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赦诏
“大家,您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就在齐略的声音微顿,准备着重将他的话说出来的时候,长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随着笑声,殿门“咿呀”被人推开,一条人影轻轻巧巧地飘入殿中。
飘——那人影实在太过灵活轻巧,以至于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那人并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地面上飘动滑行。
殿门处灌进来的风一吹,那人葱绿浮光的齐绸广袖前扬,飞舞如鹤翼地滑开;双刀半翻髻上悬着的金珠和
间佩着的玉饰都“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伴着她的笑语声清清脆脆地洒满了整个长秋殿。
我心中一动:这人莫非便是妙丽善舞、佳音擅歌,连长乐宫也得闻其名的八子越姬?果然人在门外,声已动人;身入殿堂,满室
摇。
齐略的话被那笑声一冲,顿时收了回去,他见那女子如乘风而来,眉头顿时一皱:“小心,你有孕在身,怎可如此行走?”
那女子果然便是越姬,齐略的话语调虽然严厉,她却也没有惧怕之意,只把脚步放慢了一些,笑盈盈地说:“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齐略此时却顾不得我了,上前几步扶住那女子,眉目间端的是柔情四溢,轻责道:“这么冷的天,你怎还不回未央宫?”
越姬吃吃一笑,道:“我本是和王姐姐一起回桂宫的,不过她心焦,定要来看看您,便同她一起来了。”
齐略闻言抬头,见殿门依然开着,管门的阿监躲在一边却不去关门,便笑道:“阿楚,你不进来,难道还想唬朕?”
殿门口明如灯光的橙
一闪,一个柔缓笑声传来:“妾不过想看看,陛下见了越姬妹妹后,要多长时间才会想起别人来。”
这话说起来含醋微酸,但那酸味恰到好处,却不会叫人听起来反感,反而令人觉得她的话明着是吃醋,暗里其实对有情人能甜蜜相依十分欣慰。随着话声,一个身披黄狐皮里披风的身影从殿门口映了进来,这人走路却不似越姬飘逸轻灵,而是一种沉稳端庄的雍容。
越姬一举一动身上的珠玉都“叮叮当当”地响得热闹,响得灵气,活似一股山间
泉;这人的一举一动却是袂不带风,裙不扬尘,鬓
的五尾紫金凤和
悬的青绶银印都寂静无声,便像烛光夜照下的一朵牡丹,风姿华美,无人能够忽视,但却不喧闹。
这人却是未央宫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尊的皇帝妃嫔,王楚王美人。
齐略与皇后两情甚笃,加上御极才五年,并没有广选嫔妃,未央宫里有名位的妃嫔只有五个,眼前这王美人和越姬却是最得恩宠的。
此时的齐略正值年少,虽然已有君王风范,但对自己喜爱的女子却没有什么帝王的架子。这越姬被他宠着,日常并不拘礼,宛然便是个沉浸在爱人的怜爱中的普通女子,并无为帝妃的自觉;而与她相反,王美人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恪守着礼数,连爱娇浅嗔也极有分寸,眉间无一丝骄矜之
。
这两个情致各别的美人活泛泛地与齐略站在一处,当真是美玉明珠,
相辉映,让我的双眼大享了一通
福。
齐略被两位美人围着,被她们的娇嗔软语一灌,显然暂时便把我的事抛在了一边,问两人的寒暖饮食——太后昏
,她们也随侍问疾,多
烦忧,直到今
太后醒转,才放下心来,便有意来陪陪齐略,替他解颐。齐略明白美人恩,自不愿拂了她们的意,当下三人便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过了会儿,两位美人的话题便转到了明天的行程上,王美人柔声道:“大家,妾想去北阙宫庙供祭皇天后土,替母后祈福。但不知大家觉得供祭用什么礼合适?”
如果天子供祭皇天后土,就应用牛、羊、豕三牲齐备的太牢;如果是王美人以她的十五等爵的身份供祭,就该用羊、豕二牲的少牢。
王美人问这话,其实是在问齐略,这次供祭祈福,她该用少牢以自己的身份去,还是用太牢代替天子去。
齐略想了想,道:“你还是用太牢,替朕和梓童去吧!不过这并非国典,不宜大张旗鼓,你留心些,别多出无谓的是非来。”
王美人端容敛衽回答:“妾理会得。”
旁边的越姬自不甘于落人后,但她怀有身孕,却不能出行祭祀,只得另辟他途,道:“大家,我听说救治人命最能积福,不如您大赦天下…”
“胡说!”齐略本来一直对两位美人温言软语,但听到越姬这句话却突然断喝一声,怒道“是谁在你面前调唆的?”
越姬被齐略突来的怒气惊了一下,愕道:“调唆我什么?”
我在两位美人一进来的时候,便悄悄地退在殿柱的阴影里,不敢打扰人家夫
叙话,突闻越姬提出大赦天下,还傻愣愣的不明所以,不
心里暗叹这美女委实缺少政治头脑。
不过,也亏得她缺少政治头脑,连齐略笑声是欢喜还是愤怒都不清楚,才能帮我解了一时之困,我对这个单纯而灵秀的少女还是很有好感的。
齐略显然也明白宠姬的缺点,并不苛责,怒气虽然比方才还盛,但却不是针对越姬,冷哼一声:“刑狱乃是国典根本,岂容轻侮?这些蟊贼鼠辈,竟敢将爪子探进两宫来,妄以后妃之言
政,实实可恨!”
承汉朝不
后妃上疏言政,但却忌讳内宫与外臣勾结,齐略这话俨然有斥责越姬的意思,将她吓得面色大变,急急伏地请罪:“大家,妾并未与宫外勾结,也不明了大赦可以积福的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只是隐觉有此一说,便妄言了。”
齐略挥了挥手,叹道:“你素不解世事,被人骗了原也怪不得你。”
越姬想了想,气得在地板上拍了一巴掌,怒道:“这些臭贼,我们这里心急太后病情,他们还敢搅风搅雨,大赦天下…大家,您没答应妾之请的,是吧?”
她虽然缺乏政治智慧,但却不是傻瓜。念头一转,突然想起大赦天下的话是自己提出来的,如果不说清楚。万一
后有什么危急情况,齐略果然大赦天下祈福,免不得让自己平白背了个谗言惑君的罪名。
她的反应直接单纯,连王美人也不
一笑,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越姬妹妹,你放心吧!天子无私情,大家是一代明君,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的。”
“你错了,天子有私情!”齐略听到王美人的话,轻哧一声,冷笑“若无私情,何能为人?不能为人者,何能为君?”
天子无私情是我常听到的话,但身为天子的人自承为君者必先有私情,不
让我为之侧目。
“朕不能大赦天下为母祈福,不是因为没有私情,而是…”他抬起头来,不让两位美人看到他的脸,不过我处的位置却能清楚地看到那年轻的面容上突然浮出的一抹倦
。但那抹倦
一掠即过,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刚毅强韧,他一字一顿地说“朕是天子,职在维护纲纪律法,戍守江山社稷,怎能自毁纲纪,践踏律法,放了作
犯科的凶徒来成全自己的私情?”
我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心头震动,竟忍不住
了一口气:这个年轻的天子,正值气盛,竟有约束自己依照纲纪律法行事的心态,怎能不令人钦佩?
天子一向都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没有人给他定一个“为君之道”
若这天下有为君者必要遵守的“职业道德”那么,维护纲纪律法的威严,戍守江山社稷的安全,一定是最重要的两条。我刚才说到职业道德,还怕他不能理解,可他现在的言行,何尝不是在遵守“职业道德”?这样的言论,令我有耳目一新,顿生欣赏敬佩之感。
齐略说话的时候,两位美人都不做声,却令我
了口气的声音格外地突出,引得她们诧然转头,我只得出来行礼拜见皇妃。
齐略显然也才想到我,轩眉问道:“云迟,你怪模怪样是何缘故?”
“臣深感陛下厚德,喜不自胜。”我一直都是自称自名,没
奴籍之前不愿在上位者面前自称奴婢,
了奴籍以后,也不愿意在天家面前称臣。但到这时,察言观行,却觉得齐略有这样的资质,做他治下的臣民,似乎也不坏,因此便自称了一句“臣”
赞扬齐略这一句,却不是我有意拍他的马
,而是真觉得此人或能成为一代杰出领袖:“陛下,您能将私情与国事分理,不因情生弊,这是天下臣民的福分。这样的福分,臣希望能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失去。”
齐略目光一闪,问道:“你也不赞成大赦天下?”
那是当然,大赦天下,关在牢里的罪犯一下子全跑了出去,那还不弄得治安大坏?就算监狱里真有冤枉的,但为了少数的冤枉者,而放了大多数罪犯,那也是不符合现实利益的事。
不过这些话,我却不能说,只能谨守着本分回答:“陛下,臣未进宫之前,故乡曾有贼寇知道大赦将至,便趁机劫掠乡邻的事,自然不赞成随意大赦。”
齐略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突地一眼向我望来,眼里异彩一现,竟隐有笑意:“好,朕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我一怔抬头,碰上他似乎
悉了一切的目光,便清楚他原来是明白我刚才诧异的原因。
那原因不是他一时之间能不因私废公,而他能够记得他的“职”责所在,那也算是他在心里守护了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与我不肯违背自己订立的准则用活人做实验,虽然道路不同,但在坚守自己的职业信念的心志上却算是相同的。
一念转折,我对上他的目光,便觉得其中隐约有种奇妙的默契在内,不
微微一笑,俯身道:“如此,万望陛下成全。”
齐略哈哈笑了两声,旋即敛容问道:“如果不以死囚修习技艺,你能治母后的病吗?”
我仔细一想,一咬牙,道:“陛下,娘娘的病,以太医署大夫的技艺,稳定三个月,不使病情恶化是能做到的事。给臣三个月时间,在宫外寻到与娘娘病情相仿的人磨砺医术,当不是难事。”
齐略沉
片刻,道:“长安城哪来那么多病症与母后相仿的人,让你磨砺医术?你…”他的话声顿了顿,突然转身吩咐陈全:“拟诏:三宫诏狱、廷尉刑狱、三辅北寺狱女死囚,有自愿以身助太医署祗侯云修习医技者,视为大功。若在试刀后能得不死,均免其死罪。”
我登时目瞪口呆,齐略却已在陈全书好的帛书上盖上了天子印玺,将那诏书递了过来:“你去领对乌木牌,从今
起可以自由出入
中。此诏用或不用,全由你定。只是,你若到时误了太后之病,朕须饶不得你!”
他话里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我暗暗苦笑,却也只能接诏而退。这诏书接着只要我不用,便不生效,却不必为了这个再给自己找麻烦。
王美人在我退出的时候低声说了句什么,齐略不答,我走出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他说:“阿楚,明
的祭祀,还是免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