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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他走了之后,丁婉卿折向里间,张玉朗与谭意哥都在里面,见她来了忙站起来,张玉朗笑道:“婉姨!我的计划不错吧,杨大年已经入壳了。”

 丁婉卿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倒觉得很惭愧,这个胖子不像是个黑心肠的人。”

 张玉朗道:“所以才薄惩了他一下,否则他受的报复就不会是无形的了,至少也要割掉他两只耳朵。”

 丁婉卿道:“少爷!他并不知道会造成那种后果的。”

 张玉朗道:“多年讼,他已经把人家扰得山穷水尽,只此一点已不可恕,到了后来,对方一个个地先后弃世,他却大兴土木,迁葬祖茔,拆了人家的旧屋,焉有不知之理,假如他是真的不知,你说出那家人的遭遇后,他就不会承认了。”

 “至少他不是存心如此的。”

 张玉朗道:“他只是不存心杀人而已,伤人却在所难免,而且事先不闻不问,直到出了事,在你这儿听说是出于冥谴,他才有悔悟之心。”

 丁婉卿无以为辩,只有道:“无论如何,他总比那些至死不悟的人好一点。”

 张玉朗道:“这倒是,所以我准备帮他一点小忙。”

 丁婉卿微愕道:“帮他一点小忙?张少爷,你把手串还给他,就是帮他大忙了。”

 张玉朗上笑道:“手串是一定会还给他的,那只是东岳大帝为儆其贪鄙,给他的惩罚而已、,我如果昧下了,东岳大帝也不会饶恕我,我是说另外帮他一点小忙。”

 “张少爷,你要怎么帮他?”

 “从他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他的家庭生活很不美满,照理说一个人进万金,家有妾成群,更难得的是贤妾不妒,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是我看他对家中的情形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丁婉卿道:“是的,以前他从来不谈他的家事,有人说他惧内,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可是一般人说,他的子很贤慧,他在外面结一个女子,他的子就会主动地替他接回家去,而且相处极佳。”

 张玉朗道:“那他为什么对家中不满呢?”

 丁婉卿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似乎没人知道,不过我隐约之间,可以想像得到他对回家视为畏途,每天都是熬到很晚才回去,有时根本就不回家。”

 “如果他家有贤美妾而不思归,这实在是耐人寻味的事,他即不肯对人说起,而外人也无由得知,其中必有隐情,我想深入了解一点。”

 丁婉卿道:“玉少爷,你准备在这上面帮助他?”

 张玉朗点点头道:“是的,不过我先要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非曲直,弄清楚了才能着手,如果其曲在他自己,那就无能为力啊。”

 丁婉卿忙道:“谢谢你,玉少爷。”

 张玉朗笑道:“婉姨,这又不是你的事,你谢什么?”

 丁婉卿道:“不知怎的、我心中对杨胖子总还有着一分歉意,因此,若能为他做些什么,我总是感谢的。”

 张玉朗看看谭意哥笑道:“是的,婉姨,这个杨大年的为人有些地方还真不错。”

 丁婉卿正道:“玉少爷,你别以为他说了要娶我的话,我才这样的,我不知听多少人说那种话,但是我都拒绝了,这一辈子,我已经立定心愿,绝不作适人之想了。”

 谭意哥道:“但是杨大年不同,他说话的诚意是十分坚定的,而且他也是个很懂得爱的人,深体爱人以德的道理,所以一定要在他能给你幸福的时候娶你。”

 丁婉卿道:“我知道,但是我只为他这份心意感激而已,却不会感动了,意哥,你知道我的,我不是矫情,我所持的理由绝不会错的!”

 谭意哥轻叹了一声道:“娘!我相信总有一个人会为你的德行心而爱上你,而忽视于那些地方的。”

 丁婉卿一笑道:“我也相信或许会有那么一个人,但这人绝不会是杨胖子,所以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却不会成为我的归宿的,意哥,关于我的归宿,你不必心了,我自己有我的分寸,你倒是为自己心吧。”

 说完她又出去了,屋中的谭意哥与张玉朗却两相对视,而后相互一笑。

 谭意哥的将来也不必心了,她已把自己的一生系定在张玉朗的身上了。

 并不因为张玉朗曾经救过她,替她换过衣服,看她的身体。

 谭意哥虽然坚持着臂上的一点贞砂,但是对于某些贞的观念,却不像一般女子那么执着,身体上任何部位,都只有一个男人才能接触-那个跟她守终身的男人。

 谭意哥虽然不以相来媚众,但是她这份行业,总是难免跟一些男人耳鬓磨的,却使那些男人年纪都很大,把她当作小妹妹或女儿一般地爱抚,但是那些男人毕竟不是她的父兄。

 每一个在曲巷的女子都有她们的贞感,她们的贞是存在于内心的感情上的,她们绝不轻易对一个男人动情,但是如若变了,就会十分地坚贞,很难有力量去改变。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一辈子只守定这一次爱情,那也是由于她们的职业,很不容易维持、一次坚贞不移的爱情,除非是那个男人为她们出了籍,把她们娶走了。否则她们这份感情在良人远行,久无音讯时,慢慢地就淡了下去,暗自伤叹一阵,想得开的,或许又开始另一次新的爱情,想不开的,或许就此郁郁一生,甚至于厌世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谭意哥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她始终还保持她的童贞,可是她的感情,却是比较理智的。

 她要爱一个人时,也是很理智的。

 因此,她决定了张玉朗,并不纯粹是为了感情。

 那是很多理智的抉择。

 他温柔、英俊、多才、任侠、正直…这些是谭意哥本人所取中的条件,其中没包括财富及家世两项,在恋爱中的女孩子,她们抉取对象时,倒不太注重这雨点,但是丁婉卿却较为注意。

 她是谭意哥的身主,也就是所谓的家娘,循例是有权决定谭意哥的终身的。只不过谭意哥是那样的出色,如果她们母女之间感情不睦,谭意哥早就积满了自己的身价,赎回自己的自由了。但是丁婉卿把谭意哥不但是视如己出,而且还有以过之,母女俩自然谈不上什么缴付身价的事,正因为如此,谭意哥对自己终身的托付,仍然是尊重丁婉卿的意见,虽然丁婉卿也不会十分干涉,但是谭意哥仍然希望能取得丁婉卿的首肯。

 张玉朗是使她们母女都满意的对象。

 丁婉卿认可的条件不是感情的,她知道那一部份既不要她担心,也担不上心。

 张玉朗家产不少,生活可以无虞。

 张玉朗是个商人,虽然中过举,但是无意于功名,这很好,他娶妇可以不必计较家世,身份,如果是官宦子弟,谭意哥的行业很难能取得家庭的同意的。

 看来张玉朗是很理想的对象了,但是他们母女俩还有点挂虑,那就是张玉朗在他师门中所未了的责任。

 那是一项很沉重的责任,杨大年这一案已经是将近完成了,但是还有两桩呢。

 张玉朗还没有说出那两个人的名字,她们无由得知将要对付什么人,虽然她们已经了解到张玉朗的武功非凡,也知道张玉朗的心可敬。

 母女俩都没有劝阻张玉朗罢手!尤其是谭意哥,更是热切地赞同张玉朗的行为。

 她不是为了喜欢行侠,但是喜欢一个男人守信。

 一个守信的男人自然也不会辜负她的,因为张玉朗已经向她作过暗示了,而她对张玉朗的亲,也超过了一般的男人。

 这两天,她除了例行的应酬,出去转一转,能推的都推掉了,早早地同来,陪着张玉朗。

 他们的晤面大半是在可人小中,谭意哥的绣楼,那是一般客人的地,但地不张玉朗。

 他可以不经通报,登堂入室,这也可以使他跟其他的客人隔开,所以张玉朗在她的香闺中待了五六天,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晚上都歇在客房里,却没有人知道。

 谭意哥出去应堂差时,丁婉卿会来陪陪他聊聊,聊天的内容,自然是海阔天空,无所不及,但谈得最多的,仍然是商量着应付杨大年的计划。

 杨大年已经把退还徐家祖产的册券写好了,也在杨大富那儿支出了一万两银子,作为对徐家孤儿的赔偿,以及帮助他重建家园之资。

 杨大年自己没出面,由丁婉卿全权代表出面的,因此丁婉卿很忙,足足忙了四天,才大致有了个头绪。

 对杨大年而言,这却是最难过的两天了,因为这是他限期的最后两天。

 这一夜傍晚,他仍在可人小,丁婉卿弄了几个菜。他喝得有六分酒意,然后恳求道:

 “婉娘,今天晚上,我准备上东岳庙里求告去,我什么人都没通知,只求你帮个忙,陪我去一趟。”

 丁婉卿并不吃惊,这是张玉朗预料的发展,但口头上却推辞道:“胖子,不是说好要你一个人去的吗?这种事谁也代替不了你的。”

 杨大年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要你代替我。只求你陪我去,我一个人实在很害怕。”

 丁婉卿道:“你害怕,我也害怕呀,到那个黑不隆咚的地方,白天都是阴沉沉的,更别说是夜晚了。”

 杨大年道:“求求你,婉娘,看在我们多年情的份上,陪我去一趟吧,因为你是这件事的见证人,神明如若要追问我悔悟的情形,你可以作个证。”

 丁婉卿道:“神明是无所不在的,你做的什么,神明自然知道,任何秘密都无法瞒过神灵的。”

 杨大年仍是苦求不休,丁婉卿终于答应了。

 酬神的三牲香烛,都是杨大年托丁婉卿代办的,雇了一辆车子,一迳到了东岳庙。

 这是一个无月有云的晚上,天浓如墨,只有偶尔雨点星光由云际中透出闪两下。

 车子在山下面停着,那个车夫替他们把香烛三牲提着送上了庙里,杨大年掏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子道:“老大,这给你买瓶酒喝,还要麻烦你在下面等一等,回头送我们回去。”

 那个车夫接了银子道:“二位可是要烧香还愿?怎么选了这么一间破庙呢,城里香火盛的大庙多得很。”

 丁婉卿道:“我们在东岳大帝前许的愿,所以一定要到此地来还愿,而且还要在这儿耽误一下,乞求神明的梦示。”

 车老大立刻道:“还要求梦呀?”

 杨大年道:“不为求梦,我们也不会选半夜来了。,”车老大道:“那要等多久呀,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山脚下我也有点害怕,你们还是另外叫车好了,这银子我可赚不起。”

 他取出那块银子要还给杨大年,丁婉卿忙又如了一块银子道:“老大,我们可是老主顾了,一直都是叫你的车,你就多辛苦一点吧,改天我再好好请你。”

 车老大道:“丁姑娘,要不是老主顾的话,连这趟生意我都不接了,忙了一整天,连夜里都没休息…”

 丁婉卿把银子揣在他的怀里,直说好话,车老大才勉为其难地答应着下去了。

 杨大年叹道:“婉娘,又要害你破费了,我身上就带着那么一块银子,只有等以后补你了。”

 丁婉卿笑道:“那倒没关系,可是你大掌柜出门,身边带二两银子呀!”

 杨大年道:“我身边向来不带钱的,这还是出门时想到可能会要打赏,才信手抓了一块。”

 丁婉卿道:“难道你出门都不花钱的?”

 杨大年道:“怎么不花钱呢,我一天到晚应酬,那天不花上个百儿八十两的,可是都在地方,都不必我即时掏钱,今天我是想要坐车,平时我连打赏也都是说一句记在帐上,经常身上是一文不名的。”

 丁婉卿一笑道:“这倒好,进斗金的杨掌柜,居然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杨大年道:“你别挖苦我了,长沙市上做大生意的人,谁都是如此,如果吃了饭还要当时掏钱付帐,那是罩不住的小家子气。别看我身上一文不名,可是只要一开口,成千上万,立刻就能送到面前来。”

 丁婉卿笑道:“胖子,你太狂了,不说别的,刚才你就几乎挨了个钉子,二两银子打发车钱,在平时是绰绰有余了,但是像今天这种情形却不够,而且人家也不认识你,就算你再有钱,此刻拿不出来,我们就得走路回去,我看你的出手,还以为你是小器舍不得多花钱呢,那知道你身上就只有那一点。”

 杨大年忙道:“婉娘,你看我可是小器的,好了,我们这就上供吧。”

 他用火石打着了艾绒,先点上了蜡烛,然后又点上了香,捧着走进庙里,不打了冷战。

 庙里供的东岳大帝,两边是泥塑的鬼卒神将,一个个此刻都像是活的,琉璃珠的眼睛闪出了绿光。

 杨大年头着声音道:。“这儿好怕人!”

 丁婉卿的胆子比他倒似大一点,但也低声道:“可不是,白天里来还好一点,夜晚来竟是气沉沉的,真不知道以前那祖孙两个人是怎么住的?”

 这一说,杨大年心中更增畏意与愧疚,他不过才进来,已经感到万分不自在了,想到徐家一家被他陷得只剩一个小孙子,依着孤老无依的外祖母,绻身在这个阴沉的地方,这实在不是人受的滋味。

 因此他连忙将猪头鱼三牲供好,奠上了酒果,而后才跪在地上道:“神明在上,弟子杨大年,不该一时昏蔽,谋夺徐氏祖产以为先人营冢,现在弟子已经反悔,特请婉娘代为将所谋的产业还给徐氏,并赠银万两,以助其重建祖屋,敬告神明鉴之。”

 丁婉卿在旁边也跪下道:“神明在上,前些日子,您把我抓来,责问我帮助杨大年谋夺人产,导致徐氏家破人亡的事,民女只是活动而已,却并不知内情。神明降责后,民女已经把杨大年说得改悔了,对徐家的补报,是由民女一手任之,大概比徐家以前小康时还富有一点,请神明也饶了我们以往的无心之过吧。”

 杨大年忙又诚恳地道:“神明在上,种种都是弟子一心蒙蔽下做出来的,与婉娘无关,她是完全不知情的,请神明施罚,全在弟子一人身上。”

 才祷告完毕,忽地一阵风来,将烛光吹熄了,只有几点香火在黑暗中闪着。

 杨大年只感到头脑一阵昏眩,恍惚中座上的东岳大帝已经换了个样子,而且灯火炬把都发出了绿光,照见那位面貌清奇的东岳大帝,别具一股威严。

 杨大年吓得连连地叩头,再看一边的丁婉卿,也是吓得脸无人,连声道:“神明恕罪,神明恕罪…”

 东岳大帝开口了:“杨大年,你可知罪?”

 杨大年叩首如捣蒜,碰得咯咯直响:“弟子知罪。”

 东岳大帝愠然道:“你到现在才知罪,不是太晚了一点吗?”

 杨大年只是叩头,不敢说话了,丁婉卿壮着胆子道:“启奏大帝,杨大年虽然曾经起意侵占他人的土地,但是,确实未存害人之心,他也曾先向对方商量过,愿意出高价收买,因为对方不肯让,他才…”

 东岳大帝一拍桌子道:“住口,难道就因为对方不肯让,就可以生谋夺之心吗?”

 丁碗卿也不敢作声了,杨大年只有叩求道:“神明恕罪,神明恕罪…”

 东岳大帝道:“本神专司一方善恶,断然不准辖下有此等欺心妄为之刁民,更因为你恶行重大,不及等待冥报;故而施罚于你生时,本当借手串一案,将尔提将官里,牢狱终身,以为害人欺心之惩…”

 杨大年听得遍体汗如雨水,他自从失去了手串之后,一直以为是人为的,听了丁婉卿的话后,心中虽有所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最近一无所获,才姑妄信之,现在一听神明之言,竟是真的出之神罚。

 东岳大帝神色稍霁道:“不过最近看了你托丁婉卿的一番作为,尚有悔改之心,且念汝平时尚无大恶,故而饶恕你一次,今后当知诫勉,努力为善,须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杨大年叩头如同捣蒜,就像小吃米似的,崩额咚咚有声,口中念念有词:“多谢大帝,多谢大帝!”

 大帝道:“一切皆由汝自找自取,不必谢本神,你失落之手串,就在汝园中最高的那棵大松树上树之中,回去后,可迅速取下付来人,至于原先留汝处之手串,则予变卖后,得款修缮此间庙宇。”

 杨大年喜外望外,连连叩头,磕得头上都崩起了一个大包,他也不觉得痛。

 接着又是一阵风过,香烛全都熄了,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杨大年与丁婉卿,也都在一阵昏之后,慢慢的苏醒过来。

 丁婉卿抖着声音道:“胖子,你醒来没有?”

 杨大年道:“醒了!婉娘,刚才好怕人。”

 丁婉卿道:“我可被你拖着吓惨了,上次只是在梦中而已,这次我也弄不清是真是梦,但是神明却真的显了灵,你以后可不能再做亏心事了。”

 她取出打火石,再度点上了烛火,也点着了那个带来的小灯笼,但见殿上一切如旧,神像庄严威武,却不是先前活灵活显之状。

 杨大年却仍恭恭敬散地叩了个头,才催着丁婉卿起身出门,丁婉卿道:“我们总得把祭品收了去吧。”

 杨大年道:“不要收了,这是我们献给神明的,怎么又可以收了去呢。”

 丁婉卿道:“胖子,你倒说得轻松,这可都是我…”

 杨大年道:“婉娘,你还跟我算这个帐…”

 丁婉卿道:“胖子,我倒不是要跟你算帐,可是这一切都是我代你办的,如果只是供一供,我收回去还能请人吃上一顿,不必算你的帐,再说那付烛台,那把酒壶,都是的,值好几两银子呢。”

 杨大年道:“我赔你一百两好了!只要我回去找到了手串,再多的银子我都不在乎。”

 丁婉卿道:“可是你如果找不到手串,我可惨了。”

 杨大年一呆道:“那可是神灵亲口说的,你也听见了。我想神灵不会开玩笑吧。”

 丁婉卿道:“我才替你辩了一句,就惹得神灵生那么大的气,我都吓糊涂了,到底神明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没听清楚。”

 杨大年道:“神明说那串手串就留在我家园子里的那棵大松树上,还说要我把那串抵数的手串变卖了,用来修缮庙宇。”

 丁婉卿道:“那你还不回去看看。”

 “是啊!所以找才急着回去,叫你别收东西了。”

 他拖着丁婉卿直向山下奔去,一直跑到车子附近,跳上车子就一个劲儿地道:“快!

 快!快回城里去。”

 叫了几遍,车子都没有动,杨大年急了道:“车老大,快动身吧,我们要回去。”

 他边说边探头看,车辕上根本没人,连拉车的骡子也不在,不大为着急地道:“这个拉车的真不是东西,拿了钱,居然溜掉了。”

 丁婉卿笑道:“也没见你这样子心急的,人家如果要溜,也不会光牵走骡子,留下车子吧。”

 杨大年道:“可是人跟骡子都不见了。”

 丁婉卿道:“那或许是他拉到附近的人家去休息了,你说可能要等到天亮的,谁知道这么快就走呢。”

 杨大年道:“活见大头鬼,这儿附近那有什么人家,这王八旦不知道躲到那儿去了。”

 丁婉卿道:“你别咒人好不好,这儿附近是没人,不过前面不远有个渡口,渡头上有个草棚,他许是上那儿歇着去了。”

 杨大年道:“那我去找找看。”

 他又要走,丁婉卿拉住道:“别去,万一不在不是又空跑一趟,反正不太远,这儿又空旷,我们拉大嗓门叫几声,他就能听见的。”

 杨大年鼓足了气力,大声地吆喝了一阵,果然传来了回声:“来了!你们这么快就下来了。”

 没多久,那个车老大拉着骡子摸了过来道:“丁姑娘,这么快就下来了?”

 杨大年道:“是!是!快回城去。”

 车老大道:“这会儿进城?那怎么成,城门早就关了,要等天亮城门开了才能进去呢?”

 杨大年急得跳脚道:“要等天亮,不行,我可等不及,你往回赶好了,我们叫城门去。”

 车老大道:“叫城门,除非是太守大人亲自下条子,否则谁也没这个胆子,敢开门。”

 丁婉卿道:“这倒也是,胖子,我看就在城外挨一夜吧,我们怎么也进不了城去。”

 杨大年道:“不行,我心里急得像有把火在烧,要我等到天明,我非发疯不可,婉娘,你想想办法…”

 他像个没头苍蝇,四处钻,丁婉卿想想道:“守城门的谢头兄我倒是很,跟他说说好话,破费几两银子人情,他可以作主,开一边的边门放人进去,要他开大门,他可没这个胆子。”

 杨大年忙道:“只要人能进去,我倒不在乎,走路回去都行!车老大,麻烦你快点吧。”

 车老大套上了骡子,赶着走了,在车上,杨大年忽然叫道:“不好!神明在跟我开玩笑,我家里那儿有松树呀,我家的园子里只有些花草。根本就没有树。”

 丁婉卿一怔道:“那怎么会呢,我想神明是不会说的,他真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就是我上次躺在地上的那棵松树…”

 丁婉卿道:“那不就得了,是指你的恒富当铺,那也是你的产业,自然也是你的家呀。”

 杨大年这才吁了口气道:“回去后,我还得把牛炳叫了来,那棵树很高;我可跳不上去。”

 丁婉卿道:“你又准备怎么样去向他解说呢。”

 杨大年道:“自然是实话实说。”

 丁婉卿道:“那可不行,这样一来,你就得牵出谋夺人家产业的事,甚至于还会牵连到那一任的太守,人家虽然受了你的人情,可并不知道真正内情,才把土地断给你,要是一翻起来,可不害了人家吗?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是你还是心存厚道一点的好,如果害得那位太守丢了官,你的罪过又大了,这姑且不说,你行贿谋产,也是有罪的。”

 “这…可该怎么办呢?”

 “悄悄地去,要是你自己不方便,叫个小孩子,帮你爬上去看看,绝不能再叫人家知道了。”

 杨大年道:“说得也是,可是我那个当铺里,一个私人都没有,除非是叫牛炳的徒弟,那…”

 丁婉卿想了一下道:“这样吧,干脆再麻烦这位车老大,他倒是我的人,可以相信的,事后叫他别说话,再许他一点好处就是了。”

 杨大年道:“也好,一切都麻烦你了。”

 来到城门口,丁婉卿果然又花钱买通了人,由边门上进去了,再跟车老大说了半天好话,总算他答应了,一迳走到了桓富当铺。

 杨大富在睡梦中被叫了起来,杨大年却道:“大富,你别管,现在你叫人都退出园子,绝对不能留下一个。”

 杨大富见他说得很严重,只得答应了,杨大年把他们两个人带进了园子,先到那棵大树下,叫车老大爬上去,然后道:“你找找看,上面是不是有个树。”

 车老大道:“黑鸟鸟的,啥也看不见!”

 杨大年忙又递了个灯笼给他,瞧他在上面找了半天才道:“枝叉上有个,大概有碗口大小。”

 杨大年忙道:“没错,你快去摸摸看,有个盒子,放着一件重要的东西。”

 车老大伸手到里去掏了一阵道:“没有盒子。”

 杨大年的一颗心几乎沉在脚底下,丁婉卿却道:“你仔细摸摸看,不一定是盒子,有样东西就是了。”

 车老大道:“有个纸包,里面沉甸甸的。”

 杨大年忙道:“就是它,快扔下来。”

 丁婉卿却道:“你揣在怀里带下来吧,黑暗中要是一个接不好,跌坏了可怎么办。”

 一言提醒了杨大年,忙道:“是的,你揣好,可千万小心,那东西娇贵得很。”

 车老大慢慢地由树上爬了下来,把纸包掏了出来,杨大年接过在手,颤抖着几乎无法打开来。

 还是丁婉卿帮着他把纸包抖开了,可不就是那串手串,虽然在灯笼的微光下看不真切,但是看看光泽形状却是不会错的。

 杨大年紧紧地捏在了手中,忍不住彬了下来,喃喃地道:“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

 一面说一面已经哭了起来,车老大却奇怪地道:“这位大爷,你自己把东西藏在那儿都不记得了吗?”

 丁婉卿道:“正是,车老大,杨大爷的东西太多,自己把东西都藏忘记了,这会儿要那样东西,到处找不到,急得要命,所以才到东岳庙里去烧香求神,经过神明指点,一下子就找到了。”

 车老大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菩萨还真灵验,我孩子他娘去年掉了个锁片,是十二两银子打的,一直没找着,她哭得差点没噎气,那天我也烧束香去求求看。”

 丁婉卿笑道:“你倒是该去烧烧香,因为东西已经找到了,回头杨大爷就会赏给你五十两银子,让你打个更大的锁片拿回去。”

 车老大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道:“丁姑娘,是真的?”

 丁婉卿道:“自然是真的,我们也是多年的相识了,我还会骗你不成,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一定要做到,就是今天的事,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

 车老大道:“为什么呢,神明显灵的事,应该告诉每一个人才是呀。”

 丁婉卿道:“神明显灵虽真,可是神明也怕麻烦,要是每个丢东西的都去求告,神明一生气,怪到你我头上,我们不定会遭什么灾祸呢,方才神明就一再告诫,要我们不得张扬此事。”

 车老大道:“是!是!我一定不说就是,可是杨大爷答应给我的银子…”

 丁婉卿道:“你放心,一两也不会少,杨大爷如果舍不得,我代他给你就是。”

 杨大年已经安定了下来,忙道:“给!傍,我们到柜上去,我立刻就给。”

 他带着两个人回到前面,吩咐杨大富招待他们暂坐,自己忙不迭的进去库房,点上了烛光去检视手串了,不一会儿,他眉开颜笑地出来,手上捧了两封银子,以及一个金锁片。

 丁婉卿忙问道:“胖子,东西对不对?”

 杨大年道:“对,完全对,这次多亏你的帮忙,婉娘,我也不说谢了,这一封金子是五十两,算是你为我花销的一切,还有这位车老大,你也辛苦了一夜,这个锁片是神明还给你的,他说你不该黑心,在路上拾了五两银子不还给人家,那是人家借来买药的钱,所以神明罚你贪心,但念你为人平素还老实,所以又要我送给你一块锁片,这里是一封五十两银子,是酬谢你一夜辛苦的。”

 车老大瞪了眼睛道:“杨大爷你怎么知道的?”

 杨大年一脸虔道:“是那张纸包上,神明判示的,写得清清楚楚。”

 丁婉卿愕然道:“胖子,是真的?那张纸呢?”

 杨大年道:“我看完了字迹之后,那些字迹就化成一缕青烟不见了,只剩下了一道符,我遵照神示,把那道符火化了。”

 丁婉卿道:“车老大,你真拾到过五两银子?”

 车老大低下了频道:“是的,我在路边抬到个小包,里面是一锭银子,还有一张药单十我也想到这可能是人家要买药的钱,本想等在那儿还给失主的,可是我那时正欠了五两银子的赌债,人家催得紧,我又不敢让我那婆娘知道,一时糊涂,就拿去还了赌债,那知过了不久,我那婆娘就去了那块赔嫁的锁片,哭得死去活来,而且还生了病,延医吃药,化了也约模有五两银子,丁姑娘,我不是还向你借了三两银子,慢慢地分着还给你。”

 丁婉卿一叹道:“可见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这是多年前的公案,却延到这时才揭晓,而且神明预示,把人都凑齐了在一起,胖子,你不能不信。”

 杨大年忙道:“我信,我一直都信,今后我会更虔诚,婉娘,劳累你一夜,我这儿全是男人,皆你也不方便,我叫人套辆车子,请这位大哥送你回去,明天再把车子还来就是。”

 车老大道:“那可不行,我的车跟骡子还在城外空地上着呢,我一早得去赶回来。”

 丁婉卿笑道:“你放心,我已经托城门上替你照管了,丢不掉的,你倒是送我回去要紧。”

 杨大富莫名奇妙地跟着杨大年把两个人送出了门口,才问道:“二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大年道:“手串找回来了,我这条老命保住了。”

 “找回来了?是怎么找的?”

 杨大年道:“不能说,神示不能说。”

 杨大富道:“二哥,我是怕你上了人家的当。”

 杨大年道:“不会上当,手串是我一个钱没花找回来的,没有人会给我上这种当吧。”

 杨大富愕然道:“一个钱没花,二哥据我所知,最近这几天,你动支了不少银子。”

 杨大年道:“那不是我花掉的,是我欠人家的。”

 “欠人家的,二哥,你怎么会欠人家的?”

 杨大年一叹道:“大富,真是我欠人家的,是我一次无心之失欠下的,幸好还得早,否则教将百死莫赎,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你要记住,千万要记住!”

 杨大富见杨大年再三不肯说,倒也不便追问了,反正手串找回来是一件大喜事,否则杨大年倾家产也是无法赔偿的。

 何况杨大年虽是花了几万两银子,这点银子还不足以买回那串手串的,既然如此,杨大年找回了手串,必然有他的门路,他不肯告诉人,也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地方,自己也就不去追问了。

 杨大年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私衷,因为他弄来那块地,根据那个风水先生说,这块地虽然能够使子孙大发,却会使同支的弟兄败落下去,所以他是偷偷地把自己的父亲骸鼻,着人从祖茔里迁出他葬,如果让族中知道了,少不得会酿成轩然大波。

 因此,他把那块地又还给徐家,自己也不敢出面,要央求丁婉卿出面,也是这个道理。

 受了一场教训与无谓的打击,也吃了一场闷亏,不敢在杨大富面前轻半个字,自己越想越心惊。

 丁婉卿坐上了车子,由车老大拉到了门口,她下来拉开后门,让车子驶进园址停好。

 那个车夫老大已经掉了斗笠跟身上的外衣,原来却是张玉朗乔装的,笑笑道:“婉姨,委屈你了。”

 丁婉卿吁了口气道:“玉少爷,下回我再也不干,半夜里跑到那个地方去,而且还要帮着你装神弄鬼的,真不是滋味,明知道是假的,可是在那惨幽幽的绿光下,还是吓得我心惊跳的,你是怎么弄的?”

 张玉朗一笑,道:“不过是弄了点药,渗在香烛里面,所以我要你自己带香烛去,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也先告诉我一声呀,免得我心里害怕。”

 张玉朗道:“不行的,婉姨,这是我们那一行里的规矩,那些特制的道具,绝不能经外行人的手的…”

 “告诉了我,还怕我会说出去吗。”

 张玉朗道:“对婉姨,我自然是绝对信得过,可是格于规矩,我绝对不能说,这虽是下五门的障眼手法,但是下五门的规矩极严,如果犯了规,同道中处置极严,尤其是漏道中秘密,那是很大的过错。”

 丁婉卿道:“那还能怎么样,他们还会杀了你不成?”

 张玉朗庄容道:“岂止是杀我一个人,凡是跟我沾点边的人,一个都逃不掉,那怕躲到天上去,他们也能找得到,找到后,一定是抄家灭门。犬不留。”

 丁婉卿吓得一抖索道:“玉少爷,你是好人家的子弟,干嘛要进入这个圈子呢?”

 张玉朗道:“我是没办法,受了胡师兄之托,帮他完成一百件功德,就必须要做到,好在已经完成了九十八件,只差两件,完后我一定洗手退出。”

 丁婉卿道:“行吗,他们肯让你退出吗?”

 张玉朗一笑道:“当然行,我并没有正式入行,只是顶着我师兄的名义,做案时我是胡天广,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圈内人,到时候说收就收。”

 丁婉卿想了一下才道:“不会让杨胖子看出来吧。”

 张玉朗道:“杨大年不是江湖人,自然看不出的,如果那个牛炳知道了,恐怕瞒不过他。”

 丁婉卿道:“那不就糟了吗,牛炳一问杨胖子,不就拆穿了吗?”

 张玉朗道:“我料定杨大年不敢说出去的,这是他的亏心事,他不会张扬的,万一他要说了也不怕,我可以用胡天广的名义,向牛炳递个招呼。”

 “牛炳他肯听话吗?要知道这件事等于是刷他的面子,他能不追究吗?”

 张玉朗道:“只要杨大年不找他,他是不能追究的,就算是杨大年找他,只要我以师兄的名义递过话去,他也不敢不听,否则他就不能在世面上混了。”

 丁婉卿道:“江湖人有这么大的势力?”

 张玉朗笑道:“江湖人并没有大的势力,只是讲道义,只要事情不背道义,不伤天害理,就一定要遵守,不然三山五岳的江湖人都会来找他算帐的,所以你放心,这件事已经算了了。”

 丁婉卿道:“不能算了了,玉少爷你说过的,要帮杨胖子解决他家里的纠纷的!了解他为什么不想回家而为他消除困难的。”

 张玉朗道:“这也要他肯才行呀,他自己像个闭口葫芦,一个字都不肯说,我就是想帮忙也没法子。”

 丁婉卿道:“玉少爷,这个你就是打马虎眼儿了,徐家的事,杨大年也没吐过一个字,你怎么一五一十全都知道了呢,你只要有这份心,总是会知道的。”

 张玉朗无可如何地道:“好吧,这算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件功德,一定做完了才歇手行了吧。”

 丁婉卿笑道:“玉少爷,我可不是催你,只因为这件事情上,我感到很对不起杨胖子,虽说道理上是他不该,但是却不该由我来整他…”

 张玉朗道:“婉姨,你怎么这样想呢,是他没对你说实话,使你不知内情,帮着他害了人,所以你明白了之后,帮着我整治他一下这也是应该的。”

 丁婉卿道:“我若是帮着你打他一顿,倒也没什么,就是这样对付他,才觉得于心有愧,因为这些机密是我提供出来的,他把我当成朋友,推心置腹地来往,有什么都来跟我商量,我却利用他的秘密…”

 张玉瑚道:“婉姨,我说句你别生气,杨大年或许是把你当个谈谈心的朋友,但是不见得就是唯一知心朋友,就以那串手串来说吧,他不知在多少人的面前炫耀了,在你面前,也只是再炫耀一次而已,像他要谋夺徐家田产的事,他怎么就不说实话呢?”

 丁婉卿不怔了,张玉朗一笑道:“杨大年还不是个很坏的人,所以我才只薄惩他一下,除了叫他破点财之外,别无损失,这已经是很客气了,想想徐家,虽说得了他一笔银子,却死了四个人,只剩下了一个小孩子,孤苦伶仃地生活着,那又该怎么说呢?”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好了,我也是尽自己的心,你要是能帮他的忙就帮,不能帮,我也不能怪你。”

 张玉朗道:“帮忙是一定帮,我只想让婉姨明白一件事,我们对付杨大年是为了替天行道,我们自己并没有落着什么,因此也不感到亏欠他什么。”

 丁婉卿笑道:“我已经明白了,玉少爷,你有话等明说也不迟,今儿天都亮了,我可要睡了,意哥这儿丫头倒舒服,也不来招呼一下。”

 谭意哥在角门中闪身出来笑道:“我不是在这儿侍候着吗,娘,我那儿轻松得起来,打从你们出门起,我就巴巴地在这儿等着,又担心,又害怕…”

 张玉朗啊了一声,忙过去拥着她的手道:“什么,意娘,你一直没睡,干嘛要那么傻呢?谭意哥道:“换了你,你睡得着吗?”

 张玉朗道:“这有什么睡不着的,这次的事情最轻松,又不要去拼命打架,连婉姨都可以参加,一点都不危险,你实在用不着担心的。”

 “谭意哥道:“你说得倒轻松,我却没这么逍遥,一个人在这儿东想西想,越想越担心,玉朗,下一次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了,我也要去。”

 张玉朗苦笑道:“意娘,这又不是什么赶庙会,去赶热闹的,婉姨是因为计划中必须靠她来穿全局,所以才麻烦她一下,你又凑进去干吗?”

 谭意哥道:“我不管,随便做点什么都行,让我在旁边看看也放心一点,在家里等候,可真不是滋味!”

 张玉朗笑道:“意娘,别孩子气了,你这不是胡闹。”

 谭意哥道:“不是胡闹,是说真的,这次事情的策划我一个人独居首功,而且一点漏子都没出,连该说些什么话,对方有些什么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可见我的计划还是管用的。”

 张玉朗道:“这一次是因为情形不同,另外两次可没有那么轻松简单了。”

 谭意哥道:“那倒不见得,做一件事有很多的方法,只要我能够想出更好、更妥善的办法来,只要达到目的,就不须要采取你那种冒险的方式,对不对,你把事情说出来,我们好好地合计一下。”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那也得要等明天吧,今天已经夜深,你也该让我们休息了吧。”

 谭意哥道:“让娘先去歇着,她明天一早还要起来招呼家里,你可不必急,要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都行。”

 他们想招呼丁婉卿,可是丁婉卿早已识相的进了屋子,自顾去休息了。

 张玉朗还是抓住了谭意哥的手没放开,说道:“婉姨也是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谭意哥白了他一眼道:“都是你,一见面就穷凶极恶地抓住了人家,娘看着不好意思,当然要走了。”

 她的语气有点埋怨的意味,但却把身子也靠了过去,张玉朗放开了手,搂住了她的肩头笑道:“我想婉姨并没有认为我是穷凶极恶,否则她就用大子朝我头上打下来,而不是悄悄地溜了。”

 一面说着一面上了谭意哥的绣楼,谭意哥道:“你当真还要聊天,不想去休息了?”

 张玉朗道:“我的确还不太累,你要聊天,我就陪你聊个够也没关系,只不过咱们不聊那些很乏味的事,有很多有意思的话可以聊的。”

 谭意哥道:“什么有意思的话呢?”

 张玉朗一笑道:“到你的楼上去说吧,那些话可不能让人听见,所以我才不到客房去。”

 谭意哥的脸没来由地红了,她也意识到张玉朗会说些什么,甚至做些什么,但是她没有作别的表示。

 这些天的相处,已经使这两个人的感情更密了,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肌肤相接,但是两个人相互之间,似乎已经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准备要终身相守了,这几天来,谭意哥已经推辞了大部份的酬酢,尽可能地陪着张玉朗在一起。

 好在两个人的才华相当,兴趣也相同,一盏清茗,一炉清香,在棋秤上可以消磨掉一天,或者是拿着锄头,在花园里修理一下花木,捉捉虫,也能忙上个一天,入夜后,在院子里持扇闲话,也会谈到夜深才各自归寝,有时丁婉卿也参加在一起,但大部份的天地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所以张玉朗忽然要到楼上去谈话,谭意哥忍不住心头猛跳,她知道张玉朗要谈的是什么。

 两个人来到楼上,小丫头很识趣,送上茶,燃上了一炉香后,就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谭意哥坐在他的对面,手里玩着茶碗的盖子,低着头,等待着他开口。

 张玉朗也是默默地思索着,片刻后才道:“意娘,后天我想回去一趟。”

 谭意哥道:“是该走了,你已经玩了十几天了。”

 张玉朗道:“我在来到此地前,已经离家两个多月了,为了就是养起那蓬须发以便利办事,本来我早就该回去了,就是因为你的关系,又使我多留了几天,现在茶已收,我要把新茶送到京中去。”

 谭意哥道:“这是正经事,你是世代的茶官,应该要去的,怕是一来一往,恐怕要一两个月吧。”

 张玉朗道:“最快也要两个月,因为到了京师,还有许多人情酬酢,这笔生意利润很丰厚,普天之下,也没有几家,不知有多少人在争取,我家虽是几代的老行业,但每年都必须去打点一下,才能维持住,这种事是无法托别人代理经手的。”

 谭意哥笑:“我知道!你说的就是这些吗?”

 张玉朗叹了一口气道:“我要说的自然不止是这些,但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让你明白了,才可以说下去。”

 谭意哥道:“这没有什么难以明白的。”张玉朗摇摇头道:“不!你不懂,我到京师,往返不过一个月,到了京中,解茶货都有人专司其职,那用不着我,我的工作是在应酬那些有关的人。”“我明白!这本来就是正经的事。”张玉朗苦笑道:“并不正经,因为我应酬的对象很多,兴趣各异,但大多数有个共同的兴趣,无非是酒二字,所以我在京师的日子,生活会很放纵。”谭意哥明白了道:“你是怕我听见你的什么闲言闲语,对你不谅解?”张玉朗道:“是的,我的确怕这个。”谭意哥笑了起来道:“你未免多虑了,就是这几天,在我面前说你闲话的人也不少,我并没有怎么样呀。”张玉朗道:“那不一样,现在他们怎么说,我每天都规规矩矩在你身边,那些闲话不攻自破,我若是离开了,那些话传到你耳中,就是不同滋味了。”谭意哥一笑道:“我没有这么小气。”张玉朗有点失望地道:

 “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谭意哥道:“我应该在乎吗?”张玉朗道:“是的,除非你根本没有把我看得有多重,才能淡然处之。否则,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高兴听见那种事的。”谭意哥一笑道:“那你对我太小看了,我知道你是逢场作戏,不会太放在心上的。”张玉朗沉良久,才嗫嚅地道:“意娘,不是逢扬作戏,在京中有个粉头,叫韩玉娘。”谭意哥居然一笑道:“我听说过这个人,艺双绝,在京师很有名气,达官贵人,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大有人在,而且听说跟你很不错。”“你也听说了?”“我不是说过吗,这几天有关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不少,人家说每年你一到京师,她就为你闭门杜客。”张玉朗道:“这是实情,蒙她青眼独加,特别看得起我,所以我到了京师,都是住在她那儿。”谭意哥道:“那没有什么不对的呀,这个韩玉娘是个可人,听说很活跃,对你的事业很有帮助吧?”张玉朗道:“是的,跟我有关系的那些人,多半是她的相识旧,我得她的帮助很多。”谭意哥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你究竟要说些什么?”张玉朗想了半天才道:“今年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到京师去。”谭意哥道:“为什么,韩玉娘不是很好吗?”张玉朗道:“她能做的,我相信你都能做得到,今年我不想再借重她了,所以,我要求你你一起去。”谭意哥脸色沉下来道:

 “去替你应酬那些客人?”张玉朗道:“不是客人,是影响到我生意的有关人士,你也不是去应酬他们,是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一下。”谭意哥道:“为什么你要我去做这份工作呢?”张玉朗道:“因为韩玉娘去岁就跟我提出条件,今年前去,除非把她接回家去,否则她就不肯再帮我的忙了,她在风尘中混了多年了,想要找个归宿。”谭意哥道:“这是很正常的要求,风尘中的女人老得很快,不趁在风头上找个归宿,等到年老衰时,再去择人而事,就没什么机会了。”张玉朗道:“是的,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要我作个决定,要就是把她接到家里去,要就是让她另择所事,她不能一直等我下去。”谭意哥笑笑道:“很对,难道你不想接她回去。”张玉朗苦笑道:“意娘,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如果那样做了,置你于何地?”谭意哥道:“玉朗!你是打算把我接回家去!”张玉朗道:“当然了,难道你不打算终身跟我在一起?”谭意哥道:“玉朗,我们之间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讲通,不错,我是对你十分中意,你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了,此身靡他,非君莫属,不过,我要求的不仅是跟你在一起。”张玉朗道:“你还要什么?”谭意哥道:“我也没有什么奢求,只要求一个规规矩矩的名分,我要的是嫁人,不是从良。”张玉朗道:“没问题,我带你回家去,我母亲一定会承认你这个媳妇的。”谭意哥道:“你错了,我并不打算那样子到你家去。”张玉朗一怔道:“意娘,你…”谭意哥道:“我知道我的职业为人所不齿!但是我自己问已无愧,因为我不是自甘下,是环境所而致。所以我虽然沦落风尘,却一直守身如玉,未尝轻易许人,我自觉并不逊于一般高贵的女儿家。”张玉朗默然片刻才起身一揖道:“是的,意娘,我为先前的要求而抱歉,是我不对。”谭意哥道:“玉朗,我也很抱歉!使你为难。”张玉朗忙道:“是我不对,我根本就不该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这次我回家之后,禀明母谭意哥摇摇头道:“那倒不急,我也了解到你家里的状况,你们是书香世家门弟,而且你是举人的身分,恐伯很难允许娶我这样一个女子进门的。”张玉朗道:“不会的,我母亲是个很开通的人。”谭意哥笑道:“这不是开通不开通的问题,而是一般世俗的观念,老夫人如果未能免俗,我绝不见怪。”张玉朗道:“那我们两人岂不是不能在一起了?”谭意哥道:“也不是,我既然此身许君,断然不作他念,现在还是身在籍中,我不能止别的客人上门,因此我也不能对你特别,目前,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我把你当个客人,比较亲密的客人,仅此而已。”张玉朗了气道:“仅仅是一个客人?”谭意哥道:“也许在形迹上,我会对你较为亲,但是绝不会更进一步了,你要我的身子,却必须要等我籍之后。”张玉朗默默无语,他看了谭意哥那一脸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满腔的热情与绮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恭敬地道:“意娘,我对你这种心思,只有尊敬,我也绝对会尊重,这次我到京里,我把韩玉娘接回家去,叫她侍候我母亲,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的确应该有个人在跟前侍奉她,我既不能长时间在膝下尽孝道,就须要为她老人家找个人。”谭意哥道:“可以,不过以后呢?”张玉朗道:“韩玉娘只望能有个归宿,倒不争什么名份,她只要跟着我,并不要我娶她,所以这绝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我也希望你能快点籍。”谭意哥道:“我早已有这个念头了,前几天也跟娘说过了,她也同意了,只是官方恐怕一时不得准,娘是官伎,我顶了她的缺,才使她能够身,我要身却没有那么轻松。”张玉朗道:“我可以为你想想办法的。”谭意哥道:“不必了,我自己想办法,找个适当的机会,同主官恳求一下,大概没问题。”张玉朗道:“意娘,那也得要快,我家里总得等你籍之后,才能央人来求亲,这倒不是我歧视你这份职业,而是在一般人观念中,这究竟不是成家立业的好对象,我了解你的冰清玉洁,别人可不知道。”谭意哥脸上的神色一阵激动,但她没有发作,她知道张玉朗的话没有错,的确是一般的情理。张玉朗道:“而且,你如果仅仅是择人而事,自然从那儿出去都可以,但是你如果要男方纳采而聘,鼓吹亲,至少不能在曲巷中吧,也不能在这个门户中,设若你没有籍,也是不准嫁人的。”谭意哥笑了道:“这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会做那种荒唐事,在成了人妇之后,还是抛头面,出去应酬去。”张玉朗道:“那我就这样说定了,你尽快地身出来,我一回去,就跟我母亲禀明。”谭意哥道:“玉朗,假如老夫人不肯答应呢?”张玉朗道:“她老人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的,你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的温和娴淑。”谭意哥道:“我是说她听到我的出身后,不会赞同的,你不必吐吐,我从你说话的口气以及神情中已经能瞧出来了,你不是那种能由人左右的人,除非是你绝对无法违抗的人,否则你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是的,意娘,我的母亲是个很开通的人,但是有些地方可能执着一点,我如果把你娶回去,她绝不说一句,但是要明媒正娶,却有点困难了,因为她还希望我去做官,所以我一定要你籍后,才敢向她老人家去提出来。”谭意哥道:“你打算为我捏造一篇身世?”张玉朗道:“是的,等你到了我家…”谭意哥立刻摇头道:“不行,玉朗,千万不可以这样子,对堂上尊亲,绝不能作欺瞒之事,尤其是这种事,因为我过门之后,还要去侍奉她老人家的,如果骗了她,给她知道了,我们之间还能相处得好吗?既为人妇,如果不能善事翁姑,娶妇何为?我不要做这种媳妇,也不要你做这种儿子。”

 张玉朗道:“那要怎么办呢?”

 谭意哥:“没什么难办的,老老实实的说,求得堂上的首肯,否则你就做个孝顺的儿子。”

 张玉朗变道:“那要我放弃你了?”

 谭意哥道:“一定要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放心,我这一辈子是守定你了,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绝不会另作他念。”

 张玉朗握着她的手:“意娘,如果我们不能同在一起,我情愿终身不娶。”

 谭意哥一笑道:“别说孩子话,你一脉单传,承继宗祧的重任未尽;岂可存此念,岂要成千古的罪人了。”

 张玉朗急急道:“我把韩玉娘接回去,就是为了尽人子之责,母亲可以不接受你,但不能强迫我去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意娘,我也向你保证,此生非卿莫娶,如若负卿,当遭天诛地灭。”

 谭意哥的手掩得虽快,但张玉朗的重誓已经出口,她回了手,幽然地一叹道:“玉朗,你这是何苦?”

 张玉朗激动地道:“我是说我心里的话,如果我不能娶到你,这世上再世不会有我值得爱的女人了。”

 谭意哥望着他,没有说话,却慢慢地把身躯靠近,张玉朗很自然地拥着她,两人紧靠在一起,良久无语,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依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谭意哥才惊觉地推开他,道:“你一宿未眠,应该去休息了!”

 张玉朗道:“我不想睡,一点睡意都没有。”

 谭意哥道:“但我却不得闲,今天下午我有两处局要去,都是事先定下来的。”

 张玉朗道:“意娘,能不能推辞掉?”

 谭意哥皱皱眉道:“推辞固无不可,但恐怕会引起人家不高兴,今天一家是孙翰林的生日,另一处则是鲁御史的粥会,这两位老太爷虽已退致在家,脾气都大得很,动不动就要骂人的张玉朗一笑道:“他们总不会来骂你吧?”

 谭意哥道:“那当然不会,事实上我就是真的不去,他们也最多心里不痛快,不会骂我的,倒很可能迁怒骂别人,尤其是鲁御史,在任上十五年,一清如水,两袖清风退仕回家,还是仗着家中几亩薄田过日子,守清廉,着实使人尊敬,所以本城的诗文中人,每有宴会,总不忘记请他去坐首席,他吃人家多了,不好意思,才举办了这个粥会回请,只叫了我一个人的局,去帮他招呼一下,所以我实在不好意思推辞,倒是孙翰林的寿辰,去不去没关系。”

 张玉朗道:“鲁御史的粥会倒的确是应该去一下的,这位老先生极受人尊敬,这样吧,他家的粥会最多也只是小聚,不会拖得很久,从那儿出来,孙翰林家你就告个病,然后到城东的妙贞观去吃素斋去,那儿的女道士别具风情,有一个叫妙真的,不仅人长得好,而且还有满腹才华,谈吐不俗,你不妨去认识一下。”

 谭意哥道:“那个地方我听说过,那些女冠们擅诗词歌赋,颇具才情,只是她们不出来应酬。无由得见,你怎么会摸到那儿去的呢?”

 张玉朗一笑道:“我是个花花公子,只要是玩的地方,我没有不的。”

 谊意哥道:“那可是人家出家人修真的所在,你怎么好说个玩字呢,你也不怕罪过。”

 张玉朗一笑道:“像我那样玩法,还算是恭敬的,有些人在那儿玩得更不像话呢,那儿虽然供的三清,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不定有多荒唐呢。”

 谭意哥一怔道:“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

 张玉朗道:“你怎会知道呢,你应酬的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要不就是老头子…”

 谭意哥道:“我的客人中也有不少是生意人。”

 张玉朗笑道:“那些生意人上你家可不是寻作乐的,多半是去请求婉姨帮他们出个主意,或是要求跟官府中人搭上关系的,还有一种人则是慕你的才华而来的。”

 谭意哥笑道:“慕我的才华?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有几个人大字不认识两三个,还来跟我谈诗呢,前些日子可笑话了,有个衡州来的客人,是个大丝商,到了我家,举手头就是五十两,手笔也够大了,他也说是慕我的才华,想要请教一番,我瞧他的样子不俗,倒是很客气地招待他。”

 张玉朗道:“衡州丝商中颇有几个不俗的。”

 谭意哥笑道:“你听我说嘛,我款待他坐了一回儿,他就请我弹筝,我就连弹带唱,演了一曲李白的长相思,曲罢他的毛病就来了,极力地夸说青莲居士的意境高,声调悲壮,可惜这样的一个才人不遇。”

 张玉朗道:“说得很不错呀,那儿不对呢?”

 谭意哥道:“对,没什么不对,只是说到络帏秋啼金井阑那一句时,可把人笑掉了大牙,他说那妇人,拿了窗帏子到井畔去浆洗,准备收起来,看见满眼秋光,想起了良人远别,悲从中来,于是哀哭起来,这是何等哀怨动人的景象。”

 张玉朗道:“这也没什么不对呀,照字面上讲是差不多这个意思。”

 谭意哥忽然看看张玉朗,满脸都是怪样子。

 张玉朗笑道:“若是在五年前,我来解这首诗,不会比这位仁兄解得更好了,因为我们入学也学诗,多是从绝句十律诗学起,前面的老师还讲讲,后来自己入了诗境,就不太需要讲解了,有许多的东西,就自以为是地这样错了下来,我知道你笑那位仁兄络帏一词解错了,五年前,我也不知络帏为何物,照字面看,可不是络住窗帏的带子吗。我只把这句诗,读成了妇人秋怨,在窗前整理窗帏,忽见窗外落叶入井,不悲伤时光之逝,良人远去,归期难卜,因而长相思,摧心肝…”

 谭意哥笑道:“你倒也怪会诌的。”

 张玉朗笑道:“直到五年前,我送茶到京师,也是歇在韩玉娘那儿,他养了几笼蝈蝈儿,我说太吵了,她说我太俗,说这东西还入诗呢,就举出了长相思为例,我才知道络帏敢情是一种会叫的虫,这一来可把我自己给冤苦了。”

 谭意哥道:“难道你以前不知道?”

 张玉朗道:“我上那儿知道去,络帏是北方人的称法,我们南方人可没有叫这个的,李白用了这么一个俗名儿,我又从那儿知道去!”

 谭意哥笑道:“其实韩玉娘也错了,络帏是虫没错,可不是她养在笼子里蝈蝈直叫的叫哥哥,而是那种在秋夜草间,习习作鸣的纺织娘,样子跟蝈蝈儿倒差不多,只是头小,肚子大,鸣声不同而已。”

 张玉朗一叹道:“意娘,你实在博学,我以为已经不错了,那知仍然被你挑出毛病来,那就更不能笑那位足不出湘的仁兄了,他究竟还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人。”

 谭意哥笑道:“我也股有笑他,说由他说去,我也没有说穿他,免得他面子上下不来,但是又实在忍不住,所以在他叫我送他一张昼的时候,我就昼了一幅长相思,特别把那头秋虫昼得大一点。”

 张玉朗道:“结果呢?”

 谭意哥笑道:“他当时没说什么,也没看出来,第二天却着人封了五百两银子来,要走了我那张画稿,只写了一个谢字。”

 张玉朗大笑道:“这家伙太小气,古人一字千金,他还打了个七五折,两个字才付了五百金。”

 谭意哥道:“不过我知道他以后是再也不会来了。”

 张玉朗笑道:“可不是吗,人家花了钱,原是出来求乐趣的,虽说是慕你的文才,但总希望你夸他一声才调高,好在人前夸耀,结果却买到你挑出他的一个错,以后还敢来吗?”

 谭意哥哼了一声道:“连这点怀都没有,还冒充什么斯文?”

 张玉朗道:“那你就错了,人家无意仕进,也不靠教书吃饭,做生意有的是钱,读几句诗,识几个字,是为了附庸风雅,避免被人说成一个俗物而已,并不需要太多的学问,你也别说他们是冒充斯文,所有地方的斯文,都是靠此辈维持,否则斯文就会饿死。”

 谭意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玉朗道:“像你们这些才女,还不是靠着斯文之士的吹捧才能够成名吗,否则靠官中几家的例份酬酢,喝西北风都不够,斯文之士中,每多情客,才与财是两个不见面的冤家;每每不可兼得,全靠那些有财而少才的不通之士,养着那批清客,才形成一个地方的斯文之风气,没有了俗物,又何来雅士!”

 谭意哥一震道:“是的,玉朗,听你这一说,我才想起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呢。”

 张主朗道:“所以这些场合我极少参加,因为我既不要那些清客捧着我,我也不必去捧着别人,在那个圈子里,我反而成了个不受的人了,而这个圈子也实在无聊,你快点上鲁御史家出来后,换身衣服,我带你逛妙贞观去,准保是另一种滋味。”

 谭意哥道:“为什么要换衣服呢?”

 张玉朗道:“我的姑。那儿是个男人去的地方,我带了你这么一个大美人去,不是自找麻烦吗,你必须装成个男人,才能真正地领略到一些物外之趣。”

 “那儿就没有女人吗?”

 “有啊,一些商家大们也常到那儿随喜去,可是真正的目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那位杨大就是其中常客,所以我们要想帮杨大年的忙,要了解他的家里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从这些侧面地方去打听,还会确实些。”

 谭意哥目中闪着光道:“你还真记住了!”

 张玉朗道:“当然,你以为我是那种说话不当话的人?我答应了婉姨,我一定会做到。”

 谭意哥这才欢喜地道:“你能记住就好,我虽不知道娘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认真,但我知道她的确是非常重视的。你说明天要走,不提这个事了,我又不好意思替她催你,心里可实在着急。”

 张玉朗笑道:“我那会那么不讲信用,也不会不负责任,你先去应酬一下,等回来的时候,换身衣服,我们就出发往妙贞观去。”

 对妙贞观,谭意哥是充满了好奇之心的,她当然不是毫无知闻,多少听过一点,只是不怎么详细而已,因为每一个说起的人,都带着那么一点神秘感以及带着点不屑的意味,似乎那是个很不好的地方。

 但究竟如何呢,却没有一个人肯说清楚,事实上连他们也不很清楚,没去过的人,说起来总是不太切实,真正去过的人又不太肯说,而且据说那儿门森严,对陌生人都飨以闭门羹,一定要有人领着,才能成为入幕之宾的。

 想到今天能去一探奥秘,谭意哥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把自己日常躺下看书的一张湘妃凉榻略加整理了一下道:“玉朗,你也别回书房去了,还是在我楼上歪一歪清静。”

 张玉朗笑道:“歇在你房中方便吗?”

 谭意哥道:“这有什么,我这儿没人管这些闲事。”

 张玉朗道:“你不怕人言可畏?”

 谭意哥笑笑道:“我最不怕就是这个,而且也没人能说我什么,即使是娘,我们也预先说好了,她不管我的行动,何况娘也十分满意你,不会反对我们交往的。”

 张玉朗笑笑道:“好!那我就在这儿歇一下。对了,你去告诉婉姨一声,叫她别忘记着人到城外去把车子赶回来,把杨家的车子还了去。”

 谭意哥含笑下楼去了。把一切都代好再次上楼,张玉朗已经睡着了,她笑了一笑,掩上门,开始更衣着妆梳头,毫无扭怩避忌之态,就好像张玉朗已经是个很亲近的人一般了。

 张玉朗并没有睡觉,他根本睡不着,一直在想着谭意哥,想着她的似水柔情,也想着她的一切,直到谭意哥再度回来,他连忙闭上眼装睡。

 看见谭意哥解却罗裙,披了一件绸襦,坐在铜镜前,解散了长发,拿起了一柄牙梳,梳理那乌黑如黛的长发时,那种美妙的姿态,不由得呆了。

 谭意哥已经决定委身了,所以对他已不避形迹,只穿了亵衣就在他的身畔走动,虽然他在睡觉,但睡着的人随时都会醒的,显然她是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了。

 一时他心里跳得厉害,轻轻地坐了起来,谭意哥似乎仍未感觉,梳理如故。

 他蹑着脚,轻轻地走过去,走到谭意哥的身边,他的影子已经映现在镜中,谭意哥当然看见了。

 可是谭意哥的反应很平静,很自然,就像是一个年轻的子,在闺中梳妆时,看见了她的丈夫过来一样。

 笑了一笑,然后道:“我回头到妙贞观去,自然不能着女妆去。”

 张玉朗道:“是的,那儿虽有女的去,也有男的去,却没有男女一起去的,你要跟我去,自然是着男妆的好,你一装成个小伙子,可要把那些女冠们逗疯了。”

 谭意哥笑道:“我从来没装过男人,所以这个头竟不知如何梳法,趁着时间早,先来练习一下,梳起来你看像不像,还有上那个地方去,想必不会太规矩。”

 张玉朗道:“嗯!也不尽然,看各人自己,如若你自己规规矩矩的,她们也很老实,不过你若是太俊俏就难说了,她们会主动在你身上动手动脚的。”

 谭意哥笑道:“我想到了,所以才上来找你想个办法,别的地方都没什么,就是前,叫人一碰就拆穿把戏了,要怎么个办法才能掩盖起来?”

 她的身材是属于秀巧型的,骨停匀,却不瘦小,玉腿修长而有致,尤其是前双,丰实尖

 谭意哥的绸衣只是为了防止梳落的头发掉在身上,宽宽松松的,只有在领口处有两条带子结住,前面是敝开了,她说话时,牙梳指着的是镜中的影子,却已经将张玉朗看得神飞魂散了。

 情不自地双臂圈抱住了她,双手伸在她的前,触指柔滑,使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将脸颊贴在她的背上,低声地叫道:“意娘!意娘!”

 谭意哥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把他的反应当作是平时间两人的爱抚没两样,淡淡地道:“玉朗,别了,我还要等着出去呢。”

 张玉朗道:“你要出去?”

 “是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鲁御史的粥会我必须去转一转的,他约的是中午,就到了。”

 张玉朗简直惑了,他实在弄不清这个小女郎心里面住想什么,这样于袒相对,不避形迹,自然是以身相许的一种暗示,可是她却那么平淡…

 于是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左边背上,静静地听了一下,他是个学医的,懂得利用生理的反应去探测一个人的心理。

 没错,她的心跳得厉害,可见她也在激动中,外表上的平静只是装出来的。

 于是他抱起了谭意哥走到那绣榻上,谭意哥任他抱起来,也任他双手在身上游移着,可是等他去解她领口上的带子,要除去那件外衣时,她就握住了他的手道:“玉朗!不行,我说过了,这个时候不行,这个地方也不行,等我了籍,成了一个自由之身时,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现在可不行。”

 张玉朗怔了一怔道:“意娘,你…”谭意哥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你想到我对你已经如此,大概是不会拒绝你的了。”

 张玉朗道:“难道不是吗?”

 谭意哥道:“是的,我不会拒绝你,此身此心,都已属君,但是有个时限,在还没有到时间前,我能给你的也有限度,现在,能到这个程度。”

 张玉朗道:“意娘,我听到你的心跳得厉害。”

 谭意哥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低声道:“当然,我还是第一次自动地在你面前这样不避形迹,心里多少是紧张的,你相不相信,我是第一次让人如此接触我。”

 张玉朗笑道:“我绝对不相信。”

 谭意哥的身子一震,张玉朗忙笑道:“你忘了在山上的时候,我把你带到草屋中,帮你换衣服那回事情了,那时我们比现在更接近。”

 谭意哥这才吁了口气:“你还好意思说,我那时人在昏中,不知道你如何欺负我呢!”

 张玉朗道:“天地良心,我那时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做,只为你收拾干净。”

 谭意哥道:“你难道心中毫无其他感觉吗?”

 张玉朗呆了一呆才道:“说句老实话,你这一身玲珑剔透,又白又的肌肤,要说我没有一点怦然心动,那是欺人之谈,不过我也仅仅是止于赏而已,绝没有存一点歪心思。”

 谭意哥笑了一笑道:“这才像句话,否则你就是违心之谈了。玉朗,正因为我的身子已经被你看过了,所以此刻我才稍稍随便一点,但是也只是到此为止,我说过,这一生我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我也不在乎把一切都交给你!但是有条件的。”

 张玉朗道:“我知道,我也答应娶你,耿耿此心,唯天可表,我绝不会员你,不信的话h我可以发誓。”

 谭意哥连忙伸手掩住他的嘴道:“不必发誓,我听多了,已经有好几个人对我发过誓了!”

 张玉朗急道:“可是我不同,我是绝对真心真意的。”

 谭意哥笑笑道:“我相信别的人也不是什么虚情假意、只是我从来没有接受而已。”

 张玉朗道:“但你应该要接受我的。”

 谭意哥庄容道:“我也不接受,我委身的条件并不要你娶我,更不是以此来要胁你一定要娶我的。”

 张玉朗怔住了,谭意哥又委婉地道:“委身以事,终身不二,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娶不娶我没有关系,你能够娶我,固然为我心所愿,不能娶我,我也不会怪你,也不会易志另嫁,这一生我已决定守定了你。”

 张玉朗呆然不知如何接下去,只有听她继续说道:“我只是要坚持一点,我交给你的是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子,是一份完整无缺的感情。”

 张玉朗道:“意娘,你多心了,我绝不怀疑你的清白,我也一直认为你的感情是完整无缺。”

 谭意哥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不,现在我仍是一个在籍的歌伎,你懂吗?”

 张玉朗道:“我懂,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指着臂上的那颗守贞宫砂痣道:“你要保持住这一点贞砂,一直到你身子自由时才交给我,对吗?”

 谭意哥低声道:“是的,而且我在那时交给你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牵扯了,一辈子只有你这一个男人,我可以连别人的面都不见。”

 张玉朗道:“难道你现在给了我,就无以守贞了吗?”

 谭意哥道:“那当然不是,我可以守住我自己,但是却无以全信。”

 张玉朗道:“意娘,你太偏着了,你我之间,难道还信不过吗?”

 谭意哥叹了口气道:“玉朗,别说得这么肯定,天下事很难说,人事更是难以测定,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绝对地相互信任,但是未来的岁月中,将会发生什么,我们都是难以逆料的,因此,我必须有点凭藉。”

 张玉朗诧然道:“凭藉?什么凭藉?”

 谭意哥指着那臂上的字贞砂痣道:“就是这个。”

 张玉朗道:“这个能作什么凭藉呢?”

 谭意哥道:“要有这一点鲜红在,我可拼却头颅,溅血舍命,也不让它消失。”

 张玉朗笑道:“守贞宫砂那只是内廷宫中用来查验宫女之用,一般民间的女子,根本就不用此法。”

 谭意哥道:“我这个职业就需要了。”

 张玉朗笑了一下道:“意娘,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在这一行职业中,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是如此的。”

 谭意哥庄容道:“所以我才特别重视,而且说句良心话,一痣在身,也比较容易保护我,有时遇上些蛮的客人,可以用此作为推托,玉朗,你体谅我一点,最多不出三五个月,我就籍了,那时就由得你如何了,因为我是自由之身后,可以足不出户,守定你一个人了。”

 张玉朗顿了一顿,终于息下了中的热情之火,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意娘!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我很抱歉,实在我在娶你之前,也不该有此要求的,而我要如此做,也是坚定我的决心。”

 谭意哥笑笑道:“你不像我,别把事情想得那么死,你上面还有高堂老母,你的终身大事可由不得你作主。”

 张玉朗也知道她是在说笑话,笑道:“我作不了主,谁还能作得了主?难道还能由别人来替我娶老婆不成?”

 谭意哥道:“别人不能替你要老婆,却能决定你娶那一个老婆,所以你还是安份点,别太早决定什么,当真你能为了你母亲不答应,你就跟她闹翻了不成?”

 张玉朗道:“我母亲不会的,她…”

 谭意哥道:“玉朗,别说了,或许我对令堂大人,比你还了解一点呢,她到现在,还不放弃你出仕之望,你替你师兄胡天广所做的那些事,不肯让家里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怕她老人家阻止反对而已…”

 “那件事情不同,有关于家族的门风声名,设若我失手被执,我家就会担上个盗名。”

 谭意哥一笑道:“盗与娼,两者都是恶名,不甘为盗者,又岂能容许一个娼女进门!”

 “韩玉娘的事我母亲知道,她并不反对我把韩玉娘领回家去。”

 谭意哥道:“带回家去跟娶回家去是两回不同的事!”

 张玉朗默然了,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意娘,不谈这些了,反正等以后自会分晓的,现在你去赴那个粥会吧,我们回头还是要上妙贞观去的。”

 谭意哥换上了一套素净的衣服,不施脂粉,又叮咛了几句,才出门而去。

 张玉朗却一直无法合眼,他想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谭意哥所提的那个问题了:

 “母亲是否会同意自己娶谭意哥呢?”虽然母亲是很开通的,对他的婚姻也没坚持,而且还吩咐过了:“玉朗,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们家又是一脉单传,你应该早点成家,快点给我养个孙子,也别太挑剔了,只要女孩儿人品好。家世清白,就是家道差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愿意要官宦人家的女儿,那怕就是种田人家的女儿都行,只要你喜欢的,娘就喜欢。”

 这番话在他每次回去时,母亲一定要提一遍的,当时听起来似乎母亲已经完全放开了手,听任自己作主了,但是仔细想想,母亲还是有条件的。

 人品好,那是一般普通的要求,而且也没有一定的标准,这个条件可有可无,是顺口说说而已。

 家世清白,这才是主要的条件,说起来母亲的要求实在不高,家世清白,也是最低起码的条件,一千个女子中,至少有九百九十九个能符合的。

 偏偏谭意哥的条件就不够,倡优店脚牙,这是公认的业之,连讨饭的乞丐,品都较他们为高尚。

 虽然世俗也有笑贫不笑娼的说法,那只是一些愤世嫉俗的风凉话,或者是穷疯了的人家。

 母亲是绝不会同意谭意哥做张家媳妇的。

 本来还可以打算等谭意哥籍后再娶回家的,瞒住母亲不说,就股问题了,可是谭意哥偏又很执着,一定要事先说明了才肯下嫁。

 这就成为难题了,使得张玉朗实在很烦,越烦就越难以入睡,一夜不眠,居然难以合眼。

 干脆坐了起来,坐在谭意哥的妆台前,呆呆地想着心事,回忆刚才谭意哥对镜梳妆的那付曼妙的情形,不又心动了,那实在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子,更难得的是玉洁冰清,才华出众。

 张玉朗知道:如果漏过了她,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更可爱的女子了。

 可是又怎么样才能够跟她顺利地结成连理呢?

 张玉朗简直不知该如何才好,信手打开了抽屉,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绢册,簪化小榜,以绢秀而清丽的字体,写着“可人草”四个字。

 可人是谭意哥自己起的小字,可人小也是以此为号的,他随便翻开了几页,就被住了。

 谭意哥的诗的确好,才情高,用句练,哀婉蕴藉,却不带一点闺阁气。张玉朗自己承认,做不出这么好的诗来,几乎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绝世之作。

 哦再三,反覆低诵回味,他整个人都沉入了诗境中,想找一两首来和她的。

 可是想了很久,都未能和成一首,一首绝句,已经得了三句,结果还是无法终篇。

 因为他再读了原句后,看看自己用眉笔信手涂在桌面上的和句,晦涩枯燥,比起人家来实在差得太远!一生气,干脆又抹掉了,却已弄出了一身大汗。

 从入学之后,张玉朗一向自负倚马才华,认为自己只要肯下场,进士及第如俯拾之易,说不定一甲都有望,只有在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差劲。

 一面想,一面惭愧,头上的汗水下来,在镜子里看来十分狼狈,他忙用手去擦汗。

 “这是干吗呀!一个人闷在屋里,出了这身汗也不晓得打开窗子透透气!”

 是丁婉卿的声音,但也把张玉朗吓了一大跳,像是一个当场被人捉住的小偷。

 狼狈的回过身来,看见丁婉卿端了个盆子,里面是一盆清水,连忙上前接过,道:“不敢当,婉姨,怎么敢劳动你的大驾呢!”

 丁婉卿笑笑道:“没什么关系,我本来是想叫小丫头送上的,后来想想又怕不妥。”

 张玉朗先还有点莫名其妙,叫小丫头送净面水来,又有什么不妥呢?

 继而往深处一想,他才明白丁婉卿的意思,不由讪然地道:“婉姨,你想得太多了,我跟意娘虽然情投意合,但是相互却非常恭敬的。”

 丁婉卿道:“这倒的确是我想偏了,意哥这丫头的绣房平时绝不准人上来的,她虽然能把你留在屋里,连更衣都不避忌,我以为你们已经…”

 她说到这儿,脸也有点红了,张玉朗道:“没有的事,我们虽已不避形迹,那是有原因的,我替她治过病,她昏时,我也招呼过她,就是那点缘份而已。”

 丁婉卿笑道:“那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缘份了,玉少爷,意丫头是个很死心的女孩子,她虽然着这个行业,却一直是很自重的,因此在山上回来后,她向我说得很坦白,这一辈子也不会作第二人想了。”

 张玉朗红着脸道:“是的!我们自己也谈过了。”

 丁婉卿道:“玉少爷,我相信你们也谈过了,而且一定有了结果,因为我看见意丫头出门时,脸上喜孜孜的,好像有了什么大喜事,你准备在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呢?”

 张玉朗没想到问题会来得这么直接,一时之间没有准备,给结巴巴地道:“这…这倒还没说起过。”

 “你们也真是的,这还有什么好拖的呢,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你还不快作个决定,难道还要意丫头在这圈子里多待下去呀?”

 张玉朗道:“是呀!我也跟意娘说过,劝她籍,而且还愿意帮她尽力。”

 丁婉卿道:“玉少爷,这个你可别心,我这个做娘的最好说话,一文钱也不用你的,还有一份陪嫁,绝不会寒伧到那儿去的。意哥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比亲生的还疼呢,我不会指望着从她身上得什么好处,只要她有个好归宿,我就安心了。籍的问题你不必管,你今天决定了日子,我保证明天就能办妥。”

 张玉朗有点招架不住的感觉,连忙道:“婉姨,不是这个,我问过意娘,她说的是官场上难以同意。”

 丁婉卿笑道:“那是一定的,她现在正红,许多官场酬酢都少不了她,自然是不肯放了,不过她只要肯下了劲苦求,再加上及老博士跟她老师的说项,相信还是不会太成问题,实在不行,我们就徼银子赎身好了。”

 张玉朗只有讷讷称是,丁婉卿道:“我是特地来问你一声,你们的事如果说定了,我们就立刻设法从事籍,也免使你太难堪。”

 张玉朗道:“是的,越早籍固然越好,不过也不必求之太急,我过两天就要到京师去送茶去,这一耽搁就要三四个月,等我回来,才能着手办意娘的事。”

 丁婉卿道:“你要走了。”

 张玉朗道:“小侄是世袭的茶官,每年送新茶入京,是例行的工作,趁着夏秋之际,天高气,正好送货,若是到了雨季,路上会耽搁不打紧,茶挑子可不能沾了气,发了霉就糟了。”

 丁婉卿道:“那是正事,倒是不能躲误的。这也好,等你回来,意哥也正好了籍了,再办你们的事。”

 张玉朗心里在叫苦,口中只有答应着,幸好一个穿着月白儒衫的少年哥儿,一直冲上楼来,把他们的谈话给打断了。丁婉卿连忙下去拦住那小伙子道:“这位少爷,此地是小女的卧房,您家请前厅用茶。”

 说着要拦他下去,谁知那少年却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是意娘的绣房,是她叫我到这儿来等她的。”

 丁婉卿因为张玉朗在房中,唯恐被他听见了误会,连忙道:“这位少爷恐怕弄错了,小女款待客人,一向都在前面的花厅,她的卧房从来也没人去过。”

 那少年道:“我知道,但是意娘跟我的情不同,我们情同一体,无分你我,绝无避忌。”

 丁婉卿脸色一变道:“这位少爷,妾身怎么不认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小女的?”

 那少年笑道:“不久之前,大娘如果不信,可以问问楼上的那位张公子,我们约好了一起出去玩的。”

 丁婉卿听他提到了张玉朗,不由得半信半疑地问道:“请教少爷贵姓大名?”

 这时张玉朗在楼上已经听见了,而且也张望了一阵,探头笑道:“婉姨,这位少兄弟是我跟意娘的好朋友,你让他上来好了,意娘绝不会生气的。”

 张玉朗既然有了话,丁婉卿自然不便再拦人家,侧身子放他上去了,张玉朗很亲热地走出两步,握着少年的手,把他牵进去了。

 丁婉卿却站在楼下发怔,她觉得这少年很眼,好像见过多少次面似的,却又一时想他不起。

 她再听听楼上传出了一阵大笑声,张玉期的笑声洪亮,而那少年的笑声轻脆悦耳,根本就是谭意哥的声音,这才想起那少年的脸形也像是谭意哥。

 如果说谭意哥有了相知,自己断无不知之理,而且谭意哥一向洁身自爱,有了张玉朗,也绝不会再对第二个男人好。

 再在深处一想,那少年就是谭意哥,只是换了一身男装而已。想到这儿,她也忍不住笑了,一面骂自己糊涂,一面骂意哥淘气,又跑上了楼。

 谭意哥跟张玉朗还在相对大笑,丁婉卿也笑着道:“丫头,看你疯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好好地弄了这身衣服穿上,还不快下来!”

 谭意哥忍住了笑道:“娘,我本来还怕不像呢,那知一路上进来,把每个人都骗过了,连你也看不出来,大概股问题了。”

 张玉朗笑道:“可是没有逃过我的法眼。”

 谭意哥哼了一声道:“你是已经知道我要着男装了,否则我不相信你会看得出来。”

 张玉朗道:“乔装容易,要想骗过我这个老江湖是不可能的,不过你已经装得很不错了,行了,就这样子上妙贞观去,应该可以唬得过去了。”

 丁婉卿道:“你们要上妙贞观去?”

 谭意哥道:“是的,玉朗要带我去,我听说那个地方很久了,就是没去过。”

 丁婉卿沉下脸道:“胡闹,你们上那儿去干吗?”

 谭意哥道:“这可是为了你的事儿,你不是说要帮杨大年一个忙,看看他家里究竟有什么不愉快吗?玉朗说杨大年的娘子常上妙贞观去,而且跟那儿的女道士妙贞很要好,所以我们才去深入了解一下。”

 丁婉卿一怔道:“真有这回事?”

 张玉朗道:“是真的,杨大年侵占徐家祖产的事,我师兄就是从妙贞观得到的消息,因此要了解杨大年的家庭底细,有上那儿去。”

 丁婉卿沉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听说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有很多人都在那儿弄得倾家产,身败名裂,听说太守要抄掉那个地方,不知怎的又缓了下来。”

 张玉朗道:“那自然是有人说话的缘故,妙贞观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也不过是吃喝嫖赌、酒财气而已,只要把握得住自己,上那儿也不会怎么样的,就怕人控制不了自己,那又不见得要上妙贞观去,在那儿也一样能垮掉的。”

 谭意哥笑道:“至于我,就更不用担心了,至少字那一关是不倒我的。”

 张玉朗笑道:“你也别太嘴硬,妙贞观中,有许多女子前往,而且还乐此不疲,像杨大娘子就是其中之一,可见一定有什么人之处,只不过你跟着我去,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说着谭意哥又侍候着张玉朗穿了衣服,形迹之亲热,就像是一个子对待丈夫,可把丁婉卿弄糊涂了。

 她在张玉朗的口中那吐吐的神情看来,知道他们之间的婚事并没有谈得十分妥当,可是从谭意哥的神情看来,竟像是已经嫁过去似的。

 但是丁婉卿知道谭意哥是个很执着而又很自爱的人,除非是有什么绝对的保证,她很不容易会轻舍自己的感情的,若说是张玉朗骗了她,这也不可能。

 张玉朗不是骗人的人,谭意哥也不是容易受骗的人。

 丁婉卿越想越惑,她为这两个人的事感到不解,也决定要等谭意哥回来时好好的问一下。

 谭意哥的终身大事,也是它的终身所倚,她必须要问问清楚,虽然在学识上她不如谭意哥,但是在人生的经验上,她比谭意哥又老练多了,可是她的确对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感情不明白。

 岂止是丁婉卿不明白,连当事人之一的张玉朗也一样的不明白。

 谭意哥只跟他谈了个起头,虽以终身相许,但是并没有进一步谈下去。

 自己的母亲会不会同意,张玉朗都没有把握,可是谭意哥却已经想到了不会很顺利地同意的,她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然而看看谭意哥的高兴又不像是假的,因此张玉朗忍不住问道:“意娘,你看来很高兴!”

 谭意哥笑笑道:“是啊!我有高兴的理由。”

 “你有高兴的理由?”

 谭意哥道:“今天我去参加鲁御史的粥会,座上都是一些斯文名士,免不了即席联诗,二十四韵咏秋海棠,结果是我一个人抢咏了十四韵夺得了魁首。”

 张玉朗有点意兴索然地道:“那些老头子怎么能赶得上你的捷才,当然是你行。”

 谭意哥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都是些文坛宿将,用句老成凝练,逐字推敲,成句虽慢,却可见火候,我的十四韵中,只有一首被评在第二,一首被评在第四,一首被评在第十去了,加起来才列为魁首。”

 “夺得一个魁首又能怎么样呢?”

 谭意哥笑道:“他们这个粥会决定成立海棠诗社,每月举行一次,轮做东,我被举为副社长,下个月就该我做东,在家中举行诗联唱。”

 张玉朗道:“只可惜我那时不在,否则也可以给你来捧捧场,只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呀。”

 谭意哥道:“你耐心听下去呀,他们准备下一次把太守也邀来,因为他也雅好此道,大家准备即席为我请求籍。”

 张玉朗忙道:“他们能够说得动吗?”

 谭意哥道:“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们准备邀我的老师陆象翁老爷子出面担任社长,鲁御史跟我两人居副,这个诗社将来长期联会,成为三湘地方的一大雅集,每次唱的诗篇,都刊刻了印集分赠各地的诗社而为三湘的盛事,这对太守的政声也有好处,他一定高兴,而诗社中有一个歌伎,究竟不是什么好事,我想太守一定会同意的。”

 张玉朗笑道:“这倒是,京师中也有类似的集社,听说两位相国是主干,有时连官家高兴了也会去参加的,你的诗如果传到京中去,说不定还会名动公卿,连官家都要召见你一下,见识一番你这位才女呢。这样吧,你们这次的稿先抄一份给我,我趁着上京之便,带了去先为你们吹嘘开来,预先打个底子。”

 谭意哥道:“鲁御史就是这个主意,你居然也想到了。”

 张玉朗笑道:“这就是先造成声势,做得罢不能,到时候太守如果不答应,就可以利用清议的力量来左右他了,这种局势的运用,我怎么会不懂呢。”

 谭意哥道:“我在黄太守一到任的时候,就向他请求过了,他对我很爱惜,倒是一口答应了,可是后来几度酬酢,他发现我在场上很有用,又舍不得放我走了,这次我们动用那些斯文的清力量,他就没得说了。”

 张玉朗一叹道:“这也是多才之害,你若是平平庸庸的一个女孩子,他就不会留你了。”

 谭意哥道:“那也很难说,跟我同一条街上,也有几个是官伎,做了十几年,仍然没凑齐赎身的官项,想要从良嫁人都办不到,也是够可怜的。”

 张玉朗愤然道:“这个官伎制度,也不知道是谁兴起的,简直该杀,父兄犯了法,怎么牵累到女姊妹发配为官伎,来受折磨。”

 谭意哥道:“这是对做官的人一种警惕,要他们谨慎从事,不可贪墨误民,否则就会殃及女家小,也是惩治贪官的一种条款,官吏牧民,严贪墨,立法的用意不为不佳。”

 张玉朗道:“你自己是身受其苦的人,怎么会赞同这个方法呢?”

 谭意哥道:“我是顶了娘的名籍,而且在娘的养育下长大,虽然承继了她的伎籍,还是没有受过苦,听娘说起她少年时刚被发配入官伎养成所的情形,那才叫苦呢。”

 张玉朗道:“你纵未身受,也多少受了点影响,为什么你不恨这种制度呢?”

 谭意哥道:“因为我见过更多的做官的人,为了贪污陷害良民,轻则财产被剥夺,重则家破人亡,罪孽之深,尤为令人发指。”

 张玉朗道:“凌迟碎剐,罪上一身,不必殃及孥呀!这是报过于罪了。”

 谭意哥道:“一个做官的贪污,他的子家小,多少要负点责任,若不是家人奢侈,求过于供,他就不会贪赃枉法,那个时候享受得舒服,犯了事就应该受苦,这种情况娘身受最清楚,她在小的时候,父亲做一个县令,居然有二三十口人,还有着几十个婢仆,若是正正当当的居官,怎么养得活那一大家人的,她自己还记得,她是第六妾所出,姊妹兄弟有十个人,每个人都有个母领着,她的母亲喜欢吃鸭掌,每天至少要十几付,就得杀十几只鸭子,只取其掌,其余的鸭弃置了狗,这种穷奢极侈的生活,都是民脂民膏所积,小时候她不懂事,习以为常,长大后自己受了苦,她也不怨人,认为这是该受的。”

 谭意哥叹了口气,又道:“有一次,她接了一个客人,那个客人并不富有,却很大方,指明要她陪宿,到了房里,却将她拳打脚踢,殴辱一阵后,扬长而去,临去时,说明以前被她父亲害得家破人亡,他是来报复的。”

 张玉朗道:“这简直岂有此理…”

 谭意哥叹道:“娘心中并不怨恨,认为这是自己该受的,她告诉我说,朝廷立此条款;不仅是给做官的一个警惕,也是为宣民怨。”

 张玉朗道:“婉娘倒是想得深远,我都不知道这官伎制度还有这一层作用。”

 谭意哥道:“也有受过这种报复的人,才会体会到的,只可惜那警惕作用还是不太大,许多做官的人,对于我们视若无睹,贪者照贪,除非报应到他们身上,他们才会觉悟。”

 张玉朗愤然道:“我若是遇上了那种官儿…”

 谭意哥忙道:“玉朗!你那一百件功德是受了师门之托,不可言而无信,所以我不加劝阻,而且还帮助你完成,但是你不能再做下去了,行侠仗义固然不错,但不可违法。”

 张玉朗道:“可是法律不够公平,使那些作犯科的人,逍遥法外。”

 谭意哥道:“法律是公平的,有些人行不义而未遭受惩罚,是人谋之不臧,而不是法律的漏失,再说冥冥之中,仍有天谴…”

 张玉朗笑道:“那一套可骗不了我,只有杨大年那种人才相信,什么冥报,那是我做成的。”

 谭意哥道:“我可不这么想,娘也说了,虽属人为,未尝不是天意使然,假手人为,杨大年如果没做亏心事,你那一套就吓不了他,可见他怕的是天而不是你。”

 张玉朗道:“如果上天假手于我以行天心,就应该让我继续施行下去。”

 谭意哥道:“天心不是人意可以预测的,你若刻意行之,便是逆天而为了;你究竟不是神明,也不可以自己作主,代天行道。”

 张玉朗无言以对,可是心中仍有一股不平之气,谭意哥道:“你如果看见谁作了不法之事,可以检举出来,告到官里,我相信官方会给他惩罚的。”

 张玉朗道:“那需要证据,空口说白话,官中不会相信,犯法的人也不会承认的。”

 谭意哥道:“假如没有证据,你更不能轻易施惩,万一你冤枉了别人呢。”

 张玉朗道:“我相信不会的,我要惩诫一个人时,必是事先多方求证了,只差没有直接的人证或物证,就像杨大年这件强占人产的事件,如果不是我们来上这一手,他肯承认吗?”

 谭意哥道:“这件事已经做过了。我也不便多说了。事后我想,未必就不能平反的,徐家还有个孤儿在,仍然可以申告,州府不通,告到京里去,徐家既然在当地务农数代,邻近的人都可以作证的。”

 张玉朗叹道:“打官司那有这么简单的,一般的老百姓都怕见官,那些邻居并非不知道实情,可是要他们到官里去作证,他们就摇头不敢了。案子判下来,徐老头也曾动过反告的主意,求邻居们跟他到京里去告状,却没人肯去,他才活活气死的。”

 谭意哥想想也是实情,老百姓怕见官,自古皆然,为了别人的事,迢迢千里去为告状作个见证,的确没人肯干,何况还有层顾虑,万一告不倒,自己反而吃诬告伪证的官司,那才更为犯不着呢。

 因此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道:“玉朗,这也难怪,官府的确是令一般老百姓畏缩不前,可是也不是每个做官的都如此,也有很多平易亲民的好官的。”

 张玉朗道:“这个我承认,只是多少的问题,十官九贪,真正一清如水、爱民如子的好官又有几个?我之所以答应师兄,代他行道江湖,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所报应的那些人,大多数是贪官或其家人。”

 谭意哥道:“玉朗!世界上不能没有官,否则天下将会更,这一点你是必须承认的。

 再者,是朝廷的俸禄太少了,论句良心话,任何一个官儿,如果他一清如水,半点不沾,完全靠朝廷的俸禄过日子的话,四品以下的官儿,五口之家,每年至少有两个月就要饿肚子,可见官吏俸禄,已不足以养廉,那是必须要蒙混一下才能过日子了,而且也等于是势所必然的。”

 张玉朗道:“没有这么糟吧,要是如此的话,还有那么多的读书人,拼了命去博求个出身吗?”

 谭意哥道:“我说的是真话,一位七品县太爷,年俸才一百四十两。”

 张玉朗道:“那会这么少?”

 谭意哥笑道:“这是明文所载,我可比你清楚。”

 张玉朗道:“好吧,就算是如此,每个月平均过日子,也有十一两多银子,五口之家,尚可温。”

 谭意哥笑道:“一年下来的人情应酬,三班衙役的节赏,幕内师爷三节的炭敬,统应支付起来已经不够了;何况家里多少还得用一两个人…”

 张玉朗笑道:“这些开销那能也算进去,那是衙门中公帑上开销的,连县太爷家中的油监柴米,都有公支,那一百四十两的年俸是他的净廉,如果公帑用得省一点,还不止此数呢。”

 谭意哥叹道:“玉朗!你这个账就算得糊涂含混了,县太爷养家活口,是他自己的私事,真要一清如水,就不能动支公帑,一切凡属私人的事项,都得自己掏包,那只有一种人能做,就是未仕之前,家中带着万贯家财来贴补的,否则很难做到一清似水,绝对清廉。”

 张玉朗道:“你这是抬,我说的清,不是这样子算账的,只要居官存心不在为财,能够为老百姓身上着想,无偏无私,就是好官。”

 谭意哥道:“这种官就太多了,至少大部份看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因为多少总有点不干不净,就没有一定的标准了,你总不能定下个尺度,说是年长公帑多少两以上的是贪官,多少两以下就是清官吧。”

 张玉朗笑了起来道:“意娘,你真能抬,我说过了,世事本来就不能执着不变的,只有以自己的良心为标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虽然没有一定的尺度,但是清浊好坏,大家仍然一望而知。”

 谭意哥道:“我不是喜欢抬,我只是说明天下事,不能由表面去看的,必须推究到内里根本,有些事虽然道理上是对的,却不可为,有些事,虽然情有可原,却法无可追,就以你顶着你师兄的名义…”

 张玉朗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要引到这个上面来。”

 谭意哥笑道:“你倒有先见之明。”

 张玉朗道:“那还用多说吗,你一张口,我多少已经能够揣摸到了,无非是劝告我,盗行之不可为。”

 谭意哥道:“不!盗行义举,非不可为,像你师兄、你师父,都绝对可为,只有你绝不可为。”

 “为什么,难道我跟他们不同?”

 “是的!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把是非看得非常分明,一丝不苟,一介莫取,像你师父及师兄,他们夜盗千户,得手何止万金,却没有落人私囊一文。”

 张玉朗佛然道:“意娘,莫非你还信不过我,认为我从中落了什么好处?”

 谭意哥笑道:“那绝不会,你也不至于,也不会那样,并且只有往里贴上几两银子,因为你也贴得起。”

 “那你说,为什么我不可为呢?”

 谭意哥道:“因为你的表里不一致,你口口声声厌恶贪官,可是,你自己却在助人以贪,贿人以财,人以酒,破坏人的廉洁。”

 张玉朗莫名其妙道:“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了?”

 谭意哥道:“你每年都要做一次,不久后上京里去,又要去干了。”

 张玉朗笑道:“你是说应酬那些相关的官员,那是做生意,这不可同而语。”

 谭意哥道:“为什么?难道这些应酬是列入合同中,必须履行的,是生意上的一部份,而必须做的?”

 “虽无明又规定,却是做官茶的商家必须的。”

 谭意哥道:“我不明白这必须二字,难道说你不应酬他们,生意就会做不成了!”

 谭意哥道:“诚然如此,那些人有权决定是否继续采用我的货。”

 “你这个茶官不是世袭的吗?”

 张玉朗叹道:“只是如此说说而已,他们那些人个个都似鬼,随便找个理由,或是说我家的茶质渐退步呀,或是说我家今年误时未去呀,一个理由就可以把我给换掉了,所谓世袭,只是我年年有优先去讨好他们的机会与权利而已。”

 轰意哥道:“如果换上去的人家茶叶品质口味都不如你呢?”

 张玉朗道:“那自然不行,宫里的人品茶多年,稍微差一点,就会知道的,所以我送给婉姨的那两罐宫茶才特别名贵,这也是我能够年年继续不断的主因,承应宫茶是茶商最好的一笔大生意,每个人都在拼命争取,特殊的品味固然是我能击倒同行的原因,但不是绝对的原因,应酬断不可少,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捣起蛋来,还是很讨厌的。”

 他吁了口气道:“而且所谓极品上茶,只是个花费人力精神财力而已,当然有一点秘诀,但别人也不是绝对难以企及,只不过他们没有那种主顾,舍不得投下那种本钱去,如果明年能换他们承应宫茶,他们一样也能烘焙出色香味俱臻上品的极品茗茶了。”

 谭意哥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这个茶官一半是靠人事,另一半才是靠本事了。”

 张玉朗笑笑道:“可以这么说。”

 谭意哥道:“你有没有想到这与你的风志有违呢?”

 张玉朗呆住了,这的确是他没想到的问题,他一向认为那是件很自然的事,做生意应酬招待客户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应酬的对象是官中人,这就有差别了,严格地说来,这与行贿毫无差别。

 只不过不是要他们枉法以为助而已。

 谭意哥道:“人都是这个样子,找人家的过错很清楚,自己的过错就很自然地会忽略了。”

 张玉朗道:“好!这一次京里我不去了,叫家里的人送货去。”

 谭意哥一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该做的事还是照做,在茶叶这一行里,既是有这些陋规,你也不能一下子就改革掉,你如果放弃了宫茶的承应,于事情毫无补助,犯不着意气用事。”

 张玉朗道:“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谭意哥道:“我要你想得更深远一点,世间不平事很多,与其见不平而拔剑,何如先着猛鞭,使人间无不平,这两者的功德绩效?相差太多了。”

 张玉朗道:“使人间无不平,那怎么可能!”

 谭意哥道:“为什么不可能,先从一身做起,能够影响到一地,就造福一地,一城一乡而及于邦国,这都是可以相待的,最主要的是你必须当其事,你身为一家之主,可以保证你这个家里的人不去欺负人与受人欺负!”

 张玉朗笑道:“说了半天,你的意思我终于懂了,你无非是要我晋身仕途而已。”

 谭意哥笑道:“我不是要你去做官,而是你自己想想应该怎么做,你既存济世救人之心愿,就应该找一条正路去走,而且仗剑行义,至多救得一二人而已,若你人身仕途,就可以济一城一市的大众了。”

 张玉朗一叹道:“我不善逢,不是做官的料子。”

 谭意哥道:“不会比你去应酬那些生意上的大客户更困难,以前你说不善逢,我还可以相信。”

 张玉朗道:“那不同,生意上的应酬只不过是投其所好,陪着他们犬马声玩玩,我出钱就是,一旦做了官,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现在,我是个商人,多少还可以保存着一点自我,身入仕途,处处还要受拘束,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谭意哥道:“玉朗,人不是只为着自己活着的,你若是真要随着自己的情而生活,就别提行侠济世那些话,因为你只是自己好动,之所趋,为了你自己的高兴,而不是存心行侠济世。”

 张玉朗觉得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了距离,但是他无法驳谭意哥的话,她说的是道理。

 默然片刻才道:“意娘,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说都行,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不要勉强我去做官,除非让我一步登天,立致王侯,否则我不想在仕途中求出身,因为我受不了人家的管。”

 他以为谭意哥会生气了,那知谭意哥竟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你是不甘屈居人下。”

 张玉朗顿了一顿才道:“不错,就是这个,我一直不明白我自己的毛病在那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了,不甘屈居人下,我就是这个毛病,那是我从小就惯成的,在家中我是个独子,长大了我是大少爷,甚至我投师学艺,也没有比人家差过。”

 “你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

 张玉朗一笑道:“我倒没这样想过,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我这点功夫还差得远,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不犯大恶,不贪财,不结大怨,以我目前的行业家世,不可能会惹上那些人来作对的。”

 谭意哥道:“你既是如此的一个人,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张玉朗道:“你是否感到很失望,我无大志。”

 谭意哥道:“那倒没有,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何况你有许多可敬的地方,我更不是贪慕富贵,只不过我要对你这个人有着一番澈底的了解。”

 张玉朗笑道:“你现在是否了解了呢?”

 谭意哥道:“一个人不可能澈底去了解另外一个人的,只是大概地有个印象而已,我既然以终身相托,至少要知道你志之所在,才好斟酌我自己该如何地适合你、配合你,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张玉朗道:“意哥,你不必勉强,如果你对我失望,还来得及改换的,我们还没有…”

 谭意哥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这样想吗?”

 张玉朗被她看得很不安地道:“是的,我是真心诚意地如此说,因为我一开始认识你,就让你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谭意哥笑道:“玉朗,可是你却没有弄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张玉朗在心底涌起了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回答了。

 在山中时,他就为她的绝顶所惊而萌了求凰之想,那时把她当作了那一家的千金小姐然后是为她更衣净身时,他为了那玲珑剔透而晶莹如玉的美妙体而动心魄,可是臂上那一颗殷红的贞砂使他不敢在那‮体玉‬上施逞半点轻薄,这时,他心目中看的是一尊完美无缺的女神。

 然后是知道了她的姓氏,那一刻因为时机匆遽,无暇惊异,但是实难相信她会是个名满长沙的红歌

 毋庸讳言,他那时心中不无失望之情的。

 只不过静思之后,他又释然了。

 谭意哥虽是在风尘而有贞名,而且她臂上的宫砂也可以证明她的冰清玉洁。

 如能结为闺中腻友,虽又何妨?

 他是怀着这么心情来认识谭意哥的,那时他倒准备不去谈山中的那一段,谁知谭意哥兰心蕙质,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山中的胡天广。

 于是…从那天之后,他就惑了,也无法说出谭意哥是怎么样一个人了。

 因为越跟谭意哥接近,他的自惭也越深。

 他自负倚马才华,在谭意哥面前却显不出来,谭意哥的捷才胜过他太多了。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谭意哥却能过目成诵。

 他自傲博学广闻,谭意哥读过的书远比他多。

 这些是才华方面的,有时两个人谈谈天,抬抬,他发现论辩才、说道理,他也不如谭意哥。

 他的阅历广,但是他知人识事之明不如谭意哥。

 就是在干盗贼这一行上,他都不能跟谭意哥比,因为对付杨大年一案,就是谭意哥设计的。

 结果事情办得圆满而漂亮。

 这样一个美丽而充满了才华的女子,不能不说是最理想的终身对象了。

 但是张玉朗不知怎的,他忽然不像以前那么热切了,他变得有点怕她。

 因此,突然面对着谭意哥来的问题,他有不知所措的感觉,谭意哥道:“玉朗,你怎么了?”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意娘,你的问题可把我给难住了,昨天你若是问我我还能很快地回答,可是刚才你问我,我竟有莫测高深之感。”

 “我是那样地令你难以理解吗?”

 “这…我说不上,你在我面前好像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谭意哥神色一震,她没想到会使对方有这种感觉的。

 张玉朗苦笑道:“我在世上最爱的一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可是,每在家里住不到几天,我就想出来,在母亲跟前,我老是感到不自在。”

 他无法说出那是爱的压力。

 谭意哥苦笑道:“我也给了你这种感觉?”

 张玉朗很诚恳地道:“不能完全说是,但至少有一点,因为一到你身边,我就感到紧张,不知道你又要挑我什么毛病。”

 谭意哥深自警惕,她这时才知道,要做一个成功的女是多么的不易,以自己这样的一个女人,居然能使亲的男人有望而却步的感觉,那是自己应该检讨的时候了。

 因此她笑了一下道:“幸好我不是你母亲,因此你不必躲我,只要你从此不来到我这儿,不就行了吗?”

 张玉朗道:“你在开玩笑!”

 谭意哥道:“这怎么是开玩笑呢,你家的老太太是你必须要奉养的,你无法拔腿一走,但是我这儿…”

 张玉朗叹道:“我在小的时候,就有如此的感觉了,在母亲的身边,总想能逃避她一下,后来终于有了机会,一个帐房先生要下乡去收茶,说要带我去看看,母亲也因为这是我练习接触事业的时候而答应了,我高高兴兴的上路,第一天很快乐,第二天我若有所失,开始思念母亲,到了第三天,我说什么也要回去了。”

 谭意哥道:“这本是人情之常,但对我不会有这种情形的,那是母子天亲情的使然。”

 张玉朗正道:“对你也是一样,我曾经有一天没上你这儿来,我推说是有事,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想试试一天不见你,结果我发现全身上下都不对劲,一直熬到了晚上,终于还是来了。”

 谭意哥默然了,张玉朗对她的爱恋之深固然使她感动,但是她居然使张玉朗有迫窒息的感觉,这是她还有欠缺之处,她必须要改变自己的。

 因为她很清楚,她不是张玉朗的母亲,没有任何的约束力使张玉朗必须回到她的身边。

 也许目前还有点吸引他的力量,但一旦距离远了,这种吸引力就会减弱,甚至于有另外一种吸引力代替了自己之后,就永远地失去这个男人了。

 假如他只是一个朋友,一个较为谈得来的顾客,倒也罢了,但是很不幸,她已经认定了这是她终身所事的对象,那就必须要用更多的手段了。

 谭意哥是出身在曲巷的女孩子,对于男女两之间的感情看得很透澈,也知道所谓海誓山盟、两心相许的誓约有多少约束力量,知道得很清楚,那是一种最不可靠的约束。

 却便在盟誓时,双方都有绝对的诚意,可是到了后来,也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变易的。

 要使一个男人心中永远地记忆一个女人,没有其他的方法,只有那个女人本身能具有这种力量,种种使他永远不会淡忘的条件才是最有力的保证。

 谭意哥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显然的还不够。

 张玉朗见她不作声,不又怯虚虚地问道:“意娘,我说这些是否会使你生气了?”

 谭意哥忙道:“没有,而且我很高兴你告诉了我,使我及时知道改正自己的错误。”

 张玉朗不奇怪了道:“意娘,你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呀。”

 谭意哥道:“有的!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你说得我都糊涂了!”

 谭意哥道:“在这世上你有一个母亲,不可能有第二个了,而我却要去学你的母亲,这是我的错。”

 张玉朗笑道:“意娘,你见过我的母亲吗?”

 “没有,我怎么会见到她老人家呢?”

 张玉朗道:“你没有见到她,又怎么能学她呢?”

 “我不是去学她,而是指给你的感觉,只有一个母亲才能有权利使儿子对她又爱又怕,如果我也使你有这种感觉,那就是我的错。”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意娘,你没有明白我的话。”

 谭意哥道:“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表示你对我像对母亲一样的尊敬,可是我不能只使你尊敬我。”

 “你弄错了一件事,你不是我母亲,也不能成为我母亲的,而且,我怕我母亲,并不是为了我尊敬她,母子之间如果只剩了尊敬,那是很可悲的事。”

 谭意哥惑了,道:“那又是什么呢?”

 张玉朗道:“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条件,永不改变的爱,不管我母亲多老,多丑,我不会改变对她的爱,意娘,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要你明白的也是这个。”

 谭意哥道:“可是你又为什么要怕她呢?”

 张玉朗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儿子,有时对她那种无微不至的慈爱,感到受之有愧,因为我自惭无以为报,所以想躲过一下。我对你也是一样,因为你太美好,好得令我惭愧,所以我有时想离开你一下透口气。”

 谭意哥道:“你母亲可以,我不可以。”

 张玉朗一叹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虽然躲开了母亲,但是我不能躲得成为不是它的儿子,最多才几天,我就会热切地思念她,立刻又会回到她身边,对你,我也是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吗?”

 谭意哥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充满了,哽咽地道:“明白了,玉朗,我真有那么好吗?”

 张玉朗苦笑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我从来也没对那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觉,虽然我把对母亲的感觉拿出来作比喻,但也只是形容那种感觉而已,那究竟还是不同的。”

 谭意哥点点头,什么也不能说了,张玉朗道:“所以你千万别傻得去改变你自己,我喜欢的,爱的,就是原来的你,如果带了一点矫做作,那就是假的了。”

 “玉朗,你真的不嫌我太占强,太噜嗦吗?”

 张玉朗笑道:“占强?不是我自己逞能,要在我面前,占到这个强字又谈何容易,能噜嗦得我无言以对的人又有几个,须眉中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求之于闺阁了,意娘,你使我倾心的就在此,你却要改变自己。”

 谭意哥道:“我知道一个男人都不太喜欢逞强的女人,他们喜欢的是温柔,和顺,不如他们的女人。”

 张玉朗一笑道:“不错,一般的男人都是如此,因为那些都是平庸的男人,一直是自惭不如人的男人,正因为处处都不如人,他们才感到自卑,由自卑却又变成极端的自尊,因此他们才要在女人面前逞强,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表现,如果他们感到连身边的女人都不如了,还有活下去的兴趣与勇气吗?”

 谭意哥笑道:“你懂得真多。”

 张玉朗也笑道:“这个区区不敢自薄,我在江湖上也混过一些日子,不但看旱多,懂得多,也想得多,更重要的是我一向都比别人强,处处领先,所以我倒不怕被人下去,也只有对那些真正比我高明的人,我才心服。”

 “你倒是很虚心的。”

 张玉朗笑道:“我本来也不是一个骄傲的人。”

 谭意哥不由得笑了,低声道:“其实是你客气,我知道你是让着我,有很多地方,你根本是比我高明。”

 张玉朗道:“没有的事,你在博闻强记方面是比我行,不过我并不认输,因为最近这几年,我为了学武功,闯江湖,把书本子丢了下来,而你却整天地钻在书本中,自然是比我强了,假如我认真地摒弃一切的杂务,好好地用一年功,你是比不上我的。”

 谭意哥道:“那当然了,至少有一点你就比我强,你行过万里路,襟气魄就是我追不上的。”

 张玉朗哈哈大笑道:“意娘,你也有肯认输的时候。”

 谭意哥笑道:“我也不是那种死不认错的人,不如人的地方,我绝对承认。”

 张玉朗一笑道:“意娘,你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你讲理,我最讨厌的就是蛮不讲理的女人。”

 谭意哥微微一笑道:“曲巷女子,第一要学的就是这个,我却是最难说话的一个,你若是要找个讲理的女人,曲巷中多的是。”

 张玉朗笑道:“意娘,你错了,我知道曲巷女子个个都是温柔的,客人说什么,她们都点头,从不抗辩,所以很多在家中受了女人气的汉子,都喜欢到那儿去发一下中的闷气,但是这不是我说的讲理,一味地顺从固然好,但有时同样地也会使人厌恶,因为那样子会把人变成个应声虫,全无灵了,你之比别人可爱,就是你有灵,却又不使子,我也见过一些女孩子,她们同样是美丽、多才,只是不了女孩子的狭窄心,不肯认输,明明是没理的事,偏要找出歪理来强辩。”

 谭意哥笑道:“玉朗,那是你不懂得欣赏,所谓娇蛮,正是女子们一种美态。”

 张玉朗道:“不错!我承认,撒娇使气,来上点小子有时很美,有些男人专吃这一套,但不是我,我欣赏的是一个明理。懂事的女人。”

 谭意哥笑道:“玉朗!要使你满意实在很难,那位韩玉娘一定很了不起。”

 张玉朗笑道:“能够忍受我的怪毛病的女人,总是有点本事的,不过要瞧真正可爱的女人,还是我们等一下将要去的妙贞观。”

 谭意哥道:“那儿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张玉朗微笑道:“这个我觉得难以言喻,还是留给你自己去意会吧,总之,她们是一群真正的女人。”

 谭意哥笑道“那我们就成了假女人了。”

 张玉朗笑道:“你不是假女人,可是假男人,到了那儿,可千万小心些,别了马脚。”

 谭意哥红了脸道:“玉朗,我可是第一次乔妆,你一定要照顾着我一点,别让我出丑。”

 “这当然,我总不成看你闹笑话,不过你自己也得小心些。所谓小心,就是放豁达些,即使是假戏,也得真做,别扭扭捏捏的,你越是怯生,她们就越爱作弄你,还有,那儿的素菜不妨多吃,酒可得少饮,尤其是皮杯儿里的酒,可千万喝不得。”

 “什么叫皮杯儿的酒?”

 张玉朗大笑道:“意娘,这可新鲜了,你是曲巷中人,居然会不知道什么叫皮杯儿!”

 谭意哥低声道:“我…的可人小跟别处不同,无论是登门的客人也好,出局也好,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别处的那些荒唐行径。”

 张玉朗一叹道:“这话有见过你的人才相信,要是告诉了远地的人,打破他们的头也难以相信的,曲巷中的第一红,会不知道皮杯儿,既然你不知道,我少不得要教你一下,就是嘴对嘴酒的口杯儿。”

 谭意哥忍不住红了脸啐道:“没正经行子…那妙贞观里的女道士们难道也是这付行状吗?”

 张玉朗大笑道:“她们是女人,而且是一群更为大胆,更为懂得施展女人魅力,运用女人本钱的女人。”

 谭意哥心头直跳地道:“她…她们大胆到什么程度?”

 张玉朗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去过两次,而且我只找妙贞,她是住持,还安份点,但其他的女道士就很难说了,有些人去过那儿就上了,不仅是男人,连女人也会上那里,可见她们真有点过人之处。”

 谭意哥忽地打了个寒噤道:“玉朗,我看还是不要去了吧,我实在有点害怕。”

 张玉朗一笑道:“害怕?你放心,跟我在一起,你还怕什么,她们不会吃了你的,而且她们只是要钱而已,你其实大可以去领略一下的。”

 谭意哥道:“我才不要领略什么!”

 张玉朗道:“但是你可以去打听一下杨大娘子的底细的,要帮助杨大年,就得走这个方向,我们答应了婉姨,就得有始有终。”

 “玉朗!你也可以去打听的。”

 “我没办法,因为我不是女的。”

 “可是我此刻也不是个女的。”

 张玉朗笑道:“意娘,我要你去是有道理的,我去问,问不出什么的,她们绝不肯告诉我什么,但是她们可能会告诉你。”

 “为什么她们会告诉我呢?”

 “因为她们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我这样的男人,我根本就不是男人。”

 “就是这个调调儿,那儿的女道士都是些妖怪,所以她们喜欢带点女人气的男人,我去,她们只会为了我的钱而敷衍我,你去,她们才会说心里的话。”

 谭意哥的脸一热,张玉朗笑道:“这不是我胡说,在曲巷里也有几个姐儿是这种样子的,她们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却毫不小气地贴在那些小白脸的身上。”

 谭意哥默然了,这个她倒是听说了,是有这样的人的,有好几个很有名的红歌伎的香闺中,养着一个怪气的男人,不学无术,经常还伸手向姐儿们要钱花,意哥看见那些人就恶心,但是就有人喜欢。

 她顿了一顿道:“那些女道士也是这样吗?”

 “是的,大部份都是这样的,所以我才要你去,你只要稍微用点心机,就可以套出消息了。”

 “我…不会,也不懂。”

 “你不必会,因为你本来就是女的,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腆腆的女儿家气,把那些女妖怪给住了。”

 谭意哥刚要开口反对,张玉朗道:“意娘,你不是那种平凡的女子,所以我才敢邀你,没什么好怕的,放豁达一点,水里来火里去,这才是豪杰襟。”

 “我可不是什么豪杰,我是个脂粉儿女。”

 “但你不是庸俗脂粉,而我,勉强也能算个豪士吧,要做一个豪杰的子,你多少也得带有点豪气。”

 谭意哥白了他一眼,好胜的心已经被说动了,虽然心中还是害怕,但至少已经下了决心要闯一闯龙渎虎。尤其是她看见张玉朗捉狭的笑容时,心中更有气,无论如何也得争口气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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