一共建了6个新村,每村安排260户。”

 “生活来源呢?”

 “县上每月发放生活保障金,提供粮油等必需品,其他收入,就来自他们搞的工程。”

 周正群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望着远处渺渺茫茫的江水,葱葱郁郁的山,还有江面上不时出现的船舶,周正群内心起伏不止。这一带留给他太多记忆,从跟着夏闻天的那天起,他的脚步就整在江堤上奔走,在山水间穿越。这片土地上种植过他的梦想,生长过他的爱情,也留下过他的痛苦和绝望。若不是夏闻天,他可能就陷在这片土地里走不出去了。这么想着,他的眼前浮出夏闻天那张严厉的面孔来,真是遗憾,孔庆云出事,他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帮夏闻天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惜他不能,他必须设法离事件远一些,再远一些,他甚至不能在这个时候去看夏闻天!

 周正群心里掠过一层冰凉,他忽然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至少现在不是。又一想,这跟光明磊落无关,这是组织规定,是原则!

 原则。他苦苦一笑,将脑子里这些七八糟的想法驱开,一门心思检查起工程来。

 工程进展令他满意,质量把关也很严。周正群放下心来。看得出,经历了去年那场大洪灾,江龙县委、县政府的认识提高了不少,无论是资金投入还是群众发动,江龙县都走在了江市的前列,这一点周正群给予了充分肯定。当着省市陪同领导的面,周正群对江龙一班人特别是县长徐大龙,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我倒要看看,今年你这个大龙,能不能降住江龙。”查看完乌龙嘴水库,周正群兴致地开起了玩笑。周正群一轻松,随同人员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连续三天的检查,谁都捏着一把汗。大家都知道,周正群视察工作跟别的领导不一样,他很少听汇报,更不会顺着你事先确定的路线去看。他很即兴,想看哪儿便去看哪儿,有时车子正跑着,他会突然停车,还没等陪同人员下车,他已跟工地上的农民聊了起来。他的这种即兴以前曾让不少领导出过丑,本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就连农民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都提前作了排练,可他偏偏要来个突然袭击,专挑那些在地方官员眼里是“硬骨头”、“刺猬”的人了解情况。有次去上游的铜江县视察,本来安排是在一个叫五龙湾的村子检查村务公开,结果他的车子硬是开过了五龙湾,到黄龙台村才停下来。黄龙台村一点准备也没有,村上领导对检查情况一问三不知,该上墙的没上墙,该公布的没公布,村民对此更是不满。那天周正群让黄龙台村村民围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告了一整天的状。听到后来,周正群心里的火终于不住了,他问铜江县县长:“这怎么解释?”铜江县县长早已满头大汗,面对群众的诘问,哪还有什么解释,只能乖乖地等着挨批。那次检查,铜江县县长丢了官,县委书记在全市大会上作了深刻检查。

 江龙县县长徐大龙是去年灾情发生后从另一个县调整过来的,以前在那个县担任常务副县长,人很年轻,不到四十岁,大学读的就是水利工程建筑,让他来治理江龙,江市算是选对了人。

 不过周正群提醒道:“光有一股干劲还不行,一定要科学治水,要合理规划,要考虑到江边地区的综合治理和可持续发展。”

 徐大龙频频点头。

 三天的视察终于结束了,从乌龙嘴水库回来,周正群本打算开个短会,总结一下,再提几条具体要求,就回省上。不管怎么说,他心里惦着孔庆云,惦着夏闻天,更惦着那封检举信。谁知刚回到宾馆,他就让望天村的村民给围住了。

 —3—

 事后有人说,张兴旺等人能在江龙宾馆围堵住周正群,是县长徐大龙的安排。徐大龙不承认,周正群也不愿相信。

 当时的情况是,周正群刚走下车,还没来得及跟前来接他的江龙县接待办主任打招呼,望天村的村民就围了过来。至于望天村的村民事先藏在哪儿,他们怎么就能一眼判断出车子是周正群的,接待办主任说不清,宾馆保安说不清,县长徐大龙当然也说不清。周正群事后说:“群众有事情,就让他们直接来,别拦啊挡啊的,不好,这不像是我们的作风。”

 这话是冲江市常务副市长说的。见村民围过来,第一个跑上前阻止的,就是这位副市长。“都一边去,这儿是宾馆,不是自由市场。”副市长不喊这句还好,这么一喊,望天村村民不答应了:“宾馆怎么了,只许你们当官的进进出出,不许咱老百姓迈进一步?”说话的就是张兴旺。

 周正群扫了一眼,见找他的村民有十七八个,他笑着说:“阵势还蛮大的嘛,是到上面说还是就在这儿说?”

 “就在这儿说。”张兴旺很激动,他穿一件旧T恤,外衣搭在胳膊上,脚上是一双破胶鞋。

 “好,进大厅吧。”周正群说着,就往大厅去,身边的江市副市长急了:“周副省长,你可千万别听他的,他是—”

 “他是什么,老虎还是狮子?”周正群脸上着笑,不怒而威的目光紧盯在副市长脸上。那位副市长不敢阻拦了,不过他还是狠狠瞪了张兴旺一眼。

 谈话便在大厅进行。一开始,张兴旺等人的言论很过,先是骂地方政府,接着骂那些通过扩招骗他们钱的人,骂着骂着,张兴旺冷不丁说:“省长我问问你,你家里要是有三个孩子,花十多万供出来,没事干,你心里着急吗?”

 周正群没急着回答,他在听,张兴旺等人到底要说什么?

 “他家的孩子能没事干?龙生龙,凤生凤,他的孩子就算不用念书,也一样当官儿。”有人揶揄道。张兴旺冲身后说怪话的矮个子瞪了一眼,回过目光,继续跟周正群说:“我们不是胡闹,也不是不讲理,我们就是想问问,当初政府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政府答应你们什么了?”听清他们还是为扩招的事来,周正群心里有了底,脸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答应的很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着,张兴旺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摞材料,边翻边往周正群手里递。

 “这是市上的文件,这是省里的,这是大学的招生简章。还有,这是当时的报纸,你看看,上面写得多好。”

 这些东西周正群不用看也知道,全国的扩招发生在1999年,当时的背景很复杂,原因也多,周正群印象深的有两条。一是缓解劳动力就业压力。有观点认为,通过扩大城镇高中或高校招生规模,可延缓部分劳动力进入就业队伍的时间。另一方面,教育专家和教育部门也多次发出扩大高等教育规模的呼声,认为中国高等教育大发展的时机已经成,应该打破原有限制,给高校更多自主权,让更多被高考关在门外的学生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在多种思的影响下,教育主管部门开了口子,出台了扩招政策。但许多配套政策在操作层面上根本来不及运作,地方官员把筹建和升格学校作为政府政绩和标志工程,就为扩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事情已过去十几年,关于高校扩招利弊的争论仍在继续,各种观点仍在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的孩子在扩招中上学了,而且是掏很高的学费上的,如今孩子就不了业,他们发出这样的质问是能理解的。

 问题是,这是一个大课题,周正群解决不了。

 张兴旺手里拿的,就是当时江北省教育厅厅长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篇新闻报道,那篇报道周正群看过,省上许多领导都看过,它被称为江北教育界的一件荒唐事。面对记者的提问,教育厅厅长竟极为肯定地说:“通过扩招进去的学生,政府有能力为他们提供就业机会,政府正在启动跟扩招配套的就业工程,相信等他们毕业时,能够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

 这样的话,放在今天,是没一个官员敢说的,但那时,有人说了,而且还登在报纸上!

 张兴旺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当时跟学校签的合同,合同上有一条:学生在学校修完规定课程,经过‮试考‬,成绩合格,取得毕业证书,由学校负责向用人单位推荐,保证100%就业。

 有了这两样东西,张兴旺就觉得,望天村就不了业的二十多个学生,应该找政府讨工作。否则,政府就得退他们钱!

 周正群并不觉得张兴旺在无理取闹,看得出,这是一个在上访中学了不少知识的人,尤其是法律方面。因为他提出一个非常尖锐的话题:扩招是不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让家长替那些新建起来的学校还债?如果是,这就是欺诈!

 张兴旺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完,也不难为周正群。他说:“我不想今天就要答复,我知道答复这些事儿难,你把我的信拿走,什么时候答复我,随你。”然后,带上一同来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周正群更是感觉张兴旺给自己上了一课。

 这一刻,周正群忽然想到一个人:黎江北!

 当天晚上,他便打电话给黎江北。黎江北在自己家里,一听周正群问张兴旺,黎江北说:“这个人反映的问题很有代表,一个农民敢这么反映问题,我想他不是心血来,更不是图热闹。”

 “这些我知道。”周正群说。

 “那你的意思是?”黎江北在那边问。

 “你如实告诉我,张兴旺手中那些资料,是不是你提供的?”周正群也不怕黎江北发火,有些事他必须搞清楚。

 “周副省长,你多虑了,我手头不少资料,还是张兴旺给的呢。”

 “这怎么可能?”

 黎江北出乎意料地笑了笑,略带幽默地说:“怎么,你怀疑我在背后指使张兴旺?”

 “不,不,江北你别那样想。”

 “我是不这么想,但我怕有人这么想。”

 回到省城,周正群第一个约见黎江北。江北大学边上的长江大饭店,周正群私人会客多是在这里。

 黎江北刚刚整理完一份材料,接到杨黎的电话,匆匆赶来了。

 “怎么,你也见到他了?”黎江北问。

 “让他堵在宾馆门口。”周正群说。

 “这个张兴旺,怎么跟谁都来这一套。”黎江北以揶揄的口气道。黎江北跟周正群算是老朋友,虽然周正群身居高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两人会为一个话题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守着一壶茶,能聊到深夜。当初让孔庆云执掌江北大学的帅印,还是黎江北力举的。

 “江北,我感觉这个张兴旺不简单,你实话告诉我,这人到底有没有背景?”

 “背景?你指的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江北,这次你得跟我说实话。”周正群忧心忡忡,从江龙回省城,一路他都在想,一个深山里的农民,居然对政策吃得那么透,而且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既不刁蛮,也不抢理,就事论事,论完就走。这在周正群遇到的上访对象中,算是很特别很有水平的一个。也正是因为有水平,周正群才觉得,这个人绝不简单,他急着想从黎江北嘴里知道更多关于张兴旺的事。

 这是周正群的工作习惯,每每遇到棘手事,他首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循着蛛丝马迹,查清事情的本源,然后再寻求解决的办法。他有种预感,张兴旺很有可能是他一个大麻烦,也是江北省政府一个大麻烦。

 这种预感虽然没有来由,但很强烈。

 周正群点了一支烟,慢悠悠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道:“我省的高等教育,底子你清楚,这两年的发展你更是见证人。尽管对外说是取得了辉煌成就,但事实到底怎样,你我心里都清楚。”

 黎江北没急着说话,这些天,他的心一直被这个问题揪着,周正群说得没错,事实情况比这可能还要糟,但他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谈,这个话头要是扯开,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他略一思忖,故作轻松道:“一个乡野草民,居然把副省长难住了,他在江龙没怎么难为你吧?”

 “他要是难为倒好。”周正群边说边掐灭烟,坐在沙发上好像不舒服,忽然起身说:“江北,你说怪不怪,昨天要是张兴旺跟其他上访者一样,对我大闹大叫上一阵儿,或者提出许多苛刻条件,我反而不觉得他棘手,恰恰是他没难为我,才让我不安。”

 “你的意思是…”黎江北试探地问。

 “我感觉他的目的绝不是要跟学校和政府索要学费,他有深意。”

 “这不好吗?或者…”黎江北再次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倒要听听,对张兴旺这个人,周正群怎么看待。

 “你说他会不会学那个秋菊一样,弄些让政府很尴尬的事?”

 黎江北心里猛地一震,周正群果然是周正群,刚刚跟张兴旺见了一面,就猜出了对方的动机!

 这也是他不想就此问题深谈的一个缘由,他接触过张兴旺,还不止一次,起先他以为,张兴旺顶多就是闹着让江龙县给他儿子安排工作。后来才发现,他低估了这个农民。张兴旺花那么大精力收集那些资料,三年不放弃上政府的门,目的绝非只是为儿子讨份工作。怎么说呢,这个有点文化的农民跟政府较上真了!

 这么些年,上访户虽然不少,十分难的“钉子户”也不少,但他们都是为“自己”来的,或是遭遇了不公,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他们是冲政府喊冤来的。张兴旺不,他真是跟电影里那个秋菊一样,是为政府纠错来的!

 这一点,黎江北绝没判断错,这会儿听了周正群的话,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政府出台一些政策时,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事没人认真也就罢了,一旦认真起来,就成了另一种质!

 而且,扩招这件事,涉及面广,是政策层面上的难题,一下两下谁也破解不了。这种情形下,张兴旺这个人就有了代表。这么想着,他跟周正群说:“这个人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展开大讨论,改革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再说,错了就虚心承认,这有什么可怕的?”

 周正群听完,沉思了一会儿道:“理是这个理,可真要照你说的这么办,我这个省长怕就当不了了。”

 黎江北扑哧一笑:“说半天,你是为自己的乌纱帽发愁。”

 周正群猛地起身,正道:“江北,这种玩笑不许开,我周正群还没到为自己的乌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份儿上!”

 “看你,激动了不是?我是说,有些事捂是捂不住的,莫不如早点暴,也好让你这个省长尽早找到冲破瓶颈的办法。”

 周正群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转而一笑:“江北啊,也就你能理解我。好,不说这个了,哪天有空你替我见见这个张兴旺,我觉得他是个人物。”

 黎江北尽管不知道张兴旺在江龙说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练达的周正群如此搁不下,但有一点他放心了,周正群并没把张兴旺树到对立面上,也就是说,周正群心里,对扩招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教育困境,已经开始反思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黎江北忽然问:“庆云的事,有消息吗?”

 周正群脸色一暗,他怕黎江北问这个,有些事别人问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但在黎江北面前,他做不到。他们之间向来是没有什么机密的,组织原则有时候也无效。但这件事他真是无法回答。

 见周正群为难,黎江北很快说:“如果不方便,就不说了。”

 周正群黯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的,一句话,事情复杂。”

 黎江北脸上的笑陡然而逝,这四个字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兴许他还能想得少点。周正群用这四个字答复他,问题怕是…

 —4—

 省政协会议厅,准备了几天的座谈会终于召开。这次会议是专为接全国政协调研组召开的,之前政协已召开过两次专题会议,对调研组的到来做足了准备。今天开会有两层意思,一是再次统一口径,强调调研纪律,把大家的思想认识统一到一条线上来。另外,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把政协下一步工作透个底,好让委员们有个思想准备。

 会议由政协主席冯培明亲自主持,之前秘书处已邀请夏闻天等老同志列席会议,省城教育界部分代表也被请了来,政协拿出了很诚恳的态度,目的就一个,希望大家在这次调研中多配合,少添乱。

 可到了既定的时间,还不见夏闻天的面,派去接他的车回来了,说是家里没人,手机关机,联系不上。舒伯杨就说:“要不再等等,夏主席不会不来。”

 冯培明不满地瞥了舒伯杨一眼:“现在开会,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大家的时间。”说完,就神色严肃地讲起话来。

 冯培明今天的讲话分三层意思,一是对全国政协调研组的到来表示热切期盼,他说:“全国政协派调研组到我省调研,表明全国政协对我省的教育工作是非常关注的,我省高等教育经过多年来的发展,取得了长足进步,积累了丰富经验。特别是这五年,高教事业跟江北经济一样,上了腾飞的翅膀。五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五年的飞跃式发展,已使江北高校事业走在了全国前列,为全国高校的改革与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经验…”

 第二层,他对参加全国调研组的三名委员寄予厚望,要他们不负省委、省政府之厚望,不负省政协之重托,带着全体委员的心愿,还有广大教育工作者的心声,把江北高教事业大发展的辉煌成就反映上去。

 选派参加调研组的三名委员是今天的与会重点,黎江北坐在前排正中,从接到会议通知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政协会给他定什么调子,会让他肩负怎样的使命?这会儿听冯培明言辞昂,再三强调要突出成绩,黎江北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些天他准备了13个问题,里面只有两个谈江北高教的成绩,其余11个,都是谈问题或不足。他扫了一眼身旁另两位代表,他们正拿笔认真地记着,表情专注。这两名委员黎江北都很熟悉,一名是江北省委校的林教授,行政学专家。另一名是江北师范大学刘教授,语言学专家,圈子里都叫他“刘语言”联想到这两人平的言行,黎江北就想,这次调研,可能跟政协唱反调的,怕就自己一个。

 这么想着,他将目光投到主席台就座的舒伯杨脸上,舒伯杨神情坦然,镇定自若,看不出有什么反常。黎江北收回目光,认真做起记录来。

 冯培明的第二层意思终于讲完,他咳嗽了一声,端起水杯,目光环视着会场,很是自信地看了一会儿,接着在黎江北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喝水,接着讲话。

 冯培明要讲的第三层,就是当前江北的高教形势,特别是发生在江北大学的孔庆云腐败案,以及此案对江北高教界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开会之前,冯培明就此问题请示过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金子杨。金子杨没就案件具体谈什么,但他说:“这件事相信对江北高教界影响很大,高教界的腐败已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曝不得光的,它是混杂在我们高教事业中的一股浊,清除这股浊,省委决心很大,政协一定要在这方面起到积极作用。”

 冯培明据此断定,省委对孔庆云一案,已有了定。既然金子杨用了“腐败”两个字,就表明,孔庆云已经…

 冯培明正要讲话,会议室门悄然推开了,进来的先是会务处一位秘书,冯培明最讨厌别人在关键时刻打断他,刚想训斥,就见秘书身后跟进一个影子来。

 冯培明脸上的光芒瞬间失去,他犹豫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起身,冲门口说:“快请夏老就座。”

 夏闻天扫了一眼会场,冲冯培明客气地点点头,在会场后面找个座位坐下了。

 冯培明的脸色有点僵,半天,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心里想,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出现?

 黎江北继续垂着头,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写着什么,仿佛,他对夏闻天的到场浑然不觉。

 再接着讲话,冯培明就变得不自然了,至少,底气没刚才那么足,声音也没刚才那么洪亮,他草草讲了几句,具体讲了什么,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有一点他很清醒,关于孔庆云,关于江北大学,他一个字没提。

 会议接着讨论,围绕冯培明刚才的讲话,委员们各抒己见。师范大学刘教授是典型的书呆子,刚才他虽也在笔记本上记着,冯培明讲了什么却一句也没记下。他第一个发言,谈的竟是高校教师的待遇。他说:“改革开放多少年,其他行业职工的收入都增长了,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唯有教师可怜,工资虽然在涨,但与物价上涨幅度相比,工资的涨幅实在让人寒心。”他以自己为例,说过去他的住房条件在金江市算是上等水平,三口人,58平米。现在呢,他们老两口住65平米,虽是多了7平米,但与金江市的整体住房条件相比,显然是到了末。“房价飞涨,物价猛增,我一个教授,苦了一辈子,尚且买不起一套房,你说教师这行业,还有什么吸引力?”

 刘教授最近正让房子的事闹得心,他所在的那一片要拆迁,按开发商给的政策,他的旧房在原地还换不了新房一个卧室,往郊区搬他又不乐意,所以就把牢发到了会上。

 黎江北发现,刘教授讲这些的时候,舒伯杨不停地冲刘教授使眼色,但刘教授大约是心里太堵了,也不管在这样的会上发牢合不合适,根本没注意。

 接下来发言的是省委校的林教授。林教授不愧是校的,政治水平就是高,他顺着冯培明的话,又往深里讲了三点,旁征博引,深入浅出,逻辑严密,条理清楚,就跟课堂上讲课一样。但是会场气氛却有些,后面列席会议的几位委员好像不大爱听林教授讲这些,竟写了纸条传过来。黎江北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着:这次选派委员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民办大学的委员没有资格参加?还有一张写着:不同级别的高校享受着不同的政策,这次搬迁,江北大学享受的优惠政策最多,而长江大学到现在连教学地址都落实不了,这问题为什么不谈?

 连着看了几张,黎江北不敢看了,他终于明白,今天来的委员,都是带着问题来的,这会要是控制不好,就会成为一个诉苦会,问题反映会。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把纸条往上传时,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他手里的纸条拿走了。黎江北抬起头,就见舒伯杨的目光正对在他脸上。

 舒伯杨似乎在责怪他,又似乎在暗暗提醒他。

 这天的黎江北只讲了三分钟,就一个问题,委员的责任。

 他说:“委员是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建言也好,提案也好,必须反映人民群众的心声。尤其是在当前形势下,更应该充分发挥政协委员的优势,加强同社会各界的联系与合作,及时反映各方面的真情实况和不同群体的愿望要求,推动群众关心的热点问题得到解决,维护好群众正当利益。高教界委员应该时时刻刻把高教事业放在首位,要敢于反映高教发展中存在的问题,敢揭短。揭短是为了帮助政府寻找不足,解决问题,说穿了,揭短也是为了发展,为了更好地促进和推动高教事业。”

 黎江北的发言引起会场一阵儿动,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声,因为是讨论,坐在主席台上的冯培明也不好说什么,后来见委员们话题越扯越远,他提醒道:“大家不要走题,一个一个谈,注意会场秩序。”

 会议开了将近三个小时,列席会议的委员们到后来真是提了不少尖锐问题,其中就有委员提出,江北大学作为江北省最高学府,校长神秘失踪,社会传言纷纷,孔庆云校长也是政协委员,政协应该出面澄清事实,抵制流言。

 冯培明非常严肃地说:“这个问题不在今天讨论的范围,孔庆云到底出了什么事,纪委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此话一出,全场肃然,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提到纪委,总给人以丰富联想。

 坐在台下的夏闻天面部表情动了几动,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会议快要结束时,冯培明征求他的意见:“夏老有什么指示?”

 夏闻天站起身,再次扫了一眼会场,道:“首先我向大家检讨,今天到会迟了,我从医院往这边赶时路上堵车,但这不是理由,请大家批评。听了大家的发言,我很感动,都说政协委员是个虚名,我看不是,今天大家的发言就证明,每个委员都在思考,都在认真想问题,这就好,表明我们的委员已经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也在竭尽全力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要问我有什么指示,没有,期望倒是有一条,四个字:实事求是。”

 黎江北后来才知道,夏闻天这天迟到,真是路上堵车延误了。夏闻天患有高血脂,这天正好是他到医院例行检查的日子,他又不愿坐公车,自己打的去,结果晚到了半小时。

 这天黎江北收到一封信,是会后一名委员悄悄给他的。路上没顾上看,回到家中,黎江北立即打开信,看着看着,晴朗的脸变沉了。

 信是长江大学12名教师联名写的,详细反映了长江大学从创办至今所遭遇的种种不公平待遇,特别是跟合作单位江北商学院发生利益冲突后,有关方面不按法律程序,而是听信江北商学院单方面的说辞,强行将长江大学驱出原校址,使五千多名学子在废弃的库房读书。这还不算,长江大学花巨资购得的土地,又因其办学手续非法化,被国土部门收回,银行冻结了该校全部贷款,致使原定今年完工的一期工程成了泡影。信中呼吁,有关方面应该采取积极措施,尽快查实长江大学和江北商学院矛盾冲突的焦点,妥善解决这一遗留问题,让学子们早回到校园。

 信尽管写得很委婉,但字里行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情绪。黎江北能感觉出,这情绪是愤,是怒,是不得不吐的一种痛。长江大学的情况他了解一些,跟江北商学院合作的前前后后,他也调查到一些资料。他个人认为,长江大学原本是江北省发展民办高校的一块实验田,一块很有希望的实验田,可惜这块实验田没种好,让人糟蹋了。

 怎么办?黎江北想了好半天,觉得这问题搁到他这儿不行,信上说得很清楚,如果处理不妥,长江大学师生将会进一步上访,直到问题彻底解决。联想到前些日子在码头看到的情景,还有陆玉送给他的那份传单,黎江北内心的不安越发加重。

 长江大学是一枚埋在江北高校间的炸弹,如果不及早排除,将会引出一系列麻烦,弄不好,会伤及江北高教的主动脉。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无论如何,得把这枚炸弹排除掉!

 可怎么排除?黎江北再次静下心来,开始思考良策。然而,面对麻一样的现实,他真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脑子里反而被这些年发生在江北高教界诸多怪事、奇事困扰,真是剪不断,理还

 独自闷想了一会儿,黎江北将助手小苏叫来,叮嘱道:“你马上着手调查长江大学,从创办那天查起,一定要细,要全。”小苏从黎江北脸上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他蛮有信心地说:“教授请放心,我一定会把最真实的资料拿给你。”

 小苏走了很久,黎江北绷着的那神经还是无法放松,他拿起电话,想打给周正群。这个时候,他真渴望能跟周正群好好谈谈,换一下彼此的想法,包括对孔庆云的事,他也想从周正群嘴里多知道点消息。毕竟,庆云跟他关系非常,又是江北大学的掌舵手,他的事一天不落实,江大这艘巨轮就一天不得平稳。

 江大可千万不能再有动啊—

 电话拨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停住,耳边不知怎么就响起舒伯杨提醒过他的话:“庆云同志的事涉及方方面面,听说庞书记也难住了,我想,我们还是不要给周副省长施加压力,毕竟,周副省长跟夏老的关系,是谁也越不过去的坎儿。”

 黎江北犹豫了,这个坎真是不能越,也无法越,那么,按组织原则,正群就应该回避,至少,他不能主动过问案情。

 正犯着难,放在另一边的手机响了,黎江北拿起手机一看,正好是周正群打来的,当下兴奋地接通电话说:“我在家,有什么事吗?”

 “出来坐坐,喝杯茶。”

 “好!”黎江北问清地址,衣服也没顾上换就往外走。半个小时后,他来到一家叫清水阁的茶社,周正群已等在里面。

 “会开得怎么样?”周正群看上去并不像有急事的样子,脸上一派从容。

 “还能怎样,老生常谈。”

 一听“老生常谈”四个字,周正群就知道,黎江北对今天的会议不满。不过他没就此问题问下去,政协那边会议刚结束,就有人向他汇报了情况。其实不用汇报他也能想象得出,冯培明开这个会,目的就一个,让委员们齐了嗓子唱赞歌。唱赞歌周正群不反对,问题是,眼下这么多问题堆在眼前,委员们会按照你的旨意去唱吗?

 “我刚刚从庞书记那儿出来。”周正群忽然说。

 黎江北暗自一惊,按说这是高层领导间的机密,周正群不该讲出来。

 “怎么,你不想听听,庞书记跟我谈了些什么?”

 黎江北想了想,道:“不想。”

 “假话。”周正群朗声一笑“你黎委员什么时候也说起违心话来了,真不想还是怕我不讲?”

 “两者都有。”黎江北实话实说。

 “嘿嘿,我说嘛,你黎委员要是对这些不感兴趣,那才叫怪。不过我还真不能告诉你。”

 说话间,服务员捧上了茶,是两人最爱喝的一品铁观音。黎江北品了一口,味道真醇,这一壶茶,价格绝对不菲。“你不会是找我贫嘴吧?”他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周正群脸上那层笑意让他问了回去,半天,才端着茶杯道:“有件事想跟你核实一下。”

 “什么事?”黎江北陡然警觉起来。

 “庆云同志是不是在收藏字画?”

 “收藏字画?”黎江北脸上的警觉转成了惊疑,他跟庆云同事多年,还从没听说他有这爱好。

 “怎么,他…”

 “你先别想,只管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黎江北缓缓摇头,见周正群狐疑地盯住他,他又道:“这事我还真吃不准,这种纯粹的个人嗜好,别人是很难知道的。”

 “他连你也瞒?”

 “不。”黎江北坚定地摇摇头“不是他瞒,是我就没听到他有这一嗜好。”

 “这就奇怪了…”周正群像是自言自语,说完,轻啜了一口茶,眉毛一扬“算了,不谈这事,谈谈你吧,准备得如何?”

 黎江北清楚,周正群心里有事,这事一定跟字画有关,但他没追问。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这是黎江北的处世原则,尽管他跟周正群可以无话不谈,但那是在周正群愿意的前提下,周正群不想说或不便说的事,他从来都装作不感兴趣。

 其实他心里,恨不能就这话题谈一夜,谈到天亮为止。

 黎江北将自己准备的情况简略说了说,见周正群不时地皱眉,有些吃不准地问:“怎么,我这个方向不对?”

 “不是你的方向不对,关键要看调研组的方向。江北啊,你是一个敢讲真话的人,这点令我尊敬,但有时候讲真话是要犯忌的,弄不好还要殃及大局。不瞒你说,我跟庞书记也担心这点,到目前为止,我真是不知道,让你参加这个调研组,到底是对还是错?”

 “怎么,你也怀疑我?”

 “这跟怀疑扯不上边,我还是那句话,大方向你自己拿,但有一条,不能什么都往上捅。你要记住,你这次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江北省,如果因你的耿直惹出太多麻烦,我这个副省长可招架不住。”

 “你这是给我敲警钟?”

 “该敲时必须敲,谁让你黎江北是一个有前科的人。”

 黎江北的头刷地低下去,这句话听起来随意,其实却是周正群经过深思后说出的。去年一次调研中,就因黎江北不顾周正群等人的反对,将江北省高校负债的数字捅了出去,结果到现在风波都没平息。

 有些事他们两人的立场是一致的,有些却未必。作为主管教育的副省长,周正群考虑的,不只是某一方面,而是综合。既要发展,又要避免问题,最好不出问题,换上谁,怕都不能做得这么周全。而黎江北追求的,恰恰是周全。

 两人喝淡了一壶茶,时间也差不多了,打算离开时,周正群忽然又记起一件事:“对了,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从明天起,你搬回学校办公。”

 “为什么?”黎江北不解,今天周正群说的话,老是出其不意,让他琢磨不透。

 “不为什么,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这…”“该服从时还得服从,学校那边我已打过招呼,明天就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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