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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2002年1月1

 《南方》的作者朱文颖

 朱文颖正在写一部长篇,题目也许叫《南方》,也许不是,内容可能跟南方有关,也可能无关,我不知道。迄今为止,这是一个谜。谜分两种,一种是只有谜面没有谜底的,比如人死了有没有魂灵,李白是不是真的能一席喝下三十斤香醇。凡此种种。一种是谜底确凿、坚固,只是被黑色的复杂的炫目的遥远的深奥的、有时又恰恰是什么也谈不上的机关阻隔着,你一时无从知道,但终归是要知道的。比如你的命数有多长,在遥远的星辰之外有没有外星人,等等。无疑,朱文颖关于“南方”的谜属于后一种。在一个无限的时间内,所有没有完成的事都将被完成。那个中午告诉我,《南方》已经怀胎十月,有关它的秘密不久即将揭晓。

 辑二木那个中午,我知道了在一个月内连吃三次河豚带刺的皮可以治经久不愈的胃病,评论家王尧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第一句话大意是:一个叫×的人坐在明亮的河边,他的股下面垫着一层阳光…这当然是耳朵听到的。那天中午,我的眼睛还看到了一件奇特的事:一个长得还算伶俐的服务生捧着茶壶从林建法背后走过时,竟毫无征兆和原因地扑倒在坚硬的地砖上,脆弱的茶壶似乎知道落地会叫它粉身碎骨,所以死死地抓住服务生的手,只是壶里滚烫的茶水凭借着速度的力量,水箭四,甚是放肆。总以为,茶壶都完好没事,人更不可能有事,她妙龄正当,腿脚想必是够灵活的。殊不知,居然动弹不得了。剧烈的疼痛把她变成了废物,最后不得不几个人把她悬空地架走了。我们都注意到,她被架走时,脸上重叠着悲伤的阴影,似乎以后她再也不能落地行走。这件偶发的事情所蕴涵的意味,似乎是很多小说的追求(主题):偶然改变一切。换言之,这件事具备浓厚的“小说”也许是触景生情吧,朱文颖向我们谈起了她已经耕作多时的小说,就是《南方》。

 谈也是泛泛之谈,比如书名,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估计什么时候写完。她认真地问我,《南方》这个书名怎么样。我无言以对。像人名一样,书名的重要可以无限夸大,也可以无限缩小。在我看来,她取《南方》这样的书名,有如你给子女冠名叫“国庆”、“长江”、“丽丽”一样,体现的是一种无视其重要的劲头。这没什么错,只是——既然无视了,其实可以不征求意见。我这样想着,牙关就咬得更紧了。但思绪却十分活泼…一本只有书名没有内容的书,有时比一本内容翔实的书还要吸引我。我开始猜度书的内容,是过去时,还是现代时?是言情的,还是说理的?是《高跟鞋》的后伐,还是《繁华》的进,还是纯然是崭新的开辟?诸如此类。包括现在,我都一直在想。

 这当然很无聊,而无聊正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无法简化的形式和内容。我知道,我的生活出现了问题,我还知道,问题首先出在我的内部,精神深处。我并不年老,却已经过了几年老年人的生活,不爱出门,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我耽守在家,足于空的玄想和抽象的占有。可以负责地说,我每天至少有一两个小时是在漫无目的胡思想中度过的。这是一种单人游戏,需要技术和一点病态心理。时间长了,我发现我有个奇特的才能,就是:我可以与虚无进行交流,并从中找到源源不断的乐处。《南方》对我来说是虚无的,因为一切都不确定,我的乐处在于把不确定的东西确定下来。这是一场有趣的战斗,而我明显是处于被动一方,要想取得胜利,必须要舍得放弃,采取从局部“歼敌”的战术。于是,我放弃了对《南方》诸多方面的猜度,只专注于对女主人公的“局部研究”在经历了一定的可想而知的空白之后,我有点惊异地发现,一个小如瞳孔的黑点突然出现在白茫茫的远方。令我幸福的是,这个黑点在增长,在放大,仿佛从沙漠深处向我走来。这是个小小的胜利,预示着我最后的彻底的胜利。现在,这个黑点已经变成一个有音容笑貌的血之躯,别为女——这是当然的,因为是《南方》的女主人公嘛。

 不要问我她的名字,毕竟是“隔墙睹物”怎么能猜得这么具体、细致?这场“战争”注定我要放弃很多,像名字啊,身高,发型,穿着,等等,我都是要放弃的。而我抓住的远比这些重要,比如年龄、性格、身份、嗜好、价值观、道德坐标,甚至命运…年龄在30~36岁之间,不会错的。这对女人来说不是个好年龄,如果情阴郁一点,生活压力大一点,她几乎已经完蛋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赌局,就是子女。赢了,晚晴,否则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但是,放心,朱文颖笔下的女人情坏不了的…我猜《南方》的女主人公的血型为O,星座为摩羯。这是一个绝配,天生有一副好情,天塌下来都不会心急火燎的。加之,自小生长在南方,家境殷实,生活从不存在世俗的诸如行囊羞涩、位卑人微的烦恼,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情就好到家了。情好就是人缘好,人缘好的人身份肯定不会差的,差了自有人去提携她,抬举她。

 其实人缘就是福缘,福气。

 一个福气的女人,每天可能会睡到自然醒,即使只为了一个目的:养颜。但毕竟是“奔四”的人了,岁月饶不了她。于是我想到一个细节,一天梳妆时,她不经意发现脸上长了几粒雀斑。要是换一个女人一定会惊惊乍乍的,但她不,她笑了,并且对镜子说:你真讨厌,怎么能这么一览无遗地反映我?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提醒了我,应该施点粉了。说着,刷刷两下,没了,她很得意。下午遇到女友(脸上同样有雀斑),她会得意扬扬地告诉她怎么对付雀斑;遇到男士,她会说:嗨,你别凑我太近,否则你会看到我脸上的秘密的。这样,男人和女人都喜欢她:女人喜欢她的诚真,男人喜欢她的风趣。

 经常在人堆里转,总是会有情。一天,一个不知趣的男人偷偷地对她表示了爱意。这蛮考人的,拒绝要得罪对方,接受要得罪自己,上下都是陷阱,怎么办?我听到她哈哈大笑的声音,是为了稳定情绪,保持智商。然后,只见她兰花指一跷,嗲声嗲气地说:老兄,你真是不了解我,我只追求别人,从来不接受别人的追求,如果早二十年见到你,我会追求你的…玲珑剔透,全身而退。没办法,男人在她面前总显得弱智。这是女摩羯的特征之一。女摩羯如果从政必定所向披靡,三十岁之前当上中层,四十岁雄踞一方。问题是朱文颖让她读了太多的文艺书,她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意撞钟。所以,她放逐了组织,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闲散之徒。好了,要想在文艺上有所建树,把自己弄报废这是首要条件。

 所谓报废,就是对世俗产生了距离,甚至敌意,价值观发生了质的变化,不甘于过正常人的正常生活。除了对自己认定的东西和仅剩的亲情,她对什么都感到漠然,易于厌倦。而故事正是从厌倦开始,在南方,一个被和风细雨养大的女人,因为对周遭的厌倦,对远方的念想,渐渐地陷入了一种复杂的生活,渐行渐远,爱恨情仇以一种加倍的方式向她袭来…

 有人说,这不是《南方》的女人主,而就是朱文颖本人。对此,我不打算作任何回复。不,也许应该说一点:朱文颖作为一个探究女内心秘密的作家,爱恨情仇一定在加倍地怡悦着她,也折磨着她。

 2008年5月11

 辑三水

 辑三水

 文学的创新此文系第三届全国青年作家会议上的发言。

 创新,是跟文学一样古老又现代的话题。这个话题很大,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深奥,像一道地平线,我肯定无法“解密”它——我准备“暗算”它。我要说的不过是在困惑中的一些思考,目的是抛砖引玉。

 我首先“抛”出的是我儿子。

 我儿子今年十岁,前年夏天,他想学骑单车,我觉得太早,没同意。但他母亲悄悄地违抗了我,等我知道时已经没有指责的权利了,因为他已经学会了。第一次看儿子骑着自行车在偌大的操场上转来转去,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但短暂的激动后,更多的是紧张,我发现儿子骑车的速度非常之快——实际时速可能在10公里左右,但我的心理时速已经超过了一百公里,急得我一边追着一边大喊大叫:慢!儿子,骑慢一点!但儿子还是骑得飞快。他慢不下来,一慢下来就摔倒了。这似乎很难理解,但事实就是这样,慢比快还要难,还要花工夫,还要有技术。骑车是这样,写作可能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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