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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这世间的事,有时看着残酷,反过来想,也是一种慈悲。

 下午上完辅导课,飘云向学校请了个假,早退了。

 文惠的心理诊所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一座综合商业大厦,最高层,十四楼。飘云抬头看看,在楼下买了两串油炸臭豆腐,让老太太用纸包好,拿着他们上楼了。

 一进门,文惠就推了推鼻梁上的打孔眼镜,皱着眉头说:“童小姐,我说你能不能下次吃完再进来。我好端端的地方,都被你给熏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改行卖臭豆腐了呢。”

 飘云嘿嘿一乐:“我这不是琢磨着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来,尝一块,王老太太手工自酿,臭豆腐中的名牌。”

 文惠捂着鼻子退了老远:“下次你要请我吃,我们就到外面去,我一定把刀磨快点宰死你。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我拜托你严肃点。别砸了我的招牌,坏了我的规矩。”

 飘云一股坐在淡蓝色的弗洛伊德榻上,一边咬着酥脆金黄的臭豆腐,一边满不在乎的说:“说来说去,又是你那些烂行规。我说你怎么那么死板?佛老先生够大牌了吧。他还违规操作哩。而且还是最严重的那种。你还跟个卫道士似的死咬着规矩不放。我说你迂不迂啊?”

 “别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他老人家可是我的偶像。”

 飘云嗤鼻:“就是你的偶像,那个满脸胡子的犹太老大爷。曾经没经过病人的同意,就擅自将病例集结成书公诸于世。身为心理学的鼻祖,这么缺德的事都做的出来。你吃两块臭豆腐怎么了?”

 文惠被她逗乐了:“我说小姐,佛老先生那是为了拯救更多精神上的受难者,本着为科学负责的态度,才甘愿被缚骂名,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他的病例分析报告中,并没有用患者的真实姓名。老人家要是知道你这么挤兑他,非得从地底下跳起来跟你拼命不可。”

 “那也就是说,只要对病人的治疗有帮助,任何规矩都要为此让路,是不是?”

 文惠琢磨了一下:“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心理师,都要把来访者的利益放在首位。”

 飘云立刻来了精神:“那不就得了。我是访客,你是心理医生。这种关系不会因为你吃一块臭豆腐发生变化。而且,你的访客我,认为跟自己的美女心理师一起品尝美味的食物,有助于舒展神经缓解压力,能让我在接下来的治疗中,马放南山身心放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一个病患可以心旷神怡的畅所言,这不是一个心理医生最希望看到的吗?所以,你不要把它看作一块普通的臭豆腐,它是你我心灵沟通的桥梁,同仇敌忾的法宝,它还是…”

 “行,打住。”文惠做了个篮球教练叫停的手势“我吃,你别贫了。”

 飘云笑咪咪的递过去:“诺,还热乎呢。”

 文惠接过来,放进嘴里,味道还真不错。

 “怎么样?好吃吧。”

 文惠砸砸嘴说:“童飘云,你个害人。让我一世英明尽毁,晚节不保啊。”

 “呵呵,放心吧。这里只有你和我,这次换我替你保密。”

 文惠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巴:“言归正转,最近感觉怎么样?”

 飘云把最后一块放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的说;“老样子,还是没感觉。无论身上的人多么卖力,我照样可以魂飞天外,神游太虚。”

 “跟你的小情人也没感觉?”文惠问,访客在心理师面前没有秘密。

 “有。”

 文惠立刻来了精神:“什么感觉?”

 “他用力过猛,我就疼。你老公不知节制的时候,没弄疼过你吗?”

 文惠气得拿纸团扔她。飘云笑嘻嘻躲过去,每次来这儿最大的乐趣,就是把斯文端庄的文惠逗得满脸通红。

 “飘云,你在我这里治疗多久了。”文惠问。

 飘云掐指一算:“十一个月零两天。”

 文惠叹了口气:“你每个月平均来两次,前前后后我们谈了二十多次了。我想,我对你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文姐,你不会是想抛弃我吧。”飘云可怜巴巴的说。

 “不是抛弃,而是对你的治疗,我已经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其实,从头到尾我也没帮过你什么。”

 飘云惊奇道:“怎么会呢?你一直在帮助我,否则我也不可能彻底走出家庭暴力的阴影。”

 文惠摇头:“在这方面,我跟本没帮过你,是你帮助了自己。”

 “这话怎么讲?”飘云疑惑。

 “飘云,你很聪明。属于那种真正的心智上的聪明。你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你从不闭目听,讳疾忌医。却又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装聋做哑,避重就轻。你明白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该清醒,并且足够的智慧让两者壁垒分明。最重要的是,你善于剖析自己,自己将自己割剔,而且刀刀见血精准无比。哪里越痛,你越爱在哪里下刀。因为你知道,那就是你毒汇聚的地方。割掉腐,放掉浓血,从此天地才能焕然一新…”

 一番话说的飘云心惊跳,赶紧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行了,小姐,您甭说了,我听着寒的慌。再说下去,我就要血成河了。”

 文惠一叹:“你以为心灵的厮杀就不是血腥的战场吗?没有那些真实弹的刀光剑影,一样可以血横飞。那些直入心的刻薄和损毁,那些身不由己的萎缩和妥协,比刀剑炮更加锋利无比。我在林弹雨的最前线,每天血里来火里去,看了太多人把自己生命的汁泼洒在这个战火纷飞的疆场上。无法阻止,也无能为力。毕竟,任何一个派的心理学,都不是万能的。”

 说到这里,文惠有些黯淡,飘云却无限感慨的说:“这也是我最佩服你们心理师的地方,永不言败,悲天悯人,柔骨丹心。挽救一个个即将沉沦的灵魂离苦海,顿悟飞升。只有那些负载高尚灵魂的躯体,才能为这种虚无缥缈的理想而痛苦挣扎。纵使痛楚凄恻,却也美丽温情啊。”

 文惠笑着说:“到底我是心理师,还是你是心理师啊。你来向我咨询,我却转过来要你安慰。要让别人知道,岂不是贻笑大方?”

 “哎,想那么多干什么。相濡以沫,互通有无嘛。如果你真觉得内疚,那这次的咨询费就替我免了吧。”飘云一提到钱就两眼发光。

 文惠送她一个白眼:“想得倒美。”

 “地主老财,我跳舞赚的那点钱,除去海天的助养费,剩下的全搭在你这了。”飘云哭丧着脸说。

 “飘云,其实我自己也想过,把这一年的诊费退给你。”文惠突然严肃的说。

 飘云立刻摇头:“说什么呢,我刚才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我没真正帮你什么,拿着那些钱,我也不安心。”

 飘云笑了笑:“谁说你没帮我什么?你帮我从8岁开始整理记忆,舒通心绪。让我在一团混乱的嘈杂中寻得一方安宁。你做的很好,我不觉得有问题。”

 文惠摇头:“我刚才说了,是你帮助了自己。一直都是你在开解自己,疏导自己。自己将自己打理的井井有条,整齐有序。我见过不少受家庭暴力影响的来访者。他们都有类似的面孔,要么萎靡不顿,要么愤世嫉俗,要么暴躁偏激。可是,你却活得潇洒自信,自由率。这是很少见的,堪称奇迹了。如果不是后来对你有了深入的了解,我险些以为你是故意来闹场的。我想,这要归功于你对自己的绝情。挥剑斩愁肠,不给自己任何自怜自恋的机会。连我这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心理师都惊叹于你的果敢和决绝。不过,却也印证了一句话。”

 文惠特意卖了个关子。飘云伸长脖子问;“什么话?”

 文惠推推眼镜,一本正经的说:“不用雷霆手段,就无法绝处逢生。禅语中,叫做不破不立。苦难折磨了你,同时也造就了你。所以这世间的事,有时看着残酷,反过来想,也是一种慈悲。”

 飘云叹息:“文惠,如果我真有那么好,我就没有问题了。可是你知道,我在方面的麻木不仁,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我不想这样,每次躺在男人的身下,都好象伟大奉献似的,这种感觉糟透了。我希望自己能像个正常女人,享受爱的甜蜜。在这个城市,我只能信赖你。你是我的医生,也是我的朋友。很多无法对外人说的隐秘和痛苦,我只能拿来跟你分享。文惠帮帮我,如果连你都放弃我,那我就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飘云始终拉着文惠的手,那双手是瘦弱纤细的,手掌不够宽厚,力量不够强大,却不影响那双手的温暖和坚定。

 碰到这么勇敢顽强,宠辱不惊,又精通世故的案主。文惠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把头点的跟捣蒜似的,把这份信任和期待义无返顾的扛下来。看着这个外表柔弱的无敌小金刚出快乐的表情,文惠在心里叫苦不迭。

 飘云,你让我怎么帮你呢?你的问题是,你根本让人看不出来你有问题,这才是你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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