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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有一阵子我开始处于时睡时醒的状态,朦胧中觉得我们坐在一辆小轿车里,莫约也和我们在一起,对着我的耳朵气。我们正驶过树林茂盛、白雪皑皑的丘陵地带。我身上里着毯子,汽车的高速行进使我感到恶心吐。我也在哆嗦。我几乎不记得我们回到那座住宅并找到耐心等待我的莫约的经过。我隐约意识到,若是这辆汽油驱动的汽车和别的车辆碰撞,我肯定会给烟熏死。看来真的出了坏事,我上的疼痛就是证明。那个体窃贼耍了我。

 葛丽卿的双眼冷静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斑驳的阳光在她飘满细细发丝的脑袋周围,形成一圈朦胧美丽的光晕。这些发丝都是从她厚厚的大发髻里散落下来的,她的两鬓处也飘落着几缕光滑柔软的秀发。一位修女,一位美丽的修女,我想着。我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直眨着眼睛。

 可是这位修女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因为她是修女?我们四周很寂静。丛林中的小丘上盖着一些小别墅。那些小山沟里也有小房子,彼此挨得很近,也许这一带是个富人聚集的郊区,遍布富人住的木头小别墅。这些人有时更想住在这里,而不愿住城里那些前世纪风格的华丽住宅。我们最后驶上一条汽车道,通向这些私宅中的一座。道路两旁是一排枝叶光秃秃的树木,我们最后在一座灰瓦屋顶的小木房前轻轻停住,显然是给外人或客人住的,不远处才是主楼。几个房间都很温暖舒适。我想马上躺在一张干净的上,但是我身上太脏,就坚持请求主人让我洗一下这个讨厌的身体。葛丽卿坚决反对,说我病得太厉害,现在不能洗澡。但我就是不听。我找到浴室后就不出来。

 接着,我倚着瓷砖又睡着了,葛丽卿帮我把浴缸灌满水。蒸气的味道好闻。我能看见莫约卧在那张边,像尊狼一般的狮身人面像,正透过敞开的屋门看着我。她会觉得它看起来像头魔鬼吗?

 我觉得头晕眼花,虚弱得厉害。但我还在向葛丽卿喋喋不休,想向她讲清我为何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还说我要去新奥尔良找路易,好让他给我输入那种威力强大的血。我用英语低声向她讲述许多事情,只有在找不到恰当的词时我才使用法语。我谈论我那个时代的法国,谈论我后来生活过的新奥尔良,那片荒凉的法国小殖民地,讲述那个时代的奇妙之处,讲述我当了一阵子摇滚明星的经过,因为我想:我虽然是罪恶的象徵,但不是不能做好事。我想要她听明白我到底是谁,以及发生了什么事,生怕我死在她的怀里之后没人会知道这一切。这是否就是人的感受和体验呢?哎,可是那些血鬼,他们明明知道这一切,但是谁也不来帮我一把。我把这些也全都对她讲了。我形容了那些老古董,以及他们的反对。还有什么我忘了告诉她吗?但她一定听明白了,这位敏锐的修女,我当摇滚歌手时特别想做好事。

 “这是魔鬼能做点好事的唯一途径,”我说。“就是在舞台上表演以揭恶。即在他干坏事时让人相信他在干好事,不过这等于是在上帝身上找妖怪,对不对?魔鬼只是上帝神圣计划中的一个部分。”

 她似乎在十分专注地听我讲这些胡话。不过,当她回答说撒旦并非上帝计划中的一部分,我并未感到吃惊,她的声音低沉,充满谦卑,边说边替我掉那身酸臭的衣服。我觉得她一点也不想说话,可还是努力安慰我。她说,撒旦是天使中最有威力的一位,而且他出于傲慢拒绝上帝。恶不可能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

 当我问她是否了解所有反对这种说法的论点、说它十分荒谬,整个基督教都不符合逻辑时,她平静地回答说这无所谓。重要的是行善。这才是一切。其实很简单。

 “啊,是的,这说明你听懂了。”

 “完全懂。”她说。

 但我清楚她没有听懂。

 “你对我真好。”我说完趁她帮我下到热水里时,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向后仰靠在浴缸壁上,看着她给我洗澡,同时感觉很舒服。热水浸泡着我的膛,柔软的海绵摩掌着我的皮肤,大概比我迄今所忍受过的任何磨擦都舒服。不过,人的身体感觉起来真长!我的双臂怎么长得出奇?我脑子里出现了一部老影片里的一个形像,是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怪物在笨重地走路,挥舞着两只彷佛不属于它手臂末端的手掌。我觉得我就是那头怪物。其实,倘若说我当人觉得自己完全像个怪物,这话才是完全说到重点上。

 我好像对此说点什么。她警告我闭嘴不要胡说。她说我的身体既强壮又优美,而且一点也没有不自然。她的表情很忧虑。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乖乖地让她洗我的头发和脸。她解释说,这种工作是一个护士每天都要做的。她说她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出国传教和照顾病人上,去的地方全是那tc肮脏、条件恶劣,连华盛顿这家拥挤的小医院与之相比都顿成天堂。

 我注视着她的目光扫视过我的全身,接着看见她的面颊上泛起红晕。她带着羞涩和惑看着我的身体。一脸的清纯和无辜。

 我暗自发笑,但担心她会被自己的弄得不好意思。她发现这副身体特别惑人,真是对我们俩都开了残酷的玩笑。她无疑是发现了,这使我的人血沸腾起来,连发烧和疲劳都暂时忘却。唉,这副人体总是那么躁动不安,充满

 当她用手巾擦干我的全身时,我几乎站不直,但我咬紧牙关住。我吻着她的头顶,她抬起头来看我,显得有点痴和困惑。我想再吻她一次,但我没有力气。她很仔细地擦干我的头发,揩干我的脸时也很轻柔。已经很久没有谁这么触摸过我了。我对她说我爱她,因为她对我这么好。

 “我特别恨这个身体。待在里面像是下地狱。”

 “真有这么糟?”她问。“做人不好么?”

 “你用不着合我,”我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告诉你的这些事。”

 “唔。不过我们的幻想就像我们的梦一样。”她皱着眉头严肃地说“那是有含义的。”

 蓦地,我注意到了我映在药品柜上的镜子里的身影这个羯皮肤的高个子男人长着一头厚厚的褐发,旁边是这个大骨骼、细皮的女人。我吓呆了,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我的上帝,帮帮我吧。”我嗫嚅道。我想要回我的身体。我想哭。

 她催我快回到上躺下。屋里暖暖的很舒服,她开始为我刮脸,真好!我讨厌脸上长着硬的感觉。我告诉她我曾像所有人类男人那样把脸刮得光滑。我死后并给造就成了血鬼之后,就像所有血鬼那样一成不变。我们变得越来越苍白,同时越来越强壮,我们的脸则越变越光滑。但是我们的头发永远保持同样的长度,指甲胡子什么的也是这样。我没有什么再长的东西。

 “这种转变很痛苦么?”她问。

 “因为我得搏斗,所以很痛苦。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我正在起什么变化。好像有某个中世纪的怪物路过这里抓住我,并把我从那个文明的城市拖走。你应该记住,那时的巴黎是个非常文明的地方。而你现在要是到那儿神游一番,你会发现它野蛮得难以形容。唉!但那时的巴黎对一个来自破旧城堡的乡绅来说,真是充满新奇和刺,那么多剧院,歌剧院,还有那些宫廷舞会。你想像不出有多豪华。但不久就发生了这场悲剧,一个恶鬼从黑暗里钻出来,把我抓到他住的塔上。把我变成鬼的过程叫黑色诡计,它本身倒不会让你感到痛苦,而是让你狂喜。等你再睁开眼睛,全人类在你眼里都变得那么美,这是你在转变前从没意识到的。”

 我穿上她给我找来的一件干净的衣衫,然后钻进被窝,让她把被角掖进我的下巴。我感到飘飘然。这真是自我变成凡人以来体验过的最愉快觉之一,像酒醉似的。她摸了摸我的脉搏和额头。我能看出她的害怕,但我不愿意相信。

 我告诉她,我作为恶之物的真正痛苦来自于我能体会到什么是明圣,而且尊重它。我的良知从未泯灭过。可是我的一生——包括凡人童年都被要求昧着良心去获取有价值和有刺的东西。

 “这又从何说起?”她问。

 我就告诉她,我在很年轻时就离家出走和一帮演员逃跑,我还和演歌团里的一名年轻女子私通。但就是这段日子——既在村里的戏台上表演又和那女人偷情——使我感到活得特别有价值!“你瞧,”我说“这些还只是我是个活着的凡人时犯的,是个男孩子的小罪过!在我死了以后,我在这世界每走一步便都是在犯罪,但在我每次生死关头,我都遇到感美丽的女人。”

 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在我把克劳蒂娅变成小血鬼、把我母亲卡布瑞变成血鬼美人之后,我便又去寻找刺!我抵御不了它的惑。在这样的时刻,我根本不顾及什么犯罪不犯罪。我又讲了许多往事,包括大卫和他在咖啡馆里见到上帝与撒旦会晤,大卫认为上帝不完美,上帝也在无时无刻学习新东西,大卫书看得太多,以致慢慢瞧不起自己的工作并要求离职。不过我清楚,这些事我在医院她握着我的手时,我都对她讲述过。她有时会停止对枕头、药片、水杯这类琐事的唠叨,然后专注地看着我。她的脸很安详,表情很专注,浓密的黑睫覆盖淡的眼睛,柔软的大嘴漾着和善的笑意。

 “我知道你很好心,”我说。“我很喜欢你的善良。但我还要把黑血输给你,把你也变成不死者…让你同我一道进入永恒,因为你如此神秘和坚强。”

 我的周围一片寂静,但我耳中却“隆隆”作响,眼睛像是蒙上一层面纱。我呆呆地看着她举起一器,朝空中挤出一点银白色的药,然后把针头扎进我的皮肤,这点烧灼的感觉一点也不刺痛,算不上什么。她递给我一大杯桔子汁,我贪婪地喝着。唔,味道不错,像血一样浓厚,就是太甜,感觉怪怪的就像直视阳光。

 “我把这类东西都快忘了,我说。”味道真好,比葡萄酒好喝。我以前应该喝一些。要是我没尝过它就回去,那可太遗憾了。我重新躺下,仰望成斜坡的低矮天花板上的几光秃秃的椽子。这小屋干净又漂亮,雪白雪白的。陈设很简朴。这是她的“修女庵”小窗外面,雪在悄悄地下。我数了数,共有十二个小窗格。

 我迷糊糊时睡时醒,隐约记得她曾想让我喝下一碗汤,但我喝不下。我浑身发抖,惟恐那些梦会再回来。我不想再在梦里见到克劳蒂娅。小屋里的光线刺痛我的眼睛。我对她讲说克劳蒂娅老在梦里住我,还有那所小医院。

 “住满了儿童,”她说。她以前好像没下过这种评论。她看上去十分困惑。她在轻声讲述自己传教的经历…向孩子们传教,在委内瑞拉和秘鲁的热带丛林里。

 “你别再说了。”她说。

 我知道我把她吓坏了。我又轻飘飘起来,忽明忽暗,感到一块凉手巾敷在我的额头上,并对这种失重的感觉感到好笑。我告诉她,我在我原来的身体里能够飞行。我还对她讲述我在戈壁大沙漠里朝着太阳直飞的事。我时时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我还躺在上,躺在她的白色小屋里。在刺眼的光线里,我见到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上面吊着正在血的耶稣。还有一尊圣母玛丽亚的雕像摆在一个小书架上,是人人熟悉的一个形像“美圣三女神的女调解人”头低着,双手摊开,那边那位是额头上正血的圣玛格丽塔吗?哦,全都是古老的信仰,但想想看,他们都活在这个女人的心里。我斜着眼,想看清她书架上的那些大书名,什么阿奎那啦,马利丹啦,德进啦等等。光读懂这些五花八门的天主教哲人大名就够把我累死了。但我还是看了看别的书名,心里怀着激动和不安。此外还有关于热带病、儿科病、儿童心理学等方面的书籍。我还看见一张带框的照片挂在靠近十字架的墙上,是一群蒙面纱穿教服的修女的合影,大概是在一个仪式上。我看不出她是否也在里面,反正用这两只昏花的凡人之眼我看不出来。那些修女都穿着蓝色短袍,戴着蓝色和白色的面纱。

 她握着我的手。我又对她说我得去新奥尔良。我得活着见到我的朋友路易,他能帮我找回我的身体。我向她形容路易,讲了他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住在一座昏暗的小房子,在他杂草丛生的花园后面。我解释说他很虚弱,但他能把血鬼的血输给我,这样我就又成了血鬼,并能追击那个体窃贼,找回我自己的身体。我还告诉她路易很有人,虽不能给我太多的血鬼神威,但只要我有一点超自然力,就能找到那个体窃贼。

 “所以说,只要路易把黑血给我,”我说“这副身体就会死亡。你在救它,它都要死了。”我哭了。我意识到我在说法语。但她好像听懂,因为她用法语告诉我我得休息,我处在半昏状态。

 “我陪着你,”她用法语一字一句小心地说。“我会保护你。”她的温暖柔软的手捂在我手上。还温情地把我前额上的一缕头发理到耳后去。

 黑暗降临这座小屋。火在小壁炉里熊熊燃烧,葛丽卿躺在我身边。她已穿上一条法兰绒的长睡衣,又厚又白。她的头发披散着,楼抱着浑身发抖的我。我喜欢她的头发贴着我手臂的感觉。我也小心地贴着她,生怕碰伤了她。她一次次地用一块凉手巾抹净我的脸。她强迫我喝桔子汁或冷水。夜越来越深,我的恐惧也越来越厉害。

 “我不会让你病死。”她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但是我感觉到了她那掩饰不住的担心。睡意又袭上来了,但小屋保持着它的形状、颜色和光线。我又开始呼唤别的血鬼,请求玛瑞斯帮助我。我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恍然觉得他们全在这里,像许多白色的小塑像,同那圣母玛丽亚和圣玛格丽塔在一起,袖手旁观,拒不帮助我。

 天快破晓时,我听到了声音。一位医生来到,是个疲劳的年轻男人,肤灰黄,两眼发红。一针管再次扎进我的胳膊。我大口喝着端给我的冰水。我听不懂这医生的低语,他也无意让我听懂。不过那些声音渐趋平静,而且让人放心。我听到了几个字眼儿,什么“流行病”“寒”“不堪忍受的恶劣环境”

 等屋门关上后,我求她快点过来。“让我靠着你跳动的心脏,”她挨着我躺下后我对她耳语道。挨着她的感觉真好,她柔软丰腴的肢体,沉甸甸的房贴着我的脯,光滑的腿贴着我的腿。我是不是病得太厉害,连害怕也不知道了?

 “睡觉吧,”她说。“别担心了。”浓浓的困意终于袭上来,浓得像外面的夜,深得像外面的雪。

 “你不觉得你该忏悔了吗?”克劳蒂娅问。“你要清楚你的处境岌岌可危。”她正坐在我的腿上,凝视着我,两手搂住我的肩膀,昂着的小脸距离我的脸很近。

 我的心在收缩,疼得像要爆炸,但这里没有刀子,只有这两只勾住我脖子的小手。挤碎的玫瑰花香味从她颤动的发梢沁出来。

 “不。我不能忏悔,”我对她说。我的声音颤抖着。“哦,上帝,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你并不后悔!你从来不内疚!快说。讲出实情!你该受我把那把刀捅进你的心脏。你知道实情,早就知道!”

 “不!”

 我盯着她那张包在秀发的小脸,心痛裂。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我面前的一张座椅里,然后跪在她脚边。

 “克劳蒂娅,听我说。这一切不是我发动的。我并没有创造世界!这种罪恶从来都存在。它埋伏在暗处,趁我不备抓住我,并把我加入它,成为它的一部分,使我只能按照我的生理需要行事。请不要笑话我,别扭头不理我。不是我造的孽!我现在这样不是我自己造成的!”

 她瞪着我,惶然不知所措,随后她丰的小嘴绽出人的微笑。

 “这样并非全是苦恼,”我紧紧抓着她的双肩说。“它不是下地狱,跟我说它不是,跟我说这里也有快乐。难道恶魔也能快乐吗?天哪,我真不明白。”

 “你虽然不理解,但仍照干不误,对不对?”

 “是的,而且我不感到内疚。我不。我会站在屋顶上对着苍天大喊我不内疚。克劳蒂娅,我还会干的!”我长叹了一口气。我重复着刚说的话,声音越来越大。“我还会这么干的!”

 屋里鸦雀无声。她还保持着平静。她生气了吗?吃惊了吗?看着她面无表情,我无法测知。

 “唉,父亲,你真恶,”她轻柔地说。“你怎么这么固执己见?”

 大卫从窗口那儿转过身来。他站在她肩膀后面,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我。

 “我是我这一物种的精英,”我说。“我是个完美的血鬼。你看着我就等于看着血鬼莱斯特。谁也赢不过你眼前的这个鬼——谁也超不过!”我慢慢站起来。“我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成为傻瓜,也不会成为被千年岁月磨硬的神祗。我不是披着黑斗篷的魔术师,也不是满腹悲凉的者。我还有良心,我能区分是非。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去做,我是血鬼莱斯特。这就是给你的答覆。乐意为你效劳。”

 黎明,雪地上天色明亮。葛丽卿依偎着我,还在睡。我坐起来,伸手去拿那杯水。她没被吵醒。水没有味,但很凉。这时她睁开双眼,猛地坐起来,一头深金发披散在她干净和洒满晨光的脸上。我吻了她温热的脸颊,感到她的手指勾住我的脖子,然后又拂过我的前额。

 “你带我渡过苦难,”我说,嗓音嘶哑颤抖。然后我又躺回枕头上,觉得双颊上又满泪水!我闭上双眼,嘴里嘟哝着“再见,克劳蒂娅。”同时希望葛丽卿不要听见。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她正给我端来一大碗汤。我咕咕喝下,觉得味道还不错。有几个切开的苹果和桔子摆在盘子里,颜色鲜。我狼虎咽地嚼着它们,惊奇地发现苹果很脆,桔子嚼起来纤维丰富。接着又端来一种烈酒加蜂和酸柠檬,这东西我很爱喝,她连忙又去为我调制。

 我再次感觉她真像毕卡索画的希腊妇女,大个头,白皙,深褐色眉毛,淡绿色眼睛,使她的脸看上去清纯而坚毅。她并不年轻,但在我看来反倒更有成之美。当我问她我好点没时,她点点头说我好多了,表情忘我而热烈。她看起来好像永远在沉思默想。她一直注视着我,好像我让她困惑不解。然后,她慢慢俯下身来,把嘴在我的嘴上。兴奋像一股电传遍我的全身。

 但我又睡着了。这次没有做梦。彷佛我一直是个人类,从来都穿着这张人皮,而且,噢,真感谢这张柔软干净的

 下午到了。树林那边是片片蓝天。我入地看着她把壁炉点着。看着火光映在她光润的赤脚。莫约的灰鬃上着薄薄一层雪,两爪抱着一个盘子,正不急不徐地安静吃东西,并时不时抬头看看我。由于发烧,我这副沉甸甸的人体仍在微微颤抖。但是毕竟烧退多了,也不那么难受,原先的浑身哆嗦完全消失。啊,她为什么对我做这一切?为什么?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现在我不再怕死了。但我一想到前景——必须抓住那体窃贼——就感到恐惧。若再多待一夜,我恐怕就要病得不能离开这儿。

 我俩又搂抱在一起沉睡,听任外面的光线变暗,唯一的声响是莫约的气。壁炉里的那小淮火在熊熊燃烧。屋里暖安静。整个世界都好像温暖安静。雪又下起来了,不久,温柔而又无情的夜幕降临。我注视着她睡梦中的脸,想起了我在她的眼里看过的那种温柔又痴的目光,中顿生一股保护她的望。连她的声音都染上一层深深的悲哀。她通体都透出深刻的看破红尘和与世无争。我心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离开她,直至我设法报答她为止。我也很喜欢她,我喜欢深蛰在她内心的忧郁,她的隐忍和自我贬抑,她语音和动作的单纯,以及地目光中的坦诚和率直。

 等我又醒来时,见那医生又过来。还是那个小伙子,还是皮肤灰黄,一脸倦容,虽然比上次稍有精神些。他的白袍很干净,是新洗过的。他把一个冰凉的金属小玩意放在我脯上,显然是在听我的心、肺和其他闹哄哄的内脏器官,来获取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他的手上戴着滑溜溜难看的塑胶手套。他正在对葛丽卿低声说话,彷佛我不在场似的,谈的都是医院里接踵而来的麻烦。

 葛丽卿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色连衣裙,颇似修女的装束,只是比较短。里面她穿的是黑色的长筒袜。她的头发虽但很美,直直的,很干净,使我想起德国童话里被公主编织成金束的干草。

 我又回忆起我母亲卡布瑞,想起我把她变成血鬼后的那段怪诞、噩梦般的岁月。那时她剪掉她的金色长发,可在一夜之间,头发趁她在地窖里昏睡时又长满她的脑袋。当她发现时差点吓疯了。我记得她不断尖叫,半天才被我哄好。我也不知我为何想到这个,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女人的头发。她一点也不像卡布瑞,丝毫不像。

 医生总算结束对我的听诊、叩诊和问诊,躲到一边与葛丽卿商量。我暗暗咒骂我的凡人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但我明白我快要好了。当医生又回到我边、对我说我没事、再休息几天就好,我平静地告诉他,是葛丽卿的精心护理治好我的病。他使劲点点头,嘟哝了一阵我听不懂的废话,便告辞走了。他的汽车发出轻微的吱扭声,驶离大门前的汽车道。我觉得头脑清醒,浑身舒畅,真想大声喊叫。但我没发疯,反倒喝了更多味美的桔子汁,然后又陷入沉思…和回忆。

 “我得离开你一小会儿,”葛丽卿说“我得出去买食物。”

 “好的,我会付你钱。”我说。我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尽管我的声音还很虚弱和沙哑,但我还是告诉她那家旅馆的事,说我的钱连同上衣都还放在那儿。那笔钱足够支付她对我的照顾和我在这儿的食宿,必须把它取回来,钥匙一定放在我的衣服口袋里。她把我的衣服挂在衣架上。现在她果真在衬衣口袋里找到钥匙。

 “怎么样?”我笑着说。“我跟你讲的全是实话。”

 她也笑了,脸上洋溢着温暖。她说她这就去一趟那旅馆,替我把钱取回来。我得安静地躺在上。把钱到处丢不好,即便放在豪华旅馆里也罢。我还想回答她,但已困得不行。没多久,透过那扇小窗子,我看见她走过雪地,朝她的小汽车走去。我看着她钻进汽车。她的体格真强壮,四肢丰腴,但白曾柔软的皮肤使她瞧上去可爱人。即使片刻离开她,我都特别害怕。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她已回来了,胳膊肘挎着我的大衣站在屋里。她说,你的钱真多。她把它们全都拿回来了。她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一叠一叠的,她说我真神秘。这些钱足有两万八千美元,她没把我在那家旅馆的开销算在内。那儿的人一直很担心我。他们只看见我冲进雪夜。他们让她签了一张我在那儿所有开销的收条。她把这张纸条交给我,好像它很重要。她把我的其他随身物品也带来,包括我刚买的大包小包衣服。我想感谢她,但想不起说什么好,等我追回我的身体后再回来向她道谢吧。她收拾好这堆衣服后,又做了一顿汤和黄牛油面包的便餐。我们找来一瓶葡萄酒,一起吃了起来。她没想到我能喝这么多酒,大大超过她允许的程度。我得承认,这顿黄油面包加红酒的晚餐是我至今吃过的最美味的人类餐饮。我告诉她这点,并请她让我再喝点酒,因为醉醺醺的感觉特别舒服。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我问她。

 她坐在沿上,看着炉火,玩自己的头发,避免看我,又把医院拥挤、传染病流行的理由解释一遍。

 “不对。你为啥这样做?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你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说。“你让我想起了我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天使穿着人身被迫降临人间的事。”

 我的心一紧,马上想起拉格朗-詹姆斯说过我看起来像天使。我想到自己的强大身体还在他的控制下飘零世界呢。

 她瞧着我,叹了口气,一脸茫然。

 “等这一切结束后,我将穿着我原来的身体回来看你,”我说。”我会向你暴真相。在最后知道我并没骗你,也许对你有意义。而且你又这么强壮,我想这个事实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什么事实?”

 于是我向她解释,当我们血鬼向凡人暴真相时,常常把他们疯虽然我们是非自然的怪物,但对上帝或魔鬼的存在却一无所知。总体来看,我们就像不带启示的宗教幻像,是一种神秘体验,但不带真理核心。

 她显然十分着。眼里出神秘的目光。她请我解释,我在我原本的身体里是什么样。

 我向她讲述我在二十岁时被变成血鬼的过程。在那之前我是个高个子青年,金发碧眼。我再次叙述我在戈壁沙漠里被太阳烧伤皮肤的经历。我担心那个体窃贼有意扣留我的身体为自己捞取好处,此时他很可能躲在什么地方,远离他的同类,正试图完美地运用我的威力。

 她又请我向她解释我如何飞行。

 “与其说飞,不如说更像飘浮,只是随心所地上升,靠意念推着自己朝这个或那个方向飘浮。完全没有重力或地心引力,这点和自然造物的飞行很不一样。说来很恐怖,是我们所有威力中最可怕的一种,比其他威力给我们自身造成的伤害都大,因为它使我们意志消沉,充满绝望。它是我们不是人类的最终证明。我们都担心搞不好哪天夜里会飞离地球,再也回不来。”

 我想到那体窃贼正在使用这种威力。我见他使用过。

 “我也不明白我怎么这么愚蠢,让他拿走了我这么强大的身体,”我说。“我太想当人了,结果头脑发热干了蠢事。”

 她只是凝视着我。双手放在腿上握在一起,一双栗的大眼睛专注而平静地盯着我。

 “你信仰上帝吗?”我指着墙上的十字架问她。“你的书架上有这么多天主教哲人的著作,这些你都相信吗?”

 她考虑好久,才说:“我信仰的方式和你问的不一样。”

 我笑着问:“那又是怎样?”

 “自从我能记事以来,我的一生就成了奉献和自我牺牲。这才是我所信仰的。我坚信我必须竭尽全力去减轻别人的苦难。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而这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这同你能飞一样,也是一项巨大的威力。”

 我听得十分入。我不认为一名护士的工作和威力有什么联系,但我完全能理解她。

 “试图了解上帝,”她说“可以被解释成是犯了傲慢之罪,或是缺乏想像力。而我们一见到苦难就全能明白这是苦难。我们都清楚什么是疾病、饥饿、贫困。我要减轻这些苦难。这才是我信仰的基石。但若要我诚实回答你的问题——对,我是信仰天主和耶稣基督。你也信仰。”

 “不,我不信,”我说。

 “你发烧的时候信。那时你谈论上帝和撒旦的观点,是我在别人那儿从未听过的。”

 “我谈的只是些乏味的神学争论。”我说。

 “不对。你谈到它们的枝节问题。”

 “你这么认为?”

 “对。你见到明圣就明白。你说过你能分清善恶,我也能,我奉献毕生行善。”

 我叹了口气。“是的,这我见到了,”我说。“你若是把我丢在医院,我会病死吗?”

 “也许会,”她说。“我确实不知道。”

 仅仅看着她我就感到特别愉快。她的脸盘很大,少有棱角,也不是贵族的优雅气质,但她美的地方很多。岁月待她也一定公平。虽然关照别人多年,但她不显疲劳和憔悴。我感到她身上有一种柔和的沉思惑力,一种连它自己也不相信或加以培养的感。

 “请你再给我讲一遍,”她说。“你谈到你当过摇滚乐歌手,因为你想行善,对吗?你想凭藉恶的形像来行善吗?这方面你再多讲点。”

 我说好吧,就把组织那个小乐队“撒旦之夜”并把它培养成专业乐队的经过讲述一遍。我告诉她我失败了,我们血鬼内部出现了争斗,我自己被抢走,整个乐队散了,表面看没发生什么事,用凡人世界的理性无法解释,我被迫回到逍遥自在、事不关己的隐居状态。

 “地球上没有我们的位置,”我说。“也许曾有过,我也不知道。我们存在这个事实本身就不合理。猎人们把狼赶出这个世界。我那时认为,要是暴我们的存在,猎人也会把我们逐出这个世界。但并非如此。我的短暂生涯就是一连串梦幻。没人信仰我们。这是命中注定。也许我们注定会死于绝望,逐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声无息地灭绝。但是我不服气。我受不了没没无闻,无所事事,靠杀人取乐耗费生命,眼看着周围全是人类创造的成就而我加入不了他们,却只能当孤独的该隐,不,我受不了这样。要知道,这个已经且正在创造的凡人世界也是我的。它根本不是那个伟大的自然界。如果它真是自然界,那我作为一个不死者的命运也许就不该像现在这么坏。这世界完全是凡人成就的堆砌。什么伦布朗的画啦,雪中华盛顿的纪念堂啦,那些大教堂啦…而我们却被永远割断同这些成就的联系,而且他们这样做还满有道理。但我们这些血鬼还是整天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呀。”

 “但你为什么和一个凡人换身体呢?”她问。

 “是为了有一天能再次走在光天化之下。是为了能像人那样思维、感觉和呼吸。也许还为了检验某个信仰。”

 “什么信仰?”

 “我们血鬼都想再做人,我们后悔放弃了做人,我们以不死来丧失我们人的灵魂,这代价不值得——就是这个信仰。但现在我明白我错了。”

 我突然又想起克劳蒂娅。我想起我发烧时做的梦。我心情格外沉重。过了一会儿,我才暗暗鼓起勇气说下去:

 “现在我还是宁愿当血鬼。我不喜欢当必死的人。我不喜欢虚弱、生病、脆弱、疼痛。这些太可怕了,只要一找到那个贼,我就立刻把身体要回来。”

 听了我的话,她似乎有点吃惊。“哪怕你回到自己的身体后你得杀人,得喝人血,得恨这样并恨自己,你也在所不惜吗?”

 “我不恨这些,也不恨自己。你难道看不出吗?这是矛盾的。我从来不恨自己。”

 “你告诉过我你是恶,你说过我帮你就是在帮魔鬼。如果你不恨你做的那些事,你就不会说这些话。”

 我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最大的罪过一直是我做血鬼活得很舒服。但我始终有罪恶感。我在良心上总是憎恶自己,但我过得很愉快。我很强大,我是个具有强大意志和情的怪物。你瞧,这正是我矛盾的重点——明知当血鬼是一种罪恶,为何还这么享受它?唉,说来这种事自古有之。人类去打仗时就是这样矛盾。但他们安慰自己,说自己是为正义的事业而战。于是他们体验杀人的兴奋和乐趣,彷佛他们只是些野兽。但这些野兽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豺狼也明白,它们清楚把猎物撕成碎片很刺。这我也清楚。”

 她半天不说话,好像陷入沉思。我伸手去摸地的手。

 “来,躺下睡觉吧,”我说。“还躺在我身边。我不会伤害你。我没这能力。我病得太重。”我笑了一声,又说:“你真美。我绝不想伤害你。我只想靠着你。后半夜又要到,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躺在这儿。”

 “你说的都是真话,对么?”

 “当然。”

 “你知不知道你像个孩子?你特别单纯。像圣人一样单纯。”

 我笑了。“亲爱的葛丽卿,你真是把我误解得很深。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假如我信仰上帝,信仰救世,那我想我应该当个圣人。”

 她又想了半天,然后低声告诉我,一个月前她刚刚请了假,暂离在国外的使命回国。她离开法属圭亚那,回乔治城上大学,课余志愿来那所医院当护土。“知道我请假的真正原因吗?”她问我。

 “不知道,告诉我。”

 “我想认识个男人。想得到一个男人的服务。一次就行,我想了解那事。我已经四十岁了,但从未了解过一个男人,你刚才谈到在良心上你特别厌恶自己。我则特别厌恶我还是个‮女处‬——是在贞上很完美的那种。无论信仰什么,这好像都是懦夫的行为。”

 “这我理解,”我说。“不过,出国行善显然和保持贞毫不相干。”

 “不对,它们有联系,”她反驳。“因为只有专心地致志排除杂念才能从事艰苦的工作,而且只嫁给耶稣。”

 我承认她言之有理。“但是,假如自我压抑成为工作的障碍,那就最好获得一个男人的爱,你说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对,体验一下,然后回到为上帝的工作。”

 “完全正确。”

 她充满憧憬地缓缓说:“我一直在寻找这个男人,目前也在找。”

 “所以你才把我带到这儿来。”

 “也许吧,”她说。“天晓得,过去我对所有男人都怕。但现在我并不怕你。”她盯着我,神情似乎对自己刚说的话感到吃惊。

 “过来,躺下睡吧。咱们还有时间,让我的病好,并让你彻底想明白你到底需要什么。我并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为什么?假如你是魔鬼,怎么还能说出这样善良的话?”

 “我说过,这就是我的神秘所在,或者是答案。两者必居其一,来吧,躺在我身旁。”

 我闭上眼睛,觉得她爬进我的被窝,她热烈的身体挤着我,一条手臂搭在我的膛上。

 “知道吗,”我说“当人这方面的感觉还不错。”

 我昏昏睡时听见她小声说:

 “我想,你请你的假也是有原因。这原因也许你自己也不清楚。”

 “你肯定还是不相信我,”我嘟哝着,话含混不清。伸出手臂把她挽住、把她的头掖进我的颈窝的感觉真好。我亲吻着她的头发,喜欢它们松软且弹地磨蹭我的嘴

 “你来到人间有个秘密原因,”她说“你钻进一个男人身体,和耶稣这么做具有相同的道理。”

 “是什么?”

 “赎罪。”她说。

 “哦,是的,为了得到拯救。这难道不好吗?”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这种事连想都已不可能,我困得要命,很快就进入梦乡,清楚这次连克劳蒂娅也不会来了。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梦,而是一段回忆。我和大卫一道参观帝国博物馆里的那幅伦布朗大作。得到拯救。多好的想法,多可爱、多奢侈、不可能的想法,发现一个凡人女在世界上严肃的想着这样一件事是多么美好。克劳蒂娅不会再嘲笑我了,因为克劳蒂娅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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