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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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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醒来,第一次在白昼下看清这间屋子。通铺,自己的破行李就扔在铺头,那只箱子恐怕是再也不能陪他走上哪怕一里路了。再转过头来就看见一个人在自己旁边睡着,另外两个人正在搜索卅四堆在屋角的箱笼,近乎明火执仗。

 零做出的是一个书痴能有的反应:“嗳?”

 身边睡着的那个一跃而起,一把西北人用来切的短刀顶上了零的喉头:“钱拿出来。”他们三个根本是一伙的,都是赶马人的装束。

 零茫然地看着这人眼睛里远比一个盗匪深刻的内容。

 那两个搜卅四行李的已经分出了一个,上铺开始搜索零的行李,那份熟练不像一个盗匪,而他对那些支离破碎的散架书页兴趣也远大于对钱。

 拿刀顶着零的家伙已经快速把零身上搜索了一遍,终于对他丧失了兴趣:“滚。”

 零爬下铺之前抓起了散在身边的几件衣服,这个动作让铺上的两人齐齐掏出了。他们掏的姿势很怪,都是配在后,将整只右手几乎伸到左腋下才掏出来,那更合适掏一支远小于驳壳的

 零仿佛被吓呆了,身体带着长衫在抖,指指自己烂到的衣服:“我…得换。”

 那边换了一下眼神,一支收了起来,另一支抖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零出去,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跤,他在爬起来的过程中看着他们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将收回间。零逃进大堂。火在烧着,阿手的父亲在拉着风箱。零手忙脚地换着衣服,新换上的衣服比长衫也好不了多少,面子绽着,里子割开,袋子整个地被撕了下来,腋下开了,仅仅不而已。换完衣服,零掀开门帘,他看见对面店里桌子仍架着,几个人在瞌睡,桌上架着那。他退回来看着那老头,老头恻恻地看他一眼,零因那一看生惧,直奔了后院。

 阿手在炽热的阳光下劈柴,有一斧子没一斧子的。

 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救星:“屋里有人抢东西啊1

 “抢什么?”

 “抢我呀1

 阿手看看他,劈柴:“不要紧的。没死就不要紧的,死了都不要紧的,杀人都没人管,抢东西最不要紧的。你哪里来?”

 零茫然地绕在阿手的混蛋逻辑里:“延安…”

 “延安我没去过。不过这地方管别人事要被开剥的。”

 “开剥?”

 阿手转过身来,拿手在喉咙下划过,然后转过身继续劈他的柴。

 零愣了一会儿,颓然坐倒:“我得走,怎么才能出关?”

 “你有什么拿出来换?”阿手瞄零一眼又劈柴“这里不要钱的东西就三种,气、挨揍、挨子。有时候想想,第三种兴许是最好的。”

 逆来顺受的零看着逆来顺受的阿手,弱者对弱者。零说:“干吗不走?回延安,延安不这样。”

 “那你干吗走?”

 零愣了一会儿:“人有时候总会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

 “人也有时候不管死活就想待在一个地方。”阿手大力地劈着柴,他像零扮演的李文鼎一样,不是没有愤怒,只是永远是这种全然无力的愤怒“有这镇时就有的这店,本来叫西北大饭店,后来对过也要叫西北大饭店,不让我们叫,就没名了。”

 “不让叫就不叫?”

 阿手让零看自己额上的一道痕,从后脑一直延伸到颈:“那次打的。”

 零茫然着,对这样的现实他无力说话。他木然了一会儿过去帮阿手收拾劈好的柴。

 阿手连忙阻止:“不要。你是客人。”

 零苦笑:“我算哪门子客人?你不救我早成死尸了。”

 “我收钱了。”他把零手上的柴胡噜下来“我欠不起情。”

 “这算什么欠情?”

 “欠情要拿东西还。你只能住到下午,欠了情我就不好叫你走,你不走你又没钱,你没钱就会挨饿,你挨饿我就不好不给你吃,你吃一口我跟我爹就少一口。”

 零近乎凄惨地听着阿手的道理。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老实。”

 零点点头,他不再企图帮阿手做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去歇着,下晌午我就会赶你走。你就赶紧往你来的地方走吧。你出不去,这地方也不是你待的。”阿手又去对付他劈不完的柴。

 人声喧哗,械碰撞,一小队士兵出现在他正要进去的门口,卅四得意扬扬地跟在后边。

 阿手立刻扔掉了斧子,举起了双手。零讶然。

 “就是他1卅四指着零对士兵喊。

 几个士兵将零扭住:“走1零痛苦地大叫。阿手木然看着人消失,然后继续劈柴。

 零被几个士兵扭着走向军营。卅四小人得志地跟着。

 零被带到军营,两柄叉着叉住他的脖子摁在桌子上。

 营长仔细研究着零,如同菜妇在市场上挑拣一块猪。他甚至摸了摸零的肱二头肌:“就这?延安来的危险分子?”

 “就是他1卅四说“此人居心险恶,蓄意破坏民国教育制度1

 “破坏?他也抡得动炸弹?破坏啥?”

 “蓄谋不轨的无政府主义者!败坏圣贤至道!儒之…”

 “住嘴!你个熊了1营长的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卅四身子一弹“老子这都火烧眉毛屎顶门了!我来管你娘的教育?娘的圣贤?你个老僵尸以为找个垃圾往我这一三百就会变两百?门都没有!想出关就是三百!叉出去1吓得卅四赶紧退了出去。

 营长看着被摁在桌上的零说:“放啦!这种货扔在三不管自己就翘了,留下来你喂他呀?1

 零被放开,茫然着自己的脖子,被士兵推搡出去。

 烈下,街两边的对抗已经接近偃旗息鼓,但是两个被从军营里推出来的人小心翼翼地踏着中线,这让他们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离开延安之后,零终于得到第一次可以和卅四谈话的机会,那种谈话很怪,嘴基本是不动的,眼睛则像任何一个过三不管的良民那样望着地面,像是腹语。

 零说:“屋里那几个是同行,装成劫匪,可看他们使,准是惯使巴掌大的小玩意,没使过大号的盒子炮,不知道是军统还是中统。”

 卅四不语。

 零问:“您打算怎么走?真去买条路?”

 卅四依然不语。

 零瞪着卅四的背影,这样的沉默让他压抑而愤怒:“您怎么想?我越来越不懂您的意思,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明白。延安有他们的人,就像这里有我们的人。我们在那里做过什么这里有人知道,所以您还是和我势不两立的马督导。我不怪您怎么对我,可您搞出这么多的动静,不智。”

 卅四漠然,小心翼翼地使用着他的手杖,像是怕摔倒,又像是怕踩痛那条不存在的中线。

 零低了声音,以李文鼎的颓丧看着地面:“您在引起别人的注意…计划是我和其他同志吸引敌人的注意,您完成任务!为什么花钱买路?一不拔的马督导花三百买路?您想告诉人有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是回家?我准备好去死,可您到底在想什么?”

 “保重。”卅四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然后再也无声。

 零也闭嘴了。屋里的军统正悄无声息地从屋里漫了出来,他们没有越过中线,但是剑拔弩张,有人把七九式长公然地挑在肩上。

 午觉刚醒的鲲鹏走出店门,在街边看着他们,更多中统的人在他身后簇拥起来。

 卅四和零都加快了步子,他们逃进阿手店时像只过街老鼠。

 军统在街上越聚越多,沉默,压抑。他们看着镇外的荒野,明显在等待什么。

 鲲鹏咽了口唾沫,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嚣张。

 阿手的父亲仍在拉风箱,零和卅四进来,赶马的那几位正在大堂里吃东西,他们恶毒地回头看了一眼。卅四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大车铺所在的房间。

 阿手正把零的行李拿了过来,沉默着把那堆破烂到零的手里,算是下了逐客令。

 零默然,转身伸手去开门。他没能打开门,因为忽然从镇外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窗外,一骑飞驰,一直到那帮等待的军统身边才勒祝果绿下马,扫视着三不管所有的建筑,甚至不去看对面如临大敌的鲲鹏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阿手的大车店上。那是全镇最古老也最厚实的建筑,厚厚的土墙,两层,为防风沙,只有很小的窗户。果绿走向阿手店,所有的军统跟在他身后。

 鲲鹏有些发愣,他想去抓桌上的机,但最终没有动手。跟中统的张扬比起来,军统才是真正随时准备杀人的人。

 门被猛然推开了,零后退,果绿和他的军统漫了进来,占据了这并不狭窄的半个大堂。靠门的人掏把住了进口。

 零已经被得站到了阿手父亲的身边。屋里原有的几个人都呆若木地或站或坐着。

 果绿看了看这地方的内部结构,他显然很满意。屋里最大的一套桌椅正被那三个赶马人占着,果绿径直走过去:“来找无头财?”

 两个人沉默,一个人点头。

 果绿淡淡地说:“火搁桌上,人上后院柴窝里蹲着。天星帮办事,不喜欢背后人里有火。”

 三支驳壳放在桌上,赶马人乖乖去了后院。

 果绿坐下,扒废铁一样把三支扒到一边。他向阿手招手:“你叫阿手?”

 阿手软着腿过去,点头。

 果绿伸手拖他过来,把他的脑袋摁在桌上。果绿在看阿手头上那条痕:“对过打的?拿什么?”

 “桌子腿,上边有钉子。”

 “伤得重?”

 “躺了两月。”

 “想报仇吗,阿手?想报仇地方借我们用用。”

 阿手鼻子,他是要哭哭不出来:“我求您换个地方。”

 “你店里现在几个人?”

 “七个。”

 果绿数了七发子弹,放在桌上,又数了七块银元,放在另一边:“我们比对过讲道理。你自己眩”

 阿手茫然,然后拿了那七块银元。

 “聪明人。”果绿说着,向所有人挥挥手“准备。”

 店里顿时炸窝了。桌子被拖到了窗边,被褥枕头被拿起来,撕开。枕头褥子被打平,作为依托击的支架。后院,三个赶马人蹲在柴堆边,几个军统在他们身边掘土,将土装入麻袋。装土的麻袋被架上桌做成防御工事。一道正对着房门的卧式工事被他们堆了出来。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果绿,等着果绿的一道命令。

 零蹲在火边,阿手的父亲蹲在他身边,两个人被火烤得热汗直而不敢稍动。阿手蜷在柜台后。卅四蜷在自己的行李堆里。

 果绿走向一处架了的窗口,手给他让了让。过了片刻,果绿猛然拍响了巴掌。

 手将口猛捅了出去,把窗棂连着窗纸一起捅掉。

 所有占据窗口的手同时做了这同一个动作。

 鲲鹏听着对面的动静,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听动静像是在搬家或者拆房。他忽然挥了挥手,和部下全退回了店门里。退回店里的鲲鹏看看仍簇拥在身边的人,忽然猛给了手下一巴掌:“要打了!没看出来吗?1

 这时,果绿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鲲鹏!你不是放话要拿天星老魁的尸体当大礼吗?现在我们活蹦跳到你跟前了1

 鲲鹏连忙看了看镇外的马道,一边荒凉,鬼影子也没有。他看向另一头,军营门外的哨兵在果绿发第一声时便逃进了门里,锁上了大门。鲲鹏愤怒地瞪着窗口伸出的口,那边屋里光线暗,他看不到更多,他的愤怒里也夹杂着惊惶。

 果绿又吼:“别着急上火的,老魁还在睡呢,你不值得扰他瞌睡。死期还没到,你还能捞顿晚饭。”

 鲲鹏瞪着窗户,嘴里却轻声跟身边的手下说话:“全镇搜,一准是到了!凭他的人才顶我们四分之一,敢这么起刺?”

 手下连忙带人去了。鲲鹏打起精神,对那边叉了:“果绿,你个孙子辈的!好几十的人了跟个臭未干的混,在军统也升不上去,我替中统送块豆腐给你,撞死算了1

 鲲鹏等着对方继续跟他口角,但那厢再也没声了。

 果绿从窗口边退开,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好极,这家伙死定。大庭广众,军统中统地叫,别说现在恶,就算平时杀他也师出有名了。”

 “现在,该吃饭了。”果绿指了指阿手“你去做,我付过钱了。”

 鲲鹏和他的人在烈炎炎下监视着那栋土楼,那地方非常要命,制高点威胁全镇,狭小的窗户则让它像个地堡,它的存在迫使鲲鹏们随时要保持着一个高度紧张的战争状态。

 派出去搜索的人终于回来:“什么也没找见,站长。”

 “没可能。那小子心眼儿多,准是窝在哪儿了。”鲲鹏恨恨地看一眼对面的楼“真他妈的,老早该把这地方端了。”

 “趁着现在咱们就把它端啦?”一个中统煽着风。

 “蠢货。它那墙厚得机也就啃层皮,要硬端咱们人先完一半,那还是说湖蓝那帮人不在背后咬我们。”鲲鹏擦着油淋淋的汗“早知道调门炮来。”

 “军营里有炮。咱抢?”那名中统瞎出着主意。

 “那就两头挨子。这帮丘八是铁了心的骑墙派,而且咱们后台现如今在总部可不如军统后台硬。”

 “那怎么办?”

 “再去搜!我估死了湖蓝一定在这方圆五里之内1

 暮色渐起。阿手店里,一拨军统在铺上睡着,一拨军统仍在警戒,而另一拨军统在吃饭。

 果绿在对着他的手下下命令:“换班。你们盯着,你们吃饭,吃完了饭把睡的那拨换过来。”

 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已很确定,在对三不管的争夺中,谁将是胜者。

 看着对面的安静,鲲鹏已经越发觉得心里没底了,他瞅瞅天空,头已落,一轮淡淡的月牙已经挂了上来。

 那名倒霉的手下带着中统三分之一的人归来,已经筋疲力尽:“站长…方圆十里都找遍啦,没湖蓝的踪迹。”

 鲲鹏再次疑惑地看看对面的土楼。

 “站长,不端了它,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那名中统沉不住气了。

 鲲鹏咬了咬牙,挥手。

 月光皎洁,荒原上动着两块黄。那是两个披着土黄的布往前爬行的中统,他们试图从后方接近那座易守难攻的土楼。

 两声响,两具死尸。

 声在荒原上远远传开,在中统人群起了一阵动。

 果绿的声音又吼了起来:“鲲鹏,你吃过没?”

 鲲鹏恨恨地咬牙,把机拖了过来。

 果绿继续吼着:“别算啦,你那日子这就到头啦。不过对边的兄弟,你们那日子可还没到头,咱前几天不还是自家人吗?跟着他做这种没后路的事情干吗?说话打起来,一会儿口该偏就偏,我们要做掉的只是带头那个废物,不过我话可说头里,我这边死了一个,完事我给你那边造上十具尸体…”

 “明明是你们先打上山门的1鲲鹏忍无可忍地开击。

 果绿和他的手下们躲在墙后,看着那梭子弹穿过窗口飞进来,子弹打碎了窗户,铲掉了墙皮,经年的灰尘簌簌下落。零和卅四几个非战斗人员纷纷卧倒。

 果绿轻松地走向后院,两名手警戒着墙,三名马匪仍蹲在那里。果绿没看他们,从怀里掏出一支对空发

 一个绿色信号弹升空。

 鲲鹏已经打完一匣子弹,在换弹的间隙,讶异地看着后边升起的信号弹。

 “打1鲲鹏喊。

 火在一条还不到十米宽的街上相轰鸣。

 湖蓝醒了,一骑马向他奔来,他像是背上装了弹簧似的立刻坐起。所有的军统也都坐起身来。

 湖蓝一个派出去的探子跑近:“果绿发信号了1

 “几点?”湖蓝摇手“先别说。八点?”

 “八点零一。”探子答。

 “不准。”湖蓝因这一分钟误差有些沮丧。他跳起来,上马。

 全体上马。

 湖蓝拔出了他的马,挥舞了一下:“明天天亮,三不管就是我们的。等到明年,整个西北都是我们的1他夹马狂奔而出举过顶,忽然发出一串不绝于耳的怪叫。

 身后狂驰的军统呼应着,那种声音酷似攻城略地的鞑靼,仿佛将摧毁一座城池。

 三不管的街面上,几个中统抬着蒙了棉被的桌子,在月下挪向阿手店的大门。店里出的弹打在那玩意上发出闷哑的声音。他们终于凑到门前砸门。

 鲲鹏用机击着,子弹啃下了墙皮,把自己的手下弄成泥人。他很在乎这种气势,在一片吵闹中嚷嚷:“攻啊攻啊!把军统的孙子揪出来吃屎1

 果绿静静地站着,这屋里的寂静与屋外的喧哗形成了两个极端,他的手下也在战斗,但不发一声。

 “他真是找死了。你记一下,”果绿对一名军统说“查中统西北站站长鲲鹏大庭广众之下,因私愤屡屡秘密,我等无奈,杀之以全大局。”

 门被砸得摇摇坠。果绿悠闲地坐到桌边:“吹灯。”

 本来就昏暗的屋里光线一下断去,而门在一声巨响中离了门扇,砸落下来。

 门外的人们冲了进去,门里一声巨响,倒了所有的喧嚣,冲进门的人立刻在烟雾中倒下。

 鲲鹏在哑然后立刻明白对方拿打畜生的大抬对付自己:“果绿你不得好死1

 门里根本没声,而且灭掉了所有的灯光,向里边看进去一片黑沉沉的。鲲鹏咬了咬牙,拿机啃阿手店的墙皮,仿佛有用之不尽的子弹。

 店外机轰鸣,店里的果绿在看表。他抬起了头,一直在等待的人必然在这个极其精准的时刻到来。

 马蹄,呼啸,天星帮匈奴人一样的怪叫。

 果绿说:“来了。”

 外边忽然也静了,那是因为店外的鲲鹏们也听到了那个让他们恐惧的声音。

 鲲鹏已经停止了击,看着夜下的镇口。湖蓝的马队用一种攻城略地的杀气从荒原上席卷而来,人并不多,但是鲲鹏脸上和他的手下一样,情不自浮现出一种看见末日的表情——他们害怕那个叫做湖蓝的人。“正主来了!大家伙并肩子上啊1鲲鹏鼓舞士气,声音却有些变调。

 中统们手忙脚地调整着击方向,希望能把刚来的敌人拒之镇外。

 果绿从手下手里接过一支长,走向窗口的击位置,开。这是全面开火的信号。

 中统们在一团混乱中防御,他们同时承受着来自镇外的巨大压力和来自侧翼的打击。对抗湖蓝的阵势已经被来自阿手店的击压缩到街一边的墙檐下。

 鲲鹏卧倒,打开架,拿准星套准着就要冲进镇里的那些骑手,拿话给自己和手下壮着声势:“老子今儿就是你们的煞星1

 马队在将进两不管时却马头一偏,两不管是两排屋一条街,他们径直偏了去中统所踞这边屋的后边。

 听着来自屋外山呼海啸的声音,自谓熬星的鲲鹏愣了:“先干骑马的!谁干了湖蓝做我的副站长1

 但是,对面来的弹让大半的中统闪进了屋里。

 湖蓝一马当先,举,瞄准镇上房屋的窗口,却并不开

 他的手下和他做着同一动作。

 一个中统终于在窗口现身,举

 湖蓝击,并且引发了整个马队的齐

 企图在窗口头的中统一个个翻倒在屋里,他们没有还手之力,湖蓝们根本是在做一个高速移动中的打靶练习。

 湖蓝的打法很像袭击车队的印第安人,圆周运动,一圈圈地消耗对手的实力。几圈之后,湖蓝从飞奔的马上跳下,跃入军营门前的沙袋掩体。这里是个击死角,湖蓝蹲在掩体后,给打空的马装弹。

 一直在警戒坐观的驻军隔着一道铁丝门,十几支口对着湖蓝的后背。

 湖蓝回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表情接近莫名其妙,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欧欧1并恫吓地张开了双臂。

 门里的十几支立刻由平端成了低垂,有几个家伙索扔在地上。

 “哈哈1湖蓝大笑,跃上马,这次他选择从镇中的马道横穿而过。他的手下在后边跟随,如同一个纵穿两不管的楔形箭头。

 马队从全镇纵穿而过,暴在街头的中统如同被镰刀砍倒的稻草。

 湖蓝在怪叫声中把一个手榴弹摔进了鲲鹏盘踞的店里,紧随其后的手下丢进更多手榴弹。

 一阵爆炸之后,中统的声稀落下来。

 湖蓝抬,瞄准远处,目标是阿手店的招牌。响,招牌落地。

 果绿静静地看着那块牌子落地,也看着对面店里爆炸冒出的浓烟。他挥手,军统们一拥而出,只留下一个手监视着大堂里的所有人。

 现在终于到了他们攻击的时候。

 军统漫入对街鲲鹏们的地盘,负隅抵抗的中统被一个个击倒。

 鲲鹏和他残余的手下一瘸一拐地直穿过街道,他们的目标是军营大门,如果能把那扇门敲开,则意味着还能活着离开。

 店里的人恐惧地蜷在各自的角落。留守的军统手显得很松懈,踱步,喝水,大堂里根本没有值得他警惕的人。

 零蜷在灶角,靠近阿手的父亲,卅四蜷在柜台,靠近阿手。零用眼角扫着卅四,卅四根本不看他。

 通往后院的门帘掀动了一下,阴暗的光线中一个人影扑了出来,勒住手的脖子。刀割断了喉管,但那名手仍在挣扎。门帘再次晃动,这次扑进来的人直迫卅四,卅四正看着大堂里的杀戮,根本没有反应脖子便被人从后勒住,一把西北常见的短刀精确地挑准了肋骨间的隙,直刺卅四的心脏。

 零就手抄起一用来拨火的铁钎在暗光中直冲过来,用力刺入,几乎穿透了杀手的身体。零就着那点微光看清了此人便是那三个马匪中的一个。他全无犹豫,从那只已经力的手上抢过了刀,转向大堂里的那名杀手。那家伙警醒之极,已经抢了军统手的,退到窗边拉开了和零的距离,然后瞄准。零站住,将身子拦在卅四身前,他在死前能做到的也就这点事情了。

 响了一声,一颗子弹穿窗而入。零对面的杀手一头栽倒。

 零到窗边看了看,外边是一团混乱。零疑惑:是谁开了这一?

 零回头看卅四,卅四正掀开门帘逃往后院,仍是马督导那副顾头不顾腚的窝囊行。零无奈地捡起那支,追往后院,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三个刺客中还有一个活着的。

 卅四爬上了后院的墙,六十四岁的年龄,爬起墙来确实不是那么利索,他磨磨蹭蹭地爬着。

 零警戒着周围,直到确定剩余的那名刺客不在这里:“你要去哪儿?计划不是这样1

 卅四看他一眼,终于将一多半的身子攀上墙沿。

 “这样走肯定暴!该暴的是我,不是你!他们已经把你当成刺杀目标!他们是谁?中统?军统?”零拉栓上弹,口对着卅四“几年前就安排好了,我随时可以为你死的。唯一条件是,我能确定你信仰忠贞。”

 卅四已坐上了墙沿,看着零,苦笑,现在他不再是老厌物马督导,他千沟万壑的脸上和世故沧桑的眼里有着难以道尽的内容,但脸上却只是一丝苦涩的微笑:“保重啊,零。”

 零的口渐渐放低,终于低垂:“你这么冒失,我们都会白白牺牲。”

 没有回应,墙头轻响了一下,零抬头时卅四已经消失了。零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将扔在地上。他回阿手的店,茫然若失,每一步都没着没落。

 鲲鹏和几个手下捶打着军营的铁丝门:“开门!放老子过去1

 门里的营长被官兵们簇拥着,口指着门口,一脸的不为所动。

 鲲鹏气得骂起来:“牛营长!我你八辈子祖宗1

 那位营长瞧他一眼,竟然掏起了自己的耳朵。

 一发子弹精确地打在鲲鹏的头顶。鲲鹏回身,几个比他更先回头的手下顿作鸟兽散。

 湖蓝骑马正缓缓近来,勒住:“鲲鹏,你要我脑袋,我连身子都给你送来了。”

 鲲鹏在嗫嚅、在发抖,他绝望地看着湖蓝。湖蓝看了看自己的:“我还有三发子弹。”他抬,两发子弹打在鲲鹏的身左身右,鲲鹏吓得把都丢在地上。“五秒钟。”湖蓝蔑视地笑了笑说。他把马回了鞍边的套里,然后开始数数:“一…”

 在湖蓝数到二时鲲鹏已经捞起弹匣装上,数到三时鲲鹏已经开。鲲鹏在机的后坐力中被震得颤,太不幸了,一匣二十发子弹眨巴眼就没,连街上的屋檐都被打塌了一大块,可他一发也没捞着自己的目标。

 湖蓝大笑,脸一直蒙着让他的笑声有些怪异:“蠢货,那玩意是我们这行当用的吗?大就有理啊?我来了,你就开辆坦克来,两不管还、是、我、的。”说罢,他的马已经抄在手上,轰然响了一声,鲲鹏栽倒。

 湖蓝策马,直到了军营门口,刚才对着鲲鹏砸门时的口齐刷刷地后退。

 湖蓝下马,揪起鲲鹏的顶瓜皮看了看,终于扯去蒙在脸上的布:“什么鲲鹏,就是只死嘛。”然后他抬头看着铁丝门的兵,正对着军营的是一张俊秀冷漠的脸,年轻得让人吃惊。湖蓝故意对着军营说:“什么营长,烂墙上一狗尾巴草嘛。”

 营长打了个冷战,后退一步。

 湖蓝上马,像一个皇帝在巡视他新占的领土。此时,三不管的马道空空。军统们在硝烟未尽的屋里站着,看着他们的首脑驰过,他们像机器人一样服从、静默和尊崇。

 三不管在一夜之间彻底易手。

 那位营长终于醒过神来,军营里停着一辆卡车,他径直走向那辆卡车,对一旁的连长说:“你们在这里,好好看住了他们!我去面见团长。还真要反了他们!这样搞下去是必须弹了!国将不国…嗯,我屋里那几个箱子快搬上车,轻拿轻放1

 “是。”连长苦着脸去执行命令。

 司机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已经把车发动起来,他比营长更想逃离这个人祸为患的地方。营长看着几个兵小心翼翼将属于他的两口巨大箱子搬上车,脸上的表情近似温柔,然后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营门外。

 卅四从镇里的某个角落正溜过来,耗子似的靠近了营门,先张望了身后空的马道,再看救星似的瞪着正要跑路的营长:“放我进去1

 把门的兵掉头看着他们的营长。

 营长哼了一声,努力把胖大的身子挤进驾驶室。

 “营座1卅四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服,里边如同穿了件锁子甲。他身上满了用布条包裹好的银元。

 营长的神情立刻温和了许多:“唉,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不懂什么叫做痛快。唉,放他进来放他进来,别让人说秀才遇上兵这种子闲话。”

 门开条,卅四挤进去。

 营长热情地上,看起来像是想给卅四一个拥抱,却是把卅四的银元锁子甲给解下来。他熟练地掂了掂分量。

 “这是三百五十块。”卅四说。

 “给你搭个顺风车。便宜你了。”

 营长挤进驾驶室又想起什么:“我箱子里东西要紧,再上个人看着他1

 几个见就钻的兵忙往车上挤,一个兵被他的班长挤下了车。

 卡车发动,卷起了漫天的黄尘扬长而去。

 被留下扛祸的驻军们苦着脸默送。

 17

 旭初升。

 那辆卡车在荒原上跑得如一条土龙。两骑在后边跟上,并不追赶,只是远远跟着。

 卅四蜷在箱子旁边,那名班长开始细致地在卅四身上搜索,把搜到的任何财物装到自己身上。卅四麻木地看着,一会儿,他转头看着车后远远跟随的那两骑。那明显是湖蓝手下的天星马帮。

 湖蓝用脚将一张凳子翻转,在桌边坐下,西北大饭店从此将成为军统的据点。

 一个军统在向果绿耳语,然后果绿代了什么,军统离开。果绿走近湖蓝的身边:“有人出关。”

 湖蓝看着对面的阿手店:“接着说。”

 “据查为执教育部官员证件的马逸林,此人自国共停战后以政府督导身份在延安任职至今,两天前挂冠辞职。此人故居西安,出关也是直奔西安方向去,西安方面我正让西安组查实。此外,他是用三百五十现大洋买的路。”

 湖蓝冷笑:“教育部的穷鬼拿这么大笔钱买路,这不是明摆着往脸上贴标签吗?他根本是惟恐我们看不到他…东西还在两不管。共没实力硬,只好玩这种暗度陈仓的把戏。”

 “是的。”

 “这地方的天色,什么时候大亮?”

 果绿看了看表:“还有个三五分钟。”

 “让这地方的活人都给我上街,我想看看各路神仙。”

 当湖蓝从店里出来时,晨光已经让一夜火的两不管纤毫毕现了。

 镇上的住民被军统驱赶出屋,站在街边,被俘的中统被看着,窝在另一边。

 湖蓝走向那些被强迫排列成行的人,沉默着,从一边走向另一边,再从另一边晃回来。他麻木不仁地看着,似乎在思忖。

 人群里有一个孩子,湖蓝的手从他头上抚过,轻轻在他头上拍了两下,然后拧着他颊上的。零在人群里看着,他直觉那家伙要行凶,但湖蓝只是轻轻拧了两下,脸上甚至带着点古怪的微笑:“鼓起来。”

 被他看着的孩子一脸惊惧,直到湖蓝鼓了腮帮子做着示范,那孩子也鼓起了腮帮子。湖蓝一巴掌轻拍了下去,拍得那孩子腮里一股气全吐了出来,发出一声轻响。

 湖蓝和孩子都笑了,他们两人显然都觉得这样很好玩。

 零像其他人那样从眼角里扫视着这一切,然后像其他人一样低下了头。那个人让他难以捉摸。

 湖蓝直起身来:“走吧。”他向那孩子的父母说“回家把门关上。别想跑,好好在这宝地安居乐业。”他大声地对人群说:“有孩子的都带走吧。”

 带着孩子的人络绎而莫名其妙地离开,连背影里都带着侥幸。

 湖蓝看着离开的人,重点看着其中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位牵着孩子的手比其他的父亲更加用力。

 湖蓝点点头,几个军统扑上去把那对父子分开。

 湖蓝和那孩子附耳:“你小名叫什么?”

 “头。”

 湖蓝让手下把那孩子带走,然后走向被手下架住的中年男人:“你儿子的小名?”

 “宝子…”

 湖蓝开始微笑,那种微笑和他刚才嬉闹时完全不一样:“徐无鬼,你非要装人爹就装好一点,连人小名都不知道,装爹就还不如装孙子。”

 男人哼一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急着回家,就是想搬出藏在柴房里的电台,好发送给修远那老妖。这孩子也不知道你打哪捡来的,平时当杂役,这时就当盾牌,要人帮你糊弄事就要对人好一点,这叫功夫做足。懂吗?”

 那男人看着湖蓝,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终于颓然而不再挣扎。

 湖蓝转向人群,平淡中藏着杀气:“我知道各位中间有很多人物,够称人物的人不会陪着鲲鹏打这场找死仗。我辈的人物嘛,这时候自然是窝着,窝着才好整死我嘛。现在请出来吧,我还能保你条活路,别像这位徐无鬼先生一样…”

 徐无鬼已经明白将发生什么:“我自己说!我真名贺锦魁,代号徐无鬼,是修远派在两不管的联络员…”

 军统在他脑后顶着开了一,然后放开了那具躯体。

 “他晚了。”湖蓝说“你们还没晚,你们还有十秒钟。”

 他退一步,看着表。十秒钟内站出来的有七个人。

 湖蓝不再看那七个人,他在人群中间踱步。湖蓝走过零的身边,站住,又转身回来:“我认得你。”

 “你救过我。”

 湖蓝笑了笑:“我还救过人?”

 “谢谢你的水。”

 湖蓝又一次浮现出那种让人骨悚然的微笑:“要饭的。”

 “是教书的。”

 “能光靠一‮腿双‬子走过二不管,你他妈的不俗,可又不是我的人,搞不好是跟我作对的人,就凭这,杀了你算是省心。”湖蓝掏

 零再一次出那种世书生式的听天由命。

 湖蓝开,零身边的一个男人颓然软倒。湖蓝踢了一脚:“柳下季。说了十秒钟,现在两分钟都过啦。还有找死的吗?”

 手下把尸体拖开。

 湖蓝仍看着零:“算你走运,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就先在这两不管混一段吧,一直混到我搞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

 湖蓝看着那张李文鼎式幼稚、再混杂了气愤和畏惧的脸,开始笑,边笑边挤出人群。

 “中统的家伙们清完,现在轮到共。”湖蓝转身“共我是知道的,拿顶着脑门也不大管用,咱们就省省心吧。你、你、你、你、你!站那边去,别说你不是,我不喜欢搞错,可也不怕搞错。”

 从那几个出来的人神情看,湖蓝没有搞错,那种沉稳和置生死于度外是零早已熟悉的。零像其他人一样低垂着头,尽量不去看他们。

 湖蓝仍在踱,挑出来的人都被他当成不屑一顾的垃圾,他感兴趣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些栗栗自危的人。

 “现在轮到…日本鬼子。”湖蓝刻意地停了一下“隆庆胜雄,在上海时没少帮着你们的头儿冰室成政出生入死,绰号不死的特工,四天前带着两名得力手下来了两不管,你这回怕真是要死去了。”

 人群里没什么动静,湖蓝皱了眉看着,他不像看着某一个人,而是看着整个人群:“你觉得有意思吗?为了化装方便连头发眉毛都剃掉了,我一个个揪,谁脑袋生得像王八蛋不就是你了吗?”

 人群中的某一个忽然暴起,将身前的人推上前挡住可能来的弹。他是站在人群最后方的,房与房之间有一条通往镇外的隙,他企图通过这条隙逃出两不管,不断地将杂物抛向身后以阻挡可能的追赶者。

 没人追他,也没人瞄准。

 湖蓝唾了一口:“跑得赛兔子它爹,敢情这就叫不死的特工。”

 隆庆胜雄逃出镇子,似乎是大有活路,然后他看见荒原上的两骑烟尘。声响起,被击中腿部的隆庆胜雄摔倒。刚挣起来,一骑近身,一套马索将他连肩膀带胳膊套住,湖蓝的天星帮将隆庆横拖倒拽拉回了镇子,他们从军营外拖过,里边的士兵呆呆看着。隆庆用语大声地骂着,他的假发掉了下来。

 零看着被拖回来的隆庆,他很快认出了那个光头的日本特工,就是曾在大车铺拿刀顶过他的马匪之一,消失了的第三名刺客。

 湖蓝上去,头便是狠狠的一脚:“别再在我的地头上说一句鬼子话。”

 隆庆惨叫一声,仍用语大骂。湖蓝了脸一脚踢在隆庆裆间,骂声成了嘶吼,隆庆蜷缩着呕吐。

 湖蓝把隆庆的眉毛胡子全扯了下来,出一个光溜溜的怪异脑袋。

 隆庆终于把手从绳套里挣出,去口袋里掏什么。

 一名军统把他的手反拧了,另一个从他口袋里搜出氰化‮物药‬。

 “杀了我。”隆庆嘶吼。湖蓝冷笑:“你会如愿的。不过等我问些事之后。”

 手下将隆庆五花大绑。

 湖蓝继续走向人群,人群低头,他无聊地望了望军营,军营里的人连忙束手而立。他百无聊赖地站着:“回去吧,回去。我知道你们有人心里还有鬼,这个慢慢聊。没鬼的好好做事,好好干活,我的人不会干活,你们得好好干我们才不用嚼干粮。我就能跟你们保证一点,我的三不管会让你们日子好过,粮食会很快运来,没人再敢哄抬物价,用不着再担心冷。你们能在这里活下去,只要记住一条,这是我的三不管。”

 人们木然地站着。

 “再戳这儿我不高兴啦。”湖蓝语气说得很轻。

 人群立刻散开。零跟在阿手和阿手的父亲身后离开。

 湖蓝在身后斜着零的背影。

 三个人进店,尸体仍在原地停着,让三个人都有些茫然。阿手的父亲立刻去了灶边,似乎那是唯一能让他安全的地方。阿手呆了会儿,远远地绕开尸体,他想上楼。

 零支吾道:“我…”

 阿手说:“他说让你在这混段时间,他说咋办就咋办,他说了算。”

 零很茫然。

 外边的湖蓝在嚷嚷:“中字头的家伙割掉耳朵再放,没了耳壳子不好做这行了吧?老共都抓起来。这个带我的住处去。”

 然后隆庆又惨叫了一声,显然又被湖蓝狠整了一下子。

 “他。”阿手转身上楼。

 此时,果绿带领的一帮军统再一次拥进店里,搬走了屋里所有的尸体。

 被俘的中统特工每人都被割掉了一只耳朵,满绷带的头上都透着血渍,茫然地通过关卡,走上漠漠的黄土。

 隆庆的惨叫从屋里传来,让整个镇子的气氛都显得异样。

 镇口的军统正在排列尸体,中统一列,军统一列,两个被杀的刺客单放了一列。

 湖蓝在检查着那些尸体,像是一个法医。他很快找准了断喉而死的那名军统,他看得很细。

 果绿把杀死军统的凶器递过去。

 湖蓝比量着刀口,凑得如此之近,甚至嗅了嗅刀上的血迹。接着他对那两个死去的日本人发生了莫大的兴趣,他用一种近似赞赏的眼光看着被零用火钎死的那名刺客。火钎仍然在上边。他问:“这死鬼是哪来的?”

 果绿看着阿手的店,湖蓝也看着。

 “要不我去把那里的人都逮起来审审?”

 “不用。”湖蓝说“劫先生对逮人没有兴趣,他要的是那份东西。”他瞧着阿手的店微笑“再说我知道拿火钎也能杀人的是谁。和那个不一样。”他指指被日本人杀死的军统“杀他的人受过训练,职业手段,我想就是这两日本死鬼中的一个。”

 湖蓝照那个被零杀死的踢了一脚,继续说:“杀这个的没受过训,但不是一般的稳,也不是一般的狠,拿一钝头的火钎也能给人捅个对穿,他要做什么事绝不会缺了决心。”

 “劫先生说斩草必除。”

 “劫先生让你听从我的命令。”湖蓝说“他跑不掉,这里没人跑得掉,就算能耗过这片能跑死马的不之地,他也逃不过劫先生经营十数年的地下王国,没人逃得掉。”

 湖蓝又开始检查另一具日本人的尸体:“这个是伤。”

 “这个是俯卧在窗前,看似被外边的弹一命中。”

 “什么弹能这么准?一上了大颈椎,他准是一秒钟内就断气了,不管当时想干什么都被截断了。”

 “是。如果开的不是中统,就是说我们人中有内。”

 “两不管从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湖蓝并没因此忧郁,而是亢奋“我喜欢。”

 零从破的窗户纸里看着镇口在尸体前做着验尸官的湖蓝,他很清楚最后的一切将落到他的头上,一切将由他来承担。

 零疲倦地倦在铺上,想起卅四说过的话:“你可能对上的最可怕的对手——代号湖蓝。他年轻得让你吃惊。他是军统放置在西北的头号人物、劫谋的头号爱将。我们中情部的同志都把他当成神经质、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可真正贴近他的内线告诉我,他擅长的不光是杀人,更擅长不杀人来达到目的。他是个不拘一格的一特工,又很有治理的才能和快刀斩麻的铁腕。他是劫谋在还未成势时收养的孤儿,也是劫谋费尽心力培养的唯一一个。他几乎秉承了劫谋的所有素质。我从没见过他,但我收到的情报让我觉得,劫谋在他这个年龄时远不如他可怕。情报里说劫谋一直希望把湖蓝培养成像他一样无情无的人,如果那样的话,几年后我们要对付的是两个劫谋。一个已经够我们受了。”

 零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湖蓝的对手,也不是要和他对垒,他要做的,只是跑到湖蓝眼前让他干掉自己,只不过尽可能晚一点,尽可能多吸引他一点注意力。零闭上眼,嘴里用一种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卅四,要让我们死得有点价值埃”

 然后他立刻像是真的睡着了,因为听见掀门帘的声音。

 阿手进来,看他睡着了便蹑手蹑脚的。零决定继续装睡,阿手打量着了一会儿,开始叫他。零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

 “吃饭了。”阿手说。

 “我没钱。”

 “昨天晚上的老爷来过,他说你吃住,记他的账。”

 “昨天晚上的老爷?”

 “就是付了几块银元,把店里打得七八糟的老爷。”

 零大悟,那是果绿。

 “但是你不能走,你走,他烧店。”阿手说。

 零因为这话而茫然、苦涩。

 “老爷吃饭了。”

 “我不是老爷。这里没有老爷。”零苦闷地边说边出去。

 18

 暮色中的三不管。

 一辆卡车停在营门外,门并不宽,车股堵住了整个大门。

 湖蓝站在不远处看着,并不搭理从车上跳下等待他命令的军统。他转身对着镇子喊:“粮食来啦!乖乖儿的!我会让你们日子好过点的1他走过街道时,镇民闪避不迭。湖蓝身上有着净街太岁的气质。但他走过之后,镇民从缩的家里出来,希冀地看着那辆车。谁也断不了对生存的渴望。

 湖蓝回他的西北大饭店。

 果绿上,仍是那种透骨寒的表情,他像是永远在看着湖蓝的一举一动:“明天真要分了所有粮食?”

 “恩威并重四字大有讲究,拿顶人脑门时也要让人觉得还能活下去,让他感激你没开,还给了衣食。人身上有开关,动这个成了反叛,调那个便成了奴才。如果我们能让三不管的人过得比延安还好,三不管就永远是我们的。”

 “这是劫先生说的话,先生是没错的。”

 湖蓝听得出那弦外之音:“那我错在哪里?”湖蓝说完了便走开,也不等回答。他在巡视,很短的时间,中统曾经的酒窟已经被改造成军统在红白界地的情报重镇,电台在收发,信息在整理,窗口放了对荒原的监视哨。湖蓝终于在二楼的窗口前站住,看着对面的阿手店。

 果绿跟过来站在他身后,他知道湖蓝厌恶,但仍说出自己该说的话:“先生来也会把粮食分下去,可那是手段,不是同情。你同情了,你错了。”

 “我不会同情这些下九民。”

 “这话不实,对敌你是活阎罗,对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你可有点好过了头。”

 湖蓝瞟他一眼:“少他妈废话。”

 “不是废话。先生一向希望你心如止水,可这趟出来你已经屡屡违反了。”

 “你是来协助我还是监督我?”

 “监督也是协助。”

 被冒犯的湖蓝极具攻击地瞪着果绿:“对先生以下的人我都可以就地处决,不问理由。”

 果绿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你不会公私不分,我也是公事公办,你不会这么做。”

 湖蓝终于转开了头:“你很讨厌。一副报效国的臭脸,其实谁心里都在转着自己的念头。我从不去喊那些,这世上我要对得起的人只有先生一个。”

 “先生对你不止这点期许。”

 “滚开。”湖蓝喊“好好盯着一号,我会很愿意看到你出错,然后公私分明地处决你的。”

 “谁是一号?”

 “三个目标,一号在对面,名叫李文鼎,似乎是砧上,可东西最可能在他身上,我们就不好动他。二号马逸林已经出关,我相信他的张扬只是烟雾。”

 “还有三号?”

 “三号是从窗外一干掉日本鬼子的人,他用朗宁,击位置应该就是这栋楼,当时我们和鲲鹏的人在这里混战。”

 果绿没说话,掏出自己的,他用的就是朗宁。

 湖蓝摇摇头:“这好带,军统中统老共都用,从这上面查不出什么来。先生现在想要的是那东西不是人,你想办法把一号从头到脚查一次。”

 “是。”

 “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会儿。”

 果绿默然走开,走下楼梯时,听到隆庆正雄的惨叫,从逮到手后军统便没断过对他的刑讯。果绿站住,一个刑讯者从他身边匆匆跑上楼梯,他的手上带着血。

 果绿开始挑选要随他办事的人,军统的风格一向是各司其职:“绿组的,过来这边。”他和过来的几个人在昏暗的楼梯口低声代着,听不到什么,反倒是楼上湖蓝和刑讯者的声音传得非常清晰。

 刑讯者:“老魁,隆庆正雄又死过去了。”

 湖蓝:“治好他,继续。”

 刑讯者:“这样他怕是撑不过明天。”

 湖蓝:“哪怕撑不过今晚,在他死前我要知道他来干吗?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

 果绿把诸事代完毕,站在窗前看着对面黑漆漆的阿手店,里边闪动着暗淡的光线。

 阿手店的二楼上,零端着油灯,站在远离窗户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对面的店子灯影幢幢,一楼窗前的果绿,二楼窗前的湖蓝看起来如同夜下褪淡的鬼影。

 “举高点,老爷。”

 零把灯举高,以便阿手往被打得蜂窝般的墙上补泥子。军统和中统的一场大战让这店子更残破了。

 阿手放下了补墙的工具,去拼凑一张被打散了架的桌子。零将油灯放在旁边,拿起锤子帮阿手把拼凑起来的部分一点点钉上。

 “谢谢老爷。”

 “别再叫我老爷了,求求你。那些让你活不下去的人才是老爷。”

 阿手愣着,一直等到零钉完了他才开始哭泣,是那种乡下人似的噎的哭:“他们架打完了,这店也完了。修店要很多钱,这几年就算白干了。”

 零拍拍阿手的背:“阿手阿手,你姓什么?叫什么?”

 “古月胡。爹生我下来看看我的手,说就是个干脏活的手,人不会记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记。”

 “胡阿手,别哭了。”

 “爹跟我一直在攒钱,攒到我四十的时候就能买个女人。”

 零苦笑:“买?”

 “有得买就不错了。百子坡有个寡妇,麻脸,可还能生养。这地方女人金贵。买来生个娃,有娃就有后,我跟爹死了就有人上坟了…现在店砸了,又要延几年了。正经的闺女买不起,寡妇也要被人买走了。我今年三十九了。”

 零忽然发现其实阿手很清秀,他实在不该是这样像家畜般活着的人。零轻轻地说:“阿手,人不该这样活的。”

 “这地方就这个过法。”

 “去延安吧。你这样的人在那里能好好过日子,你手脚勤快,能干又肯干,会有女人看上你,帮你生娃帮你暖被窝,不是用买的,她真喜欢你。你会有新的房子,自己的地,在地里跑着自己的娃。你活着时看着他就高兴,不是为了死后有人上坟。”

 “那不是过得像老爷一样吗?”

 “是过得像个人样。”

 “你在延安有房子和地?自己女人自己的娃?”

 “我…没有。”零苦笑。

 “你没有你就说我会有?我不信你说的。我乡下人,不懂啥道理。就知道一个事:老爷都是吃的,我们是羊,羊吃草的。你也是吃的。”

 “如果你想说老爷吃你们的,那我是吃草的。”

 “你杀人,杀完人没事,你来第一天我想你活不过天亮,可好多人死了你还没死。能在三不管活下来的都是这种人,这种人都是吃的。”

 零笑得苦涩非常,他看看自己,想要离开。

 “你去哪?你要跑了我跟爹就都要给你赔命了。”

 “我觉得我很脏。想去洗个澡,你要看着吗?”

 阿手看他半天才摇了摇头。

 零下楼,挑水,倾进后院里的木盆。零用手试了试水温,给冰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衣。零先掬了水拍在身上,每一下都叫他哆嗦得几鬼叫。零咬了咬牙把自己放进水盆里,一瞬间他几乎跳了起来,他蜷进水里,盆和着他的身子一起颤抖,在地上硌出响声。零用一个胎盘里的姿势蜷缩在冰寒透骨的水中,望着天上的月。月很清澈,冰到骨头痛的水让他的肌体紧张,却让他的精神多少天没有过的放松。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牙关里的咯咯声把好好一首五言肢解成了支离破碎的字眼,零苦中作乐的声音在月下听起来像是呜咽。

 阿手刚从楼上下来,店门轰然倒下。

 一群军统一声不发地冲了进来,敏捷而寂静,迅速占了阿手店里所有的空间。

 果绿这才迈进门来,扶起摔倒的阿手,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宝店有三个人。那一位呢?”

 阿手木木地看后院的门,果绿也听见了那个咬牙切齿的歌风咏月之声。他伸出两只手指到嘴边嘘了一声以示不要出声:“回头再去拜访。现在先说咱们的事,乡里乡亲的,把你店里搞得一团糟过意不去,我特意带了人来给你修修。”

 阿手扁了扁嘴,一副未哭先惧的表情:“老爷我求你了…”

 “这里没有老爷。你求我什么?”

 “你们都说一样的话。”

 “还有谁说这样的话?”果绿揶揄地瞧了瞧后院“那家伙想把三不管也刷成红色吗?”

 他轻轻推开了阿手,那是个信号,分布在各处的军统开始动作,他们自然不会好心到帮阿手修理——他们在搜查,缜密无声,轻拿轻放。

 果绿和几个手下走向后院,他们的步子像猿般轻捷。

 零仍抱着膝蜷在水盆里,半个头也浸在水里,他正在洗自己早成了草窝的头发。零忽然怔住,他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当他眼角的余光扫见身后出现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排时,便完全放弃抵抗的打算了,他将整个头浸在水里。

 “来看看你。住得还好?”果绿开口。

 零将头从水里拔出,看见他们,出错愕之极的神情。

 “别演得太过。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在乎光股。”

 零仍然像李文鼎那样茫然地看着他。

 “不够意思。怎么说现在你的吃住都在记我的账。”

 “我不知道…你干吗这么做?”

 “三不管现在是我们的地盘,你是客人哪,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九死一生地想要出去。要好好招待,对招待你这样的人我们一向很用心的。”果绿凑到一个让零无法遮掩自己的距离,恻恻地打量着零的体“辛苦了。同志。”

 “共产他们才叫同志。”

 “那你的同行背后叫你什么?”

 “老师,先生。”

 “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呢?明天?后天?你能活到后天?你杀人了,老兄,别说你杀那日本人的时候真以为他是马贼,别说你杀他是因为他在打劫。”

 “他是马贼,他在打劫。”

 “阿手1果绿喊。

 阿手畏缩地掀开门帘出来。

 “人是他杀的?”

 阿手点头。

 “怎么杀的?”

 阿手虚比画了一下:“就这么一下,那个人就死了。”

 果绿点点头,他的手下连那段火钎都带来了。

 “他为什么杀那个人?”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他们…好像是要抢那个年纪大的马老爷,嫌他在这碍事。后来他们抢,他在旁边,就这么一捅就杀了,那个人…就死了。”

 “是抢还是杀?”

 “不定是杀完再抢,兴许是抢完再杀,我不知道。”

 果绿耐着子听完了阿手的絮叨,接过火钎转向零:“别告诉我随便什么人拿子一下就能把人捅个对穿。”

 “我害怕,人怕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害怕吗?”果绿提起火钎一下捅穿了桶壁。

 零震了一下,那段钢钎已经被得只剩下果绿握手的部分。

 “我看不出你害怕了。谢天谢地你光着股,现在你身上一丁点的肌反应都瞒不过我。”

 零沉默地看着果绿。果绿将钢钎一点点出,钢铁与木头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然后水如注。

 “站起来。”

 零站起来,一手遮掩着,一手想去拿自己的衣服。

 果绿拦在他和衣服之间:“做咱们这行的总有一天得在众人面前现现,不过那也就是说死期到了。站直,手拿开。”

 零站直。果绿的一个眼色让军统搜查零的衣服和整个院子,他们甚至连零所在的水盆都没放过。果绿在零周围走动着,打量着零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肤:“身上的疤倒不少嘛。被打了这么多戳还出来混,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快死光了?记录。”

 几个军统立刻过来,用尺子丈量,记录每一分每一毫的伤疤。

 “明白了吗?一个特工到这时最好就是打道回府,哪来哪去,因为他已经彻底地曝了。曝了的特工一文不值,恐怕也没人比你曝得更彻底了。你要再往前走,就是找死。”

 零看起来漠然、无奈混杂着愤怒。

 搜查周围的军统一无所获,只是头儿未发话而不好放弃。

 果绿看在眼里:“搜他身。”

 对一个一丝不挂的人如何搜身?军统们开始搜查他身上的每一寸发和疤痕,对疤痕用手摸,指掐,甚至是针刺。

 零忍耐着,只是在有时太过痛楚时紧咬了牙。

 果绿:“这家伙居然想这么一路硬到地头还没人杀他。”他转身瞧着月

 手下将零面朝地摁倒,搜查某个部位。

 果绿从后院走回大堂。两个军统架着赤的零,阿手紧随其后。

 通铺、屋角、零的行李、卅四遗弃的行李都被翻了一遍,连阿手刚抹上弹孔的黄泥都被挖出来搜查。这一次阿手的店被细致地毁得更加彻底。

 果绿在店门前站住,挥了挥手,两名军统将零照着大车铺的方向推开。

 “穿上吧。干我们这行要被治个有伤风化就笑话了。”果绿把衣服摔到了零的头上,转头对阿手说:“阿手老板,好好照顾这位贵客,养肥了养壮了,我们是要天天来的。还有,以后给人洗澡要烧热水,你省那两柴火钱,他就蜷在后院冰西瓜。”说完,果绿立刻转身走了,他的手下跟随离开,走得比来时更为悄声。

 零开始穿衣服,和阿手换着逆来顺受的目光。阿手对零也充满愧疚:“老爷你别怪我,他们是阎王。”

 “你也别怪我。我住这里不住这里,都在连累你。”零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回他的房间。

 零看着自己又被搜查了一次的行李,确切说是整个搜查了一遍的房间,东西没有扬得到处都是,军统的人并不鲁,他们更像把所有东西解剖了,再分门别类放置。

 零在屋里仅有的一张破桌上开始整理他的书页,洒上药水再烘烤之后那东西都有些发脆了。零终于放弃,他把那些曾伴他度过这些年的残书搜罗成一堆走出屋子,在阿手和阿手父亲的目光下填进了火膛。火一下升得很高,将半个大堂都照亮了。几个鬼知道藏在哪里的军统立刻冲了进来,一边将零摁倒,一边从火中抢出所有的书页。零被摁在地上,歪头看着,嘴角带着难测的笑容。

 西北大饭店的地下室里,军统将隆庆正雄架上了台子,那家伙已经没什么活气了。一个军统拿起一把虎口钳,在手上活动了一下。湖蓝掉头走开。身后的隆庆开始惨叫,湖蓝也完全被淹没在墙上挣扎动的暗影里。

 果绿从楼梯上走下来:“老魁,我去查过一号了,从头到脚。嗯,真他妈脏,人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我都查过了,还有屋里。”

 “我知道你曾经让人把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说结果。”

 “没结果。如果东西真在他手上,我还真想他是不是给了,可那是整本密码,拉头牛来也不下去。我又想会不会是微型胶卷。”

 “延安来的土包子没那技术,他们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微型胶卷。”

 “他是个死疙瘩。”果绿说,这算作结论。

 湖蓝看了看果绿,意识到他还有未说的话:“我明天会亲自去对对他。你现在先把话说完。”

 “他是共没错,那家伙有成为共的一切素质。可他未必是共特工。”

 “哦?”“跟我去的都是绿组的骨干,他们都觉得那家伙根本没受训过。我们特意挑了他洗澡的时候去,特意地污辱他。你知道,没有真正能藏住行迹的特工,把我们撒进人群中,你一眼就认得出来,因为我们就是,所以一切都不对。何况一个一丝不挂的怀疑对象。”

 湖蓝在思忖。他在想着第一次见到零时,那张无奈而愤怒的脸:“是的,他很好斗。”

 “特工不会好斗,不会愤怒,在训练营时我们就把污辱当家常便饭,一个意气用事的特工,没等敌人杀他就会先被系统内部处理。特工没有希望,只有最坏的现实。这些要命的毛病他都有,他愤怒,觉得被污辱,他的店老板出卖他时他都觉得失望…他他妈的不但希望,希望还多。”

 湖蓝在思忖:“他有这么?

 “就这么。”

 “也许共的训练和我们不一样呢?”

 “肯定不一样。可他们的日子比我们难过一百倍,因为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几千倍,他们只会更狠更绝。”

 “你想说他只是炮灰,共不会把重要东西交给这么个人?”

 “我不确定。毕竟从上海事发,跟密码有关的共我们已经杀了五个,每一个都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了棋子。”

 湖蓝愣了一会儿,往楼上走:“我正在等一号的资料,二号的消息,还有…三号的头。现在,我在等那家伙出他知道的事情。”

 那家伙是指隆庆正雄,隆庆在湖蓝上楼时最后惨叫了一次,这次的声音已经很低沉了。

 湖蓝站住,看着他的手下给隆庆注‮物药‬,一个军统在附耳听隆庆说着什么。用药的停止了注,摸了摸隆庆的脉搏:“死了。”另一名军统抬头看着湖蓝:“他说…卅四。”

 湖蓝看着果绿,果绿和他一样脸上带着疑惑。

 果绿:“我没有这个人的资料。”

 湖蓝:“去问总部。我已经第二次听到卅四的名字。”

 19

 夜幕下的西安,空寂无人的街道。卅四手上仍拿着一龙一凤两只糖活,那是他拿自己的礼帽和墨镜换来的。

 军统的黑色轿车远远跟随着。

 卅四在一座幽静的小院前站住,打门:“我回来啦1

 等待,漫长的等待,卅四在等待中又打了一次门。门总算拖拖拉拉地开了。一个一脸疲倦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内,那是卅四的儿子,一个早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情的市民。

 “爹,怎么才到?”

 卅四兴高采烈,把了儿子的肩看着:“有什么办法,延安又不通火车,你爹我一路蹭车回来,急得差点没给你认出几个干爷爷来1

 儿子转身,顺便也就把卅四的手摆了:“你小声点。都睡了。”

 卅四连忙作势蹑手蹑脚进门,以讨儿子的放心。

 儿子只是死样活气地看他一眼,将门上了闩。

 军统在远远的巷角观望。

 小院里,一个已经开始发福的妇人在正房门前看着,那是卅四的儿媳,她和卅四的儿子一样穿着睡觉的衣服,一样厌倦松散,全无希望。她就在门槛里看着,连出来多一步都不肯。

 儿子领着卅四进院,直到走了一截才想起来:“爹,你行李呢?”他只是对行李本身感兴趣,并非觉得该帮父亲拿点重物。

 “没有。”

 “行李都没有?你还回延安?”

 “不回了。哦,有行李,这个。”卅四献宝地让儿子看看手上的糖活。

 “六十多的人了,你还尽搞些没正经的东西。”

 卅四连忙憨笑,对他来说这样的家人远比三不管的全镇特工更难应付:“我去看看我的孙儿孙女。”

 儿媳往门前多走了一步,说了自卅四进门后的第一句话:“睡了。”

 “我就把这个放他们头。”

 “他们拿起什么都往嘴里的。”

 卅四得意地炫耀:“糖做的,能吃。”

 “就是说埃你这一路上灰土扬尘的,到处都是玻”儿媳说。

 “是埃”卅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儿子说:“爹先去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卅四茫然了一下,走向厢房,那里有他的房间。

 “爹我跟你说,家里没地方,你那屋我放东西了。你知道,小人占地方。”

 卅四喃喃:“好啊,好,小人是要有动得开的地方。”

 “褥倒还在。”

 “那就好,那就好。”沮丧时做出兴奋样是很累的,他有些疲倦地走开。

 进屋后,卅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间,充斥着各种陈旧笨的破旧家什,曾经的书香气已经然无存。他把那两个糖活放在一个擦碰不到的地方,开始清出一条能上的通道。往窗外看去,儿子和儿媳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嘀咕地说着什么。卅四叹了口气,尽量轻声地做他的体力活。最后一张笨桌子要了他的老命,他搬不动。

 脚步声碎响,儿子进来帮了他把手,卅四终于能坐在咫尺天涯的头。被褥陈旧而单薄,卅四着气:“没事没事。你陪小人去。”

 儿子麻木地问:“爹吃了没?”

 卅四犹豫地看了儿子一眼,回答这样一个简单问题他需要凝聚一下勇气:“没呢。”

 “火都熄了。炉膛都填了。等明早吧。”

 “明早就明早,我也不饿。”

 “爹,妈留下的那笔钱在哪?”

 卅四看了儿子一眼:“什么钱?”

 儿子多少有点畏缩:“妈死前留的,三百大洋…我得在局里买个缺,小职员没指望。你知道,世道不好,肥缺都贵。”

 卅四看上去有些抱歉:“这个事…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

 “回头说回头说。你在延安也没挣什么钱?”

 “挣了。部里欠我的薪,我明天就去催催。”

 “那能有多少,又都是纸币。”

 “有点是点。儿子啊,这几年你过得…”

 “我先去睡了。妈那笔钱你再好好想想。”儿子并没给他反应时间,转身就走了。

 卅四哑然,呆呆地坐在凌乱拥挤的房间里。

 20

 湖蓝的晨练完毕,他在饭店门前勒马,跳下,身上着汗水,头上冒着热气。

 果绿早拿着一份电文在那等着:“老魁,西安来电。二号真回了西安老家,从昨晚进家门,至今再未出现过。”

 湖蓝看了看电文,还给果绿,他显得有些疑惑:“他妈的,是他们的组织被拔掉,他们的人被杀了,他们的延安现在就是瞎子。怎么他们倒好像都不着急,急的成了我们?一号还在睡吗?”

 “是的。”

 “想睡死吗?今天我不想陪他们耗这僵局。”他飞快地拔,开,对着零所住房间的窗户。子弹穿过窗户,斜在墙壁,被打落的大块灰土落在零的身上。零霍然坐起,他被这样叫醒了。

 当儿子的房间里传出第一声孩子的声音,卅四便睁开了眼。他光着脚在厢房的门口谛听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赶紧地回边穿上了鞋,披上了衣服,拿好了他的两个糖活,出去。

 卅四笑眯眯地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等待,好像他天天都坐在这台阶上等待孙子孙女一样。

 孙子先跑了出来,孙女被儿媳妇堵在门槛里穿鞋。卅四全心全意地打量着那两个孩子,脸上就如同开了花。孙子已经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说话,孙女走路都还有些蹒跚,无一例外地被儿媳打扮得像全无品味的小地主崽子。

 卅四在孙子还没看见他的时候开始舞蹈,难看得像一只老狗在转着圈找他的秃尾巴。

 卅四在唱歌:“我有一双小小手,小手像个小蝌蚪。我和爷爷握握手,只能握他手指头…”

 孙子惊喜地发现院里多了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不遗余力地冲过来:“爷爷1

 卅四抱着孙子,似乎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补偿,他亲了一下孙子的脸,但看着站在门边的儿媳妇的神情就不敢再来第二下。他把糖龙到了孙子手里,立刻引起了欢呼。“爷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你带回来的1他把手到孙子手里,这是他们从前玩过的游戏,孙子一手拿着他的糖龙,一手尽力地握着卅四的手。

 “好厉害,都能握爷爷的三个手指头了。”

 小孙女跑了过来:“要要要要要要。”

 孙子很内行地说:“要就要叫爷爷。”

 “耶耶1小孙女话说得还不清楚,可卅四幸福得已快要爆炸,不仅把他的凤凰到孙女手里,还小心地帮她握祝他终于敢去扫一眼儿媳,儿媳的脸色很可怕。

 “孙女好漂亮。孙女就像她妈妈一样水灵。”卅四看了眼儿媳绝不水灵反而浮肿的脸庞拍着马“孙女小名叫什么?”

 儿媳僵死的表情强动了动:“啾啾。”

 卅四乐了:“小叫?好名字。”

 儿子正扣着上班服装的扣子从屋里出来:“她妈取的。”

 “难怪了,也只有小曼起得出这样好听的名字。”

 儿媳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勉强可称为笑容的肌行为:“爹,洗洗该吃早饭了。”她立刻又嚷嚷起来“就往嘴里

 卅四忙从孙子嘴里抢下那个惹祸的糖龙,一边还要提防着有样学样的孙女:“我看着,看着。啾啾乖,不往嘴里放,这个不能吃,要生病的。”

 孙子说:“甜的!是糖1

 “有细菌1卅四说。

 儿媳的冷脸让他甚是狼狈:“你们等着。爷爷有好东西。”卅四连忙想着自己还有什么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东西,忙跑回自己的屋去了,屋里立刻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

 儿媳立刻把两个糖活抢了下来,递给丈夫。

 卅四拿着一本陈旧的《山海经》出来,他寄希望于上边的图画和故事。他刚好看见儿子把糖活扔进了装垃圾的簸箕,并且用垃圾盖住,以防小孩子再翻了出来。卅四站在房门口,一瞬间有些茫然。

 儿子回头看见他,一时也有些赧然:“爹,我去上班。你跟啾啾他们吃饭。”

 卅四茫然地说:“我去…我去要欠薪。”

 “不那么急。”

 “我去要欠薪。”他茫然地往外走,又茫然地想起衣裳不整,得回屋穿衣服。

 卅四在几秒钟之间就显得苍老了。

 湖蓝坐在西北大饭店的门外,往门阶上一盘,大马金刀地坐着。他像是在监视镇上过路的每一个人,但又更像在赋闲。

 零挑着一担水桶去井里打水,成为他的注目点。

 果绿来回跑着,一会儿一封西安组来电,全都是有关卅四的一举一动。内容之详尽让人咋舌。包括卅四的路程、神色、上下楼次数、接触的人数和姓名…甚至卅四的儿子去厕所和给科长沏茶等等,事无巨细,滴水不漏。

 湖蓝在擦汗。

 果绿面无表情:“最后…目标终于要到了钱。”

 “要到了什么?”

 “钱。”果绿翻了足足两页找到结尾“他在延安任督导期间,教育部欠他十五个月薪水,共计…”

 “绕了一百多个圈子就是在要钱?”

 果绿精确了一下数字:“是上下楼十九次,和六十九人次交谈。”

 “西安组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是要钱?”

 “是我们要求西安组随时发送的,而且他们也说,有人耳目之嫌…”

 “他们就是寄生在庞大机构里的酒囊饭袋,食终早忘了自己是做什么的!那个死老头就是在消耗我们的精力!那个要饭的也是!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搞清目标1湖蓝把电文抢过来,团成一团摔回了果绿脸上。

 果绿木然地站直。

 湖蓝现在很暴躁,他转头看着,零正挑了一担水从镇口蹒跚地过来。

 果绿提醒他:“老魁,请你三思而后动。”

 湖蓝压抑着他的怒气,转身,打算回他的西北大饭店,报务员又拿着一份电文过来:“老魁,电文。”

 “我是邮差吗?”湖蓝恼怒。

 “是总部电文。您要查的卅四属于绝密,需要先生亲自核准。但一号的资料已经详实。”

 湖蓝拿过电文,看了一眼,他的心情看上去忽然好很多了。果绿按照常例去接那份电文,但湖蓝这回没扔也没交给他,他居然叠好了电文放进自己口袋。湖蓝回身,看着挑着一担水正要进阿手店的零,然后看了一眼果绿道:“我知道他是什么了,杀了他,他没有价值。”

 果绿错愕了一秒钟,然后径直走过街道,他一边走一边拔出他的,单手打开了保险。果绿走到门边一脚踢在零的膝弯。零摔倒,水泼了一地,他扶住了门框,呈一个跪倒的姿势。果绿揪住零的头发,想用口顶住零的后脑。零挣扎着想要回头,果绿一柄砸在他的后脑上。零脑袋里轰的一下,就像是被人顶着脑门开了一,他并不确定身后的袭击者是不是已经开。视野里一片红色,零仍在昏沉中挣扎,他抓到了一只手,死死咬祝果绿一脚暴起将零踢倒,脚踏上了零的口对准零的头,扣下了扳机。

 “停1湖蓝突然叫道。

 果绿已经停不下来,他只能是将口稍偏了一下,那发子弹贴着零的耳朵打进了土里。果绿仍然用一只脚踏着零,回头。

 湖蓝笑嘻嘻地过来,他从早上开始的无名火忽然无影无踪了。他看着果绿脚下踏着的零说:“我这手下说你很会发脾气,这年头还会发脾气的人不大多见,所以我想看个稀奇。你没事吧?”

 零从果绿的脚下挣扎出来,头破了,淌着血,脸上蹭的尽是黄土,太近的击让他耳鸣。

 湖蓝耸耸肩:“没事了。回去吧,回去。”

 零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担水桶,他没躲回阿手店,他回去打第二担水。

 湖蓝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人有意思,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你看你差点没把他脑花都打出来,可他还去打水。”

 果绿着脸:“是。”

 湖蓝回头看看:“怎么啦?”

 果绿说:“其实你也很有目的,你一直是在三思而后动。”

 “当然。我又不是娘们儿,没那么些下气。”

 “你疑心我是三号。”

 “是的。”

 “现在呢?”

 “我疑心所有人。不过跟其他人比起来,现在你比较可信一点。”

 果绿默然一会儿,将他的间。

 湖蓝心情很好地拍着他的肩:“你应该高兴,我用得上你才会试探你。”

 “真是谢谢了。”果绿仍旧是没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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