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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三宝在自家客厅里坐着,一象牙手杖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

 门铃响起。高昕跑去开门,笑脸在对上门外的何莫修时立刻就拉了下来。

 何莫修一身笔的西装,捧着束郁金香,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他微微欠了欠,礼貌在他身上是种气质而非做作,他捧着花的手向高昕递过去。

 “大博士好。”高昕拎大白菜一样把花拎了过来。

 “何莫修,莫修,赫德夫马修,随便哪一个,别把头衔当做对人的称呼。”

 “小何。”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我一直希望别人这样叫我。”

 “爸,小何大博士来啦!”高昕拎着花走开。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高昕抓起父亲的一个古董花瓶,把那把花了进去:“这样好啦?”

 “阳光、空气、水分,您需要的一切它也需要。”何莫修孜孜善着。

 “我头痛。”高昕索掉头上楼。

 “何贤侄。”高三宝招呼着何莫修。

 “叫我小何好了,高伯伯。”

 高昕重重地跺着脚上楼,惹得高三宝神情古怪地看着头顶:“嗳,昕儿!”

 楼上终于安静。

 何莫修笑笑:“没关系的,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这是她的魅力所在。”

 高三宝苦笑:“说真的,小何,咱们两家是世,你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昕儿干吗这么对你。这次你回国早该大家聚聚,可昕儿一直不让。”

 “在见到小昕之前,我也把老辈的指腹为婚当做一个Legendorjoke。”

 “什么?”

 “传说或者笑话。”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

 “我也不是回国,是专程绕道,望乡。高伯伯,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定居美国,我本该直接从欧洲去和他们团聚,可我想应该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也遇见了小昕。”

 “这回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高三宝顿了顿“你帮我带昕儿去美国,我牵扯的事太多,回头再去,贤侄…小何,你笑什么?”

 何莫修满脸欣:“这是我的梦想!高伯伯,您相信命运吗?”他兴奋地看着高三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信了,我在离家二十年后找到自己的梦想。”他看看天花板,似乎这样能看到高昕“高伯伯,她那么特别,让我想起最喜欢的曲子。”他甚至把他最喜欢的响乐哼了几个音符。

 高三宝也终于有些快:“这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最放心的是把她交给你。”

 “小昕的观点?”

 高三宝愣了一下:“她的观点?”

 “当然。”何莫修无忧无虑地笑笑“我总不能漠视她的观点吧?”

 “我还没问。”

 “我现在去问。”他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回来回来!坦白点说,她儿不想去。”

 “那怎么行?高伯伯,每一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何况是她。”

 “每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我会说服她。”

 “怎么说服?”

 “去美国前我想做一个两年的环球旅行,现在我放弃旅行就有了两年时间。两年,我相信两年可以说服任何人。”何莫修神采飞扬“我也觉得时间长点更能加深了解。”

 “两年?太长!”

 “两年就是弹指一挥…”

 “我给你个弹指一挥,”高三宝伸了两个指头“两天——”

 何莫修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高伯伯,我一定会维护她的,维护她就是维护我自己。”

 高三宝疲倦地看着那张坚决的脸,只有未经世故的人才会那么坚决,他不无担忧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明儿一睁眼,这里已经不是沽宁人的早晨。”

 何莫修摇摇头,他并不能理解高三宝的忧虑。

 沉默。

 窗外,沽宁的夜已经降临。

 沽宁守备司令部内,曾被摊开的那张新地图现在旧了很多,蒋武堂不得不拿把中正剑上已经卷了的边角,他一脸困顿,旁边的军官也是满眼血丝。

 龙文章刚从郊外的阵地回来,蒋武堂盯着他,龙文章摇摇头。蒋武堂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他娘的失踪了!带兵打仗这么些年,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就这三字——失踪了。当年跟共军打仗,一听这三字弟兄们就下注,赌的是哪部分挨揍。”

 “鬼子也算孤军深入,会不会被哪部分的弟兄吃了?”龙文章猜测着。

 “狗!一个大队,谁要吃了他还不颠颠地报到总部,”蒋武堂拍拍那把中正剑“这种剑还不得拿个十七八把的?”

 “防线上的兄弟都不行了,能不能先松一松?”

 蒋武堂蹙着眉在想,那俩特务不合时宜地进来。甲仍阴沉,乙照旧轻浮:“蒋司令,不说日本人要来吗?怎么这半月连也没见?”

 蒋武堂懒得答理,龙文章用广东话低声说了句:“等见了你个衰仔早仆街到重庆了。”

 特务乙往前凑了凑:“龙副官能大声点吗?”

 龙文章把一个虚无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在乙的手上:“我等正研究这来自鬼子的,你看它乌黑油亮像不像黑狗子的?”

 特务乙气得甩开手想破口大骂,龙文章嚷嚷着跳开:“糟了,跟您老混一块儿了。”

 一直沉默的特务甲开口:“司令,迫不得已,我们已经把司令近的行为上报,重庆方面也很不满意,责成…”

 “你知道我这个司令带多少兵吗?”蒋武堂瞪眼。

 “这个…军方事务我不便过问。”

 “给你个实打实数,三百!一个上校带连长的数!还都是老子从老家拉出来的!重庆方面不满意?你问他对谁不满意!是当年那个站错队进冷宫的蒋武堂!在沽宁占山养老的蒋武堂!重庆?我鸟你!”

 特务甲立刻变了口风:“司令,我对沽宁为祸的共早有数,匪首是在逃十一年的巨枭!只要一百人,只要区区的一百人…”

 “区区一百人?这时候我有区区一百人给你剿共?你老哥醒醒吧,现在要打来的是鬼子!不是共!”

 “我会把你的立场上报重庆…”

 蒋武堂终于光火:“以前是上报南京,现在改他妈上报重庆!中国全丢完了你们改个词就得?——给我叉出去!”

 两特务刚被叉走,马弁又一头扎了进来,蒋武堂一看就蹿火:“叉!”

 “…是高老板的人!”

 蒋武堂愣了一下:“请。”

 来的人是全福,鞠了个深躬把手里一摞烫金红帖递了上来:“老爷明天在满江楼给各位设宴庆功,请司令和各位壮士务必光临!”

 蒋武堂诧异:“这庆的哪门子功呀?”

 “打跑了鬼子,奇功呀!”

 “骂人,鬼子来了吗?”

 “老爷说要没各位将士枕戈待旦,沽宁早就沦陷了。”全福瞧出蒋武堂并不是太高的兴致,知趣地放下请柬离开。

 蒋武堂翻着请柬叹了口气。

 “司令,阵地上的弟兄…”龙文章试探着问。

 “传令撤防,修整两天再上,是修整,可别修得魂游太虚。”

 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四道风收回脚:“生脸,新入伙,想拉车?”

 老的连忙低头:“四哥真是料事如神。”

 “料你个头,啥名?”

 “小馍头,四哥。”小的显然对四道风钦佩有加。

 “我是他爹。”老的瞪了小的一眼。

 “那就是老馍头?”

 “四哥咋叫就咋叫。”老的觍着脸。

 老头子乖觉如此,四道风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你爷儿俩死好命,刚打片天下就来入伙,是逃难来的吧?”

 “四哥好眼力,承德来的。”老馍头哈哈

 “规矩都懂?”

 “都懂。”老馍头郑重地拿出钱递了过去“四哥,今儿头。”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看四周,周围一片窃笑。

 “不懂装懂,我可懒得跟你再说一遍,二的——”四道风喊道。

 二的就是皮小爪,他只有一只半手,那半只手是一只发育不全的手,总深以为地缩在袖管里边。

 皮小爪上前一步:“规矩是没份钱,行里的押钱和份钱你了就得了,还有就是每月大洋给我,”他深以为地看看自己的残手“瞧见了,我不能拉车。”

 “这不跟不钱一个样吗?”老馍头有些发愣。

 皮小爪笑笑:“就这个意思。”

 老馍头惊讶得忘了点头哈,小馍头则更添崇敬。四道风却忽然矮了半截,猫就要扎进人群。

 “四道风,看见你啦!”

 四道风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你不在街上闹腾,来这干什么?”

 “那叫抗游行,现在我要包车。”来的是高昕,何莫修寸步不离地跟着,脖子上挂了个当时新的木盒子相机。

 “你不说人拉人没道德,要老爷们儿用自己的腿走吗?搅了伙计们生意,小姐也自个儿走好了。”

 “我还是那么说的,不过明儿游行动静大,我要包你的车拉传单。”

 四道风哼一声:“拉你们满街扔的那些纸片片?上菜市场弄个平板去,我这里是只拉人的…喂,那假洋鬼子,别动我车!”

 何莫修从四道风的车前直起身来,莫大感慨:“社会低效若此,竟甘心把劳力耗在这样的原始工具上,不过很有意思。”

 四道风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问高昕:“你家男人?怎么说人话跟安了张鸟嘴似的?”

 高昕也没好气:“他爱说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莫修冲着四道风说:“你听我说,再加两条传动链,你跑起来真像风一样。”

 四道风白了他一眼:“我就乐意慢着!”

 何莫修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人怎么能拒绝进步呢?”

 “好了好了,那俩馍头,你们明天跟着她!”四道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高昕嚷嚷:“喂,我是要包你的车!”

 “老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四道风拉起车,对着大家吆喝“开工开工,赚钱拼老命啊!”几十辆黄包车分头出动。高昕让他那句浑话说得不好意思再拦,往旁边让了一下。整个行里的车洪水般了出去。何莫修狠敲了一下脑瓜,手忙脚打开相机时,取景框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思枫的小食店今天的客人不多。

 欧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开始发愣。思枫托着托盘过来,托盘里的内容仍精致而丰富,也没少了那一罐费神耗力的汤。

 “他们撤防了。”欧有些失神。

 “我知道。”

 “好像日本人不会来了。”

 “我…不清楚。”

 欧看着眼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的汤,他忽然间爆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几十万人在北边打仗,几十个城市全给毁了,原来的线也全给断了,鬼子是还没来,可我们已经给闷在这儿了,看不见城外的事,看不见明天的事。”

 “这不合理!整个大队的鬼子摸到我们的后方不会为屠个村子,现了身之后更不会没个缘由就消失!他们有阴谋,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欧的脸庞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而憔悴,思枫怔怔地看着,叹口气走开。身后的碎裂声让她回过头来,欧仍坐在那儿,汤碗已经摔碎了,他死死地抠着桌边,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痛得颤抖。思枫在那抠得发白的指关节上覆上自己的手:“别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

 “你不是小老百姓,我也不是。”

 思枫苦笑:“是的,我们不是。”

 “得想,必须得想,要不我们就快完了。”

 店伙和厨娘看这边的神情都已经带上了关切和同情,思枫静静看着几颗汗水从欧的额上落下,一颗泪水也从她的颊上落在欧的肩上,欧忽然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思枫弯下,她没听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必须得走了,线断了,得给它续上。我去找那个能给我下指令的人,好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思枫看着他,眼神中不是惊讶而是悲悯。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我肯定会是个短命鬼。”欧苦笑“短命鬼浪费不起时间。”

 “是的,你真的该走了。”思枫终于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欧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动作看来充满落寞。

 “我一直很暴,我很抱歉,以后万一提起我来,你会说那是个坏脾气的同志…”

 思枫不冷不热打断欧的话:“现在别说这个,没必要。”

 “可总得说点什么,兴许明天鬼子就来了,我们以后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们还没来,你也最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欧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的是几瓶欧常服用的那种止痛药片。思枫把药瓶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破天荒地已被欧收拾过,他正往箱子里放自己的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欧正摞上最后几本,为把箱子实一点他已经使出了吃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把箱子整理了一下。欧苦笑着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做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

 “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出来的,两人都有些哑然,难堪地笑了笑。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苦笑。

 “你去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嗳,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个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欧出神,他忽然觉得听到了思枫的哭声。

 “别哭,你知道总会这样的。最后总会这样…我们要习惯…最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我是说…你知道…”他艰难地想着词句,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思枫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洗漱架上,她把肥皂放在旁边,把热巾拧好递给欧,欧拿着巾发愣的时候,她把牙膏挤好,把牙刷放在水杯上,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欧开始洗脸,三年来已经习惯的一切忽然有种新的意味。

 思枫在角落换上睡衣,欧看着对面墙上的那个影子,就这么些空间,往常两人对这种事情早不忌讳了,今天却不同往常。

 思枫换完了衣服,欧回身,在前愣住,上只有一被子,另一已被思枫收起。

 “睡吧,明天会很长。”思枫钻进了那边的被角,平直地躺下,闭着的眼帘在轻轻颤动,欧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很长。欧僵硬地躺下,他根本没有钻进被子里的打算。

 “可以吗?”思枫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不会。”

 两人静静躺着,像两尊石像。

 “你知道吗?”欧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是说有人要杀你、要抓你、要关你、非把你送到牢房和刑场上去,我是说,两个人一块儿活在一个屋檐下,可还得互相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最后再互相忘个一干二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睡吧,明天你要赶远路。”

 灯在欧眼前灭去,欧纹丝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

 “我会记得你的。”思枫轻声说。

 “什么?”

 “没什么,算了。”她转了个身,似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也会记得你的。”欧用更轻的声音喃喃。

 这是一家离沽宁中学不远的旅店。二楼的房间里,特务乙正拿着望远镜朝学校的方向看着。望远镜里的沽宁中学校门,欧低了帽子正出来。

 乙放下望远镜,回头看看正在起的甲:“出来了!大哥真是神机妙算,这小子已经让咱们盯了,这大早就出来了。”

 “等会儿,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会这么鬼祟。”

 “我没看出有什么两样。”

 特务甲哼一声:“你看出来了就该我叫你大哥了。”

 果然,从学校里又出来了第二个欧,这个没戴帽子,走向另一个方向。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可咱们到底跟哪一个?”

 特务甲想了想:“第二个。”

 临下楼时他又改了主意:“第一个。他从来不戴帽子干吗今天要戴?因为他是真货。”

 “被追了十一年的人不是不会那么鬼祟吗?”

 “猴子捡来件衣服就真当自个儿成了人。”

 两人匆匆下楼,他们追着那个戴帽子的欧走开。路边停了辆黄包车,一个酒瓶歪在一边,四道风正在车上呼呼大睡。

 晨光从欧家那扇小小的气窗里入。

 欧睁眼,他是被思枫下的轻微震动惊醒的,思枫在那边轻手轻脚地活动,欧又闭上了眼睛。

 思枫终于在欧这边站住,欧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对方长久地注视,思枫很快就知道欧是醒着的,可她是那种很会让别人下台的人:“欧?该起啦。”

 欧大梦方觉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思枫在晨光中是如此清晰而又不真实,他一时有些愣神,那让思枫有些误会:“你头痛吗?”

 “不,还好。”

 “我要去店里了,”思枫说“我们的人应该已经引开了特务,我们可以保证你在沽宁是安全的,但是以后…”

 “我会去安。”

 思枫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我走了,你要吃药。”

 “走好。”

 “你不要吃太多药,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嗯哪。”

 “你要保重。”

 “嗯哪。”

 思枫开门,门外的阳光让欧睁不开眼睛。当欧能看清时,门已经关上,屋里也只剩下他一人。欧扫视着这房间,开始收拾自己。

 欧从学校里出来,他打量着四周,正像思枫许诺过的那样,周围很干净,他不用担心被人盯梢。手上的箱子绝不算轻,他得找辆车,他也看见了街边停着的黄包车。欧走到车边,他看看四道风那张睡得无忧无虑的脸,有些犹豫:“喂?”

 “嗯?”四道风仍闭着眼。

 “北郊,请快一点。”

 “大的,这活给你。”

 欧看看周围,并没有别的车。他苦笑,甚至想走开,可手上的箱子确实不轻:“对不起,这没有别的车。”

 “乌珠子带出来没?这么大个车行——”他这才睁开眼“咦,我的车呢?我昨儿明明把车停行里的!”

 随着一个难闻的酒嗝,再加上地上的酒瓶,欧已经明白碰上怎么一个主,他笑了笑走开。

 “喂,你以为我喝多了吗?”四道风瞪着眼。

 “没有,只是觉得您应该再睡一会儿。”欧说着走开。

 “啊哟喂,你这个人说话坏的。”四道风拖了车一溜小跑地在他身边跟着“你看我是不是跑得很稳?”

 “真的很稳。”

 “那你还傻着?上来!老子跑个又快又稳给你看!”

 “不了,谢了,我再找个车。”

 四道风把车横了,挡住欧的路:“不上车你把老子叫醒了好玩吗?”

 欧愣了愣:“这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些钱,看着对方:“你会接着去睡吗?”

 “要不看你小子风雨飘摇的身板,现在已经飞马路对面去了。”四道风发着狠。

 “那你到底要什么?”

 “要你上车,好看看老子喝没喝多。”

 欧苦笑着上车。

 四道风的心情不好不坏:“我最不爱欺侮人,可你刚才要弄得我下不来台,那就没辙了。”

 “明白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很急吗?”

 “倒也不很急,你说了算。”

 四道风乐了:“你这么会说话的人真不多。上哪儿?”

 “北郊。”

 “北郊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劲?我拉你去南边吧?”

 “北郊,拜托。”欧一直在打量周围,思枫他们争取来的安全并不是永久的。

 “北郊就北郊,我这人好说话。”

 欧刚松了口气,四道风提起的车把又放下了:“我是真没喝多,不过喝酒人都知道的,隔夜酒会…”四道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刚跑进旁边的巷子就传来一阵呕吐声。

 欧毫不犹豫地提起箱子,正要下车,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先生早。”

 欧回头,身后是他班上最乖觉的学生唐真。

 “你好。”欧只好坐回去。

 “先生要出门?

 “出去几天,反正你们隔三差五地游行,也上不了课。”

 “我没有去,不想。”

 “如果你从来没去过,建议你去一次,再决定想不想去。”

 唐真想了想:“今天我会去。”

 欧笑了:“再见。”

 唐真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先生什么时候再上课?”

 “你想上课?”

 “我想先把书看了。”

 欧微笑,有这样一个学生,始终是老师的愉快:“你想看的书吧,很多东西先生教不了,靠自己悟。”

 唐真忽然有些脸红,点了点头。欧听见身后那双大脚板的扑腾声,微笑变成了苦笑。

 “痛快痛快!这回你瞧我能跑多快!”四道风嚷嚷着。

 唐真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那车已经带着欧飞奔,欧百忙中回身,唐真正怔怔地看着自己。街道从身边退去,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路边那家名为“小食”的店子吸引住,店门半开半掩着,看不出思枫在不在其中。

 “能不能慢一点?”

 “你不是很急吗?你整个脸上都写着,你很急,被鬼追似的。”

 “请你慢一点,拜托!”

 “跑开啦,刹不住脚啦!”

 虽然未必见得稳,但确实很快。欧只能在那种磕磕碰碰中尽量抓紧了车把,眼睁睁看着思枫所在的地方从视线里消失。他有些颓然地坐下来,看着街道从身边掠过,左侧人们正把此地的名店满江楼布置成一座披红挂绿的彩楼,右侧高昕一帮学生带了两馍头的两辆黄包车,在街道上张贴着新的抗标语。老馍头看见四道风,拉拉小馍头,老早就恭谨转身:“四哥早!四哥好!”四道风一串怪笑,像是在给欧解释:“那是个马!”

 “四道风你给我站住!”高昕喊着,可四道风已经跑没影了,高昕甚至没看清车上坐的是谁。

 何莫修若有所思地对那个车影犯着嘀咕:“我昨天给他装传动链了吗?”他脖子上仍挂着相机。

 “干活干活,是你自己要来的!”高昕没个好脸,一刷子一刷子地给何莫修手上的标语刷着糨糊。

 四道风一气把欧拉到北郊。城外的路往北看不到头,路边阵地上的军队已经撤了,只留下四五个稀稀拉拉的兵。四道风往地上猛跺了一脚,那辆疾驰如飞的车停了下来,欧也差点被这个过于猛烈的动作颠下车。

 “美死了!这通跑,酒劲全出去了!”他扒了外套,如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冒着热气。

 欧苦笑,他并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怨言都吃进了肚子里,他从口袋里掏着钱:“你确实很快。”

 “我是不是喝多了?你看我像不像喝多了?”

 “一点也不像。”

 “我得再跑一趟!今儿又要游什么行,人多了就跑不开了!你上来,我再拉你一趟!”

 欧吓了一跳:“不了,我到地方了。”

 “不要你钱!”

 “好意心领,多谢。”欧合了合计“你空车跑更痛快,就别带我这包袱了。”

 “没劲,不过你这人还行,以后有事找我吧。”他掉转了车头又运脚如风。

 欧看看那个无缰野马般的身影,又看看沽宁城清晨中带雾的城郭,盼望多年的离期终于在望,但他忽然发现这并不是让他多振作的事情。

 守备军远远地嚷嚷:“喂,你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别跟那块待着!”

 欧最后看了一眼那羁留三年的地方,提了自己的箱子,掉头走开。

 戴帽子的那个假欧走过长巷,两特务在后尾随着。他迅速转过巷角,那里有一辆邮政脚踏车。他下身上的长衫,长衫下出一套邮差服装,接着从邮政车的包里拿出帽子改变自己的发型,再粘上一点胡子,最后换下了鞋。他刚把旧鞋放进包里,两特务就在巷角出现。邮差的手从包里伸出来,拿着一封信,他对照地址敲路边人家的门,无人答应,他把信从门了进去。两特务从他身边走过,特务甲很注意地打量他,尤其是鞋。邮差骑车离开,特务对着空的长巷,他们丢失了自己的目标。

 特务乙有些沮丧:“跟丢了,两个人不够,咱们该再调人。”

 “有人给你调吗?从重庆调人过来,你不怕抢功吗?”

 “守备团的人本来是不用白不用的,可死蒋武堂人不派一个。”

 特务甲想着:“我看要有大事。这共从来没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动过,他一动,沽宁就要动了。”他笑了笑“我巴不得沽宁大动,那蒋武堂就会帮我们逮共。”

 摆了盯梢的邮差在另一条巷子里停下,敲了两下门,把一封信从门了进去,少顷,门打开,邮差推着车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有四五个人,两个是思枫店里见过的,一个店伙,一个厨娘。

 “他已经走了,一路上都很安全。”邮差向着桌边的思枫说“我们怎么办?他走了,国字头肯定找我们,在这一带我们没有可以抗衡的实力。”

 “我们分散,反正国字头来了,我们得分散,鬼子来了,也得分散。”思枫现在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子,而是必须拿出主意的人。

 “放手沽宁吗?我们都是沽宁人。”

 “这不是放手。我们没有阵地,所以哪里都是阵地。”

 邮差叹口气坐了下来,别人并不见得比他兴致高昂。

 “应该向刚走的那位同志学习,他的战斗经验比我们丰富,三年来,我从没听他说过他是哪里人,他知道他斗争的重心。”思枫提到欧有些怔忡,但那神情一闪而逝“鬼子今天也许没来,可沽宁的失陷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得做好在敌占区战斗的准备,敌占区是半个中国,不光是我们长大的这个沽宁。”

 “你是对的,老唐。”邮差说。

 “会是很长时间,会很难。我们原来容身的地方都会没了,得学会新的战斗方式。”

 几个人都沉默着,这种话通常都意味着艰难和漫长。

 “准备出发吧,我想你们昨天都已经跟家里人说过再见了。”

 远远的第一阵锣鼓传了进来,人们开始在游行,在庆胜利。

 沽宁街道上,欧方才过路的街道已经不再冷清,鼓乐队和游行队伍已经占据了街心的位置,而这对沽宁人甚至落此处的难民来说,是不可不赶的热闹。

 热气腾腾的四道风到这里就被阻住了,但他立刻在巷口看见了自己的几名死——古烁、大风和皮小爪。

 古烁也看到了四道风:“老四,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我呀?跟你们喝完酒我就逛窑子去了。”

 皮小爪问:“拉车去的?”

 “谁说逛窑子不能拉着车了?”

 古烁笑笑:“高兴就好。昨天高兴,昨天我都喝得听见大风跟我说话了。”

 “说的什么?”四道风大有兴趣。

 “再来一瓶!”古烁放声大笑。

 大风啊吧啊吧地抗议,四道风亲热地捶打每一个人。

 街那边,何莫修挤在人群中散发传单,老馍头和小馍头守着车上的传单,两人都有些无所事事。

 何莫修捏着剩下的传单走到高昕身边:“一百张!”他有些得意。

 高昕头也没回:“再给他五百。”

 一摞传单被高昕的同学放在何莫修手上,他兴高采烈向高昕宣告:“我来就会有用!”

 “她发两千张了。”同学笑着冲何莫修说。

 何莫修耸耸肩:“证明我的审美被世人公认。”

 高昕百忙中回过头来:“少烦啦你,再给他一千。”

 她转身再次投入人群,整条街道一派繁忙。

 思枫一行正穿过这纵横错的长巷,巷头那边穿过的是游行的人群,几个难民一脸慵懒地横七竖八地靠坐,堵得整个巷口只容一人进出。

 几人进了难民身边的院子。邮差进门时犹豫了一下,转身掏出几个铜板放在难民身边,铜板在地上滚动,难民捡起了身前的一个看了看,对滚开的几个却视若无睹。几个难民甚至对视着笑了笑,那表情和神情都不像难民。

 街上夹道的人群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正主,那是马背上的龙文章和华盛顿吴,两人身后跟着一队衣衫光鲜的士兵。百姓们欢呼如。马背上的两位想竭力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但仍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与一脸得

 挤在巷口黄包车上的四道风扒下一只破鞋在眼前晃:“赌今儿晚饭?”

 几个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古烁也扒自己的鞋子:“我先来。”

 他把鞋摔在对街的墙上,鞋子反弹回来砸在华盛顿吴的肩上,华盛顿吴莫名其妙地往对街寻找着肇事者。龙文章幸灾乐祸地正想要笑,又一只鞋自天而降,不偏不倚砸落了他的军帽。他的反应比华盛顿吴快得多,立刻找准了巷口那几个若无其事的汉子,四道风和古烁也不遮掩,举起光脚给人看。华盛顿吴勒缰就想下马,让龙文章拿托轻轻拦住:“明天再算账,那小子是沽兴车行的。”

 华盛顿吴点了点头,仍不依不饶地盯着那几个无赖小子。

 四道风伸了个懒对古烁说:“你去买晚饭。”

 古烁嘀嘀咕咕地离开。龙文章和华盛顿吴骑着马继续向满江楼走去。

 满江楼已经装饰好了,高三宝、蒋武堂和本地的几个知名士绅出现在台上,龙文章带领的小队人马正来到楼下列队。

 高昕也挤到了这里,她选定一个固定地儿接着散发传单,何莫修跟着,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闪光灯频频闪动,他恨不得把整个景全取进去。

 巷口的四道风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一股坐在车座上,直到黄包车被人从后边猛力地摇撼着,四道风回头,被堵在巷里的是个一脸蛮横的矮子,他要过去。

 “你嘴不会说话鼻子也不会气?”四道风不喜欢那种蛮横。

 矮子更猛力地推搡。

 “大的——”四道风吹了声口哨。

 大风把车往后一抖,矮子摔了出去,还没站稳就拔出了刀。四道风在车上垫一脚跳了过去,一手抢下刀,一手推得矮子撞在墙上。四道风把刀在手上耍了几个花,那是柄三八军刺,可他不认识。

 “刀不错,我要了。”

 “你们很快就会死的。”矮子冒出句语。

 “啥?”

 矮子目光狞恶,他伸手到衣服里想掏什么,一个刀脸人从巷子里闪出来,一脚踹上了矮子的鼠蹊部:“他是个疯子!实在对不起啦!我这就带他回去!”

 矮子在地上翻滚,四道风有点傻,就算他自己出手也绝不会这样狠:“好啦好啦,路本来就是大家走的!”

 他吹了声口哨,大风让开路,回身时,刀脸人一个耳光把刚爬起来的矮子又打得靠了墙,然后两人向巷子里掉头。四道风看看手上的刀:“破玩意拿走!我不要!”可那两人已经没影了,四道风回到车上,随手将刀也扔在车上。

 皮小爪看着空空的巷子:“老四,那两怪胎说话什么怪口音?”

 “谁知道,中国这么大,这年头逃难的多了去啦。”四道风没心没肺地坐下,接着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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