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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见
 月深红在拂晓轩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十三骑的时间。本来外姓学唐门武艺就是颇具争议的事情,现在这个外姓比本门弟子还要受宠,令昆字十三骑的其他弟子们不平。传功房领主唐玉常来到听水榭禀明这件事。

 唐且芳是且字辈长老,又是司药房领主,地位尊崇,唐门能够劝住他的,唯有家主唐从容。

 “他陪月深红到十三骑练功,寸步不离?”

 “正是。”

 唐从容沉默,唐且芳向来闲不住,除了自己,向来没有人能够让他好好待在身边。

 现在,月深红做到了吗?

 “带我去看看。”

 十三骑的少年们习剑、练拳、布阵。每一个能够被选入十三骑的弟子,都有极好的族支和潜力。当权的族支把子弟安进十三骑固定地位,未当权的更要千方百计进入十三骑力求上进。从字十三骑,玉字十三骑,昆字十三骑,每一代只有十三人,这是整个唐门的将来。

 月深红练得很认真。作为一个外姓,她自然最明白三年的时间有多么珍贵。

 唐且芳坐在一边的屋檐下,夏日的阳光泛白,他穿蓝色纱袍,白丝线刺着梅花连枝,繁华耀眼。他的手搁在扶栏上,撑着额头,眼神蒙缥缈,嘴角有一丝笑意。

 他想起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唐从容十三岁。

 十三岁的唐从容秀气洁净宛若女孩儿,忽然有一天发疯似的闯进宗祠,扫落牌位。不敬祖先是何等大罪?唐从容被罚到传功房做三个月杂役。每天天不亮就起,做到子时才有工夫睡觉,头一挨枕头就睡去。传功房的人知道他是未来家主,不敢怠慢,家主却极严厉,也没有人敢袒护。只有唐且芳,从头到尾陪在他身边,洗衣、煮饭、洒扫、整理兵器…没有片刻稍离。

 那时两个人累得苦不堪言,每天都在抱怨中度过。现在回想起来,洗衣服时不用皂角,煮饭时常半生不,受苦的其实是传功房的弟子们吧?而且收拾兵器的时候还可以拾起两把剑过过招,在幽暗而安静的兵器房里,两个人的笑声被放大,有清澈的回音。

 年少时候的苦恼,成长之后竟会成为这样温暖的回忆。不可思议。

 不远处,唐从容在唐玉常的陪同下走来。

 眉目温婉,云淡风轻,莲青长袍在阳光下如新荷一束,看得人心头清凉。

 有多久没有见他?这一眼之下,竟隐隐还想逃离,不能面对他。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脸,已经变成一刺,温柔地扎在心口上。

 然而唐从容已经径直走来。

 唐且芳只觉得,他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膛上。终于不能再逃,唐且芳低头对自己一笑,抬起头来,脸上已有笑容“从容。”

 唐从容在他身边坐下。

 没有说话。

 微风拂来,鬓发轻动。

 靠得有多近,那刺就扎得有多深。看不到他,忙着教月深红易容,看着月深红扮成他的模样,心里反而平稳喜乐。

 此时看到了他,才知道这些天都是幻梦,再穿同样的衣服,再有同样的脸,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唐从容。

 唐从容只是这样坐在身边,就足够让他的心脏沁出血珠。

 两人就这样坐到了十三骑练结束,一句话也没有说。往日这个时候月深红要跟唐且芳回拂晓轩,今看到他和唐从容在一起,便没有上前打扰。

 很奇怪的感觉,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仿佛风向都改变,那是另一个世界,旁人不能进入。

 众人都散去。

 唐从容站起来“去听水榭吧。”唐且芳还没有开口,他接着道“不许推托。”

 听水榭荷花开得正好,香气清远。

 蓝天白云之下,白荷绿裳之上,唐从容径直从湖边掠上听水榭。

 唐且芳望那道身影,微微眯起眼。

 是的,跟他多在一起一时,便多一刻这样的感慨:这世上,只有一个唐从容。

 听水榭里的窗棱敞开,四面临水,风扬起轻纱,送来花香,这个季节的听水榭是人间仙境。

 婆子送上冰镇的酸梅汤。

 “往年的这个时候,你宁可赖在石阶上过夜,也不肯离开。”唐从容轻声道“而今我几次三番去请,你也没有空来。”

 唐且芳笑笑。

 “小时候后的玩伴,长大后的好友,到了年纪,各自成家立业,渐渐不再熟悉,变成陌路人。”唐从容的声音轻且淡“我们,也会这样吧?”

 唐且芳没有答话,喝酸梅汤。很酸,又冷又酸,从喉咙一直酸到脏腑,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唐从容递了一杯水给他,目光是一种很淡的悲凉“看来,连于婆婆的手艺你都不习惯了。”

 变化真大。

 唐从容体虚寒,从来不吃寒凉食物。但是每到夏天,负责厨房的于婆婆还是会准备酸梅汤、绿豆汤、莲子汤,因为唐且芳喜欢。

 听水榭的主人,一直有两个呢。

 水面吹来凉风,唐从容淡淡地笑了,眼角却有一丝泪光。

 说不清楚的情绪,淡淡惆怅,淡淡哀伤,十二年来的一幕幕在眼前如轻纱一样飞扬,可惜面前的人再也不复当年。

 且芳,原来我们不能一生一世如此啊,原来我们终要在途中离散。

 唐且芳咳得很厉害。

 唐从容轻轻伸手帮他拍背,手上的冰冷透过衣衫,渗到唐且芳身上。

 唐且芳咳出泪来。

 好半天才平息,吁吁道:“原来我已经老了,喝碗酸梅汤都消受不起了。”

 唐从容没有接话。

 心中疲倦,没有别的话好说,他说了那么多,其实唐且芳一句也没有接过去。

 …原来已经到了连话都说不到一起的时候了。

 “且芳,”他的声音淡淡的“你喜欢月深红吗?”

 唐且芳怔了怔。

 “如果喜欢,娶她吧。她成了你子,你怎样宠爱,别人都没有话说。”唐从容道“现在这样,会影响其他弟子的情绪,无论对你还是对月深红,都没有好处。”

 唐且芳笑了“原来找我不是为喝酸梅汤,是说教来着。”

 唐从容垂下眼“我是家主,要顾全大局。”

 “嗯,大局自然是要顾的,我今后会注意。”唐且芳站了起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那么,我回去了。”

 唐从容微微一笑。

 …原来已经到了没有事便没有见面必要的时候了。

 “好。”

 月深红先到了拂晓轩,在镜前,慢慢将自己化成唐从容。

 再将头发梳成男子般的模样。

 换上男子衣衫。

 镜中恍然便是唐从容。

 忽然在镜中看到唐且芳,她一笑“唐大哥,忙完了?”

 唐且芳没有说话,扔了一颗药丸到水盆里“深红,不必天天易容成一个人,换一个吧。”

 月深红的脸微微一僵,很快调节过来,问:“那么,我该扮谁?”

 唐且芳微笑“随便。”

 这微笑真苍茫,月深红心里一疼“把我当成他,没有关系。”

 这句话,似鞭子一样在唐且芳身上,他整个人都绷紧了“你说什么?”

 月深红落下泪来“我说,把我当作你渴望他在身边的那个人,我不介意。”

 唐且芳的瞳孔急剧收缩,如猫,如蛇“你知不知道月深蓝为什么被我废了武功?”

 “如果你要废我的武功,我没有怨言。”月深红轻声道。

 大约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已经废在他手里。他轻轻一笑,她就快活。他落寞伤心,她比他还要伤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聪明能干,夺云罗障,帮父亲料理帮中事务,样样顺手,但是到了他面前,她只是一个坠入了情网的女人。

 哪怕知道那样温柔的目光,不过是因为她换了一张脸。明明知道他的细致关怀,只是把她当成那一个人。没关系,她只要可以这样看到他,可以留在他身边,扮作唐从容,她愿意。

 这样身不由己。有时会看不起自己,待见了他的面,又忍不住想讨他心。

 她捂住脸,泪痕从指间溢出来。

 那个秘密,她不该说出口的。可是,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嘴?

 唐且芳的声音寒气人“你不要以为我下不了手。”

 他当然下得了手,她不是没看过他下毒的样子,面上还可以带着微笑。

 她闭上眼睛。

 最好杀了她吧。

 死在他的手上,就好像死在他的怀中。

 屋子里长久的死寂。

 他终究下不了手。

 “你走吧,好好在十三骑学艺,你父亲的指望,在你身上。”唐且芳的声音又苍白又疲倦。

 月深红睁开眼,哀伤地看着他。

 “你很聪明,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唐且芳红似血,脸白如雪,眼角淡淡红晕异常皎“这里有两颗药丸,你带给月深蓝,我当下手太重,希望这药能助他恢复功力。”说完,他在镜前坐下。

 月深红没有走。

 他对着镜中惨淡一笑“怎么?要我道歉吗?是,替我对他说声对不起。他说对了,你也说对了,我断袖,我喜欢男人,我污秽不堪,我卑鄙,我让你扮成那个人的样子,因为我太想看见他,又怕看见他,我把你当成他…”

 “不要说了…”月深红含泪“我愿意你把我当成他,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唐且芳一点点抬起头来,那一刻有一个念头,如果爱这个女人,能把他拉返正途吗?

 她的眼中有泪,她的神情恳切。

 哦,不,不,她的泪不能化成雾气,打他的心。

 她的悲伤不能感染他,他没有拥她入怀的冲动。

 她不是那个人。

 谁也不会是那个人。

 他将永远在这个黑暗的噩梦里沉下去,永远,回不来了。

 他松开她的手“深红,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不用再理我了。你会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的父亲和青城派都在等你回去。”

 月深红身子微微一僵。

 唐且芳闭上眼,一笑。

 谁也救不了他。

 这件事解决得很完美,唐玉常很满意,唐门上下都很满意。果然能够说动七叔的,唯有家主。

 这一年,唐门如往年一样平安顺利,十三骑里有几个人在江湖还享了薄名,月深红跟着十三骑出了几趟门,江湖中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唐从容正式接任家主后,还在与朝中人物接触。这在唐门一百多年的历史里是从未有过的事。但是这位家主十六岁接任,十九岁练成花漫雨针,又何尝是唐门曾有过的呢?

 转眼到了年底,唐门上下放鞭炮贴对联,十分热闹。拂晓轩的下人们则忙着扎灯笼,从年前就开始准备。

 往年这项工作只是交给下人准备,今年唐且芳自己也在做。

 他做得很快,有时甚至彻夜不眠地做,第二天早上下人从他房里将成堆成堆的灯笼搬出来,有时累了,就在灯笼堆里睡去。

 他不再关心穿着,袍子皱了会忘记换,珠玉生光的头冠也很少戴,只披散着头发,一只一只地做灯笼。

 他的鲜红,脸苍白,眼角的红晕似乎越来越重,有时看上去竟如上了妆的戏子一般。

 做得累了,他就走进摆放易容物什的屋子里,关上门,一待就是整夜。

 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拂晓轩的丫环们最深切地感觉到他的改变。原来的唐且芳不是这样的,原来的唐且芳爱笑爱热闹,懂享受知‮趣情‬,拂晓轩里,到处都有笑声。

 而今拂晓轩的冬天真是冷呵。

 唐且芳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脸。

 有时会突然不认识自己,这是唐且芳的脸吗?

 他慢慢将易容‮物药‬涂在自己的脸上,镜中的人脸一点一点改变,慢慢显出温婉面貌。

 他微笑。

 将披散的头发挽成起。

 啊,面前的人是唐从容。他的易容术比月深红高明十倍,甚至连眼神都惟妙惟肖,云淡风轻。

 “从容,从容,还有谁能够比我化得更像你?”他对着镜子轻声道“再过十来天,就是你生辰,二十岁了,七千三百只灯笼,快要扎好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听说有个叫清和的人进出听水榭,他是九王爷的人,你打算手朝廷的事吗?”“冬天真冷呵,你一整冬没有出听水榭,也好,你不会看到我。”

 他的眼角忽然起了一层薄雾“…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你一定不认识。”

 他的手抚着镜中脸。

 镜面冰冷。

 像从容的手。

 那么这冰冷也是可以忍受的。

 “我疯了…我已经疯了…”他低低地、低低地看着镜中的人“从容啊,我真的要疯了…”

 唐门家主生辰之,客似云来。

 每年的这一天,唐门都云集了江湖中最优秀的人物。

 唐从容坐在主席,裹着狐裘,左边是唐玉常,右边是唐玉哲。

 没有唐且芳。

 就连唐门中人,这半年来也很少看到唐且芳。

 如所有的宴席一样,大家把酒话江湖,待开了戏,唐从容便离席。

 其实他很不喜欢那样热闹喧嚣的场所。

 外面的风同往年一样冷,只是再没有人将他拉到屋子里烤火。

 唐从容呵出一口白汽,还没走到听水榭,忽见“卜”的一声,一朵烟花蹿上夜空,爆开来。

 听水榭的方向,红光满天。

 唐从容忽然一震,飞快掠出听水榭。

 烟火不停地燃放。

 一朵,又一朵。

 像是一场连绵不绝的流星雨。

 灯笼,红灯笼,挂满听水榭的屋檐,石阶与窗户上摆满了。

 水中倒映着灯笼的融融红芒,还有灿然绽放的烟花。

 到今天为止,十三年了,每一年的这一天,红灯笼与烟花围绕着听水榭,从来没有改变。

 唐且芳站在石阶上,点燃最后一只灯笼,灯笼的光芒映他的脸他的衣,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就一朵红莲。

 异样的妖娆,盛放。

 唐从容微微了一口气,掠到石阶上。

 唐且芳将手中的火折子交给他“来。”

 简简单单一个字,中间好像没有这么久以来的空白,他们仿佛昨天还见过面,还开过玩笑。

 一个字,就能在一瞬之间将所有不快抹去。

 唐从容微笑,那笑容如一枝荷花在风中摇曳,静室生香。

 一朵朵烟花在夜空燃放,十一年前的话语响在耳旁:“从容,以后每年生日,我都带你放烟火,还给你点灯笼,点好多好多红灯笼,嘿嘿,要比别人娶新娘子还要热闹,好不好?”

 空气冰冷,膛滚烫。

 唐从容落下泪来。

 他本以为今年再也看不到这些了,他本以为唐且芳已经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人一起度过的岁月,已经永远成为过去。

 他回过脸来,唐且芳就在他身旁,珠冠的苏在夜里分外丽,他的轻轻颤抖“且芳我…”

 “别说话…”唐且芳将他身边的烟花点燃“放烟火。”

 烟花吸引了宾客和唐门弟子,他们远远地看着,欢笑,隔着十丈的距离,听水榭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除了他们,谁也不能抵达。

 这样想法让唐从容微微地笑了。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且芳,原来我误会了你。你还是那个会在生日时候帮我点灯笼放烟花的少年。

 一直都是。

 一度以为曾经失去,而今复得,这样的幸福,浑身滚烫,骨骼在轻轻颤抖。

 唐且芳问:“要数灯笼吗?”

 “不用数,我知道,七千三百只。”

 “知道烟花有多少朵吗?”

 “七千三百朵。”

 “不。”唐且芳的声音低低的,有一丝说不出的低哑“四千七百四十五朵。”

 “哦?”唐从容微笑“有什么说法——”

 他的话没有说完,身子忽然一软。他以为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昏睡,但不是,他神志清明,只是忽然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

 唐且芳接住他。

 他动了动嘴,眨了眨眼,发生了什么事?他发不出一丝声音,手脚绵软,没有一丝力气。

 唐且芳抱起他。

 将他放在上。

 眼睛是他全身唯一可动的东西,他望向唐且芳,希望可以得到答案。

 唐且芳瞧着他,那眼神真安静,寂静,任何东西掷进去,都不会起一丝波澜,他的声音也是静静的:“不要担心,这只是药。”

 唐从容睁大了眼,这是他下的药?

 “十三年前的冬天,我们在那个院子里遇见,到今天,一共四千七百四十五天,所以,要放四千七百四十五朵烟花。”

 唐且芳坐在畔,珠冠苏在灯下光华人,他红胜血,安静地道:“那一天,你冻得浑身僵硬,身上真冷,我抱着你,就像抱着一块冰。那时候你个子很小,很瘦,像一只猫。为什么那天我会遇见你?如果我跑进任何一间别的屋子,人生都会不同。”

 可是,就是遇见了呵。一起长大成人,一起修习本门绝技,一起成为江湖中受人瞩目的人物,一起接受旁人的仰慕与尊敬。夏季坐在听水榭里喝冰镇的莲子汤,冬天生着炭盆讲笑话。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千多天。

 原本以为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原本以为这样的亲密与默契,永远不会改变,但是从容,我变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唐且芳轻声道“我喜欢你。”

 唐从容的眼神震动。

 于是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果你现在可以说话,会不会骂我污秽?就像你骂别的断袖癖一样。如果你现在可以动,会不会扇我耳光?哦不,你会用花漫雨针我。你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开口,多好。”

 他轻轻抬起手,抚向唐从容的面颊,手底下的肌肤,温润如玉,柔滑似水,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细致的丝绸,也不可能有这样柔和的温玉,他闭上眼睛,笑了出来,笑得太厉害,咳嗽起来,好久才平息。

 “从容,从容,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在你当我是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的时候,我想这样抚摸你,我想把你抱在怀里,我想靠你更近,开始我以为是天香毒气损害了我的心志——呵,从容,知道我为什么废月深蓝武功吗?你应该是知道的,月通也应该是知道的,但你们都会认为月深蓝罪有应得,谁让他污辱我呢?可我当时在下的是剧毒,后来想到你不好和月通代,才让他服下解药,但是武功却找不回来了。”

 他轻轻一笑,仰起脸,闭了闭眼,灯光红如血,娇滴,他似叹息般道:“那时我就已经明白,那些话对我来说,不是诬蔑,而是事实。所以,才会动杀机。”

 他说完,忽然扬袖熄灭灯烛。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受不了。”他缓缓地,在唐从容身边躺下,轻轻将唐从容拥入自己怀中,毫无反抗能力的唐从容看上去是这样顺从,唐且芳轻轻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真是柔软。

 “这种药的药效,有十二个时辰。但是你身上有母蛇血,最多只有四个时辰的效用。从容,睡吧,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唐且芳的指尖落在唐从容的睡上,唐从容不可抗拒地闭上眼睛。

 唐且芳轻轻地笑了,夜中两只眼睛冰凉。

 渴望过许多次,这样抱着他,而今他就在怀里,心底竟是凄凉。

 多么冷,肺腑一寸一寸被冻成寒冰。

 这样的话,一旦出口,就是错,不可挽回,无以救赎。

 他当着他的面,生生把自己打入十九层地狱。

 再也回不了头,所以干脆断绝后路。

 他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身边人的鼻息很轻,很均匀,睡着了。

 唐且芳知道他睡着的样子,长长睫垂下来,肌肤如玉。那个晚上,自己一针一针在他的左手上刺出一枝荷花,再把母蛇血染上去。

 那一夜,决定炼天香。回想起来,那时心情平静极了,清晰地知道这个决定将影响一生,也没有丝毫犹豫。

 为他去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是这样想的吧?只是当初没有发现,这样的付出,不是因为朋友之谊,而是因为这畸形的爱。

 是从什么时候,他的心里生出这样可怕的种子,慢慢开出恶毒的花。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道,也许云端之上的神人知道,但神人不会告诉他,等他自己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么,不要去想了吧,这已是他最后的一个夜晚。

 最后的夜晚这样安静。

 开始还可以听到不远处的热闹声,渐渐整个世界沉寂下来。

 他感觉到有风过,水面轻轻拍击着石阶,发出温柔的声响。

 他感觉到有一枝残荷受不住寒风“嗒”的一声,断了。

 这样的夜晚,仿佛曾经有过。在唐从容受伤的那一晚,他坐在院里用酒陪伴自己到天明。人世间一切沉睡在夜幕底下的细微残象,他都看到过。

 窗棂上的颜色也会不停地变化,开始是浓墨一样的黑,后面会慢慢变淡。但是听水榭的窗棂不一样,红灯笼挂满了四周,淡淡的红光映进来,整个屋子里一团红融融光晕,像房。

 真喜庆。

 他这样想,微微地笑了起来。

 天色已经快亮了。

 渐渐青白的天色,慢慢盖过灯笼的光芒。

 唐且芳睁开眼。

 这一夜,结束了。

 药效未过,道未解,从容,你还要再睡一个时辰。

 他慢慢地,慢慢地地低下头,淡淡荷花香绕在鼻尖,牵引着他,落在唐从容的鬓角。

 此生此世,唯一一次。

 从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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