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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6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云被寒风吹散。落时分,风也止了。与沃尔家隔着三幢楼的房子里,萨曼莎·莫里森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灯光下的脸。四周一片寂静,一丝压抑袭来。

 这几天不太顺。几乎一笔生意也没做成。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居然是个有双下巴的男人,举止还很鲁,携着满满一手提箱难看的罩。显然,他的魅力止于电话预约阶段,一现身,却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脸,摆出对她屈尊俯就的姿态,批评她的存货,极力劝她下单。她想象中来者应该是个颀长感的年轻男子,而眼前这位,连同他那箱俗的内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赶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给玛丽·菲尔布拉泽买了一张印着“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字样的卡片,但却想不出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医院之行,就不好只简单署个名了。她们并不怎么。在帕格镇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会整天碰面,但她和迈尔斯并不真正了解巴里和玛丽。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可以说两家人分属两派阵营,因为霍华德与巴里关于丛地的锋无休无止…不过她,萨曼莎,并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于卷入地方朋之争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愿和迈尔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双手按住脸侧的皮肤,轻轻往耳朵边拉了拉。就几毫米的差别,一个年轻几岁的萨曼莎却呼之出。她把脸从左边转到右边,仔细地看这张绷紧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还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一张焕然一新的脸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会怎么说。雪莉和霍华德一直帮忙付孙女们的学费,这一点雪莉是从来不吝挂在嘴边提醒的。

 迈尔斯走进卧室。萨曼莎松开脸皮,拿起眼袋遮瑕霜,头稍稍后仰,她化妆时总是这个姿势。这使她下巴处微微松弛的皮肤收紧了些,眼袋也没那么大了。边有几道针眼深浅的短皱纹。她在杂志上看到,这种皱纹打一针合成的注剂就没了。不知改变会不会很大,这样肯定比做脸部拉皮手术要便宜,而且说不定能逃过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镜子,迈尔斯正在解领带、衬衫,西带以上腆出个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见客户吗?一个什么销售代表?”他问,顺手抠了抠肚脐,看了看衣橱。

 “是啊,但没啥意思,”萨曼莎说“一堆破烂货。”

 对于萨曼莎的生意,迈尔斯很是欣赏。在他长大的家里,零售被视为世间唯一真正重要的行业,他从未失去过对商贾的敬意,那是霍华德灌输给他的。而萨曼莎做的生意则让人更容易说出各种俏皮话,并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个典故,迈尔斯说上一百次也不嫌烦。

 “剪裁不好?”他摆出内行的派头问。

 “款式太差,颜色吓人。”

 萨曼莎梳起那一头棕褐色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看着镜中的迈尔斯穿上棉布和马球衫。她心里异常烦躁,觉得只要稍加刺自己就会爆发,或者大哭起来。

 去常青湾走路只要几分钟,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们还是开车去。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在坡顶,他们见到一个暗影朦胧的男子,轮廓和步态都极像巴里·菲尔布拉泽。萨曼莎心下一惊,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往后观望,琢磨着那究竟是谁。迈尔斯在坡顶左转,不到一分钟又右转,来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湾平房。

 霍华德与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红砖房,有着宽宽的窗户,屋前屋后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里迈尔斯给修剪出一条一条的斑纹。在此生活的几十年间,霍华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几盏廊灯、一扇白色的铁门,家门两侧都摆上了天竺葵,种在一个个陶土花盆里。他们还在门铃边竖起了一块圆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体哥特式黑字写着“宽邸”连引号都没落下。

 有时候萨曼莎会对公公婆婆的房子极尽讥诮之能事。迈尔斯对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讥诮中暗暗传递的信息,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门,以及光地板上铺的小地毯,还有加框的艺术画、时髦却不舒服的沙发,显示出更胜一筹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动声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是更喜欢生长于斯的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还是桌面,几乎全都铺上茸茸、软绵绵的垫子。屋里没有穿堂风,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里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宽屏电视里转播的板球比赛,雪莉会端来一杯冰啤酒。有时候一个女儿会跟他一起来,坐在旁边,吃着淋巧克力酱的冰凌,那是雪莉特地为孙女做的。

 “你好,亲爱的。”雪莉打开门,叫道。她身材短结实,哪怕系着小树枝图案的围裙,也还是显出小胡椒粉瓶般的体形来。她踮起脚尖好让高大的儿子吻到她,然后说了声“你好呀,萨曼莎”就立刻转身进屋“菜快好了。霍华德!迈尔斯和萨曼莎来了!”

 家里弥散着家具蜡的味道和好闻的食物香气。霍华德从厨房钻出来,一手举着瓶红酒,一手抓着开瓶器。雪莉娴熟地退步闪进餐室,好让霍华德那几乎占满门厅的庞大身躯能够通过。然后她才又快步走进厨房。

 “看谁来啦,好撒玛利亚人,”霍华德的声音低沉洪亮“罩生意怎么样,萨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华德。”萨曼莎说。

 霍华德的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萨曼莎知道,若不是手里握着红酒和开瓶器,他肯定要来拍拍她的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她都还能容忍,只当是一个太肥太老的男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点小风头,反正也无伤大雅,关键是还能让雪莉不高兴,而这一点是萨曼莎特别乐意看到的。雪莉从来不公开表达自己的不快,脸上照样挂着笑容,温柔有礼的声调也不会高一度,可是每当霍华德的好小动作出炉不久,她就会笑里藏刀刺上儿媳一。假装无意提起孙女的学费又涨了,关心地了解萨曼莎的节食计划,问问迈尔斯觉不觉得玛丽·菲尔布拉泽身材真好呀。萨曼莎都面带微笑地忍了下来,过后再找迈尔斯算账。

 “你好呀,小莫!”迈尔斯领着萨曼莎走进霍华德和雪莉称为休闲室的那个房间,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来呢!”

 “你好呀,小帅哥,”莫琳用她低哑的嗓子说“来,给我一个吻。”

 霍华德的商业伙伴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抓着极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着粉中透紫的连衣裙,黑丝袜,漆皮高跟鞋。黢黑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头发下那张猴子似的脸颜色苍白,厚厚一层粉口红触目惊心,迈尔斯弯去吻她脸颊时,看见口红都裂开了褶子。

 “我们在聊生意上的事。想想新咖啡馆怎么个搞法。你好呀,萨咪甜心。”莫琳又说,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噢,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一身小麦色,还是去伊维萨岛晒的吗?来,坐我旁边。在高尔夫俱乐部一定吓坏了吧?太吓人了。”

 “是啊,真的。”萨曼莎回答。

 她头一回自己跟别人讲巴里猝死的事,迈尔斯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机会进话来。霍华德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灰比诺葡萄酒,仔细听萨曼莎讲话。随着霍华德和莫琳兴趣渐浓,加上酒在体内点起一把温热的小火,萨曼莎绷了两天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恢复元气。

 房间里暖洋洋的,一尘不染。燃气灶两边的架子上陈列着装饰瓷器,几乎全是皇家大事记或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周年纪念图案。角落里摆着一只小书橱,里面既有王室传记,又有封面闪闪发亮的烹调手册。厨房大计,全靠手册。架子上、墙上都装饰着照片:迈尔斯和妹妹帕特里夏穿着一样的校服,笑嘻嘻地站在一对双人相框里。迈尔斯和萨曼莎的一双女儿莱克西和莉比从婴儿时代到十几岁,每个阶段都不缺。萨曼莎在这座家庭影像馆里只出现了一次,虽说是在那张最大、最显眼的相片里。那是十六年前她和迈尔斯的婚礼照。迈尔斯年轻英俊,犀利的蓝色眼睛朝摄像师微微眯起,而萨曼莎则正要眨眼,所以眼睛半闭。她的脸侧向一边,一笑居然显出了双下巴。由于刚刚怀孕,所以脯有些鼓,被礼服的白绸缎勒得紧绷绷的,显得她臃肿庞大。

 莫琳一只鸟爪一般的手拨弄着项链,那项链她老戴着,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还有亡夫的婚戒。等萨曼莎讲到医生向玛丽宣布无法抢救那一段时,莫琳伸出另一只手直萨曼莎的膝盖。

 “吃饭啦!”雪莉叫道。虽然并不想来,但萨曼莎竟感觉比两天来舒服了很多。莫琳和霍华德都既把她当英雄一样崇拜,又把她当病人一样呵护。她走过两人面前去餐室时,他们还都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雪莉把灯光调暗,点起长长的粉红蜡烛,好搭配餐室的墙纸和最好的餐巾。汤盘上升起袅袅蒸汽,在昏暗的背景下,即使是霍华德那张红润的宽脸庞也显出几分超凡脱俗之气。萨曼莎把手中大杯里的酒几乎喝见了底,她心想,要是这会儿霍华德宣布要举行一个通灵会,召巴里的鬼魂来讲讲在高尔夫俱乐部发生的事情,那该多滑稽。

 “好了,”霍华德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想大家应该为巴里·菲尔布拉泽举杯。”

 萨曼莎举了一秒,立马撤下,免得雪莉看到杯中物已几乎一滴不剩。

 “几乎能够断定就是动脉瘤致死。”大家的酒杯刚一落桌,迈尔斯赶紧宣布。他很庆幸这消息自己连萨曼莎也没告诉,免得她刚才跟莫琳和霍华德闲聊的时候就轻而易举滑出口去。“加文给玛丽打了电话,转达了事务所全体同事的哀悼,还告知了她遗嘱的内容,玛丽证实了这个说法。简单来说,就是脑子里的一动脉膨爆裂了(跟加文谈完,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写之后,他立马回到办公室上网查了一查)。随时都可能出事的。是天生的毛病。”

 “真可怕。”霍华德说,但他很快注意到萨曼莎的杯子空了,于是费劲地站起来,替她斟满。雪莉低头喝汤,其实眼睛一直偷偷掠过头发往外瞄。萨曼莎咕咚灌下一大口酒,不甘示弱。

 “你们知道吗?”她的舌头稍微有点不听使唤了“我觉得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他了。夜里黑漆漆的。巴里。”

 “我猜是他的哪个兄弟吧,”雪莉不以为然地说“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可是莫琳激动地大叫,过了雪莉的声音。

 “我觉得肯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了!真真切切的。就站在花园里,透过厨房窗子望着我。站在他种的那一丛玫瑰中间。”

 没人回应她的话。这故事他们之前都听过。一分钟过去了,只有啧啧吃菜的声音。莫琳又用她那乌鸦一般的嗓子发声了。

 “加文跟菲尔布拉泽一家关系好的,是不是,迈尔斯?他不是还和巴里打壁球吗?过去,我是说。”

 “是的,巴里每星期都把他打得落花水。加文肯定打得很糟糕,巴里比他可大十岁呢。”

 围桌而坐的三个女人被烛光照亮的脸庞上现出几乎同样的暗自欢喜。排除其他可能,她们对迈尔斯年轻瘦高的合伙人都有些许不可告人的兴趣。就莫琳来说,这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胃口永远对帕格镇的一切飞短长敞开,而一个年轻单身汉的行踪自然是一块好。雪莉则喜欢听加文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岌岌可危,因为这就衬得她生命中成就满满、踌躇满志的双子星——霍华德和迈尔斯更加熠熠生辉。而在萨曼莎眼中,加文凡事皆不主动,永远小心翼翼,这起了她猫科动物一般的残酷本能,非常想见他被哪个女代理人一掌掴醒,踏上正途,或者干脆就打个满地找牙。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挑衅挑衅,一想到他肯定认为她盛气凌人、难以招架,就涌起一阵快

 “这段时间他那个伦敦来的女朋友,”莫琳问“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伦敦了,小莫。搬到霍普街住了,”迈尔斯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上她呢。你知道加文那人。生来就胆小如鼠。”

 迈尔斯上学的时候比加文高几个年级,所以他说到这位合伙人,永远都抹不掉一个六年级级长谈小学弟的口气。

 “皮肤黑黑的那个女孩?头发很短?”

 “就是她,”迈尔斯说“是个社工。总穿平底鞋。”

 “那她来过我们食店,对不对,老霍?”莫琳激动起来“不过我一看就知道她做菜不行,一眼就看出来。”

 紧跟着汤上桌的是烤猪。在霍华德的默默纵容下,萨曼莎已经带着微醺,几乎快要心满意足了,可心里还有一块什么在愤懑不平,可那微弱的抗议根本无人理会,就像一个快被海水冲走的人。她想再喝几口,把这情绪也浇灭掉。

 一阵静默卷过,像新桌布一样摊开在整个餐桌上,空白无痕,待人书写。大家都明白,是霍华德引入新话题的时刻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用酒送下满口满口的食物,对周围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而不见。等到盘底半空,他终于拿起餐巾擦擦嘴,说话了。

 “是的,眼下议会会怎么样,就很有看头了。”一个大嗝儿冒上来,他只好顿了顿,有一刻好像就快吐了。他捶捶。“不好意思。是的。会很有看头。菲尔布拉泽不在了,”既然在谈公事,霍华德就转回使用他一直叫的这个姓“我看他写给报纸的文章也发不了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除非‘说死你’接过旗子接着干。”

 帕明德·贾瓦德第一次作为教区议员面之后,霍华德就封她为“说死你·布托”②了。这个封号在反丛地阵营里很快就流行开来。

 ②贝纳齐尔·布托(1953—),巴基斯坦政治家,一九八八至一九九○年任总理。

 “她脸上那副表情,”莫琳对雪莉说“她脸上那副表情,我们告诉她消息的时候。噢…我一直在想…你知道…”

 萨曼莎竖起了耳朵。可是莫琳的模仿实在太好笑了。帕明德嫁的是帕格镇最人的男人:维克拉姆,身材颀长匀称,鹰钩鼻,睫浓密,一副悉世事的慵懒微笑。多少年来,每当在路上停住脚步和维克拉姆寒暄时,萨曼莎总是把头发往脑后甩,大声说笑——甩得和笑得未免有点太勤——维克拉姆有着迈尔斯曾有的身材,可是迈尔斯不再打橄榄球之后就变得一身肥、大腹便便了。

 维克拉姆和帕明德搬来附近住不久,萨曼莎就不知从哪儿听说他俩是包办结婚。这则消息让她觉得十分人,妙不可言。想想看吧,受命嫁给维克拉姆,不得不做。她有一种小幻想,自己被裹上面纱,引进房间,是一位被迫接受命运的‮女处‬…想想看吧,抬起头,心里知道自己将会得到那个…更不用提他职业的魅力了:身负重任!即使是个难看些的男人,也会因此平添几分感吧…

 (维克拉姆七年前为霍华德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其结果就是,之后他只要踏进莫里森和洛伊食店,就必遭各种玩笑火力猛攻。

 “请到队伍最前面来,贾瓦德先生!女士们请靠边——不,贾瓦德先生,必须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把一颗老心给好了——这是什么样的恩情,贾瓦德先生,老爷?”

 霍华德总是坚持要维克拉姆免费拿些试吃品,他买的每样东西也都要额外附赠一点。结果呢,萨曼莎怀疑就是因为这些傻乎乎的举动,维克拉姆几乎从食店绝迹了。)

 谈话进行到哪儿,她已经跟不上了,不过也没关系。大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讨论巴里·菲尔布拉泽给当地报纸写的一篇什么文章。

 “…正要跟他谈谈这件事呢,”霍华德低沉而有力地说“那种手法实在太下三滥了。好了,好了,现在大势已定。”

 “现在我们该考虑的是谁来取代菲尔布拉泽。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不管她现在心情多不好。低估她可就犯了大错误。她说不定已经开始物人选了,所以我们自己得赶快找一个体面的候选人。越早动手越好。小节关乎大局。”

 “准确地说,那意味着什么?”迈尔斯问“要选举吗?”

 “有可能。”霍华德说,带着一抹智者的神态。“但我怀疑是不是真的会举行。因为只是个偶发空缺。如果大家没有兴趣搞一次选举——当然,我说了,决不能低估‘说死你’——但是只要她没能凑齐九个人来提议举行选举,那就只需要指定一个新议员了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需要九个成员投票批准指定人选。九个是法定人数。菲尔布拉泽还剩三年任期。值。那样就能扭转全局,用我们的人取代菲尔布拉泽了。”

 霍华德胖手指敲着酒杯壁,望向桌子对面的儿子。雪莉和莫琳的目光也投向他。萨曼莎看到,迈尔斯也正望着父亲,犹如一条胖乎乎的拉布拉多犬,期待主人丢下一块,期待得浑身发颤。

 醉意的来袭让萨曼莎晚了一拍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餐桌上洋溢着一派奇怪的庆祝气氛。醉意让她觉得自由,但转瞬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喉咙,因为自己也吃不准沉默无言地灌下一瓶多葡萄酒之后,舌头到底还听不听指挥。于是她没出声,心里默念出一句话:

 你他妈的最好告诉他们你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说,迈尔斯。

 7

 特莎·沃尔本不想在玛丽家待太久——把丈夫和肥仔单独留在家里从来都叫她心如蚁爬——可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待了好几个小时。菲尔布拉泽家摆满了行军、睡袋。死亡留下了一片真空,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围聚过来,可是不管人声如何鼎沸、众人如何熙攘,走巴里的那道裂始终都在。

 自朋友去世以来,特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清清静静,想着心事,在暗夜里沿着教堂街往回走。她双脚疼痛,羊衫也抵挡不住阵阵寒意。唯一的响动来自脖子上木珠的撞击,还有经过的那些房子里隐约的电视机声。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巴里会不会知道呢?

 从前,她从未想过丈夫会不会把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告诉巴里。那是她的婚姻里埋藏最深的腐烂之物。她和科林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虽然许多次的谈话中它的阴影偶尔拂过,尤其是最近)。

 可是今晚,特莎觉得自己提起肥仔时玛丽朝她瞥过一眼…

 你太累了,胡思想,特莎稳稳自己的心。科林保守秘密已成习惯,他坚不可摧,即使是对偶像巴里也断无漏的道理。如果巴里知道…她真不愿这样想,真不愿意他对科林的好只是出于同情,只是因为她特莎曾经做下的那件事…

 她进了家门,来到起居室,看见丈夫坐在电视机前,戴着眼镜,新闻在播放,但他只是似听非听。他膝上放了一叠印了字的纸,手里还握着笔。没有肥仔的踪影,特莎松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科林问。

 “嗯,你知道的…不算太好。”特莎回答。她跌坐进老扶手椅,吁出一口气来,掉旧鞋子。“不过巴里的哥哥可真是太好了。”

 “怎么好?”

 “嗯…你知道的…帮里帮外的。”

 她闭上眼,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又按了会儿眼皮。

 “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太可靠。”科林的声音传来。

 “真的?”特莎真心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是。还记不记得那回,他答应来给我们和帕克斯顿中学的比赛当裁判?结果比赛前半小时突然说不来了,只好由贝特曼顶上。”

 特莎本能地想要反驳他,可是忍住了。科林总是喜欢凭第一印象或一次表现就对人一锤定音。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人是多面的,每一张平凡的脸孔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长、独一无二的原野,跟他自己一样。

 “嗯,他对孩子们非常好。”特莎措辞很小心。“我得去睡觉了。”

 但她并没有动,仍然坐着,体会身上各个部位的疼痛:脚、、还有肩。

 “特莎,我在想。”

 “唔?”

 透过镜片,科林的眼睛显得更小了,简直跟鼹鼠一样。高高的半秃额头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巴里在教区议会想要实现的一切。他努力执着奋斗的一切。丛地。戒毒所。我考虑一整天了,”他深一口气“基本上已经决定,我要接替他干下去。”

 一阵惊恐袭来,特莎在椅子里动弹不得,片刻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那份不偏不倚的表情,亏得多年的职业训练。

 “我敢肯定这是巴里想要的。”科林说。他激动得出奇,但似乎又不忘严防别人的反对和劝诫。

 不可能,特莎最诚实的内心在说,巴里一秒钟也没想过要你来干这个。他一定早就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上帝啊,”她说“嗯,我知道巴里很…但那份责任也太大了,科林。何况并不是说帕明德也不在了呀。她还在,而且肯定会身体力行地推进巴里未完成的事情。”

 我早该给帕明德打电话的,她一边说话一边想,自责感简直闹腾到胃里去了,哦,上帝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帕明德打电话呢?

 “但她也需要有人撑啊,她是没法孤身一人跟他们斗的,”科林说“我敢打赌霍华德·莫里森肯定会找个傀儡来接替巴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

 “噢,科林…”

 “我敢打赌他有这心!你也了解他是个什么人!”

 科林膝上那叠纸滑了下来,他不去理会,纸像白色瀑布一样滚落地面。

 “我想为巴里做这件事。从他倒下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保证他所做的努力不会化为乌有。他的理念我都知道。他经常说如果不是那样,他就不会得到所有这些机会,你看看,他给了这个社区多大的回报!我说什么也要站出来。看看需要我做些什么,明天就看。”

 “好吧。”特莎说。多年经验已经教会她,万万不可在科林兴趣刚刚涌起时就泼冷水,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一意孤行。也是多年经验教会科林,特莎往往会先假意合,再提出反对。无数个回合下来,当中往往隐约可见那个埋藏经年的秘密。特莎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也这么觉得。

 “这件事我是真心想做,特莎。”

 “我理解,科林。”

 她好不容易身离开椅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上楼去。

 “你来睡觉吗?”

 “一会儿就来。我想先把这些看完。”

 他正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不计后果的新计划似乎给他注入了狂热的能量。

 特莎在卧室里慢慢掉衣服。地心引力仿佛更加强大了。抬起胳膊都那么费力,拉开倔犟的拉链就更累人。她穿上睡袍走进浴室,听见肥仔在楼上转来转去。近来她常常感到自己穿梭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筋疲力尽、孤独无依,因为父子俩互不往来,漠然得好像只是房东和房客。

 特莎想取下手表,这才意识到昨天就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太累了…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她怎么可以忘记给帕明德打电话呢?她眼里噙着泪,心里惴惴不安,拖着脚爬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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