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后来有一天,当太晨宫里的菩提往生开遍整个宫围,簇拥的花盏似浮云般蔓过墙头时,东华想起第一次见到凤九。
那时,他对她是没什么印象的。太晨宫里避世万年的尊神,能引得他注意一二的,唯有四时之错行,
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
虽被天君三催四请地请出太晨宫为太子夜华
亲,但他对这桩事,其实并不如何上心。理所当然地,也就不怎么记得往生海上浮
而来的少女,和她那一把清似初
细雨的好嗓子。也记不得那把好嗓子极力绷着笑,问一旁的司命:“那钟壶山上的什么什么秦姬,真的喜欢我小叔啊?”
东华真正对凤九有一些实在的印象,是在夜华的婚宴上。
天族太子的大婚,娶的又是四海八荒都要尊一声姑姑的白浅上神,自然不比旁人。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有幸入宴者不过五品之上的十来位真皇、真人并二三十来位灵仙。
紫清殿里霞光明明,宴已行了大半。
这一代的天君好拿架子,无论何种宴会,一向酒过三巡便要寻不胜酒力的借口离席,即便亲孙子的婚宴,也没有破这个先例。
而一身喜服的夜华君素来是酒量浅,今夜更是尤其地浅,酒还没过三巡,已由小仙官吃力地掺回了洗梧宫。尽管东华见得,这位似乎下一刻便要醉得人事不省的太子,他行走之间的步履倒还颇有些章法。
那两位前脚刚踏出紫清殿不久,几位真皇也相继寻着因由一一遁了,一时,宴上拘谨气氛活络不少。东华转着已空的酒杯,亦打算离席,好让下面凝神端坐的小神仙们松一口气,自在畅饮。
正
搁下杯子起身,抬眼却瞟见殿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盆俱苏摩花。
黄
的花簇后头,隐隐躲了个白衣的少女,正低头猫
状,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拎着花盆,歪歪斜斜地贴着墙角柱子沿,妄图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一点点地朝送亲那几桌席面挪过去。
东华靠着扶臂,找了个更为舒坦的姿势,重新坐回紫金座上。
台上舞姬一曲舞罢,白衣少女一路磕磕碰碰,终于移到送亲席的一处空位上,探出头谨慎地四下瞧瞧,瞅准了无人注意,极快速地从俱苏摩花后头钻出来,趁着众人遥望云台喝彩的间歇,一边一派镇定地坐下来若无其事地鼓掌叫好,一边勾着脚将身后的俱苏摩花绊倒,往长几底下踢了踢。
没藏好,又踢了踢。
还是没藏好,再踢了踢。
最后一脚踢得太生猛,倒霉的俱苏摩花连同花盆一道,擦着桌子腿直直飞出去,穿过舞姬云集的高台,直直砸向一念之差没来得及起身离席的东华。
众仙惊呼一声,花盆停在东华额头三寸处。
东华撑着腮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半空的花盆,垂眼看向席上的“肇事者”
众神的目光亦随着东华齐齐聚过来。
“肇事者”愣了一瞬,反应敏捷地立刻别过头,诚恳而不失严肃地问身旁一个穿褐衣的男神仙:“
谷,你怎么这么调皮呀,怎么能随便把花盆踢到别人的脑门上去呢?”
宴后,东华身旁随侍的仙官告诉他,这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少女,叫做凤九,就是青丘那位年纪轻轻便承君位的小帝姬。
夜华的大婚前前后后热闹了七
。
七
之后,又是由连宋君亲手
持、一甲子才得一轮回的千花盛典开典,是以,许多原本被请上天赴婚宴的神仙干脆暂居下来没走。
以清洁神圣著称的九重天一时没落下几个清静地,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算是仅存的硕果之一。大约因池子就建在东华的寝宫太晨宫旁边,没几个神仙敢近前叨扰。
但所谓的“没几个神仙”里,并不包括新嫁上天的白浅上神。
四月十七,天风和暖,白浅上神帮侄女儿凤九安排的两台相亲小宴,就正正地布置在芬陀利池的池塘边儿上。
白浅以十四万岁的高龄嫁给夜华,一向以为自己这个亲结得最是适时,不免时时拿自己的标准计较旁人,一番衡量,觉得凤九三万多岁的年纪着实幼齿,非常不适合谈婚论嫁,但受凤九她爹、她哥哥白奕所托,又不好推辞,只得昧着良心给她办了相亲宴。
近
天上热闹,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可顺其自然地摆一场低调的相亲宴,听说东华帝君长居太晨宫,一般难得出一趟宫门,即便在太晨宫前杀人放火也没什么人来管,白浅思量半
,心安理得地将宴席安排到了太晨宫旁边的芬陀利池旁。
且是两个相亲对象,前后两场。
但今
大家都打错了算盘。东华不仅出了宫,出来的距离还有点近。就在布好的小宴五十步开外,被一棵蓬松的垂柳挡着,脚下搁了管紫青竹的鱼竿,脸上则搭了本经卷,安然地躺在竹椅里,一边垂钓一边闭目养神。
凤九吃完早饭,喝了个早茶,一路磨磨蹭蹭地来到一十三天。
碧
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莲,花盏连绵至无穷处,似洁白的云絮暗绣了一层莲花纹。
小宴旁已施施然坐了位摇着扇子的青衣神君,见着她缓步而来,啪一声收起扇子,弯着眼角笑了笑。
凤九其实不大识得这位神君,只知是天族某个旁支的少主,清修于某一处凡世的某一座仙山,
子
朗,人又和气。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微有点洁癖,且见不得人不知礼、不守时。为此,她特地迟到了起码一个半时辰。
宴是小宴,并无过多讲究,二人寒暄一阵入席。
东华被那几声轻微的寒暄扰了清静,抬手拾起盖在脸上的经册,隔着花痕树影,正瞧见五十步开外,凤九微微偏着头,皱眉瞪着面前的扇形漆木托盘。
托盘里格局紧凑,布了只东陵玉的酒壶并好几道浓
菜肴。
天上小宴自成规矩,一向是人手一只托盘,布同一例菜
,按不同的品阶配不同的酒品。
青衣神君收起扇子找话题:“可真是巧,小仙的家族在上古时管的正是神族礼仪修缮,此前有听白浅上神谈及,凤九殿下于礼仪一途的造诣也是…”
“登峰造极”四个字还
在舌尖没落地,坐在对面的凤九已经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一整盘酱肘子,一边用竹筷刮盘子里最后一点酱汁,一边打着嗝问:“也是什么?”
嘴角还沾着一块酱汁。
知礼的青衣神君看着她发愣。
凤九从袖子里掏出面小镜子,一面打开一面自言自语:“我脸上有东西?”
顿了顿:“啊,真的有东西。”
她果断地抬起袖子往嘴角一抹。顷刻,白色的衣袖上印下一道明晰的油脂。
微有洁癖的青衣神君一张脸,略有些发青。
凤九举着镜子又仔细照了照,照完后若无其事地揣进袖中,大约手上本有些油腻,紫檀木的镜身上还留着好几个油指印。
青衣神君的脸青得要紫了。
碰巧竹筷上两滴酱汁滴下来,落在石桌上。
凤九咬着筷子伸出指甲刮了刮,没刮干净,
起袖子一抹,干净了。
青衣神君递丝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两人对视好半天,黑着脸的青衣神君哑着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还有些要事,先行一步,改
再同殿下小叙。”话刚落地便仓皇而去——几乎是跑着的。
东华挪开脸上的经书,看到凤九挥舞着竹筷依依不舍告别,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无半分不舍,反而深藏笑意,声音柔得几乎是掐住嗓子的:“那改
再叙,可别让人家等太久哟~~~~”直到青衣神君远远消失在视野里,才含着笑,慢悠悠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绣着雨时花的白巾帕,从容地擦了擦手,顺带理了理方才蹭着石桌被
出褶痕来的袖子。
兴许两百年间这等场合见识得多了,青丘的凤九殿下打发起人来可谓行云
水游刃有余,第二位前来相亲的神君也是一路兴致
前来,一路落花
水离开,唯留石桌上一应狼藉的杯盏,映着
光,一派油光闪闪。
一个时辰不到,连吃两大盘酱肘子,凤九有些撑,握了杯茶背对着芬陀利池,一边欣赏太晨宫的威严辉煌,一边消食。东华那处有两条小鱼上钩,手中的经书也七七八八地翻到了最后一页,抬眼看
头越来越毒,收了书起身回宫,自然地路过池旁小宴。
凤九正老太太似地捧着个茶杯发愣,听到背后轻缓的脚步声,以为来人是近
越发老妈子的
谷,回神搭话:“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担心我和他们大打出手么,”往旁边让了让:“姑姑近
的口味越发奇异了,挑的这两个瞧着都病秧子似的,我都不忍心使拳头揍他们,随便诓了诓将二位细弱的大神诓走了,可累得我不轻。”抱着茶又顿了一顿:“你暂且陪我坐一坐,许久没有在此地看过
升
落,竟还有些怀念。”
东华停下脚步,从善如
地应声坐了,就坐在她的身后,将石桌上尚未收走的两个茶壶挑拣一番,随手倒了杯凉茶润嗓。
凤九静了片刻,被半塘的白莲触发了一点感想,转着茶杯有些唏嘘:“他们说这芬陀利池里的白莲全是人心所化,我们识得的人里头虽没几个凡人,不过你说啊
谷,像青缇那个样子的,是不是就有自个儿的白莲花?”似乎是想了一想:“如果有的话,你说会是哪一朵?”又老成地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配着这声叹息,饮了口茶。
东华也垂头饮了口茶,
谷此人他隐约记得,似乎是凤九身旁随侍的一个地仙,看来她是认错了人,青缇是谁,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树影映下来,凤九两条腿搭在湖堤上,声音含糊地道:“半月前,西海的苏陌叶邀小叔饮酒,我赖着去了,腾云时正好途径那个凡世。”停了一会儿,才道:“原来瑨朝早已经覆灭,就在青缇故去后的第七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我早觉得这个朝代的命数不会太长久。”唏嘘地叹了一声回头添茶,嘴里还嘟囔道:“话说苏陌叶新制的那个茶,叫什么来着,哦,碧浮
,倒还真是不错,回头你给我做个竹箩,下次再去西海我…”一抬头,后面的话尽数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带得天翻地覆一阵呛咳,咳完了保持着那个要添茶的姿势,半晌没有说出什么话。
东华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亮晶晶的阳光底下,连指尖都在莹莹地发着光。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沾满酱汁的衣袖上,缓缓移上去,看到她粉里透着红的一张脸此时呛咳得绯红,几乎跟喜善天的红叶树一个颜色。
许是回过神来了,凤九的脸上缓缓地牵出一个笑,虽然有些不大自然,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笑,客气疏离地先他开口,客气疏离地请了一声安:“不知帝君在此,十分怠慢,青丘凤九,见过帝君。”
东华听了她这声请安,抬眼打量她一阵,道了声坐,待她垂着头踱过来坐了,才端着茶盖浮了浮手里的茶叶,不紧不慢道:“你见着我,很吃惊?”
她方才踱步过来还算是进退得宜,此时却像真是受了一场惊,十分诧异地抬头,嘴
动了动,还是客气疏离的一个笑:“头回面见帝君,喜不自胜,倒让帝君见笑了。”
东华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她这个措辞,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僵硬一笑里头着实难以看出这个“喜不自胜”东华抬手给她续了杯凉水。
两人就这么坐着,相顾无言,委实尴尬,少时,凤九一杯水喝得见底,伸手握住茶壶柄,做出一副要给自己添茶的寻常模样,东华抬眼一撇,正瞧见茶杯不知怎么歪了一歪,刚倒满的一杯热茶正正地洒在她水白色的衣襟上,烙出锅贴大一个印痕。
他手指搭在石桌上,目不转睛瞧着她。
他原本只是兴之所至,看她坐在此处一派懒散地瞅着十三天的
出瞅得津津有味,以为这个位置会觉出什么不同的风景,又听她请他坐,是以这么坐了一坐。此时却突然真正觉得有趣,想她倒会演戏,或许以为他也是来相亲,又碍于他身份,不能像前两位那样随意地打发,所以自作聪明地使出这么一招苦
计来,不惜将自己泼
了寻借口遁走,那茶水泼在她衣襟上还在冒烟,可见是滚烫的,难为她真是狠心下了一番血本。
他撑着腮,寻思她下一步是不是遁走的打算,果然见她三两下拂了拂身前的那个水印儿,意料之中地没有拂得开,就有些为难地、恭敬地、谦谨地、客气疏离地又难掩喜悦地,同他请辞:“啊,一时不慎手滑,
了仪容,且容凤九先行告退,改
再同帝君请教佛理道法。”
白莲清香逐风而来,他抬起眼帘,递过一只硕大的瓷壶,慢悠悠地:“仅一杯茶算得什么,用这个,方才过我手时,已将水凉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当得上
了仪容。”
“…”东华帝君闭世太晨宫太长久,年轻的神仙们没什么机缘领略他的毒舌,但老一辈的神仙们却没几个敢忘了,帝君虽然一向话少,但说出来的话同他手中的剑的锋利程度几乎没有两样。
相传魔族的少主顽劣,在远古史经上听说东华的战名,那一年勇闯九重天意
找东华单挑。结果刚潜进太晨宫,就被伏在四面八方的随侍抓获。
那时东华正在不远的荷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少年年轻气盛,被制服在地仍破口大骂,意
将。
东华收了棋摊子路过,少年叫嚣得更加厉害,嚷什么听说天族一向以讲道德著称,想不到今
一见却是如此做派,东华若还有点道德良知便该站出来和自己一对一打一场,而不是由着手下人以多欺少…
东华端着棋盒,走过去又退回来两步,问地上的少年:“你说,道…什么?”
少年咬着牙:“道德!”又重重强调:“我说道德!”
东华抬脚继续往前走:“什么东西,没听说过。”少年一口气没出来,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凤九是三天后想起的这个典故,彼时她正陪坐在庆云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养儿子。
庆云殿中住的是白浅同夜华的心肝儿,人称糯米团子的小天孙阿离。
一身明黄的小天孙就坐在她娘亲跟前,见着大人们坐椅子都能够双脚着地四平八稳,他却只能悬在半空,卯足了劲儿想要把脚够到地上,但个子太小,椅子又太高,呲着牙努力了半天连个脚尖也没够着,悻悻作罢,于是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个小脑袋听她娘亲训话。
白浅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娘亲听闻你父君十来岁就会背《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还会背《胜思惟梵天所问经》,还会背《底喱三味耶不动尊威怒王使者念诵法》,却怎么把你惯得这样,已经五百多岁了,连个《慧琳音义》也背不好,当然…背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但终归你不能让娘亲和父君丢脸啊。”
糯米团子很有道理地嘟着嘴反驳:“阿离也不想的啊,可是阿离在智慧这一项上面,遗传的是娘亲而不是父君啊!”凤九扑哧一口茶
出来,白浅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看向她,她一边辛苦地憋笑一边赶紧摆手解释:“没别的意思,最近消化系统不太好,你们继续,继续。”
待白浅转了目光同糯米团子算账,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东华将魔族少主气晕的那则传闻。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就带了一点笑意,垂头瞧着身上的白衣,笑意淡了淡,抬手拂了拂落在袖子上的一
发丝儿。
人生的烦恼就如同这头发丝取之不尽,件件都去计较也不是她的行事。她漫无边际地回想,算起来时光如水已过了两千七百年,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记得,很多从前记得却不怎么愿意主动想起,一来二去记得的也变得不记得了。避世青丘的两百多年算不上什么清静,但这两百年里倒是很难得再想起东华,来到九重天,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东华的模样,并未将她认出来,她真心地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同东华,应的是那句佛语,说不得。说不得,多说是错,说多是劫。
今
是连宋君亲手
持的千花盛典最后一
,按惯例,正是千花怒放争夺花魁最为精彩的一
。传说西方梵境的几位古佛也千里迢迢赶来赴会,带来一些平
极难得一见的灵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时万人空巷,品阶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场了。
凤九对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热衷,巧的是为贺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几
前呈上来几位会唱戏的歌姬,此时正由
谷领着,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将军佳人的折子戏。
凤九提了包瓜子,拎了只拖油瓶,跨过第七天的天门去看戏。
拖油瓶白白
,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团子阿离。
第七天天门高高,浓荫掩映后,只在千花盛典上
了个面便退席的东华帝君正独坐在妙华镜前煮茶看书。
妙华镜是第七天的圣地之一,虽说是镜,却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数亿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够,可在镜中看到十几亿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兴衰。
因瀑布的灵气太盛,一般的神仙没几个受得住,就连几位真皇待久了也要头晕,是以多年来,将此地做休憩读书钓鱼用的,只东华一个。
凤九领着糯米团子一路走过七天门,嘱咐团子:“靠过来些,别太接近妙华镜那边,当心被灵气灼伤。”
糯米团子一边听话地挪过来一点儿,一边气呼呼地踢着小石头抱怨:“父君最坏了,我明明记得昨晚是睡在娘亲的长升殿的,可今早醒来却是在我的庆云殿,父君骗我说我是梦游自己走回去的。”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的样子:“明明是他想独占娘亲才趁我睡着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欺骗,真是不择手段啊。”
凤九抛着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没有第一时间跑去长升殿挠着门大哭一场给他们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团子很是吃惊:“我听说女人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结巴道:“原,原来男孩子也可以吗?”
凤九接住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瓜子包,看着他,郑重道:“可以的,少年,这是全神仙界共享的法宝。”
东华撑着腮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对身影,摊在手边的是本闲书,妙华镜中风云变
一派金戈铁马,已上演完一世兴衰,石桌上的茶水也响起沸腾之声。
自七天门至排戏的承天台,着实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处假山,团子嚷着歇脚。两人刚坐定,便见到半空闪过一道极晃眼的银光,银光中隐约一辆马车急驰而去,车轮碾
过残碎的云朵,云絮像棉花似地飘散开,风中传来一阵馥郁的山花香。
这样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来赴千花盛典。
马车瞬息不见踪影,似驶入第八天,假山后忽然响起人声,听来应是两位侍女闲话。
一个道:“方才那马车里,坐的可是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
另一个缓缓道:“这样大的排场,倒是有些像,白驹过隙,算来这位公主也被谪往下界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个又道:“说来,知鹤公主为何会被天君贬谪,姐姐当年供职于一十三天,可明了其中的因由?”
后一个沉
半晌,
低声音:“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那年倒确是个多事之秋。说是魔族的长公主要嫁入太晨宫,却因知鹤公主思慕着东华帝君从中作了梗,终没嫁成。天君得知此事震怒,将这位公主贬谪往了下界。”
前一个震惊:“你是说,嫁入太晨宫?嫁给帝君?为何天上竟无此传闻?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这些染了红尘味的事吗?”
后一个缓了缓:“魔族要同神族联姻,放眼整个天族,除了连宋君也只帝君一人了。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则帝君一向对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的,也许并不觉娶个帝后能如何。”
前一个唏嘘一阵,却还未尽兴,又转了话题继续:“对了,我记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谒得帝君,他身旁跟了只红得似团火的小灵狐,听太晨宫的几位仙伯提及,帝君对这只小灵狐别有不同,去哪儿都带着的,可前几
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谒得帝君,却并未见到那只小灵狐,不知又是为何。”
后一个停顿良久,叹道:“那只灵狐,确是得帝君喜爱的,不过,在太晨宫盛传帝君将
娶帝后的那些时
,灵狐便不见了踪迹,帝君曾派人于三十六天四处寻找,终是不得。”
凤九贴着假山背,将装了瓜子的油纸包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来回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太用力抛远了,油纸包咚一声掉进假山旁边的小荷塘。两个侍女一惊,一阵忙
的脚步声后渐无人声,应是跑远了。
团子憋了许久憋得小脸都红了,看着还在泛涟漪的荷塘,哭腔道:“一会儿看戏吃什么啊?”
凤九站起来理了理裙边要走,团子垂着头有点生闷气:“为什么天上有只灵狐我却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语“那只灵狐后来去哪儿了呢?”
凤九停住脚步等他。
晨曦自第七天的边缘处
出一点儿金光,似给整个七天胜景勾了道金边。
凤九抬起手来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仰着头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头瞪着团子:“我说,你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点儿啊。”
团子坚贞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能!”
直到抬眼便可见承天台,凤九才发现,方才天边的那道金光并非昴
星君铺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开外,着实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处,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台不知为何尽数淹没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
谷施了结界尽力支撑,烈火早已将台子上一众瑟瑟发抖的歌姬
噬殆尽。方才惊鸿一瞥的那辆马车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马车四周是一道厚实结界,结界里正是一别三百余年的知鹤公主,
谷似在大声地同她喊些什么话,她的手紧紧握着马车辕,微微侧开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之后突然传来一声高亢嘶吼。凤九眯起眼睛,终于搞清楚这场火事的起源:一头赤焰兽正扑腾双翼
出火海,张开血盆大口逡巡盘旋,口中不时
出烈焰,盘旋一阵又瞪着铜铃似的眼重新冲入火海,狠狠撞击
谷的结界。那透明的结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后,舞姬们脸色一派惊恐,想必哀声切切,因隔了仙障,未有半点声音传出。就像是一幕静画,更令人感到诡异。
知鹤这一回上天,她的动机其实相当明确,明着是来赴连宋君的千花盛典,暗着却是想偷偷地见一见她的义兄东华帝君。这个重返九重天的机会,全赖她前几
投着白浅上神的喜好,在自个儿的仙山里挑了几位会唱戏的歌姬呈上来。因着这层缘由,也就打算顺便地来看一看这些歌姬服侍白浅服侍得趁意不趁意。
却不知为何会这样的倒霉,不知谁动了承天台下封印赤焰兽的封印,她驱着马车赶过来,正赶上一场浩大的火事。
她其实当属水神,从前还住在太晨宫时,认真算起来是在四海水君连宋神君手下当差,辅佐西荒行云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难得的一个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贬谪下界,领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职。
但她也晓得,以她那点微末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这头凶兽的对手。她想着要去寻个帮手,但结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么话,他似乎有办法,但他喊的是什么,她全然听不到。
踟蹰中,一抹白影却蓦然掠至她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绣鞋轻轻点着气
,臂弯里的沙罗被热风吹起来,似一朵白莲花
风盛开。
她看着那双绣鞋,目光沿着飘舞的纱裙一寸一寸移上去,啊地惊叫出声。
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张脸:凉薄的
,高
的鼻梁,杏子般的眼,细长的眉。只是额间没有那样冷丽的一朵凤羽花。
可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太晨宫最底层的奴婢,那时她不懂事,不是没有嫉恨过一个奴婢也敢有那样一幅倾城
,唯恐连东华见了也被
惑,百般阻挠她见他的机会,私底下还给过她不少苦头吃。有几次,还是极大的苦头。
她惊疑不定:“你是…”
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极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为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术?天族封你为水神所为何来,所为何用?”
说完不及她开口反驳,已取出
间长笛,转身直入火海之中。
多年以来,凤九干两件事最是敬业,一件是做饭,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两百多年无架可打,她也有点寂寞。恍然看到赤焰兽造事于此,说自己不激动是骗人的。
茫茫火海上,白纱翩舞,笛音缭绕。那其实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袅袅孤笛
着烈火直冲上天,将天河唤醒,汹涌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倾泻而下,瞬间瓢泼。火势略有延缓,却引得赤焰兽大为愤恨,不再将矛头对准
谷撑起的结界,口中的烈焰皆向凤九袭来。
这也是凤九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但,若不是为救台上的
谷及一众歌姬,依她的风格应是直接祭出陶铸剑将这头凶兽砍死拉倒,当然,鉴于对方是一头勇猛的凶兽,这个砍死的过程将会有些漫长。可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被动。
凤九悲切地觉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饰两角,既吹着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剑斩妖,知鹤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团子一双小短腿跑得快些,将他们家随便哪一位搬来也是救兵。
她一边想着,一边灵敏地躲避着赤焰兽
来的火球,吹着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气护体,一身从头到脚被淋得透
。大雨倾盆,包围承天台的火海终于被淋出一个缺角,赤焰兽一门心思地扑在凤九身上,并未料到后方自个儿的领地已被刨出一个
,猎物们一个接一个地都逃走了。
这么对峙了大半
,凤九觉得体力已有些不济,许久没有打架,一出手居然还打输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回青丘要怎么跟父老乡亲
代呢。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铸剑了,但,若是从它的正面进攻,多半是要被这家伙躲开,可,若是从它的背后进攻,万一它躲开了,结果自己反而没躲开被刺到,又该怎么办呢…
在她缜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一直没思考个结果出来的时候,背后一阵凌厉的剑风倏忽而至。
正对面的赤焰兽又
来一团熊熊烈火,她无暇它顾,正要躲开,不知谁的手将她轻轻一带。
那剑风擦着她的衣袖,强大得具体出形状来,似一面高大的镜墙,狠狠地
住
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阵银光过后,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赤焰兽反噬回去。
愣神中,一袭紫袍兜头罩下,她挣扎着从这一团干衣服里冒出来,见着青年执剑的背影,一袭紫衫清贵高华,皓皓银发似青丘冻雪。
那一双修长的手,在太晨宫里握的是道典佛经,在太晨宫外握的是神剑苍何,无论握什么,都很合衬。
承天台上一时血雨腥风,银光之后看不清东华如何动作,赤焰兽的凄厉哀嚎却直达天际,不过一两招的时间,便重重地从空中坠下来,震得承天台结结实实摇晃了好一阵。
东华收剑回鞘,身上半丝血珠儿也没沾。
知鹤公主仍是靠着马车辕,面色一片惨白,像是想要靠近,却又胆怯。
一众的舞姬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经历了如此变故,个个惊魂未定,更有甚者按捺不住小声
泣。
谷服侍着凤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
惊,还不忘尽一个忠仆的本分数落:“你这样太
来了,今
若不是帝君及时赶到,也不知后果会如何,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我是万死不足辞的,可怎么跟姑姑
代。”
凤九小声嘟囔:“不是没什么事吗?”
她心里虽然也
感激东华,但觉得若是今
东华不来她姑父姑姑也该来了,没有什么大的所谓,终归是伤不了自己的性命。抬眼见东华提剑走过来,觉得他应该是去找知鹤,起身往旁边一个桌子让了让,瞧见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裳,小声探头问
谷:“把你外衣
下来,借我穿一会儿。”
谷打了个
嚏,看着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干衣裳吗?”愣了愣,又道:“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我看这两百多年,你也没怎么介怀了,何必这时候还来拘这些小节。”说着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紧了紧,明摆着不想借给她。
凤九已将干
的外袍
了下来,正自顾自地叠好准备物归原主。
一抬头,吓得往后倒退一步。
东华已到她面前,手里提着苍何剑,眼神淡淡地,就那么看着她。
她浑身是水,还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儿顺着裙子不断往下掉,脚底下不多时就凝成个小水坑,形容十分的狼狈。她一边滴着水,一边淡淡地看回去,气势上勉强打成了一个平手,心中却有些五味杂陈。她觉得经前几
同他偶遇的那么一场惊吓,自己最近其实还没能够适应得过来,还不太找得准自己的位置,该怎么对他还是个未知之数,为了免得不小心做出什么差池,近
还是先躲他一躲好些,却不晓得自她存了要躲的心思,怎么时时都能碰得上他。
东华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紫袍上,嗓音平板地开口:“你对我的外衣,有什么意见?”
凤九揣摩着两人挨得过近,那似有若无的白檀香
得她头晕,索
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斟酌着僵笑了笑回答:“怎敢,只是若今次借了,还要将衣服洗干净归还给帝君…岂不是需再见,不,需再叨扰帝君一次。”拿捏他的脸色,识时务地又补充一句:“很怕扰了帝君的清净。”
苍何剑搁在石桌上,啪,一声响。
谷咳了一声,拢着衣袖道:“帝君别误会,殿下这不是不想见帝君,帝君如此尊贵,殿下恨不得天天见到帝君…”被凤九踩了一脚,还不
声
地碾了一碾,痛得他将剩下的话全憋了回去。
东华瞥了凤九一眼,会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给你做纪念,不用归还了。”
凤九原本就很僵硬的笑彻底僵在脸上:“…不是这个意思。”
东华不紧不慢地坐下来:“那就洗干净,还给我。”
凤九只觉脸上的笑它即便是个僵硬得冰坨子一样的笑,这个冰坨子她也快挂不住了,
了
嘴角道:“今
天气和暖,我觉得并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语地道:“不大想借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里过了一遭,觉得语气稍嫌生硬,愣是在这句话当中劈出一个句读来,十分委婉地道:“不借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话刚说完一阵冷风吹来,打了个冷战。
东华接过
谷不知从哪里泡来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道:“不行。”
忍辱负重的冰坨子一样的笑终于从凤九脸上跌下来,她一时不知作何表情,愣愣道:“为什么?”
东华放下茶杯,微微抬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当舍身相报,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凤九觉得他从前并不是如此无赖的个性,但转念一想,兴许他也有这样的时候,只是没让她瞧见,回神时已听自己干巴巴一笑,道:“帝君何必强人所难。”
东华抚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回她:“除了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了。”
凤九这下不管是僵笑还是干笑,一件都做不出来了,哭笑不得地道:“帝君这真是…”
东华放下茶杯,单手支颐,从容地看着她:“我怎么?”看凤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难得
出点极淡的笑意,又漫不经心地问她:“说来,为什么要救他们?”
其实,她方才倒并不是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是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太过熟悉,是她印象十分深刻的一个模样,令她有些发愣,等反应过来,话题已被他带得老远了,她听清楚那个问题,说的是为什么要救他们,她从前也不是很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个人教会她一些东西。良久,她轻声回道:“先夫教导凤九,强者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们,我就成为了弱者,那我还有什么资格保护我的臣民呢。”
许多年之后,东华一直没能忘记凤九的这一番话,其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记着它们能有什么意义。只是这个女孩子,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亲近,但他从不认识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头黑发
润得像海藻,踏着海波前来,他记不清那时她的模样,就像记不住那时往生海畔开着的太阳花。
这一
的这一桩事,很快传遍了九重天,并且有多种版本,将东华从三清幻境里拉入十丈红尘。
一说承天台上赤焰兽起火事,东华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宫里批注佛经,听闻自己的义妹知鹤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赶来相救,最终降服赤焰兽,可见东华对他这位义妹果真不是一般。另一说承天台起火,东华正巧路过,见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兽殊死相斗,却居于下风,有些不忍,故拔剑相救,天君一向评价帝君他是个无
无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云云。
连宋听闻此事,拎着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宫找东华下棋喝酒,席间与他求证,道:“承天台的那一桩事,说你是见着个美人与那畜生
斗,一时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间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过,若你有朝一
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后双修,知鹤倒也是不错,不妨找个时
同我父君说一说,将知鹤重招回天上罢。”
东华转着酒杯思忖棋路,闻言,答非所问地道:“美人?他们觉得她长得不错?”
连宋道:“哈?”
东华从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个活眼:“他们的眼光倒还不错。”
连宋愣了半天,回过神来,啪一声收起扇子,颇惊讶:“你果真在承天台见到个美人?”
东华点了点棋盘:“你确是来找我下棋的?”
连宋打了个哈哈。
由此可见,关于承天台的这两则流言,后一则连一向同东华
好的连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论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将其当作一个笑谈,却是对知鹤公主的前途做了一番光明猜测,以为这位公主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不
便可重上九重天,说不定还能与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条规矩,说是做神仙须得灭七情除六
,但这一条,仅是为那些生而非仙胎、却有此机缘位列仙箓的灵物设置,因这样的神仙是违了天地造化飞升,总要付出一些代价酬祭天地。东华早在
始判二仪初分之时,便化身于碧海之上苍灵之墟,是正经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灭情灭
的戒律之内。娶一位帝后,乃是合情合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