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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方子逸在相国寺中的客房中已住了五年。他已经中过举式,到长安是赴进士试的,却一直仕途多舛。始终未售。京试三年一比,他却在长安一住十年,越混越潦倒,好在他的治学很杂,什么本事都来得一点,混日子倒不太困难,为人也很风趣,斯文酒会,也经常有他的份。

 李益跟他见过几次面,很谈得来,因为方子逸跟李益一样,专好离经叛道,经书已经透,闲下无事就开始挑毛病。来到相国寺,李益就从侧面进去,那儿都是客房,大部份各地来京的落第士子借居用功的地方,寺里的和尚也不收任何费用,等于是做好事,免得这些士人穷途潦倒,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也算是敬重斯文之意。因此进相国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是外地来京会试的举子,只要够资格参加进士大比的就行了。

 而且只要住了进来,寺中的礼貌不缺,亭园打扫,自有小和尚负责,只要不嫌弃,一两餐素菜饭也供应无缺,寒冬一件棉袍,每季一双鞋袜都准时奉上。这也是一项投资,这儿的居客如果中了进士,或多或少对寺中总会有一番报答。再者这份花销,也不要庙里出,十方信士,在进香的时候,附带的也会为这批寒士聊表一番敬意,而长安的官宦豪门的每年捐献香资时,也一定另有一笔钱来照顾这些人。所以住在相国寺的士子虽然穷,多少总还能维持着一份斯文尊严,不致于衣食无着。

 方子逸在相国寺寄居了五年,已是个老客了,所以他的屋子居然有一明一暗两间,李益到时他正搬了一张凉榻,打了个赤膊,在树荫下呼呼大睡。

 李益用扇子在他肚子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方子逸才醒,张开眼睛看见是他,含笑坐起来道:“难得,难得。新贵人怎么有闲光临,是在那家雌儿的香巢里设下酒筵,拉我去叨兄一番,这下子你可找错人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戒绝治游了!”

 李益一笑道:“这倒是难得,花间常客,居然绝足花丛,你怎么舍得下这个决心的?”

 方子逸道:“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越混越没意思,姐儿们承陪笑,还有缱头可拿,我跟着凑热闹,一样的要费精神,逗人家高兴,却分文无着落,还要落个人情,混得连个妞儿都不如了,所以一赌气,已经推了十几个约会了,你要是也为这个而来。就免开尊口!”

 李益笑笑道:“我没有那些闲功夫。”

 “不错!你是个大忙人,放了个肥缺,还没有上任,省亲归来就把长安差点没闹翻过来,听说你还把未婚子也带到平康里去大大的风光了一番,如果是那位卢小姐作东,我倒是可以破例一陪。”

 李益道:“也不是,子逸,你在长安有没有什么丢不开的事儿?”

 “我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只欠一股的债,我倒是想丢,偏偏那些债主们舍不得我!”

 李益也被他逗笑了,取了两张飞钱道:“这里是二十千,料理你的债务总够了吧!”

 方子逸笑了起来道:“十郎,你真把我看成大财主了,大大小小二十九笔,合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千,我要是有本事欠下二十千的债,就不会窝在这里了!”

 李益笑道:“阁下何至于如此?”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十郎!你是运气好,一榜进士及第,叩开了云途龙门。不知寒士之苦,与世人之势利,你以为二十千是很容易借到的?”

 李益道:“子逸!我倒没这样想,因为自己也是出身寒家,祖产勉可温而已,未第之时,照样也是受够了气,但是我总以为大丈夫不能为钱所困…”

 方子逸苦笑道:“一钱死英雄汉,别人不说,单以你新的那位贵友,翼国公奉家的老祖宗叔宝公而言,当年未显之时,在潞州城为钱所苦,当间卖马,受小人之气,空有一身本事又待如何?我今天能在这儿得一枝之栖,没有受冻饿之苦,还得感谢叔宝公当年那一场穷罪,翼公秦府是相国寺最大的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笔的钱,指定照顾相国寺中的寒士。”

 李益笑笑道:“所以大丈夫不可一无钱…”

 方子逸道:“你还漏了一句,大丈夫不可一无权,有了权就不怕无钱,我知道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但是又能如何?一榜进士,不知困煞了多少读书人,斯文二字,不知误尽了多少苍生了。”

 “这话出自别人之口,尚自可谅,但子逸兄却不该作斯语,你所学所能。不止于读书一项,赚几文并不难。”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是的!退而学贾,我不敢说多,至少也有百万的身价,但就是害在这个举人的虚名上,进不能仕,退不能贾,眼看着只差一榜,就可以叩开衣冠之门,放弃了又可惜,只好挨下去。一旦从了商,若是没没无闻倒也罢了,偏又在帝都小小地混了个名气,真要沾上一身铜臭,仕途更无望了!”

 李益笑道:“大比是后年的事,你的经书很,稍加温理就行了,请破上半年的时间,帮帮我的忙,出去转一圈,借重长才办点事,半年下来,我想贮个十万钱是没问题的,然后你再埋首用功,真要进士及第,等候秋选派缺,也需要打点的!你意下如何?”

 “十郎!别开我的玩笑,你只是郑州主簿,也不过是个副宪而已,难道还要找个幕客不成?”

 “不是我的事,但也算我的事,你要肯帮忙,就打点一下,明天我派车来接你,不肯帮忙。你也得出去转个把月再回来,现在我无法明说,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害你,只为事关机密而已!”

 方子逸对长安情形很,也知道李益此刻的身价不凡,介乎权贵之间,总有许多秘密的事,因此也不多问,笑笑拿起那两张飞钱道:“十郎!对你的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只要是不影响我后年的大此,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都一定尽力,这个我就拜领了!”

 李益拿得很准。知道方子逸穷疯了,一定会答应的,而且此人热衷名利,也一定会卖力帮忙的,所以也不多说,只笑笑道:“子逸,这个钱你不必在意,那怕明天你不想走了,这笔钱也作为我对老朋友的一点心意。”

 方子逸哈哈一笑道:“十郎,对你的长才我是佩服已久的,你找上我,也看准了我的毛病,知道我是需要钱,你许下了十万钱的钜利,凭这二十千是绝对骗不走我的,你放心好了,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说走就走,明天一早准恭候。有什么要我准备的?”

 “什么也没有,连衣物都不必准备,房子也留着,不要让人知道你将出远门,如此而已。”

 他放心地走了,到高晖那儿去补了一张方子逸的札委文书,算是兵部的监工委员,好在这是临时人员,由兵部衙门出具聘任文书就行了。

 一切都办得舒齐了,他方回到自己的寓所,令他忧烦的是霍小玉又病倒了。

 连心,霍小玉的病一直就没有好,前夜为他彻夜整理行囊,累了一下,昨夜倒是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可是枯候终宵,良人未归,使她一宿没合眼,到了上午,实在撑不住了,才躺了下来。

 这一躺,再也撑不住了,身子又发热起来,浣纱忙叫李升去请了大夫回来,开了方子,抓了药,煎好吃了下去,才稍稍安稳了下来,李益回来的时候,霍小玉刚刚睡着,浣纱却坐在一边掉眼泪。

 李益推门进来,见状忙问道:“浣纱!怎么回事?”

 浣纱正在忧急中,心情不太好,因此口漏出一句:“没什么,爷还记得回来?”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对正在踌躇满志的李益而言,一切都在兴头上,那里听得下这种话,当时脸一沉,但是想到跟浣纱呕气太没意思,走到霍小玉前摸了一下她的额角,竟是烫得灼人。

 霍小玉也醒了,看见李益同来,连忙挣扎着坐起,陪着笑脸道:“爷回来了,事情都办完了?”

 李益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叠飞钱,交给她道:“小玉!这儿是五十千,你拿着,把家里的钱再凑一凑,看看有多少,然后明天交给李升…”

 霍小玉诧然道:“爷!李升早已不管钱了,家里有多少钱我也不清楚,都是浣纱经管着。”

 李益道:“这次你就自己辛苦一下,算一下,浣纱一共有多少钱,列个单子交给李升,这钱是给你去买一个人来侍候你,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我会在明天先遣个小丫头来。”

 “那干什么?我们家里用不着多少人,浣纱跟着我就很好,莫非爷要把浣纱带走?”

 李益冷笑道:“我不敢,我们李家门庭窄小,容不起王府出来的管家大。”

 霍小玉听得出话头不对了,连忙道:“是不是浣纱得罪了爷,爷请原谅她没知识,犯不着跟她生气。”

 李益冷冷笑道:“我也不敢生气,只是我没有那么好的修养。除了看脸色之外,还要受管,再说李家还没有这个规矩,她是你身边的人,我也不敢作主,你自己斟酌情形看吧,是怎么供养这位大法…”

 说完他搁下飞钱,转身出门,到书房去了。

 浣纱不经心顶了李益一句,自知理亏,连忙出门沏茶去了,李益代完了出门,她刚好端了茶进来道:“爷!茶沏好了,是不是要给你送到书房去?”

 李益没有说话,拔脚就走,浣纱还想跟着过去,霍小王道:“浣纱,把茶先给我。”

 浣纱道:“这是爷的雨前雀舌,小姐喝了寒太重,我再给小姐沏你的普弭茶去!”

 霍小玉怒声道:“叫你拿过来就拿过来。”

 浣纱虚──地走到她前,霍小玉望着她半天没说话,浣纱一直低着头,过了很久,霍小玉才叹了口气:“丫头!你到底怎么开罪爷了?他要遣走你!”

 浣纱一听急了,跪下来道:“小姐,婢子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了一句,你求求爷饶了我吧。”

 “丫头,爷不是那种绝情寡义的人,别说是你我的关系了,就是一个寻常的使唤佣人,也不会轻易地遣出去的,你老实说,究竟是对爷怎么了?”

 “爷回来的时候,小姐刚睡下去,我想到小姐等了一夜,把身子又熬病了,说了句气话…”

 霍小玉叹道:“丫头,你是怎么了?不管爷对我们怎么样,他总是爷,再说熬夜是我自己傻,爷并没有叫我熬夜,这几天爷经历了多少事,一定是忙的,我病倒下来,不能为他分劳,反而要给他添烦,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你还要给他颜色看赌气,你是昏过了头了!”

 “我是在为小姐生气,不回来也该叫人回来告诉一声,免得我们为他着急!”

 “浣纱!你是萤火虫飞上秤钩儿,不知自己多重了,你我是什么身份,够资格要求这些吗?话又说回来,爷是怎么一个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就算我们是他的正室元配,他也不会这么做的,何况万一他正是在跟人谈论什么公务,忙得不可开,难道还能叫人家派个人来说一声,爷自己又没有带跟人出去,这些事本来就不该由你来心的,你怎么那么不懂事。

 你到底对爷说什么?”

 “我只是说‘爷还记得回来’,又不是什么重话。”

 霍小玉怔住了,身子慢慢向后倒去,浣纱连忙过去托住她,急声叫道:“小姐,你怎么了?”

 霍小玉的眼中下了眼泪,轻轻地叹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叫我怎么替你求情去?这都怪我平时太纵容你了,你怎么连个上下尊卑都不知道?这话也只有他家老夫人才可以如此说的。”

 浣纱愕然道:“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呀!”

 霍小玉苦笑道:“不错,话是很平常,也没什么严重,只是身份不对,爷是一家之主,这是他的家,你我都只能算是下人,那是老子训不肖儿子的口气。”

 浣纱从霍小玉的神色中,也看出事情的严重了,可是她仍然不解地道:“隔院的钱家娘子对她的钱大官人一天到晚都说这句话,还有就是鲍姨也是这句话不离口,记得有一次我奉了夫人的命去请鲍姨来商量事,她刚好有个客人来,鲍姨也是那样说了,人家听了还直笑…”

 霍小玉苦笑道:“隔院钱家是做买卖的小户人家,而且她丈夫有点怕她,至于鲍姨…

 唉!那是娼家女子对客人打情骂俏,你怎么跟她们学呢?你要是狐媚善蛊,平常能把爷得一步都离不开你,说了倒也是一种使娇的手腕,偏你又是个木头人似的冷冰冰地,说话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无论如何这句话不是你本份该说的,怪不得爷要生气了,你叫我怎么办?”

 浣纱木然地道:“小姐,我说过这一辈子是跟定你了,要我走,除非我死了!”

 霍小玉潸然泪落,哽咽地道:“丫头。你这是在跟爷呕气呢,还是跟我呕气呢,你难道嫌我的命长了,所以才盼我早点死,那你不如用绳子勒死我算了。”

 浣纱一听话重了,连忙跪在她的身前:“小姐。您怎么说这话呢,这叫婢子怎么当得住。”

 霍小玉无言地把她扶了起来,叹了口气:“浣纱,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抱怨不平,可是你跟鲍姨一样,都用错了方法,我的一辈子都托付在爷身上了,任劳任怨,只要爷不遗弃我,我就活得比谁都高兴;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该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如何使爷对我好一点,我病了,你就该替我多尽点心,把爷侍候得好好的,他多疼咱们一点,我才能活下去,像你这样,如果把爷气跑了,不是存心要我上死路吗?浣纱,你好好地想一想!”

 浣纱连连地叩头道:“是!小姐,婢子错了。”

 霍小玉慢慢地叹了口气,对镜整顿了一下仪容,梳理一下头发,还淡淡地敷了一层脂粉,然后才道:“爷上那儿去了,是不是在书房里?”

 “是的,小姐,我去请爷过来。”

 “别不知死活了,你还以为咱们是什么?跟着我去给爷陪罪去。到了那儿,你就别说话。”

 “小姐!您的身子不能再起来动了!大夫说…”

 “你要是记得我有病,就不会为我找麻烦了。”

 浣纱不敢再开口,扶着霍小玉来到前面的书房,李益背手向着壁,看着那幅中堂出神,似乎没有发觉她们到来。霍小玉走到他身后五六步的地方一声不响,颤巍巍地跪下去,浣纱自然也跟着跪下,可是李益仍无知觉,霍小玉不作声,就是这么跪着,浣纱几度要开口都被霍小玉峻厉的眼色止住了。

 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霍小玉已经支持不住了,哇地一口鲜血了出来,这才惊醒了李益,浣纱惊惶去扶她,霍小玉厉声道:“跪好!不许动!”

 神色之厉从所未见,把浣纱吓住了,果然不敢动,李益却急急地过来,伸手要扶她,霍小玉执着他的手,身子仍然维持着跪姿:“爷!求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李益硬把霍小玉拉了起来:“唉!小玉,你这是做什么?这跟你没有关系。”

 霍小玉息着道:“不!爷!是我的错,我没有把浣纱管教好,才会如此没有尊卑上下,爷!您若是生气,责罚,打骂,都由我来领,只求您饶了她这一回…”

 李益笑了,把霍小玉抱了起来:“小玉,你真是的,我再混帐也不会把浣纱赶走的,别说她曾经侍候过我,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会做这种绝情的事,她对你的感情已超越了一切,等于已成了你的一部份,把她遣离你的身边就等于是从你身上砍下一只手来,对你固然是极大的痛苦,对她更是死路一条,一只手离开了身体。也就是离开了生命,还能活得下去吗?我怎么忍心做这种事呢?”

 霍小玉蜷缩在李益的怀中,看出李益并不是在开玩笑,才深吁了一口气:“十郎,你可真会吓人的,我想你也不可能那么绝情,可是你刚才那么认真…”

 李益看看仍然跪着的浣纱,微微一笑道:“浣纱,起来吧,坐下来,刚才我是吓吓你,但不是跟你逗着好玩,有几句话我必须要告诉你,你也要弄明的,这是重要的,而且是为了你跟小玉好。”

 浣纱虚怯地磕了个头,低声道:“谢谢爷!”她还是不敢坐下去,李益却将霍小玉抱到榻上坐下,让霍小玉依然倚在自己怀中,双臂轻拥着她,眼睛看着浣纱,整了整神色才道:

 “浣纱!你对小玉忠心是很好的,不过你要明白,你是一个人,并不是小玉的一只手,因为手只会听主人的意志而行动,你却是个有着自己意志的人,如果我口渴要喝茶,手会去倒茶拿茶,绝不会去拿一罐盐卤,这样才能协调,如果我因为口渴思饮,手却给我拿了一灌盐卤,倒进口中,将会有什么后果呢?”

 浣纱张大了眼睛,没有答话,她实在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她连李益的话都没有听懂。

 霍小玉忍不住道:“十郎,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对浣纱说话可不能这么深,她想不到这么多。”

 李益笑道:“我的话并不深,她不必深思,只要从我举的例子上直接去想就行了。浣纱!你说,假如手给我拿来的一罐盐卤,喝进口中是什么结果?”

 浣纱祗得道:“那会使爷渴得更厉害!”

 李益道:“这就是了,所以你不能太任,眼睛里更不能除了小玉之外,没有别的人了,你可以尽心尽力地侍奉小玉,却不能自以为是代她做出一些行动来,因为你认事不如小玉明白,你那样做,只会给她添麻烦。”

 浣纱低下头来道:“是的!爷,婢子错了。”

 李益道:“现在是在这儿,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可以原谅你,像以前你跟鲍十一娘两个人自作主张为小玉延医治病,不顾一切花钱事小,把小玉的病却弄得重了,就是一个例子,那次我没有生气,由着你们花费胡闹去,直到后来,我说了两句,你们还以为我是小器舍不得花钱,结果如何呢?”

 浣纱的声音更低了:“是!婢子无知,婢子该死!”

 李益叹了口气:“你这种毛病不改,将来等我娶了卢家小姐来,麻烦越多了。”

 浣纱有点怯畏地道:“那位表小姐是不是很厉害?”

 李益道:“她很精明,也很开通,心也很宽大,对我跟小玉的事毫无芥蒂,且很,在情上她跟小玉也能合得来,我定亲之前已把这些问题都考虑清楚,大家可以很和气地生活在一起的。”

 浣纱道:“爷!我明白,我也会很尊敬她的。”

 李益道:“不过她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而且也是个很坦率的人,对人无伪无私,有事不会放在心里,行事很有分寸,很能顾全大体,我将来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

 霍小玉道:“十郎!你放心好了,我会知道自己的身分,对她维持绝对的尊敬。”

 李益道:“我对你的确很放心。因为你懂得大体,但是浣纱的脾气不改一改就难了!”

 浣纱忙道:“爷!婢子绝对不敢对她失敬的。”

 李益轻叹道:“我知道,你真要对她如何,她也会原谅你的,可是她有个丫头,叫雅萍,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子,很能干,又聪明,只是心眼儿窄一点。”

 浣纱道:“我们见过,她来过一次,很聪明能干。”

 李益道:“那就好,我表妹很信任她,但不宠她,如果将来她有些什么言语行动冒犯了小玉,表妹知道了。一定会处分她的,否则你们告诉我,我也会管的,但是,就怕你忍不住,跟她冲突吵了起来,表妹不会偏袒她,也不会偏袒你,一定是秉公处理,而且她持家较为严谨,绝不容许家里有那种专情发生,到时候表妹把她遣了出去,也不会留下你,你怎么办呢?”

 浣纱低头道:“婢子一定会小心的。”

 李益道:“再就是你们自己本身的态度,像你刚才对我的样子是绝对不行的,我可以原谅你,将来你用这种态度对她,她也许会原谅你。但小玉却不能原谅你,这是小玉必须做的,这你懂不懂?”

 话锋很冷,不仅使浣纱吓了一跳,连霍小玉也猛地由李益的怀中坐起道:“是的。浣纱!假如真的有了那种情形;我是必须那样做的,你必须要改改你的子,否则我就十分为难了。”

 浣纱战战兢兢地道:“小姐,我记得的,以后我一定会注意自己的言行,绝不使你为难。”

 霍小玉叹了口气:“最好你要记住,否则我可没有办法再帮你的忙了,一个家里,主妇的尊严是必须维持的。”

 “我知道,我会尽量地忍。”

 李益道:“如果是你自己受了委屈,我知道你会忍的,就怕是事情牵涉到小玉的身上,你就忍不住了,像我昨夜不归,小玉知道我一定被事情羁住了身子,所以她并不抱怨,你却为她抱不平了,这是很危险的事,今天我借题发作,就是让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此事可一不可再。你必须要想想清楚,现在你下去,我有事情要跟小玉说。”

 浣纱恭顺地退了下去,霍小玉却倚在李益的怀中,呆呆地想着心事,李益推了她一下:

 “小玉!你在想什么?”

 霍小玉的眼中一红,幽幽地道:“十郎!我实在很害怕,很担心,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

 李益笑道:“有什么难过的?我说过了,闰英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更不会是那种度量很窄的醋娘子,虽然在名分上她居正,但是以入门先后。她在你后面一步,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清楚,对你只有尊敬…”

 霍小玉道:“我晓得,我担心的是浣纱。”

 李益道:“是的!所以我今天才要给她一个警惕,叫她要特别小心,她虽然对你一片忠心,但又不真正的了解你,体会不到你的行事存心,却又要处处代替你,这实在令人很厌烦而近于可恶了!”

 “十郎!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李益一笑道:“我怎么会讨厌她呢,只是可怜她,一个本身缺乏灵的女人,万万不可再自以为是,强做一些自以为对的事,像今天那句话,如果是出自你的口,绝对不会像她那样冷冰着脸令人生厌,使子发小脾气,本来是年轻女子的一种娟媚之姿,所谓浅嗔淡怨,倍增风情,但用得不合其宜就如同东施效颦,益见其丑了。现在对我没什么,将来对闰英也使出来,就够她受的了!”

 “她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吗?”

 “是的,那个雅萍也是她贴身的侍儿,长得比浣纱玲珑;子也比浣纱活,对她的忠心不逊于浣纱对你,而她对雅萍的信任更过于你对浣纱,很多事都让雅萍去作主代行,但是绝不放纵,不准她有一点随便!”

 霍小玉轻叹道:“我知道我对浣纱太惯了,惯得她没尊没卑的,一点分寸也没有。”

 李益道:“君子不重则不威,这不是要一个人故作道貌岸然,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而是要人保持适度的距离以维持互相的尊严。你放心,我刚才只是吓吓她,那个雅萍说什么也不敢对你有丝毫失仪的。”

 “我知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人家对我尊敬,而浣纱如对卢小姐有所失礼,叫我怎么办?”

 李益道:“你根本不要去管,闰英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她不会为了浣纱是你的人而客气,希望你心里有个底子,不要以为她是跟你过不去,同样的你对雅萍也可以拉下脸来训示,不必怕伤了她的颜面,闰英可以跟你亲如一体。”

 霍小玉叹了口气道:“我是能体会的,但愿浣纱也能体会才好。”

 李益没想到这一点,顿了顿才道:“不错,浣纱一定要明白这件事,她将来是李家的人,不是你的人,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你有机会要经常开导她。”

 霍小玉微怔道:“怎么说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李益哦了一声,笑了起来道:“你看看我,只顾得说这些闲话,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明天就我要动身出去一趟处理公务,总得要四五个月才回来啊!”霍小玉道:“你不是上郑州赴任去?”

 李益笑道:“郑州那边,己经行文通告留职借调外任,先到秦陇一带去监督筑河修城的工程。”

 “这种事怎么会轮到你身上来呢?”

 李益道:“是我自己讨的,你不要看轻这个差使,我出去是代表三部两省的特差札委,门下中书两省,兵工户三部的事务,一肩担,权限之大不下于一个二、三品的钦差大员,不过我的目的却不在此,而是找个机会磨练一下,习一下这一类的事务。”

 霍小玉却不以为然道:“十郎。你放了郑州主簿,还没有去赴任,却又派去干这个了,多事历练固然是好的,可是你本务还没有着手就着力于旁务,对你的前途却不是好事。”

 这些地方她比卢闰英懂得多,对政途宦海中情形也比较熟悉,因为他去请高晖相助时,高晖也劝过他:“君虞,这个差事你讨得太无价值。虽然可以有所表现,但这是部支司员外的工作,等于是旁门左道,充其量干到顶,也只能混个工部行走员外郎,把半年的时光虚掷了太可惜,而且也耽误了你的本务,但如果你在主簿任上力求表现,三年后该州刺史年事已高,也到了退任的年纪,你可以顺理成章的升上去,旷误了这半年,资历上就不足了,刺史不能久悬,势必另外放人,你要想升职,就得等待另一个三年大叙了,当时郭威小世子为你争这个缺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巴结活动,刚好在我的手里,所以才给了你,放过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听了高晖的话,李益也有点后悔,这是他没想到的,但因为已经在卢方与王阁老面前答应下来,再也无可能推托,只得把情形照实说了,高晖谅解他的处境才答应了帮忙,现在霍小玉又再提起,李益也祗得详细地说了一遍,霍小玉才点头叹道:“既然有这种情形。自是无法委诸他人了,只是你却牺牲太大了!”

 李益道:“我知道,但是没办法。如果让那两个家伙定了姨丈与王阁老,麻烦也大,因为这两个人的被眨,也是我造成的,在道义上,我也必须替他们摆这个麻烦,所以我才让高晖把这情形说给姨丈知道,到时我受了耽误,王阁老至少对我有所代的。”

 霍小玉道:“那恐怕是很难为力,杜子明与尤浑两个人长袖善舞,翼极众,他们被你坑了一下是咎由自取,别的人还不太同情他们,可是你进一步又跟他们作对,就会有人看不过去了,那个时候他们有的是扯腿的办法。”

 “小玉,你怎会知道这么清楚的?”

 “是允明来说的,他对你的事很关心,几乎每天来问一次,都没碰到你,但他都把听来的情况发展告诉了我,甚至于对以后的利害也都分析过了,要你特别小心。千万别再得罪这些小人了!”

 这一来又起了李益的傲气:“允明被一次官司吓破了胆,小人就是小人,得罪了他一次就是得罪定了,不是以后不得罪他就会放过你的,我的作法不同,存心要开罪他们,就要做得彻底,置之于一蹶不起,永劫不复之地!”

 霍小玉皱皱眉头道:“十郎!犯得着吗?”

 李益道:“这不是犯不犯得着的问题,而是我必须保卫自己,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以防其反噬,既然动手打了,就必须彻底,不给他们反击的机会。允明这个警告倒是提醒了我,看样子我还得动动脑筋,预谋应付之策。”

 霍小玉知道他的情,也知道他由于连番的得意,对勾心斗角的事入了,这时候再去劝他是没有用的,不如由着他去,好在明天他就要离开,也许等他公毕回来,事过境迁,会忘了这件事也不一定!别离在即,何必又要为这些将来的事去拂逆他的高兴而弄得不快呢?

 所以她也不再谈这些了,改转话题,问问他对这次外行的准备如何以及带些什么人。

 这一来李益的兴致又起来了,说了小红的事,只是为了内疚,不便说出昨夜是歇在小红的地方,只说她为了报恩以托身,以及如何跟卢方对争的事。

 霍小玉听说有个人跟着去侍候,再知道小红身谙技击,倒是感到很安慰,也很放心。

 但是听到李益用卢闰英去跟卢方争爱的事,又有点不以为然道:“十郎!小红一心感恩,甚至于把你赠书的字刻匾以名奉,足见对你的心已是金石不易了,把这种情形向你姨丈婉转解释也就行了,即使你认为难以启齿,就请王阁老代为进言也好,何必要把这难题给卢小姐,导致他们父女有所隔阂呢?”

 李益道:“我把闰英叫来,原是打算让她了解情况,证明不是我存心要跟她老子争胜。

 而是小红本身愿意的,也是希望她到王阁老那儿去解说一下,请王阁老出面跟姨丈婉转说明,免得大家心里存有芥蒂,那知道她一来,居然替她老子盘算起来,甚至于要我挟恩去叫小红答应从良上卢家去,这才使我火了起来!”

 “卢小姐也是一番孝意,私下跟你商量一下行不行,并不是一定要你怎么样。”

 “小玉,你认为这件事行不行?”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立场看当然不可行,但是卢小姐以女儿的立场总不免有稍存希望。”

 李益道:“这因她是卢力的女儿,才更不应该说这种话,她应该明白她老子是如何对我的,我以德报怨,没有把他姓卢的拖下水,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了替他解决困难,我甚至于又不辞辛劳,耽误了前程,她这个做女儿的不知感激,还要提出这种过份的要求,到底是凭什么?是凭她卢家的家势,定了我李十郎了?”

 “十郎!你怎么能这样想,我相信卢小姐绝无此意。”

 “我知道她还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我如果一再忍让,她就会有这个意思了,所以我必须给她一个当头喝,让她明白一下自己后应该处的地位与态度,人云由天生。我却不以为然,习本是后天积月累所养成的。是故君子必慎于始,正如我刚才对浣纱一样,那根本是件小事,我也知她守了一夜,比你还着急,加上你病又发了,她心里急,心情自然不好,口而出说两句气话为人之常情,但我不能放任她,必要从开始时就要纠正她。”

 霍小玉无法辩驳他这番话,因为李益每一句话都在理上,那是无可辩驳的,但是她心里面却感到一丝轻微的不安,甚至感到李益冷酷得有点害怕。

 这个人不知是变了,还是他的本渐渐地出来,居然在夫妇亲人戚友姬妾婢媵之间,也在玩起心计和权术,勾心斗角,可是霍小玉再想了一下,从她们初次见面时回忆起,一点一滴的往事历历可数,才发现李益根本就是这样的人,在以前,他已是如此了。

 说一句话,做一个小巧的动作,似乎都含有很大的深意,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目的,一个预排的目的,而且他安排是如此巧妙,对人的观察是如此的微,几乎使他的那些安排已经不是试探,也不是引发引导,而是一种必然的效果。

 霍小玉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爱玩的一种游戏,她喜欢用一个瓦盘,盘中放一块小石子,石上再放一点蜂,置于园中的树下蚁附近,那些觅食的蚂蚁,为蜂所引,一起都爬到了盘子中的小石子上,去啜食蜂,等聚集很多的时候,她再把碟子里注了水。使那些蚂蚁们断绝归路,在小石子上来回奔窜,十分惶急。然后她再用一细枝,一端搭在石子上,一端引向碟外的地面,看看那些蚂蚁们天喜地的由细枝上渡过水面而回巢。

 这个游戏有点捉狭,但是并没有伤害那些蚁儿们,所以玩得很高与,而且乐此不倦,因为在这个游戏中,她足了自己的权,布饵知其必来,注水知其必惊,架枝为桥,知其必渡,一切都在控制中。而且从来也没有例外过,每一个步骤都是预谋中进行着。

 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成了这一群蚂蚁中的一头,除了自己之外,许多其他的人都是蚂蚁,受着李益控制,只是李益较为聪明,布局更妙,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受着他的摆布与驱使。

 当年,自己也曾发过一些奇想,那天把蚂蚁引到石上注水之后,不为它们架设那道渡桥,又将如何呢?

 结局不必问,它们一定是困在那块石子上永远地无法离开,吃完那些蜂后,饿死在那儿,不过她从来也没有那样做过,因为他只是为了消遣,并没有意思要伤害那些蚁儿,但是李益呢?

 霍小玉忽然不敢往下想,因为她不了解李益,从开始就没有了解过,现在却更为不了解,她终于无法知道李益下一步要做什么?会做什么?

 这样的一个男人,能够相处一起吗?

 霍小玉心里问着自己。不其而然地打了个冷战,李益笑笑道:“小玉,你是否觉得我这个人太深沉,太可怕?”

 霍小玉恐惧地望着李益,李益居然能够猜到她心中的思想,这个男人难道隐具有超凡的魔力?在李益视下,她不敢有所隐瞒,只有点点头。李益笑道:“我想我一定是吓着你了,我这个人机心太工,心计太深,似乎没有一点感情,每一件事都谋定而后动,都有-定的目的,因此你感到我冷酷无情!”

 灵小玉只有勉强地一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太精明了,每一件事都在计算之中。”

 李益道:“是的,我计算着每一件事,使得一切都在控制中,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不要你们伤一点脑筋,保护着你们,使你们不受一点伤害,甚至于更巧妙地设计。使大家都能和睦相处,组成一个快乐的家!”

 霍小玉忽然感到有点惭愧,她的不安被李益这番话整个地驱除了,的确,她是顾虑得太多,李益工于心计,然而动机却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和对他们之间感情的维护,他侧面训斥浣纱,目的在维护后自己与卢闰英之间的和谐。不使自己有使人非难的口实。

 李益道:“我承认,有的地方我很自专,尤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我的要求是一切都要合于我的标准,我的安排,不容许任何人来左右,也不许任何人来破坏。”

 他笑了笑,又道:“但我也不是一个专横的家主。我的要求绝对合理。在家里,我不容许有人凌驾到我的头上来,但我也不会把别人踩到脚底下去。我昨那样对浣纱是为了你好,她对你忠心是不错的,但是她的方法却错了。”

 “十郎!你要原谅她的无知。”

 “我已经原谅她很多次了,但是不能一直原谅她,她必须要明白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力量,更要明白谁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你我之间的感情,绝不是她的力量能左右的。”

 霍小玉低下了头,苦笑一声道:“十郎,我明白,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地开导她。”

 李益轻叹一声,揽她紧一点:“小玉,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的错。”

 霍小玉一怔道:“与我父亲有甚么关系?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李益道:“但是她已经看到了你们母女在王府受到大妇排挤的种种痛苦,一心一意想保护你,不使你也受那种委屈。我对你父亲绝无不敬之意,但是我必须要说一句话,他虽然是一家之主,却没有能树立一个家主的权威!”

 “那不能怪他老人家,在他生前,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我们母女,他收纳娘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子女亦都成人,像我的兄妹,有几个年纪都跟娘差不多,他总不能为了娘。把家里的人都不要了吧?”

 李益道:“我不是要他那么做,而是觉得他既然无法摆家人的影响,就不该爱上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不仅是给予感情,而且还要给予一份幸福安全的保障,如果这份爱会给对方带来伤害,倒不如不爱的好。”

 霍小玉只有默然,她无法驳斥李益的话,但是她也无法承认李益的话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她只有苦笑了一声:“十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能把握一切的,但每个人都是需要爱,父亲跟娘的年龄相差虽然大,但他们是真正的相爱,所以娘对所受的一切并不埋怨,很早以前,她就预见到将来的一切,但是她甘愿忍受,父亲在初病的时候,就曾经想为娘另觅一个归宿,但是娘拒绝了。”

 李益不笑了:“这不是个好的办法,你母亲当然要拒绝了,因为她也知道你大母的为人,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即使另行遣嫁,在你父亲死后,你大母仍然要报复她的,遣嫁别家,只有再度拖累别人,你大母一直到死,都没有放弃过对你母亲的怀恨!”

 霍小玉再度地沉默了,这次的沉默不是为了无以辩解,因为李益说的是事实,那是无法否认。

 她沉默是为了李益的改变,态度与语气的改变,以前李益对郑净持都是跟她一样称呼娘的,现在都一连两次称呼为你母亲。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改变,李益自己都没有发觉,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但也意味着在李益的心中,她的地位已不如从前了。

 不过霍小玉是很会体谅人的女子,她没有责怪李益的意思。因为她知道母亲──郑净持与李益之间,始终未能融洽,而且以后的一切,多少都是郑净持遗下的影响。

 鲍十一娘怕李益会始终弃,浣纱怕自己会受委屈,甚至于在李益跟她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后,仍然无法使浣纱起慕恋之意,都是郑净持造成的。

 因为郑净持于相格,而且在以往的日子里,她相过很多人,从来都没有出过错,鲍十一娘跟浣纱对于郑净持这一点能力,几乎是盲目的崇拜,坚信而不疑。

 但是郑净持于见到李益后对李益相格的评语是十分刻薄的,她说李益天凉薄、寡恩、阴沉而工心计。即使在她离家到终南山去苦修的前夕,她仍对李益作了一番评述,也仍然维持她的看法。

 她要霍小玉自己看得开点,也要鲍十一娘跟浣纱对霍小玉多加照顾。当时霍小玉曾经反问过郑净持,既然她对李益的看法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同意自己跟李益在一起呢?

 郑净持的回答很玄,她说的是宿命论:“孩子,这是缘,也是孽,你一见到了他就不克自拔,甚至于未见他之前,就已为他所,这说明你们之间,无姻缘之分,却又合该有此一段孽缘,这是天命注定,逆天不祥,我反对没有用,只有希望人能胜天,首先是你自己要看得开,能聚则聚。不能聚则散,千万不可强求!”

 最近,一连串事情的发生,她更有个预感,似乎缘份一点点地尽了,上天给她们的日子就是这么多,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现在可能所剩已无几了。不知道还剩下几天,但是她已决心了,这一段剩余的日子里,一定好好地运用,使自己获得更多,何必还去管李益的改变呢?

 决定了她自己该做什么之后,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片酡红,紧紧地抱住了李益:“十郎!

 也许明天你一走。我们就是永诀了,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明天我也跟你去!”

 李益笑道:“别傻了,小玉,我不是去享福。”

 霍小玉执着地道:“我知道,我跟你也不是为了求享福,不管什么苦,我都受得了。”

 李益吻了她的脸:“小玉,我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你能吃苦,而且你的表现也在我们同往江南一行时证明过了,又岂仅是能吃苦而已,你聪明美丽,相对忘倦,你的思索明快,我想做什么,你不待我开口就能知道了,尤其是前些日子,我初闻于老儿死讯,惊惶遁,是你阻止了我,假如我悄然一走,尤浑与杜子明把责任往我头上一推,捏造谎言,立置我于永劫不复之境,也没有今了,由此可证你的思虑犹在我之上,你想,我会舍得让你离开吗?”这番话说得真情意挚,而且也的确是出自肺腑,听在霍小玉耳中,只觉得热血沸腾,再也没有这样愉快过。因此她紧紧地抱住了李益,只会喃喃地叫着:“十郎,十郎…”

 霍小玉的脸上火汤,那使得李益的心中又是一阵疼惜,用一只手抚着她的另一边脸颊:

 “小玉,这次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我要去的地方多,事务也烦,整天要在晒雨淋下奔波,不得一刻空闲,而且那些地方既荒僻又贫瘠,你的身子实在受不了那种颠簸的,拖着你在身边,那是送你上死路!”

 霍小玉想说话,但是听李益所说的那些情形。自己的健康的确是无法负担,只好叹了口气。

 李益轻柔地道:“小玉,假如你身子没病,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你留下的,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只要咱俩相守在一起,便是死了,你也是高兴的,对吗?”

 霍小玉痴痴地点头,李益已经说到她心里去了,用不着她开口便轻柔地道:“小玉,但是我不能那么想,那么做,我是要你跟我一起共度后悠悠岁月的,虽然我跟卢家表妹订了亲,甚至于以后又收了小红,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你的地位的,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霍小玉凄然一笑,她当然明白,而且也相信李益对自己的确有一份特异的感情,所以尽管自己病骨支离,李益却从来也没嫌弃过,因此她只有幽幽地道:“十郎,我只是怕从此一别就成永诀。”

 “别胡说!你还年轻别就被一点病把自己给击垮了,半载不过小别,我正要你利用这半年的光景好好养病,不要胡思想,等我公毕归来正好是春天,那时我们一块儿乘着春风,到郑州上任了。”

 “十郎,我实在不敢奢望异,离合有数,寿命天在…”

 李益叹了口气:“你又相信那些命运之说了。”

 “看了我的病,我无法不信,似乎我的大难将来临,所以我只求能以有生之年与你多聚片刻。”

 李益想了一下道:“小玉,你既然相信离合有数,我就只好以这个题目来说了,一切都有数,那我们相聚的日子也是在命中注定了的,是吗?”

 “是的,聚是聚,离是数,缘至而合,缘尽而散,数当如此,一时不差,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冥冥中确有这么一股力量在操纵着我们的命运…”

 李益笑了道:“以前我的确不信,但是我们初见面时,我在前夜想送你一样东西,苦思不得,结果心血来,买了把扇子,在上面题了一首诗,勾了一幅画送给你,那时尚未见过你的面,但是我信笔勾来,那画中的人儿居然与你一般无二,成了你的写照,这件事你记得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正因为这件事,娘认为是姻缘天定,但是她对宿命是很相信的!”

 李益道:“就谈命好了,如果命中该我们有多少相聚的日子,也是一点都不能少的,是吗?”

 “是的,甚至一饮一啄,都是命中注定的。”

 李益吻了她一下道:“我不知道我们的相聚有多少日子,但既是固定不能增减,你就更不该跟我去了,因为你我把聚首的日子拉得散一点,我们彼此都活得久一点,假如说我们命中只有三十天的聚首,每相聚,一个月后岂不就完了,但如我们每年聚一天,就有三十年…”

 霍小玉忍不住笑了道:“你真会说,但如果每年只有一天才能见到你,我宁愿死了的好!”李益轻轻一叹道:“天上银河双星,每年七夕才得一晤,因此他们的爱情才得永恒,我不信什么命,我认为命是自己创造的,不过我认为两情久长,绝不能朝朝暮暮都相处在一起的,情到浓时情转薄,所以恩爱夫每每不能共白首,倒是怨偶反能三一大吵,一直吵到老。但我这次不要你去,则是有我的道理,第一是我会很忙,即使你跟了去,也未必能天天见面。其次是你的病体不宜劳累,长途跋涉不说。就是到了那地方了也是三、五一迁,没有一处能安顿的,你要是在路上病倒了下来,我既不能丢了你不管,又不能旷废公务,这不是要我为难吗?小玉,做个乖孩子,别再淘气了!”

 霍小玉终于叹了口气:“十郎。我只是说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跟着去,但你不能哄着我高兴一点吗?就让我高兴这一天,等我睡着了,你就悄悄一走,也免得我就这一夜也得在离愁中度过。”

 李益笑道:“你真傻,这不过是小别,以后就是永不分离的长相厮守了,还有什么离愁呢?利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好好地把你的病养好,别让我回来时,老是看见你躺在上,久病前无孝子,对父母犹且如此,何况夫之间呢?我不是嫌你病,但说句实在话,我最怕的就是侍奉病人,我也知道你要跟着去只是句玩笑话,我也可以跟你说两句空话换得你高兴,但是我绝不跟你开这种玩笑,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至诚,绝不哄你。”

 最后的一句话使霍小玉真正地感动了,紧紧地拥着他,眼中出了情热的火花。使她的脸,她的身子像火一般地灼热。

 李益不在心中叹息着,他看过一些医书脉理,知道这不是好现象,稍微懂点医理的人都知道,痨疾之生,对男女之情,需求必烈,如饥如渴。乃使病况愈深,终至油尽而灯枯,痨征既显,已为痼疾,唯清心而寡,澄而定虑,佐以药石,或可延十数载之寿…

 但是此刻的霍小玉却让人不忍心拒绝。

 再者,她那瘦削的身躯却又火样地烫,轻若无骨的身子紧贴在身上。抱在怀里似乎都没有重量。水汪汪的眼睛。红的双颊,使她现出一种出奇的美,一种凄而令人碎心的美!

 明知一次绵,就像是将油枯的灯往外推出一截,光会比平常亮,但却是燃烧着附着在灯上一点仅剩的油,而且烧得很快,也使油枯尽的时间更为接近。

 但是对李益而言这都是一种新奇的剌

 他从霍小玉的眸子里,看到了狂热,他明白,霍小玉自己也知道这样子是在加速地走向死亡,但是她却没有一丝畏惧,而且是贪婪地需索着,那是一种饮鸠止渴的心情,她并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在生命结束前,能享受更多的愉,在近乎狂野的爱中,霍小玉居然着李青莲的句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斯时斯景,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受呢?李益稍一回味,才知道她的情──只有今天而不管明天了。

 于是李益一阵心酸,忍不住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落到霍小玉的脸上,也引发了她深闭在心中的悲哀与恐惧,忽地她的情消褪了,紧抱着李益:“十郎,我好怕离开你,我好爱你,千万记得快点回来,然后就带我到郑州去,我不知道我们的日子究竟还有多少,但是我知道,我的日子实在不多了!”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冲去了她脸上的脂粉,而且她灼热的身子,也渐渐地变凉。但使她看来,更为惹人怜爱,李益没有说话,只深深地吻着她。然后他的鼻子里就嗅到一股腥味,一种像腐鱼的腥味,那是从她的肺里透出来的,李益几乎想呕出来,但是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拼命地忍住了。

 霍小玉也有知觉了,虽然李益的脸上毫无表情,但是她能体会到的,当一个男人在吻一个女人时却又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再麻木的女人也会感觉到的。

 但是霍小玉此刻的感觉却是感动与激动,她也知道,从自己口中出来的气味,连自己嗅着都不舒服,而李益居然忍住了,为了怕她难过而忍住了,这是一种何等深的关怀啊!她知道这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虽然她已疲乏得一点力量都没有,但是她仍然爬了起来,笑笑道:“爷!你休息一会儿,昨夜一定没睡好,我到厨下去,替你弄几个菜,为你饯行。”

 李益是希望能离开她一下,但是不希望她去忙碌。

 连忙道:“昨天你为我准备的菜还在,叫浣纱热一热就行,我看你也该去睡一下,养养精神,晚上我们好好地喝一下。”

 霍小玉笑道:“昨天的菜倒掉了,今天的我一定要重新整治,不是我夸口,现在我的烹调手艺很不错,离了长安,你不再吃得到了,我必须要在你行前拿出精神来,使你吃得舒舒服服的,这样你才会想念我,才会记得回来!”

 她撑着披衣出去了,浣纱在门口着泪等着,躲着没给她看见,待她走后,浣纱走出,脸上有着责怨的神色;但是她看见了李益拿起绢子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使浣纱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爷!您怎么啦?”

 李益笑笑:“没什么。不要大惊小怪,我不是咯血,是我咬破了舌尖出来的。”

 “咬破舌尖?您怎么会咬到舌尖上去的?”

 她显然还不知道。但是李益却懒得回答了,祗是道:“打开窗子,焚一柱香来,然后你就去侍候小玉,别让她累着了。我要睡一下。”

 浣纱鼻中也感到屋中陈留的气息了,见李益作势乾呕。连忙打开了窗门,李益才吁了两口气。浣纱这才明白李益为什么要咬舌尖了,不万分感动地道:“爷!您受了委屈了,我虽嗅惯了,但是一嗅到这股气味还是会感到心头发闷,您乍然嗅到,自然是受不了的。”

 李益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咬着舌头以镇住心头的恶心,你想我还有什么‮趣情‬,但是我不忍伤她的心,我知道她需要静养,不宜行房,但是我若拒绝她,对她心里的打击更大。”

 浣纱点头道:“婢子知道,婢子明白!”

 李益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我爱她惜她之心,并不比你稍弱,只是我们表现的方法不同,你懂什么;只知道听人家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然后自作主张,虽然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往往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所以浣纱,我再郑重地告诉你一遍,你以后要做些什么,最好去请示一下小玉,明天我要出去公务,大概半年左右才能回来,这对小玉而言,正是个静养的机会。”

 “是的!爷,婢子会尽心侍候小姐的。”

 “我把李升留下,只带秋鸿走;你在家里多费心,不急的事,让李升去请教一下允明,假如是银钱的短缺,或是有什么紧事,你就告诉李升一下,他自然知道解决的,最重要的是不管谁登门问什么你都不能说,不能说我上那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爷!您放心好了,您不在家的时候,除了崔家表少爷来此,咱们家从来也不见外人。”

 李益道:“那是以前,今后可能禽免不掉。也许人家来的不是官客,而叫个堂客来,李升不便相陪,小玉的精神不佳,你跟人说话可要小心,最好是一问三不知。”

 浣纱笑笑道:“最好是不见,恁他谁来我都往外一推来个不见。咱们也没有要接见客人的理由,虽然门口挂着姑臧李寓的牌子,但是我跟小姐又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家眷,大可以不必理会他们。”

 李益笑笑道:“这倒是个办法,老实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因为我整了官场的几个人,他们一定恨我入骨,趁我不在的时候,变着方法要来抓我的错儿,这些人鬼得很,一个不小心,随便说句话,都可能会被他们捏住了作为把柄,小玉是经过的,而且她也懂得分寸,不会说话,我担心的是你姑无城府,容易受人摆布,也许人家几句好话一说,送你几顶高帽子,你就引为知己。恨不得把心都掏了出来。浣纱,我说这话不是冤枉你,也不是看不起你,因为我听见有些话是咱们家的事,却了出去,那多半是你对左邻右舍闲聊时说出去的!”

 浣纱急了道:“爷!冤枉,我可没说什么。”

 “浣纱,有许多话你自以为没什么,但是傅到人家口里就变得不同,你自己不知道轻重,这件事我没告诉小玉,怕她又烦心,但是你的确要注意一下,长安本就是个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无风犹且三尺,何况我在长安闹了不少事,人家对我的事都当作了新闲在谈,一点一滴都会传遍长安的。”

 浣纱急得要哭了道:“爷!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

 李益道:“有些事虽是捕风捉影,但有些却是真有的,而且都是发生在咱们家里的琐事,小玉绝不会对人谈起。只有从你口里漏出去,幸好还没什么,可是你若不加谨慎,总有一天会出漏子的,尤其是有人存心在找我的麻烦的时候,一句无心之言,就会被人当作了话柄。”

 浣纱低着头,红着脸道:“我只不过偶而跟隔壁的蔡家娘子聊个天儿,有时是她过来串门子,想不到那个婆娘这样长舌,以后…”

 李益道:“以后别跟人来往,官府人家应该要有自己的身份,跟生意人家交往没有好事。”

 浣纱道:“是的。婢子记住了,爷不在家的时候,我大门都不出一步。”

 李益笑道:“最好是这样,实在闷的时候,等小玉好一点,你们出去转转,你一个人别出门。”

 浣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满脸都是惶态,一个劲儿的应是,然后她焚了一柱香来,见李益已经闭上了眼,悄悄地放下又出去了,李益却笑了。

 他没有睡意,为自己的巧妙设局而得意,他警告浣纱的那些话并没有这回事,她跟霍小玉的事无人不知,跟卢家订亲还是这几天内的事。虽然大家都作为话题,但还没有到前来钻子刺探的时候,因为他的人还在长安,大家都注意他最近所做的一连串大事去了。

 可是他出去之后,很难顾到这些家务上,别人旁敲侧击,各方刺探是可能的,卢家门户森严。卢闰英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那边问不出什么的。这边李升的嘴稳,不会说话,霍小玉知道大体,不会说话,他担心的就是浣纱。这个丫头心里可能一直在为着霍小玉感到不平,本人又是个没多知识的,冲动之下,很可能会倒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来。

 但是有了今天这番嘱咐,相信她会闭上嘴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人,连这种小地方都预先设想到了,不让人能抓住他半点疏漏。

 终于他在得意中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暗,霍小玉也睡了一觉,精神好得多,而且也刻意妆扮了一阵,更下厨弄了几个菜,跟他说话的时候,为了掩盖口中的气息,她可能嚼了不少的蚕豆,吐气传来一股清香。

 李益心中很感动,这玩意儿虽有润肺除臭之效,然其至寒,而且多服伤胃,因为它有助消化之功,而霍小玉根本就很少吃东西,没有东西消化,那就有害无益了,但想到霍小玉是在刻意讨他欢喜的,他就不多言了。

 洗了脸,换了身便装,他正准备好好地吃一顿,门外车声辘辘,却是卢家的另一个管家卢福,上前请过了安后道:“表少爷,老爷在王阁老的府中议事,请您去一下。”

 李益看见了霍小玉脸上的失望,心中也实在有点火。把脸一沉道:“卢福,你上回姨丈,说我明天要上路,今天还有很多琐事待办,没有时间去了,明天我会去辞行,那时再面聆教益吧!”

 卢福道:“表少爷,老爷说有要事,务必请表少爷一去趟,所以才叫小的来催驾。”

 李益实在火了道:“卢福,那你就回姨丈说,没有找到我,留话在家里也是办要事去了。”

 卢福不有点难为道:“表少爷,你明明在家,小的实在不敢欺骗老爷。”

 李益一拍桌子道:“好,你就回去对姨丈说,我今天不去,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不能一天到晚老是侍候着他,而且我对他所说的事不感兴趣,随便派个奴才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没这么,如果有事情与我有关,我自己会料理,如果是他的事,叫他另请高明。”

 卢福没想到李盆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倒是怔住了,幸好这时李升又伴着卢安来了,看见李益发脾气,连忙上前请安后道:“卢福你怎么敢跟表少爷顶嘴?”

 卢福急了道:“安哥,我怎么敢,绝对没有的事。”

 卢安道:“还说没有,我都听见了,难怪表少爷会生气,小姐知道你不会说话,特别要我赶来看看,果然你把表少爷给得罪了。还不快出去!”

 卢福没头没脑地被卢安又排喧了一顿,心里更是着忙,但是他见到李益在盛气头上,又不再敢辩解,只是迟迟疑疑地道:“可是老爷那儿…”

 “老爷那儿由我去回,小姐在会乐里啸虹院等着要回去,你先用车子送小姐回家。”

 卢福如逢大赦。跪下来朝李益磕了头走了,卢安着手,一副言又止之状,李益道:

 “又是什么事?”

 卢安道:“回爷!事情是没什么,只是有点麻烦,老爷回家之后,跟夫人又吵了一架,受了夫人几句埋怨,老爷一怒就走了,到了王阁老的府上,说是要上表辞官,他打发卢福来,大概谈的就是这个。王阁老十分为难,悄悄叫个人到府里去通知了,小姐又不在家,夫人又没了主意,叫奴才赶紧来找到爷,奴才先到了会乐里,从小姐口中才知道爷在这儿,所以奴才也跟着来了。”

 霍小玉一听倒是真的急了道:“十郎,那你就快去一趟吧,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

 李益却笑了道:“闰英对这件事,如何说法呢?”

 卢安道:“小姐很生气,认为老爷在无理取闹,说要辞就辞好了,她要小的转告爷,要爷不予理会!”

 李益道:“夫人呢?”

 卢安道:“爷是知道夫人的,一向对老爷都是言听计从,最近是为了老爷过份荒唐,才争执了几句,老爷闹成这个样子,夫人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好了。”

 李益笑了道:“原来只是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闰英能处理得了的,姨丈是在家里神气惯了的,突然受了姨娘的埋怨,觉得有失威严,所以才闹一闹争个面子,你回去告诉闰英,叫她先劝劝姨娘,姨丈毕竟是一家之主,让着他一点也是应该的,千万不可在下人面前跟姨丈吵嘴,然后再让闰英上王阁老府去把姨丈接回家…”

 一场风波,被他轻而易举地把化解的方法想了出来,卢安打心眼儿里对这位姑爷起了佩服之心,其实这很简单,而且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安排,只是别人在惶急之下,就想不出来了,顿了一顿之后,卢安又恭身道:“爷!老爷打发了卢福来接你,现在你当然是不必去了,可是你也总要有句话回老爷,奴才既然答应他把事情揽了过来,就得代他跑一趟,见了老爷,奴才该怎么回话,还请爷的指示。”

 李益笑了道:“闰英去到王府,就可以把话带过去了,叫她对姨丈说,根本没有要卢福找我,虽说是亲戚,像这种家务事不必闹笑话,吵得尽人皆知,更要她劝劝姨丈,长安是个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最近更是多事之秋,大家的眼睛看着这几家,略为有点风声传出去,姨丈不必辞官了,御史公也会参上一本的。而且姨丈现在已位列三台,受君恩深重,如果只为了一点家务事而想辞官不就,是拿自己的前程跟几十年的功劳开玩笑,我相信姨丈是个明白人,听了这个话,自然会知道其中的利害。也不会再发那种脾气了,叫闰英特别提他一件事,这里是帝都长安,在皇帝跟前一言一行立达天听,不像是在当河西节度使的时候,天高皇帝远,可以任之所。”

 卢安一面听,一面应道是,他开始领略到这个年轻人的厉害,追随卢方多年,他自然对主人深为了解,卢方的脾气固然是为跟夫人拌嘴而发,但实际上也是发给李益看的,他认为以一个长辈之尊,居庙堂之高位,受制于李益一个后生晚辈,心里不舒服,这顿脾气原是借瑟而歌,叫李益不要太过跋扈,如果卢福把那个话往上一回,卢方一个面子下不来,很可能真会两下反目。

 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李益绝不会低头的,而且还有意思豁上干了,所以他才叫卢闰英去转告那些话,自己来个避不见面,如果卢方还要闹下去,吃亏的必定是他自己,这件事根本还没有传出去,虽然闹到了王阁老家,但王阁老是个最谨慎的人,自然不会外,而李益却摆出了话,他可以闹得满城皆知,而且把题目也叫了出来,竟因家庭细务而以进退为胁,因私忘公,辜负圣恩,这个题目就足以把卢方多年辛苦建下的一点基业付之水,即使卢方不递辞表,消息只要传开来,堂堂中书大臣居然以官位为儿戏,这轻怠职守,有负廷寄的复君之罪,卢方是万万担受不起的。所以卢安胆战心惊急着要回去把话告诉卢闰英,甚至私下去进诣一下主人,劝劝主人忍下这口气,跟这个年轻人没什么可斗的,因为李益在负气斥责卢福时,已经把话点明了,卢方对他无恩可言,有怨可溯,再要摆长辈的架子,就自讨没趣了。

 卢安唯唯纳纳地陪了半天小心,然后才告辞而去,李益道:“卢安,既然只是这点小事,明天我就起程,不再去辞行了,而且也实在不便,因为我是由兵工两部合派的督工司员,跟中书门下两省所事是互为对立监督的,原也是避避嫌,何况我是秘密离开,一直要到工地才公开视事,更不宜劳师动众,姨丈跟阁老有什么话,就告诉你好了,明天你出发时,到相国寺去接一位方子逸先生同行,然后出西城,在城外三桥镇上会合,这是高晖高大人吩咐的,他如此做,必然有道理。”

 卢安答应了,赶紧地走了,李益把盏冷笑道:“哼!想用这一套对付我,他也真是油蒙了心!”

 霍小玉愕然道:“十郎,你说的是谁?”

 李益微笑道:“自然是我那位未来泰山,为了小红的事,他认为大失面子,借题发挥,想给我一点颜色看看,那不是自己在找没趣?”

 霍小玉道:“十郎!别想那么多,卢大人很可能是真的有事情要找你,不单为这个,因为他也是个居官多年的人了,那会有这么孩子气?”

 李益笑道:“才不是呢,我知道他是借题发挥,意思在告诉我,他了不起辞官不干,也不受我的威胁。”

 “这话从何说起?你并没有威胁他呀!”

 “他认为小红这件事就是我给他难堪,因为闰英就是拿我即将出巡督工,为他办事作为藉口,把小红聘下侍候我,堵住他的嘴,他心里很不好受,这样表示一下,无非是借着我姨娘为由,表示他不在乎,不领我的情,否则他自己的家务事,何必要吵到王阁老家里去,无非是做做姿态,让王阁老慌了手脚,帮着他来我而已。”

 霍小玉道:“这位大人也真是的,怎么如此不分好歹呢?你这是为他辛劳,他不见情也罢了,还来上这一手,岂不太让人寒心了,你这一趟不是白辛苦了!”

 李益一笑道:“也不见得,我已经叫卢安把话递回去,明白地告诉他,这件事由兵部与工部札委的。他想不要我管也不行,他见情最好,不见情,我也有办法能制他,拚着多辛苦一点,来个实地苦干,在千万公帑中,给他省个九百万回去,然后把原计划中种种浮报不实之处,作成专案具陈,看看他怎么个待法?”

 霍小玉一惊道:“真能省下这么多吗?”

 李益笑道:“当然了,事在人为,千万公帑一起化光可以不够,但只用十分之一,照样也能把事情办下来,只是经手承办人苦一点而已。”

 “那又何苦呢?徒招人怨,吃力不讨好。”

 李益道:“当然我不会故意如此做的,姨丈跟王阁老是明白的,我要是如此干了,第一个倒霉的是杜子明跟尤浑两个人,因为这原是那两个人经手承办的,中书门下两省,只是负责实议而已,可是这两个人遭了事,一定会把他们咬出来,那又不止这一件了,我谅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给他们个警告而已。”

 说完又得意地笑道:“说狠话,而不做狠事,是为上策。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之人兵。”

 霍小玉望着他脸上狰狞的笑,心中微微有点寒意,虚──地道:“十郎,何必这么狠,就算卢大人对不起你,卢小姐对你可是仁至义尽。”

 李益也发现自己的内心得太多,掩饰一笑道:“我只是说说,那会真这么做,那一来牵连的人太多,而且以后的人也难办事,不过从我选缺放任以来,还没有正式视事就遭遇到这么多的事,使我深自警惕,宦途多险,人必须自己硬得起来,不要仰仗戚,亲戚故旧并非不可靠,他们有机会也能拉你一把,只是在危急的时候,也要提防他们把你踩下去。”

 浣纱在旁笑道:“爷!别人做官也没你这么多的麻烦,那只是你太出名了。”

 这个丫头嘴笨舌,平时不会说话,可是这句话却说到李益的心中处,哈哈地笑道:

 “不错!这不是我自夸,弱冠而第,未仕而名动公卿,简在帝心,名满帝都如我李十郎,究竟没几个人。可是那些伧夫,居然把我当作一般新进的士子看待,活该他们自己遭殃倒霉。”

 霍小玉看他高兴,也凑趣道:“是啊,你不但文名轰传长安,风迹也是人间少有的。”

 李益更高兴了,一边一个,揽住了霍小玉跟浣纱笑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本应该如此,唯大英雄能好,是真名士自风,目前还谈不到,将来你们看吧。列土分疆封地称王也许难一点,但是长安市上第一人,我相信不出十年,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这一顿晚宴是李益近半年来最愉快的一餐,也是霍小玉与浣纱伴着他较为愉快的一聚。

 当然比不上在霍王旧邸中花园里,飞月醉花的那一夜,那是真正尽尽狂的一天,但是那只是在两个女郎的心中的一个不灭的记忆,对李益而言,他觉得现在的这一聚远比当年那次愉快得多。

 他是个很会玩的人,倚红偎翠,放形骸之外的狂,在他而言,只是一时的刺而已,却不会沉住他。

 倒是初与鲍十一娘聚首时,他还着实过一阵,因为鲍十一娘久历风月,懂得男人,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她都能懂得男人的需要,足对方,而徐娘风韵的中年女子,一切都是成得透了的,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最具有吸引力,她们没有少女的腼腆,而且更显得充份的利用自己女的魅力。

 脉脉含情,语还羞的少女是一种女美,但是这种美太含蓄,太抽象,太富于诗情画意,太近于静态,楚楚可怜固足动人,但不适合于年轻的男人。

 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是属于动的,犷,他们的感情与情都是奔放的,进的,贪婪的。

 这种爱情施之于一个娇弱的少女是不堪承受的,她们渴望着被爱,是一种温婉的,渐进的,被保护的。

 因为她们绝大部份都是在与异隔绝的环境中长大的,即使是兄弟众多的家庭,她们也是被隔得远远的。

 虽然,由于天赋的本能,她们感到对异的需要,但是,对两之间的需求,是却心理重于生理的。尤其是她们在及笄之后,织素裁衣,练习女红,成年的妇女们在她们面前谈话都很小心。实在无可避免要谈到一点两之间的问题时,不是要她们避开,就是咬着耳朵避开她们,连豢养的小动物,也都没有雄,以免引起一些暗示思。

 在观念上,她们对于,就有一种罪恶的看法,一直到出嫁上花轿之前,做母亲的才约略地告诉她们一点常识,但是只把的行为认作是奉献,是责任,甚至于是一种傅宗接代的任务。

 在家里,她们自然无法听见两情悦的细语,但是却有很多机会听见母亲或嫂嫂们生育时痛苦的嘶号,这也造成了她们对的恐惧,因此在怀的少女们心中,的冲动只是情的需求,而不是的响往。

 而男人们却开放得多,尤其是像李益这样的世家子,一个大家族聚居在一个区域里,虽然各自立门户,但求学,读书交往时,大大小小的年轻人都经常聚会的,有已婚的,有未婚的,有已成年的,也有未成年的,或将成年的,他们之间,谈话比较放纵,只要没有长辈在座,他们谈论到的时候,对幼年较小的男孩也不太避讳,那是观念上的问题,对男人而言,已解人事者是一种夸耀的经验,未经人事者,则是一种新奇的刺,至少不会认为是一种罪恶,就这样形成了两的差异。

 李益是个很聪明的男孩子,所以他早

 所以李益懂得很早,在十三岁时,他就有了的经验,他家中那个妈的女儿素娥是他第一个女人,但也只是一个俗的无知村姑,她虽启发了李益对两之间的初步知识,但她自己本身也是没有经验的,因此她所能给予李益的,只是李益从学中听来的一些知识的实验,她无法给李益更多,自然也无法从李益那儿得到更多。即使如此,她在嫁后到卢家为妇,在卢闰英面前对李益仍是思念不已,由此可知李益与她相处年纪虽小,但是她从李益那儿获取的,比从她丈夫身上得到的更多。认识了鲍十一娘后,李益才真正懂得了女人。

 认识了霍小玉,李益则完全地懂得了女人,因为霍小玉受了宿命的影响,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为终身打算,她追求的只是眼前,她要把握的也只是现在。

 因此在过了新婚的初夜后,她的身心几乎是完全的开放了,她也很虚心,跟鲍十一娘本来就很接近,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在她决定终身事李益之前,已经从鲍十一娘口中把李益的一切问得很详细,同时也把一个女人如何去取悦男人的秘诀,请教得很周到,而鲍十一娘想促成了她与李益之间的好事长久。的确也很尽心地开导她。

 所以她与李益的相处是很愉快的,因为她不仅具有了鲍十一娘的全部优点,更加上了她本身许多优点,一年相聚,情意是越来越深了,霍小玉也发现了李益这个人深沉的一面,在男人而言,这可以算是一种长处,那就是李益的冷静与及理智。

 这个男人是真正属于创业型的一类,他天资过人,才华傲世,聪慧绝伦,心计极工。

 他具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但没有诗人们那份恬淡,他雄心,斗志昂,只有功名与富贵,才是他一心向往的目标,他不是没有感情,但绝不会为感情而影响他的理智,他的自制力极强,拿得起放得下,虽然置身于声之中,却不会沉

 他喜欢女人,但女人只能成为他生活中的点缀,却不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份,他爱一个女人,但只会付出有限的感情而不会付出整个的自己。

 他尽最大的努力去创造自己的未来,用自己的双手与智慧去铺设一条直上青云的大路,这才是他最重要的事,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而且他是个绝对自我主义者,在他的方寸之地里空间很狭窄,只能容纳他自己,绝没有为别人留下的空间,而且在他奋斗的途径上,他的行进是冷酷的,近乎残忍的,凡是阻碍他的东西,他都毫不留情地加以去除。

 鲍十一娘跟他那么亲近,但是那段感情随着鲍十一娘的收帜后,就完全断绝了,原因无他,因为鲍十一娘在平康里设馆,是个以钱买得到的女人,跟一个好,在长安是允许的,但是鲍十一娘收起帜,回家去做耿大娘之后,身为人妇,就不能跟别的男人交往了。

 与有夫之妇交往不仅会引起异议,而且还有碍官箴。

 所以李益说断就断,断得近乎冷酷。

 李益更是一个很重实际的人。不尚空想,所以,他虽然因为小玉的缘因,住在霍王的别业,却知道这地方,这些东西,他只是暂时的主人,可以用,却不是真正属于他的,因此他对那高堂美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霍王败落后,他毫无考虑地让了出来。

 现在住的地方比霍王的别业差多了,但李益的心情却是愉快,因为这是他真正能掌握一切的,何况他的锦绣前程已经开始了,他即将拥有比这儿更好的一切。

 霍小玉因为李益将有远行,更因为李益为了她而辞断了卢方的召唤,感到高兴而感激,李益则因为给卢方一个钉子碰了而高兴,更由于卢方的做作矫情而轻视卢方,这样一个人。

 他是绝对能够把握的,甚至于他已经在盘算着,如何运用机会与手段,牢牢地控制住他。

 于善谦的死,卢方与王阁老的庸弱,使李益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朝廷的人事趋势,老一辈的已渐渐失势了,高晖能及时递补为兵部尚书入阁,那是少壮派势力的抬头。

 主上体弱多病,即将退禅,把大权交给太子,高晖的入阁是开始,陆续地将有不少的少壮派入掌大权,高晖,秦朗,郭威、郭勇兄弟,这些人都是最接近太子的,却又是跟自己的关系最密切的。何况太子对自己又极为赏识,这次督工修城,正是自己表现才能的时候,好好地表现一下,等太子一接位,也就是自己飞黄腾达之时了。

 想得高兴,喝得高兴,不知不觉地有了点醉意,可是陪伴他的霍小玉与浣纱却都因不胜酒力先醉倒在桌子上了。

 李益停杯,先把浣纱摇醒了,然后又去摇霍小玉,却一直沉不醒,浣纱呢喃地道:

 “小姐怕是喝多了,连我也是昏昏的,爷要是有什么吩咐,就告诉我好了。”

 李益道:“也没什么,只是有点文件书函之类的东西,我明天要带走的,只有小玉知道收藏在什么地方。”

 浣纱叹了口气道:“别的东西我还知道,只有爷的书函,都是小姐经管的,爷还是先安歇吧,等小姐酒醒了,告诉我在那儿,再为爷清出来,爷的书房都是小姐收拾的。”

 李益笑道:“不必麻烦你了,我把小玉挪到书房里的榻上让她先躺躺,等她醒了,我问明在那儿后,自己来找吧,你也辛苦了一天,该早点休息了。”

 他抱起霍小玉,走向书房,浣纱也在后面跟着,送上了茶,李益把茶接了,又叫她把裹着棉套的铜暖水壶送了来,催着浣纱去睡了,等浣纱出门了,李益关上了门,霍小玉已经坐了起来问道:“爷还有甚么书函要带走的?”

 李益笑道:“我以为你喝醉了呢!你倒是醒得快。”

 霍小玉讪然笑了一笑,待要下地为他去清理函件,李益却把她按住了笑道:“别起来,根本没那回事儿,我要用的书籍函件早就整好了,我故意那样说,只是要你早点醒过来,别再装醉而已。”

 霍小玉怔了一怔,李益笑道:“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花样,你的酒量很好,今天你也没喝多少,那里会醉了?你闭着眼睛装醉,眼皮却一直在跳,你到底是什么存心?”

 霍小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想我醉倒了,可以让浣纱来侍候你。”

 李益道:“所以你一个劲儿去灌她的酒。”

 霍小玉道:“没有的事,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我不是还在拦着她,这妮子薄有酒意的时候很人的。”

 李益道:“是吗?我怎么就看不出有何人之处呢?”

 霍小玉道:“你到她屋里就知道了,那妮子虽然冷了一点,只是还没有时候,再等一回儿…”

 李益道:“我知道,我跟她也不是第一天相处,所以我才设法把她打发开去,故意把你留在书房里。”

 霍小玉叹了口气:“爷真的这么讨厌她?”

 李益摇摇头道:“我干吗要讨厌她呢?我是希望跟你多亲近一下。”

 霍小玉目中闪着感激之光,贴着李益轻轻地叹息道:“十郎,你这样对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只是我怕我的身子撑不住,会使你扫与。”

 李益道:“扫什么兴?”

 霍小玉微微地红了脸。低声道:“爷,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知道这个病,经不起挑逗,情思一发就难以自己,而兴奋起来无休无息,我吃的药就没有用了,口里的那股气味薰人呕,今天上午你就经历过了。”

 李益挽着她,两个人一起倒在上,并排地躺着,然后才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道:“小玉,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留住你,表示我并不嫌弃你。”

 霍小玉贴得他更紧一点,颤着声音道:“十郎,只要你不嫌弃,我就拚了命也是欢喜的。”

 李益笑了一笑,徐徐地为她解除罗襦,然后再掉了自己的衣服,两人赤地相对着,霍小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扑过来抱着他,李益也紧紧地拥着她,一只手在她瘦削的身上轻柔地‮摩抚‬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千万楼柔情,无限的爱意,彷佛都在默默中倾注在对方身上了,那是一种真正的爱,由而升华到情的爱,就这样紧相拥抱,他们已经得到了无限的足了。

 良久,良久,霍小玉试探着用手轻触一下,发现李益居然毫无情的冲功,不悄悄有点不安,低声道:“十郎!你今天似乎有点反常。”

 李益微微一笑,道:“是的,反常得厉害,但是也可以证明我对你的情如何的真挚和恳切。”

 霍小玉的身子轻轻一颤:“十郎,我不懂!”

 李益吻了她一下:“小鬼头,你是在装胡涂,第二次你出去温酒时,端上来的酒特别香,我问你在酒里加了什么,你说是玫瑰,但是我知道你把家中还剩下的小半罐锦帐倒了下去,又想来作弄我一下。”

 霍小玉有点窘,忸怩着道:“我是为了浣纱,那妮子是块木头,一定要点上一把火她才会烧起来的…”

 李益笑道:“所以你自己涓滴不饮,把那壶酒分给了我们两个人,存心是想来个隔岸观火。”

 霍小玉苦笑了一声:“十郎,我是为了使你高兴,因为你要讲究‮趣情‬,而浣纱就是不解‮趣情‬。”

 李益笑笑道:“你自己呢?”

 “我无须要催情,跟你在一起。我就高与死了。而且我永远是配合你的兴趣的,只要你高与我就会跟你一样的高兴,所以我才没喝那壶酒。”

 李益笑了道:“小玉,既然你知道我讲究‮趣情‬。自然也知道我需要的是那一种‮趣情‬。所谓‮趣情‬。必须得之天然,发自本能,那才有韵致,勉强做作已经乏味了,更那堪藉物力催发的?无情之趣,有如商女之笑,反而令人生厌!你这一着实在不高明。”

 霍小玉连忙道:“十郎!不要怪浣纱,她本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不是无情,只是…”

 李益笑道:“只是她的情完全专注在你的身上了,她的一生似乎专为你活着的,成了你的影子,有了你,才有她的存在,因此你不在旁边,她怎么会有情!”

 霍小玉不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顿才道:“那绵帐大概是开了封,年久失效了。”

 李益摇头道:“不!我知道它很有效,只是你用错了人,浣纱刚才的脸红扑扑的,我知道她很需要,可是她见到了我抱你进了书房,她是不会跟你争的,所以她用对你的忠心把情了下去。”

 “十郎,你呢?你怎么还是无动于衷?”

 “我?我是以无比的定力与对你的一片爱心了下去。”

 霍小玉一怔道:“为什么?”

 李益一片庄容道:“因为我爱你,为你解衣后,我刚抱着你时,我的确是很需要的,可是我不能也不敢,尤其是我抚摸到你瘦弱的身子,想到你正在病中,更想到你的病最忌纵情,而且早上你己经激动过度了,如果现在再刺你一下,无异是要你的命了。”

 霍小玉抱得他更紧,把膛贴着他的膛,激动地喊道:“十郎!我不在乎。爱我好了,尽情地爱我,如果能死在你的怀抱中,将是我最幸福的事…”

 她的身子扭动着,膛在动触擦下渐渐地发热,情一下子汹涌得有如决堤的狂涛,目中闪着火,李益究竟也是个人,斯景斯情,他的情再也压抑不住了。

 霍小玉在肌鹰的摩触下,已经知道了李益的反应,但是她移动身子去迁就李益时,却被李益紧紧地抱住了。

 “十郎!你干吗,难道你不想?”

 “我怎么不想,这时候有谁不想,别说是玉人在侧,温香软玉在怀,就是一条老母猪在旁边,我也不在乎的!”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不能,你知道我的,平常你已经就不胜负荷了,今天又被你灌下了半壶锦帐,我的定力只能维持到这个地步,如果我一放纵,就会像一头野兽,再也无法控制了。”

 “我不怕,我也不在乎,十郎,我说过了,那怕我此刻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益抱得她更紧:“小玉,那是你的想法,我却不能,我要的是与你长相厮守,共偕白首,所以我必须爱惜你。”

 “十郎,我要的只是目前,不管将来,我求你,不要冷淡我,除非你是嫌弃我!”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了下来;李益叹了口气,轻轻地放松了拥抱,让她的身子滑下去一点;也让两个人密密地结合了,霍小玉的身体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那是一种无限足的震栗。

 李益的动作是很温柔的,霍小玉的情思在紧拥时已经启发到相当的程度,没有多久,她在轻微的呻中到达了高的顶点,全身似乎气似的软了,瘫在李益的身上。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相拥着,没有多久,霍小玉由于疲累过度,竟然睡着了。

 这一睡相当沉,李益轻轻地把她放下来都不知道。望着她瘦弱而娇慵的体态,绻缩起来,真像一头慵睡的小猫儿,李益心中不自然地泛起了一股怜惜之情。

 这是一个真正令他刻骨铭心的女人,美丽、聪慧、婉媚多情、可人解语,她几乎具有了一切女人的优点,唯一的缺陷就是她的健康,这也是任何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情人,祗遗憾的是她的病。“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李益发出了一声轻叹,怜惜之情,居然熄了他中的火,不──从进房开始,李益就没有起念过。刚才只是内受药酒,外因摩擦所起的冲动,也是为了不让霍小玉太失望而暂时放松了一下绪情而已。

 他知道刚才如果不安抚霍小玉一番,在她心中所造成的自卑与猜忌,比这一度销魂所造成的伤害不知会严重多少倍。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在所爱的男人面前失去了吸引力,而霍小玉更是靠此为生命的那种女人。

 但是李益更知道她的病必须、静养,因此李益等自己完全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展开脚头薄薄的丝被,轻轻地盖住了霍小玉的身子,然后把烛蕊剪了一下,到书架上找了一部秋,躺在霍小玉的身边,慢慢地翻阅着。

 如此旎之夜,并不适合看这部严肃的书,何况李益对这一类的书并不喜欢。

 但是他要保持严肃的心情,而且更要保持彻底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字一关的定力并不坚强,而且始终也没有在不动心这上面下过功夫。

 不见可则心动,李益知道自己是很难抵制惑的,唯一的办法只有远离惑,但是今夜他不能离开霍小玉,有一个办法,他可以找浣纱,那是霍小玉乐于见到的,但李益心中很不愿意。他知道霍小玉今夜的安排完全是为了浣纱,李益也不讨厌浣纱,那个丫头冷冰冰的,几乎全无反应,李益说她不解‮趣情‬是违心论。

 像李益这样的为人,对征服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不但是对自己丈夫气概的一种挑战;也是一种刺。假如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李益早就把浣纱弄走了,他并不是宽大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家里,他更不会允许一个把他的尊严置于第二位的人存在的。

 留下浣纱完全是为了李益自己的心意,征服浣纱,在一块石头上敲出火花,是李益的乐趣,这也是一种微妙心理。浣纱很不容易动情,每次侍寝都是冷冰冰的,既不拒绝,也没有什么热切的反应,大部份时间是为霍小玉分劳,因为李益是个精力过人的男人,而浣纱却是把霍小玉当作她的第一生命的,而这个平凡的女人可以说没有她自己的生活,至少她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

 她对李益很尊敬,而这些尊敬是因为霍小玉而产生的,所以,虽然她跟李益有过肌肤之亲,却没有将自己全副的心神放在李益身上。

 这种态度当然使李益索然无味,而且对他的男尊严似乎也是一种打击,但私下也起了李益的与趣。一种真正地征服她的兴趣。

 今夜,霍小玉再度地使用了锦帐,李益是感觉得到的,而且他从浣纱的神情中也看得出她的渴求,但是一种奇异的报复心理突然促使他故意不加理会,所以他把霍小玉抱进了自己的书房。却把浣纱打发走了。

 他明知道霍小玉是把今夜安排给浣纱的,但他偏偏要作难她一下,看看这个石头般的女人会不会就范。

 李益是个很有经验,也很有耐心的猎人,他知道锦帐的效力,更知道浣纱此刻绝难入眠。他倒是要看看这妮子的定力如何,所以把霍小玉安排睡了后,更找出一本严肃的书来克制自己的情,为的是磨时间,因为他自己的情已经被霍小玉挑起来,假如不压制下去,他会忍不住自己去找浣纱的。

 那样一来,他的折磨就失去意义了,当然,他是准备去找浣纱的。但一定要在绝对平静的时候去让浣纱明白这次去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而且拖得越长,药在浣纱体内的冲击也越烈。

 外面的更鼓已经三击,霍小玉睡得很沉,李益算算该是时候了,该是他去布施恩典的时候了。

 李益知道霍小玉这边,浣纱是绝对不会来的,而这个时候,也一定是那块冷石头被火烧得滚热的时候。

 悄悄地起身,披了一件衣服,踮着脚走向了后面的屋子,李益的书房与后面的卧室之间,还隔着一个小小的院子,有着两重门户。但李益歇宿在书房中时,这些门是不关的,因为她们不知道李益在什么时候会回到后屋来。

 门果然开着,而且浣纱所居的那所外间窗上仍然有灯光,可见李益的揣测没有错,这妮子一定辗转反侧,难以入梦的,李益在心中暗笑着,再慢慢地掩近过去。

 李益不惊奇了,他居然听到了似乎有男人在内的声音,李益顿时感到一阵热血上冲,他想不到看起来沉厚老实的浣纱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李益猛地回身,走到书房里,那儿悬着一口剑,是霍小玉由别邸带来的,这口剑还是她父亲霍王领军杀敌时所用的佩剑,据说有辟的作用。

 霍小玉当作纪念品带了过来,却没有什么用。悬在书房里的壁上,给李益作装饰之用,但这是一柄名匠铸造的利剑,李益准备带着。交给小红作为防身之用,所以没有收起来,想不到今夜居然会用到了。

 取下了剑;呛然一声,长剑出鞘,剑森闪辉,李益就势一削,把一张桌子的角给削了-来,可见这是一柄利剑。

 桌子角落地的声音惊动了睡的霍小玉,睁开眼睛,看见了李益执剑忽然的神色,不骇然惊问道:“十郎!怎么了?你怎么半夜起来玩剑?不对!你的神色好怕人!”

 李益的心中很愤怒,但是声音却很小。他怕惊动了那一边的浣纱,因此低声音道:

 “我要去杀人。”

 霍小玉看他的神色,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连忙披衣坐起道:“十郎!爷!你要杀谁?

 谁得罪了你?”

 “杀一对无的狗男女。”

 霍小玉怔住了,不知道李益究竟是为的是什么,李益道:“你快把衣服穿好,我要当着你的面,捉到那一对妇,给他们一人一剑,你是见证。”

 霍小玉匆匆地穿上衣服,连忙问道:“爷!究竟是怎么会事,三更半夜,你拿了剑要杀人!”

 “浣纱,那个人。”

 霍小玉听说是浣纱,再看李益只踩着草履,披上一件外衣,里面却空的,想到可能是李益在浣纱那儿碰了壁,心放了下来,过去接了他的剑笑道:“爷!那妮子本来就是这副子,也犯得上生这种气吗?她是天生的冷人,以后不要她侍候也就是了!实在你看她不顺眼,等你回来,把她送到娘那儿去就是了!”

 这一段话把李益突地提醒了。他并没有杀浣纱的权利,严格地说来,就算是霍小玉有了外遇,朝庭很重节,丈夫对不贞的子有征诫之权,假如撞上子与别的男人苟且,可以当场杀死他们不抵罪,但只是指结发正配或继室而言,妾婢不贞,就没有那么严格,何况纱与李益之间的关系。连妾侍都谈不上,又不算李益的家奴,详究起来,什么都算不上,因此李益并没有权利去干涉到浣纱的行为,更没有权利去为她的不贞而杀死她。

 但是李益又实在无法甘心忍受这种事,略一思索,他才深沉地道:“小玉,这种事我也不愿张扬出去,但是她的瞻子也太大了,何况我又将远出,若是不加以儆戒,对你来说,也是一种威胁。你一个弱质女…”

 霍小玉听出李益语调的不对,也感到事态的严重,似乎不是她所想像中的情况,忍不住问道:“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听你的口气似乎很严重?”

 “当然严重,浣纱的屋里有个人。”

 “那怎么会?”

 “是真的,我亲耳听见的。”

 “光是听听就知道另外有人?”

 “小玉,我听见的声音不会错,那是两个人在一起才会有声音,你应该知道了吧?”

 “什么?浣纱会做这种事,你不会弄错吧?”

 “怎么会错,我刚从那边过来,你可以去听听,说不定现在还不曾停止呢!”

 霍小玉领先急急地向前走去,李益执着剑在后面跟着,走到浣纱的窗外,那低细的声息果然还在继续着。

 霍小玉的身子起了一阵颤抖,回身去夺李益手中的剑,李益连忙挡住了她:“你要干什么?”

 霍小玉的脸色在微光中看来是那么的白,她的语音低沉,但很坚定有力:“我要杀了她。”

 现在倒是李益较为平静了,握住了她的手:“别傻了,小玉,难道你就这样执着剑冲进去?”

 “当然!还有什么可等的?”

 “别忘了里面还有一个人,一个不知那儿来的野男人。而且此刻的情状不是你应该见到的。”

 霍小玉摇摇头:“爷!我不在乎,我也不是千金小姐了,我什么都不枉乎,我一定要杀了这丫头。”

 泪水从她的眼中滚出来,可见她是很愤怒的,李益却想到了后果,低声道:“算了,小玉;刚才我也是太冲动了,现在想想,我们都没有权利杀她,明天打发她走了就算了。”

 “不!爷!屋子里有人,绝不是外面的,家里的男人除了李升就是秋鸿,这还得了!”

 李益倏地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问题,浣纱不是那种招蜂引蝶的人,也很少出门,不可能在外面勾上男人的,而且那个人能与她如此亲密,一定是来往很久了。

 因此,这关系必须在家里找。李升七十来岁了,自然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秋鸿,虽说是小孩子,毕竟也有十六七了,何况他一直就跟两个丫头很。越想越有可能,李益感到很愤怒,秋鸿虽然因为是李升的外孙,由李升带着过来跟自己一起谋个出身,算不得个家奴,但毕竟是个下人,居然敢如此无法无天,这太不成话了。

 不过他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愤怒了,这是在辇毂之下的长安,杀人是有罪的,即使主人殴毙家童,罪不致死,但至少也要坐上几年牢,不能因为这样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这太不合算了。

 顿了一顿,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大丈夫,难免不贤子不肖,何况是两个奴才,算了。把他们叫起来,有着真凭实据,不容他们狡赖,一起赶出去就是了。”

 霍小玉的愤怒也过去了,无言地叹息一声,她要夺李益的剑,要杀人,也只是一时之愤,怒气过了头,她想起浣纱究竟是自己从小的伴侣,又何忍如此相待呢。

 两个人上前去推门。门居然是开着的。李益冷笑一声:“连门都不栓,好大的胆子!”

 这次没有低声音,这道门是通向李益与霍小玉的卧室,浣纱的房间是紧邻着大卧室的两个小间之一,推开门后是一条通过的走道,可以看见三处的房门。

 他们大卧室的门用把大铜锁锁了起来,因为里面有着箱笼衣柜,放置着银钱、首饰等贵重之物,浣纱可能以为他们一时不会回卧室,所以锁了起来。另一间是放置普通衣服杂物的,现在还兼为霍小玉炉药的地方,火炭、小风炉、药罐等都摆得整整齐齐,并无杂乱之象,这丫头很勤快,也爱乾净,浣纱的屋子垂着一重布帘,只是声息已经停了。

 霍小玉叹道:“每天她都要整得整齐了才去睡,这个丫头既勤快又乾净,怎么会那么胡涂。”言下已有不忍之意,李益道:“叫他们出来吧,我也懒得进去了!看见那份丑相又要生气。”

 霍小玉道:“我把浣纱叫出来,带到房里去问话,爷再进屋里去吧,分开来也好处理些。浣纱!浣纱!”

 叫了两声,浣纱已经答应了,倒是很快地出来,手中拿着门匙,二人倒是一怔,因为她的衣着很整齐,虽然绉绉的。却不像是刚穿上的。可是头发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的意。

 霍小玉沉着脸,劈手就掴了两嘴巴:“鬼丫头,你做得好事,跟我来,到我屋里去回话。”

 说完转身走了,浣纱莫名其妙地跟着,等她们走开,李益进了屋子更怔住了,屋里没有人。

 虽然有窗子。但是窗户栓得严严的,这是从里面栓死的双扉,李益等一直在窗外,直到推门进来才离开一刹那,不可能在这段时间有人跳窗出去的。

 即使如此,李益还是很快地推窗看出去,空旷而静寂的院落,通向外屋的门掩得死死的,通向书房的门也关着,极目所及,光线虽暗,却没有一个人能躲藏的空间,也看不见人影,屋中很简单,一架绣棚,旁边燃着烛火,烛泪积,可见点了很久,绣棚上是一幅鸳鸯戏水图,李益下午看过,还只是绣了半只鸳鸯,现在已经快完工了。

 这架绣棚是他在用餐前由房中出来,经过这儿看过的,用晚餐时,浣纱也在一起,后来那些绣工一定是她离开书房回到这儿才着手的,这些绣活儿很费一点时间,那她就不可能去找人进来幽会了。

 绣棚在旁边的矮几上放着半盏苦茶,绣棚上却又有着两落发,李益看看她的榻,被褥摺得很整齐,似乎根本没有睡过,他用手去摸了一下被子,果然是冷冷的,最后李益拿起蜡烛,照向了底下,下也没人,李益知道有人的成份不会太多,因为浣纱掀帘出门时,看了他们时,脸上并无惊慌之,假如她真的与人在屋中苟且,猝然听见他与小玉在外召唤,断乎没有那么镇定的。那是怎么回事呢?看来是他冤枉浣纱了,李益是个很细心的人,稍一思索,就知道浣纱在屋中做什么。

 她可能是受了药酒之故难以入眠,乾脆泡一盏苦茶,坐在绣棚前从事刺绣来平静心境,这就像他看秋来平复自己是一样的,而且这妮子的自制工夫可能比他还强,从绣的鸟上看,刚开始接上的几针还有点草,后来紧密整齐,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工作热中了。

 最后实在累了,她就把头搁在绣架上睡了,所以绣架上会有两落发。李益把鼻子凑近绣架上嗅了一嗅,还可以嗅到浣纱用来梳头的桂花油香味很浓重,这证实了他的推测,一直到被人叫了起来为止,她始终都是坐在这儿,因为坐椅布垫子上被了一个深深的凹坑也可以证明。

 那妮子是规规矩矩的,这是绝无疑问的了。

 可是窗外听到的咿唔声,以及她掀帘而出时,那满脸的意又当如何解释呢?这时霍小玉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很尖利:“浣纱!死丫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说实话,你真是想作死!”

 李益觉得事情很紧急,连忙到屋里,只见浣纱跪在前,霍小玉坐在榻上满脸泪痕,看见他进来了,浣纱的表情还是坦然的,霍小玉的眼中是盼切与希冀,期待着他的宣布,李益笑了一下。把浣纱拉了起来:“小玉,我们都冤枉她了,房间里没有人。”

 霍小玉怔了怔道:“是真的?会不会跳墙走了?”

 李益笑了道:“那恐怕得要黄衫客跟贾仙儿那种身手才行,这内院院墙高有三、四丈,这房子是江姥姥带着小桃住的,她们祖孙两个很谨慎,因此绝无可能。”

 霍小玉吁了口气道:“这就好,爷,我比谁都希望浣纱是清白的,我问她在屋子里干什么,她说把内外门户加锁后就在屋子里刺绣,然后就睡着了。”

 李益点头道:“完全正确,我下午看过,一幅鸳鸯戏水图只绣了半个身子,现在差不多已经快完工了,大概这段时间内她一直都没停手,我们叫醒她时,她睡了没多久。”

 浣纱低头道:“以前我睡觉很惊醒,这次可能是喝多了一点酒,又支撑了大半夜,所以才没听见爷跟小姐过来,小姐打我两巴掌,我以为就是这个,小姐说我不规矩,那真是冤枉我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既没感到冤屈,也没有任何情虚之处,李益倒是颇感歉疚,略顿了顿道:“浣纱!不过也难怪我们,我们在窗外听见你在里面哼哼唧唧。不知是跟谁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浣纱低头沉思了片刻才道:“我实在是不知道,也许我是在说梦话。”

 霍小玉不红了脸道:“鬼丫头,你究竟梦到了什么,才会那样出神,幸亏是在家里,要是给个外人听见了,成个什么样子?”

 浣纱却茫然地道:“真正梦见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梦见在从前的园子里,小姐跟爷在喝酒而我也在一边,就像小姐以前摆的醉月筵一样,这大概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是真记不得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那必然是一场有声有的妙梦!更妙在你醒后会记不起曾在神女会襄王!”

 浣纱道:“爷!是真的,我恨本就很少做梦,而且从来也没记得自己做过梦,这次是可能在蒙蒙胧胧中被叫醒了,还有点影子。”

 霍小玉见她说得很认真,不叹道:“浣纱,你真是懵懵懂懂的人,在梦呓里哼哼哈哈的,气得我跟爷几乎要劈了你,你居然会把梦到些什么都忘了!”

 浣纱道:“小姐,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个懵懂的人,闭上了眼晴就睡,张开了眼就醒,一心一意就希望小姐能够早病愈,平常我根本就不太敢睡,所以你一咳我就醒,赶着过来侍候了,那有时间做梦,今天是喝了点酒,才有点迷糊糊。”

 霍小玉眼睛又润了,一把拉住浣纱的手。

 浣纱却充满了歉疚地道:“小姐,真是对不起,我没能尽心侍候爷跟您,反而把你们闹得不能安息,可见喝酒真能误事,您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我一定不喝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圣人无梦,至人无梦,达人无梦,浣纱,你虽然不是那三种人,居然也能修为至无梦之境界,我该如何以名之呢?对了,妙人,你是妙人,妙人无梦,哈哈真是妙极了。”霍小玉是知道李益何以会连声称妙的,但是对李益的大笑却误解了,以为李益是在讥嘲浣纱的冷漠,连忙为她婉转地辩解道:“爷,她就是那么一个人。”

 李益止住了笑声,满脸正经地对霍小玉道:“小玉,你错解我的意思了,现在对这丫头不仅是佩服,而且是真心的尊敬,以前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动心的人,现在我总算见到一个了。”

 霍小玉仍然不理解他的话意,皱了眉头,李益笑道:“小玉,记得我曾经说你是天上嫦娥素女,小谪凡尘吗?”

 霍小玉忸怩地道:“爷!你怎么又想到这种话了?”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说着好玩的,现在我仍然有这种感觉,只是没有把这丫头也算进去,卿为仙中之人,故有情心万千,她是人中之仙,故具冰心一片,我生而何幸,居然得占如卿等二人!”

 霍小玉见他居然有点魔意,但实在难以理解他心中的深奥之处,不敢随便搭腔。

 李益望望窗外,见天色已渐有曙意,笑着道:“天快亮了,我也不想再睡了,浣纱!麻烦你去弄点东西。我吃了好准备出斗上路。”

 浣纱看看天色然后道:“爷!这么早就要出门?”

 李益一笑道:“不算早,这时候早朝已经宣班了,虽然我还没入朝的资格,但能得神仙小驻,必是个有福气的,未来的青紫可期,就以今天作个最好的开始吧。”

 霍小玉道:“爷!昨晚你好像是一宿没合眼吧,蒙胧中我好像感觉到你在旁边看书,想起来侍候您的。可是人实在太倦,眼皮子就是打不开来。”

 李益笑道:“一夜未曾睫倒是真的,可是也没有良宵虚度,我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刚才闹的一场趣剧,足堪供客中系思了,梳洗一下,我就出门了,到几处衙门去转一下,刚好可以赶上他们退朝回来,代一下最后的事务,趁忙悄然上路,免得惊动别人,我的行李都已经整理好了,回头卢安来的时候,交给他就行了,我就不回来了。”

 霍小玉这时才感到一丝离情,轻倚着他:“您!您这就走了?”

 李益揽住她的肩头,笑着道:“是的,不过是小别而已,为我珍重此身,趁着大家高高与与的时候,含笑告别不是很好吗?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能够看到你养得结结实实的,假如顺利的话,年下回到长安,跟你们过个团圆年。”

 李益怕见人哭哭啼啼,霍小玉是知道的,听他这样说了,只得把离情收起,而且她的心里的确也有高兴,因为证实了浣纱的贞行无亏,比什么都令她欣慰,虽然天下本无事,完全是庸人自扰,但是想到李益在房中愤然剑出鞘的脸色,不仍有余悸。

 不过她还是很欣慰,因为李益能为这件事愤怒得想杀人。证明了他对这个家,对浣纱的重视,而在霍小玉的心中,浣纱的地位是很重的;她一直就在为李益对浣纱的不喜欢而苦恼着,而经过了昨夜那一闹,李益似乎对浣纱的兴趣突然地增加了。这使她非常地高兴。

 离别的滋味是苦涩的,但是那只有寂寞的人才感觉得出来,李益却始终尝不到这种滋味的。

 他束装出门的时候。鲜衣怒马,在曙中去向皇城时,太阳刚冒出一点脸,由侧面投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似乎,他像是一个巨人了。

 而前面是金黄的路,背后是霍小玉与浣纱娇美的笑容与挥摇的纤纤的玉手,使李益有着一种振奋的感觉,他恍惚自己是一个身率百万铁骑的主帅,这时正是挥师征伐,开始了另一次的征战,建树另一次彪炳的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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