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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
 第四章

 夏天,在胤祥走后终于到来了。

 康熙四十七年的夏天,空气照旧和每年一般的闷热,只是,我却觉得这闷热中,透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留在京城的亲王、阿哥们大都携了家眷去京郊的别苑避暑了,整个京城的重心自然也随着他们而移动,热河的消息,自然越发难以知晓了。

 这一傍晚,在我正愁闷的时候,家里却忽然来了两位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客人。

 胤禛的福晋那拉氏带着云珠,就这么出现在了十三阿哥府外。

 我听到消息时,人正懒懒的躺在窗前的小榻上,头发只松松的打了条辫子,身上穿了件自己设计的对襟薄纱衫,因为太阳快落山了,加上胤祥并不在府中,一连一个月,府里从不曾有过什么人拜访,我本就懒散,也乐得省事,只是此时,却不免了手脚。

 一边吩咐彩宁去门口,叫德安带人先请了四福晋到花厅小坐,一边忙的拉开衣柜,寻一件可以见人的得体衣衫。

 花厅周围,一片寂静,几步走到门口时,我深深的了口气,来的路上一心只害怕是胤祥出了什么事情,步子未免急了些,待到此时看到花厅门口,德安站的气定神闲,才有些醒悟,这些日子,是绷得太紧了些。

 和那拉氏自然不是头回见了,只不过这样近距离大概还是第一次。一个雍容而端庄的女子,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拿捏着让人无懈可击的分寸,大约就是她如此的气度,让我望而却步了吧,那是一种自心中而生出的距离感,让我不经意间,躲避。

 “十三弟不在家,不知弟妹一向可好?”请安,丫鬟递上茶来,那拉氏接过后,随手放于身边的小几上,微笑着看向我,眼神里有些惊讶与了然,不过却也是一闪而过了。

 “多谢四嫂惦记着,很好呢,其实早该过去给您请安的,只是十三爷不在家,府里事情虽然都是小事,只是我刚刚接受,竟然也身不得,还请四嫂别见怪才是。”我也微笑相陪,好久没这样违背心意强迫自己这样的微笑了,也不知自己的功力有没有退步。

 “弟妹这么说就见外了,这些日子我只住在外面,离这里又远,也不能时时照拂到,十三弟这次去热河前,千万拜托过,想想终究是不放心,今儿才特意来看看。”她依旧笑的诚恳“四爷和我的意思是,弟妹一个人在府里,终究是怪闷的,不若到我们园子里头去,和姐妹们一处相伴,加上那里要比京城里凉快些,全当避暑也是好的。”

 坦白说,那拉氏的提议还是满出乎我的意料的,只是与我而言,却并不需要太多的考虑,举起手中的杯子轻轻的啜了一小口,我笑说:“多谢四嫂了,本来四嫂爱惜,是不该推辞的,只是,我答应过胤祥要好好的在家里等他回来,所以心里实在不想违了承诺,还请四嫂见量才是。”

 听了我的话,那拉氏也笑了,虽然笑容在她的脸上永远是雍容的,让人觉得嘴角向上翘几分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不过这个笑容,还是微微有些不同的,松了口气般又似早已预料到了似的。

 “自家人,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也知道,你们年轻夫——”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十分符合身份,那拉氏停了停说:“今儿听说我过来,云珠一大早就说要来瞧你,我原也不知道你们亲近,这会子坐了许久,我只在这里唠叨,也没给你们叙话的时间,可是我的不是了。”

 “四嫂只说我见外,我倒觉得,四嫂这样才是见外了呢!”我起身,走到她们身边,携了云珠的手,笑着招呼。自从我筹备婚礼开始,还真是一直没见过云珠,便是婚后的几次应酬,也并未见过,如今看来,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出落得越发的出挑了,只是眉宇间的淘气和羞涩,终究不改,不过面对这样的那拉氏,也许她这个样子,反而是福吧。

 “好些日子不见,一向好吗?”我问,假笑有些收敛,毕竟,我真的很喜欢云珠。

 “好,婉然——”云珠的姐姐两个字几乎口而出,幸而我一直拉着她的手,此时微微用力,她却也聪明,硬声声的收住了口。

 “傻妹妹,人家如今也是十三福晋了,怎么还这么直接的叫名字?”

 “四嫂这么说,婉然可真的当不起呢。”我一笑带过,看看时辰,便吩咐人去准备晚饭,想来,那拉氏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然都心里有数了,自然不会再多逗留,忙推辞了,一边带着云珠起身准备回去。

 我并不强留,对待这样精细的人,我并没有经验,不过言多必失的道理却也明白,她肯走,正合我的心意,当下也不过嘴上留了下,便亲自送她们到了门口。

 马车在落余辉里,渐渐走远,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与我而言,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只是,却觉得无言的疲惫涌上心头。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回神的时候同时发现,街角停着的那台马车,居然许久都没有移动过。

 那是一台京城里最常见的普通马车,普通到人们根本不会去多看它一眼,只是它停在那里似乎真的太久了。

 忍不住向那个方向走了两步,耳边却传来了德安恭顺的声音,他说:“福晋,天快黑了。”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胆识,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命令我?只是,他忘了一点,无论是提醒还是命令,他都逾越了自己的权限。

 “我要在府门口走一会,这不需要请示你吧,德安?”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不过语气却不容置疑。果然,他低头道了声逾越,退回到了府中。

 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只是越靠近那台马车,心里竟然就越有些紧张和不安,只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说不出,只隐隐觉得,答案,就在马车上。

 终于,还有十余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整条街都沉浸在一层层覆盖下来的夜的暮色中,显得这样的安静,我又何许打破这样的安静呢?

 转身,迈步的同时,马车里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叹息,落到我的耳中,几不可闻,不过,我还是听到了,身子几乎不由自主的一震,只是,我仍然坚定的迈出了一步。

 那天,马车离开的时候,车厢里有很轻的琴声传出,我听出了曲调,只是,此时…

 那是诗经里的一首,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进了八月,外的消息一点一点的传了回来,说的是十八阿哥的病,当德安转述着他打听来的消息时,我只觉得手足冰凉,竟然有些站不稳似的。

 我知道,事情终究还是在按照它本来的轨迹发展着,只是胤祥,胤祥要怎么办呢?他会卷入怎样的风波当中,而我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等待的日子,最是难挨,尤其当你等待的结果又是如此的可怕时,整个八月,数着日子,却觉得一天过得慢似一天。这其间,我叫人送了封信给胤祥,写信的时候,斟酌再三,这是个感的时期,任何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最后判定我们罪责的依据,只是,让我束手待毙,又何其的不甘。

 信上,我问了十八阿哥的病,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叫胤祥好生照顾他的阿码和弟弟,通篇冠冕堂皇,除了字依旧丑丑的之外,应该可以当作一篇合格的古代书信了,只在最后,写了一句,时近初秋,天气变化无常,不要为了图省事,随意揣测天象,要多多留意身子,时时增减衣物,我在京城盼他早平安归来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清晰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只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写得再明白了,盼望他懂得吧,这个时候,明哲保身,别为了自己不在意的皇位,付出半生痛苦的代价。

 信送出后,等待胤祥的回信便成了我每天重要的一项程安排,掐算着往返路途上需要的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也一天天变得焦躁不安,只是这种焦躁和不安,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心里自然是烦闷异常。

 比较起我的烦闷焦躁,京城里却是一天比一天安静了起来,能打听到的关于外的消息忽然少了,京城里留守的阿哥们也减少了走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凡大事发生前,总会有这样的一个平静的时期,上学的时候,我们喜欢称这样的时期为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三,这种平静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康熙已经走在了自外返回京城的路上,不过毕竟还是有距离,传回的消息,已经是发生在几天前了。

 几天前的八月二十八,康熙在驻地发了这样一条上谕“嗣后诸阿哥如仍不改前辙,许被挞之人面请其见挞之故,稍有冤抑等情即赴朕前叩告,朕且欣然听理,断不罪其人也。至于尔等有所闻见,亦应据实上陈。”

 闭门家中坐,我虽然不知这上谕因何而发,只是随扈的阿哥中,十五、十六、十七三个阿哥年纪还小,胤祥是生谦和,胤祯虽然躁些,不过情也温和,大阿哥我并不了解不好评说,只有太子殿下却是出了名的暴躁成的,难不成这次,他竟然打了随扈的大臣不成?

 忽然觉得,任何事情发生之前,都不是毫无预兆的,人的本虽然不能改变,不过突然毫无顾及的变本加厉起来,也是闯大祸的预兆了。

 九月初六,十八阿哥的事情传回了京城,这个八岁大的孩子,终究没有熬过这一关,实在是让人叹惋,却也无可奈何。

 我知道,一废太子,也就在这几了,说不定已经发生了,不过消息还没有传回来罢了。太子的废黜称得上是他咎由自取,我关心的,只是胤祥而已。

 只是,这些日子里,依旧没有一星半点关于胤祥的消息传回来。

 倒是彩宁见我愁闷,经常劝我出去走走。

 自从我进了十三阿哥府,日常的起居便是彩宁一手料理的,感觉上,她是一个很体贴的女孩子,年纪比我要小几岁,想想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在乾清宫当差,可是就远没有她的这份体贴和细致了。

 看着重节临近了,‮花菊‬也到了盛放的季节,我便决定,去赏一回,这也是我出宫以来,第一次单独出门。

 其实单为赏菊,原也不必赶在这几天里,只是心里隐隐的觉得,这份平静,到了被打破的边缘,待到康熙回到京城时,局面怎样,已经不能预计,恐怕到了那时,便连此刻这样的心情也没了,不是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吗?那赶早便胜过赶晚了。

 待到彩宁问我预备到哪里赏花时,我才猛然想起,京城于我而言,原来是陌生的,什么地方有热闹的街市、什么地方可以吃到正宗的小吃,什么地方能欣赏到最美的‮花菊‬,我完全没有概念。

 当下语,半晌也只得说“也未必便要赏花,就吩咐备车,四处随意逛逛吧。”

 彩宁答应了出去,过了半晌,却是德安到了门口,阁着层竹帘子,反复的询问我准备去的地方,甚至是想走的路线。

 一时恼意上了心头,不过出趟门上街逛逛,竟然如此的废话,若是换了个人来问我,只怕这一刻我已经决定放弃了,要费如此舌,不如索不要去了,只是,问的人偏偏是德安,既是他问,我还真是一定要去。

 于是我说:“总管大人,我竟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您看该怎么办?”

 德安似是猛然一愣,停了片刻说:“奴才僭越。”

 果然是个聪明人,不用再多废话,便已自动退下去准备了,只是,这样的聪明,却更让人不喜。我并不是一个凭感觉喜欢或讨厌一个人的人,不过大约是习惯成自然吧,我总是喜欢和老实人做朋友,尽可能的回避聪明的人,因为我也是笨人一个,无从揣测更懒得揣测别人的心思,我是身边的人,还是简单些好。

 想着用什么借口尽早打发了德安才好的时候,人已经坐在马车里走过了几条街,彩宁问了几次我想去什么地方,都被我心不在焉的随手一指应付了,于是马车就在一条条或宽或窄的街巷中穿过,一直到了一座并不大的府门前,才忽然停了下来。

 “主子既然是要回来,该早说的,咱们也好准备些礼物。”彩宁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笑着对我说。

 “回来?”我闻言一愣,回到哪里?还准备什么礼物?也忙伸手掀开帘子的一角,一看之下,却真正的愣住了,这里…

 我是从宫里出嫁的,回门的日子,回的也是皇宫,自然,这个地方,早已顺理成章的被我遗忘了,毕竟,这里留给我的属于记忆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太可怜的,然而,今天,竟然回来到这里,在这么一个基本上是信马游缰的状态下。

 这里并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我名义上的娘家。

 康熙四十年,我一觉醒来的地方,七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坐在车里,打量了会门口,彩宁以为我会下车,忙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不必了,走吧。”我却说。

 “主子?”彩宁没想到我竟然过门而不入,停了片刻才说:“您就回去看看吧,没事的。”

 我淡笑,却很坚定的摇头,这里,只是名义上的娘家,这里,没有等待我的人。

 第五章

 “然儿,真的是你?真是你回来了?”我淡淡的吩咐彩宁放下帘子,同时叫车夫调头,只是,一个很惊讶的声音却恰在此时传来。

 我回头看去,却只能暗暗叹了口气,我的“家”门前,此时多了两匹马跟三个人,三个人中,我只认得年纪最大的那位,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婉然的阿玛,我名义上的老爹阿哈占。

 “阿玛!”我只得叫了一声,只是人却依然坐在车上,没有什么下车的打算。

 大概我的反应让彩宁有些不知所措了,下车或是跟我一起继续坐在车上,似乎,怎么做于她都并不恰当似的,最后,她只能眼巴巴的看向我,低低的问了声“主子?”

 我手指轻轻一摇,示意她暂时可以不必动,嘴上则问:“阿玛一向可好?”

 “托十三阿哥和福晋的福,一切都好。”大约是有感于我的冷淡,阿哈占热切的目光也渐渐淡了下来,刚刚还闪闪发亮的眼睛,也恢复了浑浊,这让他看起来,竟然是在转眼间,就衰老了下来。

 我心里忽然有了不忍,那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并不强烈跟明显,却在这一刻,撕扯着我的心,这痛楚就如同今天我忽然出现在此处一般,来得莫名而强烈。

 微微闭了闭眼,我才说:“既然家里一切都好,我就先回去了。”

 “你——这就回去吗?既然来了…”阿哈占的话没有说完,眼睛里,却有小小的热切跟期盼的光芒在闪烁。

 “还是不多打搅了,回府!”我收回撑起帘子的手,后半句已经转移了目标,车夫虽然不见得有多么训练有素,不过我的话,听懂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见他拉动缰绳,马有些不满的摇了摇头,马车轮声吱吱,片刻,完成了调头的工作。

 再回头时,只见阿哈占张了张嘴,似乎准备说句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我想,这对父女之间,必定有很多问题存在,不然,我生疏至此,为什么在他的脸上、眼中,看不到一丝的惊讶的神情呢?仿佛一切都是很自然不过的事一般。

 “走吧。”我有些头痛的闭上眼睛,吩咐车夫可以离开了,婉然十三岁之前的世界,我一无所知当然也不想知道些什么,自然,我也没兴趣去揣摩这些所谓家人的心态,何况如今,我又已经嫁了人,更和他们没什么牵扯了,今天,只是一个偶然、一个意外而已,我安慰自己。

 只是,偶然和意外,从来不是单独存在的。

 “且慢!”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接着,是马车停了下来。

 “你——?”彩宁手快,已经到了门口,又一次掀起了帘子。

 车夫挥鞭的手,被人摁住了,摁住他的,是同阿哈占一起的年轻人,年纪该是不大的,眉宇间的青涩未退,服饰不见华贵,却也不是小厮的布衣衫,他是什么人呢?我一时踌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婉然,你怎么可以这样?”年轻人抬头,目光直直的看过来,失望而冰冷,很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的话、他的目光,却比阿哈占的更加让我心惊,几乎就是这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悲伤便在心中弥散开来,他究竟是谁呢?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这个年轻人,容貌清俊,年纪真的不大,乍看时甚至给人一种青涩的感觉,只是,如今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眼睛深处,一种无力的沧桑时时隐现,说话的语气强硬,然而,神色却是痛苦而挣扎的。

 年轻人见我没有说话,却反而上下打量他,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冷冷的笑,透着悲凉和决绝“十三福晋这些年富贵荣华,连亲生的阿玛都可以拒于千里之外,我又凭什么挡在这里?可笑…”他说,说完后,轻轻放手,退到了几步之外。

 “常宁!”阿哈占似乎此时方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住了那年轻人“婉然,阿玛知道你不愿意见你额娘,只是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阿玛希望你别在放在心上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呀!”

 “额娘?”我微微一愣,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他提起这个人了,婉然的嫡母,是那个凶悍的女人吗?

 阿哈占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已经默认了,长叹了声才说:“阿玛的事情忙,这些年里,对你的照顾是疏忽了,阿玛对不起你,至于你额娘…她…也是…”

 我依旧没有说话,因为对于这个话题,我能说的实在太少了,想来,我之所以会来到此处,婉然的这个额娘恐怕有摆不了的干系。如果放在以前的我身上,今天有这样一个机会,恐怕是要进府去,给那个凶悍的女人一点颜色的,只是,今天,我却没了这样的兴致。

 得饶人处且饶人,过往的种种,早已烟消云散了不是吗?我来到了这里,遇到了胤祥,其实上天并没有待薄我,又何必执着于我并没有亲身经历的曾经呢?于是我说:“阿玛多虑了,就如您说的,我们是一家人,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怪罪额娘,今后,这话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真的吗?”阿哈占乍听之下,有些不敢置信的惊喜。

 “真的。”我说。

 “你真的都忘记了?”退到一边的那个叫常宁的年轻人却在此时又走近了几步,神情有些迷茫的问:“你真的都忘记了,不再计较?”

 “常宁!”阿哈占喝止他,语气添了份严厉。

 “不好吗?”我一愣,话竟然就不自觉的出了口。

 “不好吗?怎么会不好!”常宁有些失魂落魄,不待阿哈占拉他,已经自觉的后退了几步,他的马此时还在府门前,见他靠近,便凑过头来亲热,却被他猛然拉断了缰绳,翻身跃上,一鞭在了身上。

 马儿吃痛,长嘶了一声,便飞奔而去。

 “冤孽呀!”阿哈占叹了一声,我悚然一惊,才发觉自己脸颊冰凉,竟然不知不觉的,下泪来。

 这个常宁究竟是什么人?回去的路上我反复的想着,却没有什么头绪,过往的事情,看来要弄得清楚,势必是要回一趟那个全然陌生的家里了,只是,不是眼下。

 天不知不觉过了晌午,耳边充斥着马车轮子与地面和车轴摩擦的声音,这声音初听的时候刺耳且让人心烦,不过时间一久,反而就不觉得了。

 我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依旧很随意的在北京城里转悠,彩宁开始打盹了,也难怪,这样摇晃的车厢,如果不是我一直在思考,大概也早睡着了。

 车窗外,一阵熟悉的乐声却不知何时起隐隐传入。

 昨像那东水,

 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我心多烦忧…

 我不自觉的跟着曲子哼了起来,直哼到第三句的时候才猛然警醒,这…竟然是…竟然是…

 “这是什么地方?”我微微掀起帘子,问道。

 “回主子,再过一条街,便是府门口了。”车夫忙回答。

 “那——停车。”当琴声越发清楚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叫停了车子,彩宁有些睡得迷糊了,一见车停,便叟的站起来,掀开帘子,率先下了车,又忙伸手来扶我。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条窄窄的巷口,而那琴声,便是在这巷子深处传来了。

 拒绝了彩宁的跟随,我一个人慢慢走在小巷中,熟悉的曲调萦绕在耳边。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间极小的茶室。

 茶室门口挂着青布做的帘子,在风中微微晃动着,一曲终了,四下便恢复了寂静。

 手,停在了空中,进一寸,掀起帘子,退一寸,也许便是转身而去。

 只是进退之间,思绪又何止万千?

 良久,有人猛然掀了帘子出来,我躲避不及,只得抬头,面前的人却是一愣,片刻后伏身,低低的道了声:“奴才给福晋请安。”

 “小陈?”我亦是一愣,心中说不清是怎样的感觉,只能问:“八阿哥在里面?”

 “是,”小陈并不再抬头,只是应了一声,便退开一步,掀起了门帘,不能再退,自然也只有前进这一条路了。

 茶室是一出一进的格局,外间放了两张桌子,却并无客人,内间门口挂了同的帘子,此时小陈已经紧走几步,在门口回到:“爷,奴才刚刚在门口遇到了十三福晋。”

 房内一片寂静,有一刻,我真的准备转身而去,却见小陈已经抢先一步,掀起了隔在这里的最后一道帘子。

 内室比外间约略宽敞一些,却只在临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桌子,桌上一张古琴,除此再无它物,桌后,正端坐着一个人,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八阿哥吉祥。”我定了定神,轻轻一福,这样一个再见面的场景,我想过很多次,只是真正发生的时候,心却反而安静了下来。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婉然。”胤禩推开琴站起身,却并不靠近,只是遥遥的这样站着,语气风轻云淡。

 “在刚刚之前,我也没想过。”我说,如果他刚刚弹奏的是任意其他一首曲子,也许我根本会听而不闻吧“这首曲子,你怎么会弹?”

 “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吗?”胤禩淡淡的笑了笑,似有些无奈的说“刚刚弹着弹着,就变成这样了。”

 弹着、弹着吗?我的心微微一痛,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日,下着很大的雪,我蹲在地上哼着歌,然后,一只修长而美丽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当时以为他并没有听到,却原来…,原来他不止听到了,还记得如此清晰,这意味着什么?我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什么人会弹这首曲子,如今已经知道了,就不再打扰了。”也许,离开是最好的方法,今天,一切都是偶然的,偶然发生的事情,是不该打扰到人的正常生活的,于是我转身,预备离开。

 “这里的茶还不错”胤禩说“既然来了,喝一杯再走吧。”

 手用力的握成拳又再松开,这样的胤禩,这样温柔的声音,实在很难让人拒绝。其实,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一杯茶又能改变什么?我忽然有些好笑的想,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明明没怎么样,若是这样坚持一走了之,恐怕反而显得有事了。

 “既然是好,过宝山又岂能空手而回。”我笑了,转身自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有什么好茶,让八阿哥连忘返,我虽不懂,也要好好喝上一杯了。”

 “这才有些像你了。”胤禩见我坐下,神情一松,初见时的疏离之隐去,眉眼间平和而温柔便与我记忆中的再无不同“这样的你,才是我熟悉的”他说。

 小陈很快的端了茶上来,我掀开盖子闻了闻,清淡的香气萦绕在四周,果然是极好的茶,只是,什么品种、什么产地,我是全然不知的,大大的喝上一口,半晌齿留香,于是我点头赞到:“果然是好茶。”

 “好茶吗?好在哪里?”胤禩却忽然问。

 “我怎么知道,总之香就是了。”我随意的回答,只是话说出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胤禩也笑了,只是,却忽然的沉默了。

 仿佛是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感觉得出,胤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连,只是,我却已不再是那个在觉得不自在的时候,会抬眼瞪回去的女孩了。时光流逝,这些年辗转着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到了这一刻,我才真切的觉得悲伤和无奈,一直以为自己还是自己,却原来,自己早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其实又何止是我,这些年中,我身边的人有谁不是在不听的变化着的?初见时,懵懂而青涩的少年们,如今,又都去了哪里?我们都回不去了,是不是?

 “我发现这个地方有几年了,不过却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你坐在这里,随便的说些什么,笑一笑。”他说,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波动的情绪,只是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听你说的话,倒好像我们隔了千山万水似的。”下心里的一缕伤痛,我笑说。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明白,千山万水,也是不足以形容我们的距离的。

 “是呀,怎么说起这个。”他喝了口茶水,也笑了,只是笑容里,有一种时隐时现的落寞“你现在好吗?”笑过之后,他问。

 “很好”我说“胤祥对我很好。”

 “是吗?那很好。”放下茶杯,他的手指轻轻‮摩抚‬琴弦“你以前哼的那个曲子很好听,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不如,你给我指正一下。”

 指正?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哪里懂得指正,正经这古琴如何奏响还不知道的人,会懂什么指正,不过,能在三百年前,听一听和自己同一时代的曲子,对我而言,实在是一种惑,于是,我忙点头。

 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忘记了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我想,这话是很有一定根据的,我胡乱点头的动作,大约又沟起了一些属于过去的回忆吧,因为胤禩嘴角浅淡的笑容在加深、扩大。

 昨像那东水,

 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我心多烦忧…

 琴声舒缓,优美却也容易被打断,门口的脚步声急促,小陈匆匆的走了进来,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主子…”

 胤禩眉头一皱,却不答茬,只是手指轻灵的拂过琴弦。

 小陈有些急了,也不顾胤禩皱眉,几步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我同他坐得虽近,却也没有听到半个字,只是,小陈说完后,胤禩的手指猛的用力,琴滑出了一个极不和谐的高音,然后,停住了。

 “婉然,出了一件大事,一会你回去,大概旨意就会到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只是,我却从中感觉出了他的变化,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早知道了结果,所以很主观的觉得,他的眼中,这一刻竟然有火苗在跳动。

 “太子被废了,”停了停,他说“我本来该好好弹完这个曲子的,不过现在皇阿玛的旨意到了,我得赶去,婉然,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太子被废并不能让我有多少的震惊,不用说我早知道了这个结果,想来,即便我不是来自三百年后,在康熙身边这几年,这个结果,也该在某种预期之中吧。只是,一废太子,将是一些人痛苦的开端,而不幸的是,这一些人中,便包括了他和不在此地的胤祥,也许,还包括我自己吧。

 “那,我先走了,我叫小陈送你出去。”胤禩说完,起身走。

 “等一等。”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抢在他出门之前拦住了他。

 “怎么了?”胤禩没料到我会拦他,迟疑了瞬间,便退了回来,站到了我的身边“有什么事情吗?”他问,声音隐去了急切,依旧是一贯的温柔。

 “太子…”我想着如何解释,又如何能让他相信,只是,急切间,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太子被废了,两天前,九月初四的事情。”胤禩以为我问的是这个。

 “我知道,我想说的是,太子被废,储位空虚,但是,你千万不要…不要有那个念头。”我站了起来,有些急切的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知道我还来不来得及救胤祥,但是,至少,眼下,我还来得及劝胤禩一句。

 将来也许是注定的,也许还可以有所改变,但是不管注定也好,可以改变也罢,我现在要做的,都是不要留下遗憾。

 “婉然?”胤禩平静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一种叫惊讶的感情出现,他的手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臂,很用力的,嘴里却只是反复的唤着我的名字“婉然!”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过了一会,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问我。

 “别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别去争什么太子之位,至少,眼下不要。”

 “傻丫头!”他却忽然又笑了,一只手改为抬起,轻轻拂过我的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那么你知道我为此付出过什么吗?我失去了太多了,连你也…这次的机会,我等了太久了。”

 “这次的机会你等了很久,你肯定自己能成功吗?如果失败了呢?你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婉然,这世上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胤禩…”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有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胤禩的选择,这是他的选择,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也许用后世人的眼光去看,在这场储位之争的战役中,胤禩只是个失败者,所以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加速他的失败而已。但是人们往往忽略了,在这个他人生大起大落的一年里,他的才华,他的能力,他对朝廷的影响力,都在最大程度的展现着,昙花一现般的耀眼,自此,在史书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即便是失败了,他也是虽败犹荣,即便是失败了,他也是俯仰于天地间的男子汉,不是吗?

 “婉然,有些遗憾已经是我一生也无法弥补的了,我不要再有迟疑,你能懂吗?”他放开手,走到门口,背对着我说“不过我会选择最恰当的时机的,无论怎样,今天的一切,我一生也不会忘记。”

 第六章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的思绪都很混乱。

 脑海中反复出现着一张张不同的面孔,一个个不同的片段,我知道,对于我们来说,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已经到了眼前,只是没有能知道,明天会变成怎样。

 到了傍晚,康熙在布尔哈苏台行宫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状,命拘执之,送京幽的消息传到了府中,附带的,还有一份康熙废太子的诏书。

 “朕承太祖、太宗、世祖弘业四十八年,于兹兢兢业业,体恤臣工,惠养百姓,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难出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戮辱在廷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专擅威权,鸠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朕思国为一主,胤礽何得将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任意凌辱,恣行捶打耶。如平郡王纳尔素、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殴打,大臣官员以及兵丁鲜不遭其荼毒。朕巡幸陕西、江南浙江等处,或住庐舍,或御舟航,未敢跬步妄出,未敢一事扰民。乃胤礽同伊属下人等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难于启齿,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种种恶端不可枚举。朕尚冀其悔过自新,故隐忍优容至于今。又朕知胤礽赋奢侈,着伊母之夫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俾伊便于取用。孰意凌普更为贪婪,致使包衣下人无不怨恨。朕自胤礽幼时,谆谆教训,凡所用物皆系庶民脂膏应从节俭。乃不遵朕言,穷奢极,逞其凶恶另更滋甚。有将朕诸子遗类之势,十八阿哥患病,聚皆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虑。伊系亲兄毫无友爱之意,因朕加责,让伊反忿然发怒。更可恶者,伊每夜近布城裂向内窥视。从前索额图助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将索额图处死,今胤礽为索额图复仇,结成羽,令朕未卜今被鸩明遇害,书夜戒甚不宁,似此之人宣可以付祖宗弘业。且胤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称不孝。朕即位以来,诸事节俭,身御敝褥,足用布靴。胤礽所用一切远过于朕,伊犹以为不足,恣取国帑,干预政事,必致败壤我国家,戕贼我万民而后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谕。

 洋洋洒洒,我并没有太细的揣摩,不过约略看出,胤礽这次跟着康熙北巡,不仅殴打随扈的大臣,私下骑了蒙古王爷进贡的御马,对十八阿哥的死没有一丝悲伤之情,还在半夜偷偷割裂的康熙的帐篷偷窥。当下的总体感觉就是,胤礽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桩桩件件,忤逆不孝的事情,竟然这么集中的发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来太子这个职位他确实做得太久了,迫切需要换岗了。

 只是,不知道胤祥怎样,会受到多大的牵连。

 长久以来,虽然我没问,胤祥也没有说,不过我知道,至少表面看来,他和四阿哥胤禛一样,是站在太子这边的,这次胤禛没有随扈,算是躲出了是非的圈子,只是,胤祥怎么办呢?他究竟有没有牵扯其中,牵扯得又有多深,我无从知晓,我所知道的是,他真的很久没有给我捎过信了,哪怕是一句口信也没有。

 九月初八,康熙的旨意,皇八子胤禩署内务府总管事。

 九月十六,康熙御驾返回京城。

 这一天醒得格外的早,康熙的御驾今天返回京城,消息早已确定了无数次了,心里一算,胤祥一走已经是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出门在外,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吃的东西又是不是合自己的口味。

 这么想着,人已经到了厨房,倒把这里的管事吓了一跳,我吩咐了多煮几个胤祥平时最爱吃的小菜,又亲自物了一坛子的好酒预备晚上喝,才满意的回到卧房。

 彩宁早带着人等在房中了,见我只胡乱束了头发,穿了件家常的莲青色缎袍便出去转了一大圈,这时不免跟在后头抱怨:“福晋又这样出去了,若是总管瞧见了,又有奴婢受的,说奴婢越大越不会服侍主子了。”

 我听了一笑:“我不梳洗打扮便见不得人吗?若是德安下次为这事说你,你只管叫他来见我。”

 “我的主子,奴婢哪敢哪,德总管还没来见福晋,只怕奴婢的皮已经揭掉几层了。”彩宁也笑,说话间,手却没有片刻闲着,这时已经将我的头发梳好,正开了匣子,让我选择头饰。

 其实这些珠翠手饰件件做工精细,我再喜欢不过,只是说到往自己头上戴,那就越少越好了,不过今天胤祥回来,细心打扮一下,倒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于是,我特意选了几样,仔细在头上。

 有很多日子没有这般的照过镜子了,镜中的人明眸如水,顾盼光,一时自己也是一愣,耳边却听得彩宁说:“福晋,您今天真美,一会爷回来了,一定…”

 “这个丫头,真真被我宠坏了,什么样的话,都敢拿来混说。”打断了她的话,我笑骂,只是心里还是隐隐的期待,胤祥能够早点回来才好。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大半天过去了。康熙早已回到宫中,只是胤祥却迟迟没有回府。

 “德安呢?叫他来见我。”在屋子里转了又转,我心里的不安却如同水波纹一般,点点扩散开,这样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外头早有人找了正在门口张望的德安来,我只吩咐他快点去宫门那里探听一下,可有胤祥的消息。

 时间,又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我特意吩咐厨房预备的小菜都准备齐全了,只是不仅胤祥没有回来,便是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竟然也没有一点消息带回来。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彩宁却忽然小跑着进来,也忘了行礼,只说:“福晋,不好了”便哭了起来。

 我只觉得头“嗡”的一声,眼前有些发黑,不知是这一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得有些晕了,还是别的什么,只是这时却也顾不上了,只一拍桌子,连声的问:“别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事情,你倒是说话呀…”

 彩宁从没见我如此严厉的问话,一时也忘了哭了,却呆呆的站着,半晌才说:“爷…”

 “爷怎么了?”我急道,只是,我越是急,彩宁便越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回福晋,爷刚刚,进了宗人府了。”就在我急得几乎跳脚的时候,德安终于气赶了过来,进门便跪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我倒退了两步,头重脚轻起来。

 “爷,进了宗人府了。”德安仍旧低着头,声音却清晰的传了过来。

 “怎么会这样?你说!”我坐到了椅子上,借以支撑起自己来。

 “具体为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今儿皇上一回宫,便召诸王贝勒、满汉文武大臣于午门内,宣布废斥了皇太子,奴才托了人打听时,有人说,当时便没见爷在场,奴才觉得事情不对,忙着再托人打听时,却听说一进京城,爷就和太子一起,被送进了宗人府了。

 有一刻,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柔弱一些,那样,在这突然的变故出现的时候,我还可以晕倒一会,哪怕只是一会,也能让我暂时摆这锥心的痛苦。

 胤祥被关入宗人府,宗人府又是何等的地方,它的大牢只怕比大内的监牢更让人觉得恐惧,胤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早平安的回来,回到我们的家,回到我的身边?

 只是,胤祥却不能回答我,这似乎是这些年里,他第一次不肯回答我的问题。

 心里有一种冲动,一种去解救他的冲动,一口气走到大门口,将一众人抛在身后,却在红漆的大门前停住。

 太阳的余辉已经彻底的消失了,我的四周,只有黑暗,虽然还只是九月天,我却已经深深的感觉到寒意,这发自内心的寒冷,让人止不住的颤栗。

 我不知道胤祥同太子被废究竟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康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帝王的爱,太冷酷了。

 他不是非常爱他的儿子吗?

 如果是非常爱,那么为什么不能宽恕和包容?

 为什么他不能如一个普通的父亲那样,去爱、去原谅?为什么他的爱要那样高高在上?为什么…

 有太多的为什么,最后却只能归结为一个,就是帝王本来便是无情。再深的爱,也不能同江山做比较,在父子之前,他们首先是君臣。

 我终究没有走出自家的大门,因为忽然觉得悲愤而无力,我要凭什么去拯救胤祥呢?我能拿什么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呢?我不知道。

 身后火烛晃动,德安带着家人追了过来,见我安稳的站在门口,才齐齐松了口气。

 胤祥还没有爵位,俸禄不多,所以家里的人口也少,这时看去,竟是几乎全站在了眼前,人人的眼里、脸上,都挂着深重的忧虑,进了十三阿哥府,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刻,是主是仆,又有什么分别呢?

 在这样的目光下,我的头脑逐渐清醒了过来,胤祥这次出事,究竟有多严重还不知道,我不能自己了阵脚。

 这里是我的家,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了,胤祥是我的丈夫,是我要一生相伴的人,为了他们,我可以做很多很多,而眼下,我要做的就是,安稳的守住我的家,等着胤祥回来。

 “都去做自己的事情吧,爷很快会回来。”再开口时,我已经平静如常了。

 聚在一起的人群在我平静的目光之下,很快的散去,最后留下的,只是彩宁“主子——风凉了,早些回去吧”她说,声音不再那样慌张,低而柔和,如同平常了。

 我微微点头,从此一言一行,更要妥善注意,胤祥出了事情,家里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慌张,他们便更慌张,我恐惧,他们便更恐惧。

 而我,不要我的家里充满了慌张和恐惧,我要胤祥回来时,家里平静幸福如最初。

 回房间、吃饭、看书、睡觉…

 只有当周遭再没有其他人存在时,我才将头深深的埋入锦被中,放纵自己的情绪。

 胤祥会被圈十年,难道这时便开始了?他才二十二岁,生命中最情澎湃的年华,难道要从此只能困守四角的天空?而毁掉他十年青春的人,又是他最亲最爱的皇阿玛,这让他情何以堪?

 日子,在等待中过得越发的煎熬,只是,我却仍旧不能有一丝一毫挂在脸上,心里不是不苦、不痛,只是,这苦这痛,到了如今才真切的明白,再难忍受,也只有自己咬紧牙关承担,我没有软弱的资格,自然也就不能软弱。

 感觉上,我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的孤单过,自然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可以这样坚强。

 府里众人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恢复了过来,每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虽然少了往日的笑语声,却也平静自然。在花厅中,德安一如既往的将府里的大事小情说给我听,等我点头或是摇头,早些时候我经常向胤祥抱怨,当家主事的工作怎么这样的繁复而无趣,当时他总是笑笑,说“你若觉得无趣,尽管让德安拿主意就是了”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琐碎的小事,会成为我精神的重要寄托。胤祥,你知道吗?我正努力的学习管好家,家里如今一切都好,都在等你回来。

 关起府门的日子,并不能阻挡消息的传入,太子被废,整个朝廷陷入一片动不安中,谁可以继立为储君,朝野内外,人人都在观望着。

 九月二十五,大阿哥胤禔面见康熙,说京城来了个著名的相士名字叫张明德,前他曾经请这个张明德入府,正巧八阿哥胤禩在场,张明德当时便断言胤禩后必大贵。不待德安转述完这个消息,我已经觉得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痛了,事情的发展,总是这样的离奇。

 听说大阿哥胤禔自小便同胤禩亲近,就我在宫里几年冷眼旁观,也是虽然不似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那样为胤禩示从,却也比别的兄弟亲近好多。我可以想象,胤禔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想帮这个同母抚养的兄弟一举走上权力的颠峰,只是,事情的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情了。

 见我连连发笑,德安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停下来,有些担忧的问:“福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你继续说好了,”我摇头,我的身子不舒服,却不在四肢,而在心里,何必白白的请大夫看病呢?

 “后来,皇上命大阿哥将张明德拿刑部审问。”德安低着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事情发展到这里,张明德的下场已经是不问可知了,隔了两,我才辗转听到了后面的部分,康熙在当召见了诸子,说:“朕思胤禔是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倘果同胤禩聚集羽,杀害胤礽,其时但知逞其凶恶,岂暇计及于朕躬有碍否耶?似此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为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也。”

 一句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为臣贼子,大阿哥胤禔的后半生便被定了,这让我越发担心仍受困于宗人府内的胤祥,作为这一次随扈的三位成年皇子之一,大阿哥和太子已经定罪,等待他的,又会是怎样不可预期的未来呢?

 等到了九月二十八,八阿哥胤禩奉旨查原内务府总管凌普家产,到了旨的时候,康熙却忽然斥责他:“凌普贪婪巨富,众皆知之,所查未尽,如此欺罔,朕必斩尔等之首。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人皆称之。朕何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称道汝好,朕即斩之。此权岂肯假诸人乎?”

 其实,自从太子被废之后,众多皇子对太子之位的争夺渐白热化,而这其中,以胤禩的呼声为最高,就连前的张明德案,康熙也只说:“闻彼曾为胤禩看相,又散帖招聚人众,其情节朕知之甚明。此案甚大,干连多人,尔等慎毋滋蔓,但坐张明德一人审结可也。”所以朝野内外,几乎都认为胤禩成为太子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虽然这其中,康熙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不过却也没有明确的表态,反而有任群臣推举的意思。没想到前后不过数,风向便发生了变化。

 我不知道胤禩接下来还准备做些什么,只是,我觉得康熙的话已经是一个比较明确的意思表示了,胤禩在朝在野,深得人心,这于帝王而言,特别是对一个逐渐老去的帝王来说,已经渐渐的形成了一种威胁的态势,所以他不会任胤禩做大,而既然他不准备任胤禩做大,那么,在这个感的时候,找个理由狠狠打击胤禩一次,便不可避免了。

 这一天,心真是焦灼矛盾到了极点,一方面真的想提醒胤禩一声,很多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智之举,与其硬碰玉石俱焚,还不如等待更好的时机;另一方面,心里又不得不去想,历史早已经注定,每个人的命运都有着自己的轨迹,一个人的改变,可能牵扯很多的人的未来,胤禩的结局改变了,那么胤祥呢?站在他相对立场上的胤祥要怎么办呢?

 我想胤禩可以好好的活着,我更想胤祥可以得到幸福,而这两者之间,要怎样的选择,才能够让他们各得其所呢?

 这个问题我反复的想了很久,可惜终究没有答案,也许顺应历史,什么都不去做,才是最好的吧,让胤禩在清史上留下最灿烂的一笔,成为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让胤祥历经磨难,成为一代贤王,帮助雍正开启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盛世,也许,这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这天傍晚,有很美的夕阳,自从胤祥出事之后,我便没有再踏出府门半步,这时,却忽然有了想出去走走的念头。

 换了百姓的衣衫,拒绝了德安叫人跟着的提议,我本不打算走远,只想在府周围转转,又能出什么样的事情,一个人最好,就这样,信步在夕阳下走着,放任思绪纵横四海,求得一刻心灵的平静。

 还是那条小巷,还是那样的幽深和宁静,当一阵琴声悠扬传来时,我愣住了。

 原本已经有了决定,在这一刻,却又忍不住动摇,心里终究是有些不甘吧,他们有他们的追求,我难道就没有吗?我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也有自己希望过的生活,为什么要甘心被历史和命运摆布?

 就这样在夕阳下安静的伫立,在去与回之间徘徊,犹疑是我不喜欢的情绪,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喜欢干净利落,明天是怎样的,并没有人能够告诉我,那么,今天,就不让自己留下遗憾吧。

 一步一步,巷子深处,还是那间极小的茶室,青布的帘子在风中轻轻摇,琴声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空气中回的,是摄人的寂静,那种寂静,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了般。

 伸手掀起帘子,外间依旧无人,只余空空的四面墙和两张桌子,一种突然而生的危险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总觉得有什么不那么对劲,一时却也说不清楚。

 “想不到,你竟然还真的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在这过分寂静的斗室中,惊得我几乎跳起来。

 这个声音于我来说,并不陌生,相反,还透着一种熟悉之感,几乎不用再想,我转身,便准备离开,是的,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现在才想走,不嫌太迟吗?”那冰冷的声音不知怎的,已经在我身后响起,极近的距离,近到我几乎能够感受到身后人的呼吸,点点落在颈项的皮肤上。

 胤禛,竟然是胤禛,一个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

 “想不到四阿哥这么有雅兴,四阿哥吉祥。”既然逃不掉,那么只能面对了,我回身,虚虚的福了福。心里一时却是七上八下的,反复却只是想不出,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该是我说,婉然,你还真是有雅兴才对吧。”他微微眯了眯眼,声音依旧冰冷“十三弟担心你,在宗人府里食不知味,而你呢?却在这里——”他顿了顿,有些咬牙切齿的说:“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他现在被关,前程未卜,你却在这里,幽会旧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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