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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我们一穿过河就发现了一个猎物。我一看见这个人,就深深地意识到,我以往独自所做的一切,现在都要跟她共同完成。她将会看见这整个过程并从中获益。一想到我们如此亲密,我的脸就涨得通红。

 我把猎物出酒馆,嘲弄他,惹怒他,然后他的血。我知道自己是在她面前炫耀,所以手段比平时更残忍,更具有戏弄。我这次杀人的强度如此之大,以致让我筋疲力尽。

 她深爱着这些。她看完了全过程,似乎想要像她血那样,把每一个镜头都舐干净。我们又靠在一起。我把她搂在我的臂弯里,感觉着她的热,她也感觉着我的。血在我的大脑里汹涌翻腾。我们就是这样拥抱着彼此,连那层薄薄的衣服都显得多余。我们就像是黑暗中两尊燃烧的雕像。

 之后,黑夜失去了所有通常的空间度量感。实际上,这成为我超凡的生命中所度过的最长的一个夜晚。

 它漫漫无期,深不可测,令人眩晕。某些时候,我想找些东西抵御它带给我的快乐和惊喜。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虽然我一次次以自然的口吻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在我眼中已经不再是真实的加百列了。她只是她而已,一个我一生都需要的人,我惟一爱过的女人。

 她事实上的死亡没有花太多时间。

 我们找了一问小屋呆在里面,直到这一切都结束。在那儿,在她濒死的过程中,我抱着她,跟她说话。我又一次告诉她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这次我是用直接的语言。

 我告诉她关于塔楼的全部。我告诉她马格纳斯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向她解释了所有存在出现的情况,并说明为什么我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它,鄙视它,并不愿意去追逐它。

 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向她传递些景象,可是都无济于事。对此,我什么都没有说。她也只字不提,只是专注地听着。

 我告诉她尼克的疑虑。显然尼克并没有向她提起过。我向她表明了现在我反而更加惧怕尼克。又一扇敞开的窗户,又一间空的房间。时间验证了它的确奇怪。

 不过没关系,我应该告诉罗杰一些事情,让状况听起来可信一些。我应该找些办法为尼克做点事情,消除他对我的怀疑。

 这些似乎让她暗暗高兴,但是这些对她并不重要。现在对她来说,重要的是前面的路。

 完成了死亡之后,她便无可阻挡了。没有她爬不了的墙,进不了的门,再陡的房顶她都上得去。

 她看上去似乎并不相信自己将会永生。

 相反,她认为自己能够获得这一晚上超自然的力量是一种馈赠,而且她一定要在黎明她死去之前了解一切,完成一切。

 我多次劝说她回到塔楼的家里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力瘁。我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好好想想过去发生的事情。

 我宁愿有那么一阵子,当我睁开眼睛之时,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可是,她所需要的只是体验和冒险。

 她提议,我们现在到凡人的私人住宅里偷些她需要的衣物。我告诉她,我一直是通过正当途径自己购买衣服。她大笑起来。

 “我们能听出一所房子是不是没人,”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穿过街道,目光落在那些黑漆漆的大厦的窗户卜。“我们能听出仆人们是不是睡着了。”

 这听起来十分合理,虽然我从没有如此尝试过。很快,我就跟她走上一道窄窄的后门楼梯,来到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屋里到处透出凡人们舒适、随意的生活,这让我们感到惊讶和欣喜。我发现自己喜欢触摸一些私人的东西,比方说扇子、鼻烟盒、房主阅读的报纸,还有壁炉上他的靴子。透过窗户朝里偷看也一样有趣。

 但她有自己特别的目的。在一幢宽敞的圣尔曼房子的女更衣室里,她发现了一套华丽的衣服,正好适合她那全新的、更加丰的身体。我帮她掉陈旧的塔夫绸衣服,换上这件粉红色的丝绒衣服,并把她那打着卷儿的头发拢到一顶鸵鸟羽的帽子下面。我又一次惊讶地看着她,并开始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想要跟她一起在这充满凡人气息的奢华房子里逛一逛。她收拾好梳妆台上的东西:一小瓶香水和一把金色的小剪刀,然后,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我再一次地亲吻她,她并没有拒绝。我们这种亲吻就像情人之间的一般。实际上,我们在一起共同营造这一对白皮肤情人的形象——我们在深夜冲下仆人的楼梯,来到大街。

 我们在歌剧院和喜剧院关门之前在里面闲逛,甚至在巴黎皇宫的舞场里穿梭。凡人看见了我们,可是看不透我们。他们完全被我们吸引,受我们的欺骗。这些都让她兴奋不已。

 后来,当我们在教堂里徜徉的时候,我们又听到那个存在的刺耳声音,之后,它再次消失了。我们爬上钟楼审视自己的王国,然后又在拥挤的咖啡馆呆了一会儿,只是为了感受一下周围凡人的气息,换一下神秘的眼神以及亲密的、柔和的笑。

 她陷入了梦境,看着蒸汽在咖啡杯上袅袅升起,看着烟雾在台灯周围翻腾。

 相比于别的东西,她更加热爱这黑漆漆、空的街道和新鲜的空气。她想爬上树枝,再次登上房顶。听说我并不总是通过房顶或是马车顶在这城市穿行,她感到十分惊讶。

 有的时候在后半夜,我们会连在空的市场里,只是牵着手走一走。

 我们只是再一次听见存在的声音,可是跟以往一样,我们还是摸不透它的脾气。这让我惑。

 可我们周围的一切依然让她感到震惊——垃圾,追逐臭虫的猫,古怪的宁静,还有再黑暗的都市角落也不能对我们造成威胁。她强调说,最让她开心的,就是我们可以溜过小偷的巢而不被发现;我们可以击退任何蠢笨得主动来招惹我们的人;我们既可以现形也可以隐身,而且完全不用承担责任。

 我没有催促她,也没有向她提出疑问。

 我仅仅是跟她呆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有的时候,对于这种我所不熟悉的足,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思维和判断。

 一个体格健美的年轻小伙子骑马穿过黑漆漆的小屋。在我看来,他就像个幽灵一般,从生存之处来到死亡之所。他的黑头发、黑眼睛以及天真而稚气未的脸庞让我想起尼古拉斯。他不应该一个人独自来到市场上的。实际上,他比尼克要年轻,并且非常愚蠢。

 她像一只粉红色的大猫一样前行,几乎毫不出声地就把他从马上掀落。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愚蠢。

 我颤抖了一下。她手中猎物的灭真并没有让她感到难过。她的内心根本没有我所经历过的思想斗争。可是现在,我的内心也不再为此矛盾,那么为什么我要这样评判她呢?然而,我看见她如此凶狠地杀死这个年轻人(当小口的啜饮还不足以让他致命,她便优雅地扭断了他的脖子)之时,我还是愤怒了,虽然观看这样的场景令人极其兴奋。

 她比我还要冷酷。我想,在残酷这一点上,她比我做得更好。马格纳斯曾经说过“别手下留情”可是,他是不是计我们对不需要杀的人也要下手呢?突然之间,我弄清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解下粉红色的丝带和裙子,换上了这个男孩的衣服。她杀他就是为了他的衣服。

 更确切地说,当她穿上他的衣服后,立刻变成了一个男孩。

 她套上他白色的丝制长袜和猩红色的马,穿上他的花边衬衣和黄马甲,接着又披上他猩红色的礼服。她甚至把那个男孩的红色头带都取了下来。

 她穿着这一身新衣,无地站在那里。

 她厚厚的头发依旧披散在肩上,可是,过去看上去十分可爱的女鬈发,现在却更像是狮子的鬃。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对这种惑十分反感。于是,我想要毁掉她。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再见她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充满了我们在一起时所有的见闻。我无法忍受自己靠着这个死去的男孩如此之近。

 她用那条红色的丝带把头发全部束起,让它们长长地垂在背上,然后用粉红色的裙子盖住男孩的身体。接着,她打开男孩的佩剑搭扣,把佩剑拔出来又回剑鞘。最后,她拿起他白色的罗克洛尔服。

 “亲爱的,我们走吧。”她吻了吻我,说道。

 我无法移动自己的脚步。我只想跟她回到塔里去,跟她呆在一起。她看了看我,我的手,催促我前行,并一下子就跑到我的前面去了。

 她一定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而我却步履沉重地跟在她后面,努力让自己跟上她。

 这种情形不论在我身上,还是在任何凡人身上,是绝对没有发生过的。她像是要飞起来。看着她在板砖小屋和垃圾堆之间穿行,我几乎失去了平衡。我又一次停下脚步。

 她来到我面前,吻着我。“我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穿成那样了,对吗?”她问,口气就像在跟个孩子说话似的。

 “不会的,当然不会,”我说。可能这是我的一个期望,期望她无法了解我的心声。我忍不住看着她那裹在白色丝袜里的完美的‮腿双‬和被大衣勾勒出的苗条身。她的脸如同火焰一般。

 请记住,在那种年代里,你是绝不可能看到那样的女人的腿的,也看不到那紧紧裹住小腹和大腿的丝质马

 可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了,不是吗?她也许跟我一样成了一个男子。这种可怕的想法在一瞬间涌进脑海。

 “来吧,我又想到屋顶上去了,”她说。

 “我想去庙街。我想看看你曾经买下又关掉的那家剧院。你能带我去吗?”她一边问我,一边审视着我。

 “当然可以,”我说“为什么不呢?”

 当我们终于回到圣路易斯岛,站在月光中的庙街上的时候,漫漫长夜只剩下了两个小时。远远地沿着街道望下去,我的母马还被拴在原来的地方。没人照管的它也许有些困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出行没有带上它。

 我们仔细聆听着任何有关尼克或是罗杰的踪迹。可是,整间剧场空空如也,漆黑一片。

 “可是他们就在附近,”她低声说道。“也许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

 “尼克的公寓,”我说道。“从尼克的公寓里,就能看到我的母马,这样仆人们就能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了。”

 “最好离开这匹马,再去偷一匹来。”

 她说。

 “不,这是我的马。”我说道。但此时我感觉她握住我的手抓紧了。

 又是我们的老朋友,那个存在。这次,它沿着纳河从岛的那面向着左岸银行漂流过来。

 “走吧,”她说道“我们再去偷一匹坐骑。”

 “等等,我想让它过来。我想把缰绳弄断。”

 “你能做到吗?”

 “试试看吧。”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匹马,默默地让它后退,把缰绳弄松,然后到我这里来。

 突然间,马儿跳了起来,把缰绳猛地一拉。然后,它往后退去,弄断了缰绳。

 它越过石头噔噔地向我们跑来,我们于是立刻跳上马背。加百列先跳_『上去,我紧随其后。我抓住剩下的一截缰绳,死命地催促着马儿向前冲去。

 过桥的时候,我感觉身后有东西跟着我们,似乎是凡人混乱的思维。

 我们失在城市之岛黑漆漆的回音室里了。

 我们回到了塔里。我点燃松脂火把,把她领到地牢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向她展示楼上的房间了。

 我们顺着螺旋形的楼梯往下走。她无打采地缓缓看着周围,身上猩红色的衣服在黑色石头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她似乎有那么一点怕

 ’从下层地牢里散发出的臭气让她烦恼,不过我温柔地告诉她,这和我们无关。我们一走进那巨大的墓,那股气味就被一扇沉重的铁门挡在了外面。

 火把的光照耀着低矮的拱形天花板。墓里是三口带着深深刻纹的石棺。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我告诉她,一定要试试是否能举起她为自己挑选的那口石棺的盖子。也许,我该亲自为她做这件事。

 她仔细研究着石棺上刻着的图案。片刻的沉思之后,她并没有选择盖子上有着女人图案的石棺,而是有盔甲武士的那口。她慢慢地推开棺盖,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她的力气没有我大,不过已经足够移开棺盖了。

 “别害怕。”我说道。

 “不,你根本不该为这个担心。”她柔和地说,带着一种令人喜欢的破音和淡淡的忧伤。

 她的双手摩挲着石头,似乎已经进入梦境。

 “到这个时候,”她说“你的母亲本该已经穿七寿衣了。屋子里应该是充满了恶的气味,并点着上百支蜡烛。想想死亡,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啊。陌生人会掉她的衣服,帮她洗浴,再给她穿戴停当——他们将看见她带着消瘦的身体,无助地进人长眠。在走廊里窃窃私语的人们将会谈论起他们自己是多么健康,他们的家庭成员都安然无恙,没有肺结核。他们会说:‘可怜的侯爵夫人,’却在脑子里盘算着她是不是还有自己的私人财产,是不是已经让儿子继承?来收脏单的老女人也会乘机从她手上偷一枚戒指。”

 我点点头。现在,我们站在地窖里,准备躺在石上,只和老鼠为伴。不过,这样已经好得多了,不是吗?不然我们只能够在黑暗的光辉里,永远在噩梦中游走。

 她看上去浑身发冷,面色苍白。她困倦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这是她从圣尔曼郊区的女梳妆台上拿来的一把金色的剪刀——在火把的光芒中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

 “不,母亲。”我的声音尖锐地在拱形屋顶下回响,我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其余石棺上的图案就像是这个场景无情的见证人。我心灵上的伤害让我几乎昏厥。

 剪刀咔咔的声音听起来真是恶。地上积满了她长长的头发。

 “哦,母亲。”

 她低下头,默默地用靴尖把头发弄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现在的她,毫无疑问成为了一个年轻男子,打着卷的短发摩挲着她的脸颊。但她的眼睛已经是闭着了。她朝我伸出手,剪刀从她手中滑落。

 “终于可以放心了。”她低声说道。

 “太阳才刚刚升起而已,”我安慰着她。

 她比我要虚弱得更快。她转过身面向棺材。

 我把她举起,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把石棺的盖子挪得更远一点,把她放进去,让她虚弱的四肢自然优雅地摆放着。

 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睡意。她那年轻男孩般的头发环绕着她的脸庞。

 她看上去如同死了一般。魔法似乎已经解除。

 我一直看着她。

 我用牙齿咬着舌尖,直到感觉到痛楚,直到热血从那里了出来。我弯下,让我亮晶晶的小血珠滴在她的上。她睁开双眼,发亮的蓝紫眸子盯着我。鲜血进她张开的嘴巴,她慢慢地抬起头,合我的热吻。我的舌头和她相互绕。她的嘴是如此冰凉,正如我的一样。可是,在我们之间却淌着热血。

 “晚安,亲爱的,”我说。“我的黑暗天使加百列。”

 她又一次恢复沉静。我让她躺下并盖上了石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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