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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浑金璞玉
 夏未秋初的毒太阳,真叫人受不了。天空中万里无云,大地灼热如焚,再不下雨,今年的秋收真令人担心。

 小伙子林彦爬上坡顶,举目向南远眺。五六里外的彰德府城,隐没在绵密的树林后面,仅可看到城东那座高入云霄、雄伟壮观的飞仙台顶部。他抬头望望当头的太阳,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

 他肩上有一六尺长的枣木上端吊着两只花口酒葫芦、青直裰的中松松的,敞开衣襟出壮实的膛,的确像一个勤劳能干的庄稼汉。可是,他的年龄却跟不上外表,脸色如古铜,大眼神采奕奕,身材高大,手长脚长壮得像一座山,而实际年龄仅二十岁出头,这是说,他虽然年轻,身材却像一个成的壮年人。

 他游目四顾,机警的眼神像一头猎食的豹在寻找猎物。四野死寂,毫无异状,他的眼神恢复柔和,嘴角出现笑容,放下快速地下外衣,一声低叱,俯身、拾、投掷、飞奔,这些动作几乎在同一刹那完成、

 枣木带着酒葫芦破空飞,飞向半空再向坡下疾降,速度迅捷无比。而他的双脚似乎更快,竟然在百步外的坡底,准确地接住了枣木。酒葫芦很大,而且是空的,能掷出百步外,他手上的劲道委实骇人听闻。

 他呵呵一笑,扛肩上,提着上衣举步。坡左,是安河的一处小河湾,密生着两人高的芦苇,一些水鸟悠然地在河湾上空盘旋,一切皆显得和平、安祥、静谧。

 安河又叫混河。由于经常闹水灾,固此两岸三里以内形成荒僻的旷野,丛生着一些只当柴火烧的灌木,间或有一两株近岸的白杨。附近有三两座小村,虽算是城郊,可是居民不多。他沿小径东行,进入一座杂树林。

 他正打算加快脚步,突然左手一抖,拉下搭在左肩上的衣衫,眼神一变,浑身的肌似乎同时地紧,然后开始松弛,像一头机警的猛兽骤然发现危险气息,却又立即发觉入侵的是同类,而且是熟悉的同类。骤然发生的激动反应很快地消失了,恢复先前的悠闲神态。

 走了十余步,身后微飒然。

 他浑如未觉,泰然前行。

 “啪”一声怪响,吊在右肩后的两个酒葫芦突然互相撞击,发出特殊的响声。他吃惊地“咦”了一声,扭头回顾。怪事,身后空鬼影俱无,怎么一回事。

 “咦!真有鬼?”他脸上显著地呈现惊容,自言自语他说:“月底啦!鬼门关快要关门了,也许那些不愿回地狱的孤魂野鬼,仍然不想赶回去受罪呢。”

 他仍然向前走,迈出第五步,不妙,吊挂着酒葫芦的枣木似乎好沉重,而且有一股怪异的劲道,带着反向后拉。他被突如其来的惯性带得仰面倒,惊叫一声,脚下大。总算不错,好不容易稳住身躯,惶然扭头一看,脸色大变,吃惊地叫:“是…是什么鬼…”

 在他身后不足八尺的小径中间,一个灰脸膛的干瘦灰袍怪人冲着他咧嘴一笑,仅看到可怕的怪笑容,听不到笑声,那双寒光闪闪冷电四的三角眼,凌厉得像是无数把可透人肺腑的尖刀。

 接着,怪事发生了,灰影一晃,远出两丈外。又一晃,重新出现在右侧。就这么连续晃动,从右至左在他身侧绕了一圈,一晃一停像是变幻术,动时像是消失,停时便是幻现,速度快得骇人听闻,以他为中心绕了一个六丈大的圈子,从开始出现到停止重现,不过是眨眼间事。

 他终于看清对面的人了。那是一个高瘦的中年人,灰袍飘飘,悬长剑,阴沉古怪带了七八分鬼气,正背着手狠狠地用那令人骨悚然的可怕眼神死盯着他。

 他吁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他说:“你是人。大叔,你会变分身法术,真巧妙,像是真的呢。”

 “你以为我是鬼?”灰袍人森森地问。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仅略带中原语音,杂有着三分官话。

 “大叔,七月鬼节嘛,小可眼花啦!对不起。”他欠身含笑道歉,笑容可掬。

 “我不怪你。”灰袍人冷冷他说,怪眼不转地盯着他,住他的眼神:“你是本地人?”

 “是的。”他坦然地回答,向来路一指:“住在那边的南荒村,那是以前的相县故城。”

 “有多远?”

 “四五里地。大叔是…”

 “不许你发问。”灰袍入凶狠他说:“我问,你答,听清楚了没有?”

 “这,…”他在发抖,惊骇地盯着对方悬的佩剑。

 “南荒村有多少人家?路通何处,老实回答。”

 “有…有三十多户,住得很散,人很少,地也很荒。这条小路可以到铜山,很远。”

 “西面还有稍大的村庄吗?”

 “没有了,只有几个小村庄。”他向西面的远远青山遥指已“到那一带山脚下,是林县,我们叫大行山。”

 “你的村子有没有外地人居住?”

 “外地人?没有,没有…”

 “最近十年来,有人搬来住吗?譬如说:单身的外地迁徙户,垦丁…”

 “呵呵呵…”他笑了,笑得有点勉强“大叔,这里地荒灾多,只有搬出去的人,谁会来这里落户?最近一二十年,从小可懂人事开始,只见有人搬迁出去,从没听说有人迁进来。大叔,你看这里的地,能不能养活不断出生的人丁?”

 “呸!谁管你们这里的人丁?”灰袍人不耐烦他说“你姓什么?种地的?”

 “小可姓林,种了两三亩地,栽了十来亩枣梨,苦咦!大叔。年年闹旱灾,迁走也许有活路。”

 灰袍人的目光转向西面,喃喃地自语:“这里又穷又荒,耽不住人。唔!我得禀明师父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找,没有在附近浪费时光的必要。”

 “大叔是…”

 灰袍人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挥手说:“你走吧,多问会短命的。”

 他打一冷战,扭头急走,在二十步外扭头瞧,灰袍人大摇大摆地跟在他后面不足八尺,伸手可及,声息俱无,像是有形无质的幽灵。

 “老天!”他惊骇地低叫,撒腿便跑。他身材高大,手长腿长,跨一步足有四五尺,跑起来像奔马,甩灰袍人应该毫无困难。可是,跑了百十步。扭头一看,老天爷!灰袍人仍然在他身后八尺左右冲他笑,如影附形钉在他身后。

 “有鬼!”他口尖叫,这次真的在拼命跑啦!

 糟透了,头顶发结一震,他只感到脑门发炸,晕头转向,突被一股巨大的力道一冲,砰一声大震,拍啦啦酒葫芦撞碰声刺耳,他倒在了丈外的路旁草丛中,灰头土脸狼狈万分。

 “哎唷…”他骨散松似地在地上挣扎穷叫。

 “唔!我走了眼啦!”灰袍人喃喃自语“这小子空有一身好筋骨,却不是练武的材料。”

 他挣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站稳了,抬头一看,灰袍人的身影,刚消失在前面小径转向远处树林里面,去势奇疾,好快的陆地飞腾术。

 他摇头苦笑,脸上的惊恐神色消失了,恢复原来的悠闲的神态,伸手摸摸右肩和后脑,微笑着咒骂:“这可恶的老鬼,真是岂有此理!怪事,他在找什么人?”

 他拾起衣衫和酒葫芦,扔上肩,泰然走上小径,向东又向东:三里外,小径会合官道。

 远远地,他看到灰袍人站在北面半里地的鲸背桥头,背着手注视往来的车马行旅,似有所待。

 这是大大有名的南北官道,路宽五丈,可容四辆双头马车并驰,平坦宽阔笔直。路旁的高大行树非榆即柳,路上行旅以车马为多。北面是鲸背桥,也叫安石桥,宽有三丈,十分壮伟,跨越安河,气象万千。南面四里是彰德府城安,远远地可看到高大的城门楼。

 这是大明万历三十三年,河南、山西、京师一带,正在闹干旱,四个月没下雨,官道上积尘半尺,车马一经过,黄尘滚滚极为壮观。毒太阳当顶,路上车马不多。

 他脚下迟疑,最后躲在路旁的小树下自语:“等一等再说,这老鬼惹不得。”

 不久,桥北大踏步来了一名青衣大汉,走近灰袍人欠身抱拳行礼,低声嘀咕了片刻,然后同向南行,奔向彰德府城。

 他等两人远出半里外,方系妥草鞋带,踏上官道走向半里外的安桥。

 接近桥头,面来了一位高大的青衣花甲老人,青直掇沾上一层黄尘,美好的斑白三络长髯已看不到本,被黄尘弄得成了土灰;泰然经过他身旁。

 他的目光,被老人右手上的尺八龙纹鸠首杖所吸引,也看到老人衣袂下出的短剑鞘。

 鞘仅出衣摆下一寸左右,吸引注意的是鞘尖垂下的剑鞘饰物。那是一个拇指大翡翠辟苏也是绿色的。鞘是金色,金绿相衬十分醒目。

 他冲远去的青衣老人背影困惑地摇头,自语道:“那是一代豪侠威震江湖的龙杖金剑易天衡老前辈了。晤!看来,安城很可能要掀起风风雨雨。”

 过了安桥,桥北的歇脚站有七八户人家,四周长了不少枝繁叶茂的榆树和白杨。两间小食店前的凉棚下有人打瞌睡,树荫下栓马桩栓了六匹坐骑。另一株大树下停了两部轻车,一乘青轿。

 他踏入最大的一家食店的凉棚,一头正在蜷首大睡的大黄狗,仅略抬首向他摇尾表示亲善。其他的人,似乎都爬伏在食桌上睡着了。

 他目光扫过凉棚内的食桌,八张食桌有七张有人。最近一张爬伏着一个穿着破烂、灰发如飞蓬的人。一只脚踏在条凳上,破草鞋似乎断了几条绊耳。身旁搁着一产自江南的黄竹打狗,握手处隐现出字纹,似乎睡得正沉。

 他轻敲挂在外面的酒招,微笑地低叫:“小五哥,财神爷来了。”叫声中,踏入凉棚,大踏步向食厅闯,顺手一挑一捏:“喂!梦醒啦!”

 近门处的食桌旁,店伙小五哥睡得正香甜,口水在手臂上,似乎睡着也在笑。被林彦捏着鼻子向上带,一蹦而起本能地应喏:“来啦来啦!客官…呸!你…”“呵呵!小五哥,别骂别骂。瞧你,睡得像头老母猪,财神爷来了也不知道招呼。”他放下肩上挑着酒葫芦的枣木往桌上一搁“怎么?生意好像差得很呢。”

 “见鬼罗!”小五哥直打呵欠“太阳当顶,哪来的生意上门?”

 “夏日炎炎正好眠。小五哥,歇歇身子睡一觉,好安逸哦!”“这年头。过一天算一天,安逸不安逸谁介意?”小五哥抓过大茶壶给他倒了一碗凉茶递过道:“哦!老爷子的酒量真不错,又买酒?哦!他老人家好些了吧?”

 “老样子,风疼在老年人来说。真难得好。”他脸上有显著的愁容:“好在能吃能喝,我真担心今年冬天、收成少天气冷日子难过。”

 “难过也得过,兄弟。”小五哥无可奈何他说“天灾人祸连绵,真他娘的…”

 “别发牢了,五哥,能过就过吧,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他取出一锭碎银:“二锅头到了?”

 “昨天运到的,还有上等的陈年一锅头。带两葫芦回去孝敬老爷于吧,以后恐怕接不上了,听说税加了三倍,没有人再做运酒的苦生意啦!我这就去替你舀…咦!那是些什么人?“

 桥上蹄声如雷,铁蹄踏在右板桥面上声震耳膜。十二匹健马正从桥南进入,速度甚快,马是骏马,骑士更神气,一个个人高马大,穿了鲜明的骑装,鞍后有巨型马包,兵刃的闪光在太阳下十分刺目。

 “是公爷,也可能是官差。”林彦说,目光落在第一名骑士的身上:“晤!不对,第一骑是一个和尚,怪的是没穿僧袍。第二位是个大闺女…不对,像是一位大嫂…”

 他的话突然中断,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正在睡觉的发青衣人身上,青衣人并未移动,睡态未变,但有手已握住了黄竹打狗

 十二匹健马过了桥,风驰电掣仪地向北赶。第一骑的确是一名光头和尚,但穿的是天青色骑装,天灵盖前戒疤光闪闪,说明是个正式受过戒的僧人。带上佩了一把戒刀,凶睛厉光闪闪,警觉地搜视路旁各店铺的动静。第二名骑士像一朵绿云,绿劲装绿得生机,绿帕包头,绿色小马靴,绿鞘佩剑。有两片红红小小的红樱,和剑靶云头垂下的红宝石苏。瓜于脸柳眉如黛,钻石明眸波四转,丰盈的火身材,把绿色下去了。

 和尚的目光,突然落在黄竹打狗上,脸色一变,高举马鞭发出一声吆喝,勒缰大吼:

 “他在这,收拾他!”

 人吼,马嘶,一阵大。十二名骑士纷纷飞跃下马,各拔兵刃向凉棚扑来,声势汹汹,三面一分。

 “老狗休走!”绿衣女郎娇叱,人似狂风剑光如匹练,超越和尚最先冲入凉棚。

 “哎呀!”小五哥尖叫,提着酒葫芦逃入食厅。

 林彦向壁角急退,蹲下躲避。其他的沉睡客惊惶走避,有些脸无人往桌底下钻。

 发青衣人一声长笑,沉重的食桌突然飞起,砸向扑来的绿衣女郎,人随桌后斜窜而出,着衔尾到达的大和尚,竹杖来一记“毒龙出”猛点和尚的丹田要害。

 “笃笃笃”三声脆响,绿衣女郎手底出的三枚发钗形暗器全钉在木桌上,人在百忙中向侧飘出丈外,免了茶水覆身本桌砸头的凶猛一击,反应之快令人咋舌。

 同一瞬间“啪”一声戒刀架开了捷如电闪的竹杖一击,和尚也脸色大变,被震得侧冲出两丈外。

 三名大汉及时到达,三剑同时同声大吼:“虬须丐,你跑得了?”

 剑影飞腾,风吼雷鸣,三剑齐聚势如崩山,剑气直迫八尺外,行雷霆一击,阻止虬须丐追袭大和尚。

 虬须丐贴地侧,不接招向店侧掠走,对方人多势众,一个个功力惊人,不走才是天下第一傻瓜。

 走不掉了,从侧方扑来的一名骑士左手一伸,蓝芒破空而飞,没入虬须丐的右肋。

 “哎…狗娘养的!”虬须丐破口大骂,身形一晃,突又身形疾转,冲至店侧如飞而遁,咒骂声不断传来:“姓杨的走狗,老夫会向你讨回债的。”

 “他中了我的断魂钉,逃不了多远,追!”姓杨的走狗喜悦地大叫,奋起狂追。

 店后杂树丛生,虬须丐向东南一折,急如漏网之鱼。

 “前面是河滩,他逃不掉了。”绿衣女郎尖叫、大和尚却收了戒刀,大喝道:“退回来,老狗有诈,追不得。”

 众人不追,虬须丐也不逃了,突然转身站在百步外,左手举起一枚蓝色的钉形暗器放在鼻端轻嗅,用暴雷似的大嗓门大叫:“石和尚,算你走了狗运,居然不追来送死。姓杨的,老夫收下了你这枚断魂钉,你给我小心了,总有一天老夫会还给你。”

 “老狗!你这排名第十的武林高手,怎么老是见面就逃?”石和尚也破口大骂:“你这得虚名的老狗杀才,有种你就和佛爷拼个你死我活,来吧!佛爷等着你。”

 “你别慌,贼和尚。”虬须丐怪叫,发出一阵桀桀狂笑:“老夫万里追逐,不会逞匹夫之勇,等你的人快死光了,老夹再给你一次公平就死的机会。你等着吧,快了,你的人已死掉一半啦!我敢说你绝对到不了京师,你那批替阉刮来的钜方金珠,也进不了梁剥皮的大门,你信是不信?”

 “你不必做梦了,老狗…”

 “咱们前途见。”虬须丐说着,招招手闪人侧方的树林。

 没有人敢追。石和尚恨得直咬牙,恨恨地率领一群羽回到店前的凉棚。

 “咱们好不容易先发现他,真该穷追猛打的。”姓杨的颇表不满,咬牙切齿地嘀咕。

 “杨班头,真想追你就自己去追吧!”石和尚冷冷他说:“如果是他故意现身引咱们,岂不是白送死?咱们一比一,谁也不是老狗的敌手,老狗名列字内第十名武林高手,难道真的得虚名?你算了!”

 “咱们…”

 “别说了。”石和尚摇手相阻,目光落在蹲在壁角的林彦身上,大的手指向他一指:

 “过来。”

 食桌下爬出三个被吓软了的人,连林彦共是四名,四周的树荫下和邻店的凉棚附近,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官道附近有不少行旅和车马驻足旁观。所有的人,都站得远远地,谁也不敢走近自找麻烦。

 林彦提着衣衫,畏畏缩缩走近。

 “过来一些。”石和尚显得不耐烦,语声暴躁:“你是店家?”

 “小…小可…”他不住发抖,期期艾艾吓呆啦!

 “那老狗来了多久了?”

 “小的刚到…”

 “啪”一声暴响,,石和尚给了他一耳光,几乎将他击倒,幸而被一名佩剑大汉伸手把他抓牢了。

 “谁问你到了多久啦?”石和尚怪眼翻:“说!那老狗来了多久了?”

 林彦白挨了一巴掌,苦着脸说:“小可真是刚到的,不知道这里的事…”

 “我看你是在撒谎。”石和尚怒火上冲,手指不断在他的鼻尖前点动:“看你这混蛋鬼头鬼脑,准不是个好东西。哼!你说不说?”

 人与人之间,见面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石和尚生得满脸横,朝天大鼻鲶鱼嘴,可是,五短身材胖得像条猪。站在林彦面前,一俊一丑不成比例,而且林彦身高八尺,像小鬼见金刚,和尚说话必须抬起头来;无形中凭空生出自卑的念头,借机发火并非无因,所以对林彦的第一印象坏透了。

 林彦怎知道和尚的心理?委委屈屈他说:“大爷,小可是来买酒的,刚刚…”

 “好好揍他一顿。”和尚怒吼:“给我打!直至他吐实,打!”

 再上来两名大汉,三个人挟住了他,两名绞实他的双手,一个脸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手一伸拳头着,一记沉重的短冲拳捣在小腹上,力道十分凶猛。

 “哎…冤枉…”他痛苦地尖叫、

 “砰!噗噗噗砰…,,一连八记重拳,他浑身一软,叫痛声渐低,最后像要闭气啦!

 “说不说?”和尚怪叫。

 “砰噗!”又是两下重的。

 他吁出一口长气,痛昏了…

 “泼醒他!”和尚叫。

 有人取来一只饮马的桶,带有臭味的水泼得他像只落汤。终于,他苏醒了。

 “说不说?”

 他说了,有气无力:“大爷,小…小可…”

 和尚一咬牙,怪眼中冷电暴,一把扣住他的左肩头,大拇指深深扣入左肩井大

 “你这该死的东西;胆敢不说?”和尚火冒三千丈。语声厉无比“佛爷要好好治你。”

 他开始战栗,开始发抖,然后脸色泛青,牙齿咬得格吱吱怪响,浑身肌不住搐,绷紧,脸上的痛苦表情令人侧然。但和尚有一副铁打的心肝,毫不在意他的痛苦,狞笑着说:

 “世间的一高手,也受不起佛爷的折磨。”

 终于,他大叫一声,浑身一震,再次晕厥。

 右邻的小店人群中,传来清亮的叱喝:“住手!你们居然敢在关大道上行凶?可恶!”

 所有的人皆大感意外,目光全向传来叱喝的方向集中。一名清秀的白袍书生缓步而来,后面跟着两名小书憧,一背行囊,一捧剑囊和书簏。书生身材不高,年约十七八,幸神绝世,大袖飘飘宛如临风玉树,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像一泓秋水,像深潭,手摇折扇,满脸怒容。

 绿衣女郎媚目生光,面拦住笑道:“慢来,不要惹火烧身。小兄弟,不必管闲事,我是善意的。”

 “你们是些什么人?”书生怒声问。

 绿衣女媚目中光彩转,不住打量对方,突然发现了些什么,脸色一变,退了一步说:

 “你,一身白。”

 “不错。”白衣书生答得很干脆。

 “出道两年。”

 “对,但该说行道两年。”

 “可惜你足迹未出齐鲁。”

 “很对。”

 “我知道你是谁…”

 “我也知道你这号人物。”白衣书生冷冷地答:“销魂绿姑,让开!”

 不远处的石和尚怒不可遏,怒吼道:“让他过来,佛爷送他上路。”

 声落,信手一掌拍在林彦的丹田要害上,已经昏厥了的林彦毫无反应。挟着他的两名大汉手一松,他砰然倒地,无声无息像是死了。

 销魂绿姑急得冒冷汗,向石和尚说:“石和尚少说两句吧,这位…”

 “让开!”白衣书生冷叱,右手大袖一拂。

 销魂绿姑身形一晃,突然斜冲三步,急叫道:“石和尚,不要多树强敌。”

 石和尚吃了一惊,销魂绿姑的狼狈相和惶急的神情尽行入目,不信地问:“绿姑,你怎么了?”

 白衣书生取过书憧的剑囊,好折扇,捍手示意命两位书僮后退,一步步越过销魂绿姑向和尚接近。

 “石和尚,不可耽误行程。”销魂绿姑急叫。

 “不说清楚,谁也别想离开上路。”白衣书生说,打开剑囊的锁口带。

 剑拔弯张,情势一紧,大汉们形成合围,恶斗一触即发。石和尚知道情势严重,但不甘心地说:“小书虫,你在替自己招灭门之祸。亮名号。”

 “口气好大。”白衣书生冷笑:“你们是些什么人?”

 “陕西钦差府的公差,押送的是朝廷贡物。”石和尚拍着膛说:“咱们十二位班头,足以和武林第一高手决生死。阁下如果想强出头,来吧!”白衣书生脸色一变,自语道:“陕西钦差府,钦差府…哎呀…”

 “咱们奉上命所差,重任在身,不会和你阁下按江湖规矩决斗。哼!我石和尚不信你是个…”

 “好,你既然奉上命所差,在下暂且放手,下次见面,本…在下要割下你的驴头。”

 白衣书生在打退堂鼓。

 石和尚再次暴怒“铮”一声戒刀出鞘。

 销魂绿姑心中一紧,赶忙在两人中间笑道:“何必呢?石和尚,咱们的贡品需人保护呢,万一虬须丐转回来浑水摸鱼,咱们岂不上当?小兄弟,你不是糊涂虫,该明白利害,钦差府的事管了会烫手的。天下各地的钦差府皆好手如云,山东陕西湖广三处更是人才济济,宇内武林十一高手中,就有两位在陕西钦差府。”

 “哼!你们…”

 “小兄弟,再见。”销魂绿姑客气地送客。

 白衣书生瞪了石和尚一眼,冷冷一笑,转身走了。

 石和尚收刀恨恨地举手一挥,率领手下走向坐骑,一面走,一面向跟来的销魂绿姑低声问:“绿姑,那小子是什么人?他袖中有鬼?”

 “他是谁,不说也罢。”销魂绿姑犹有余悸地说:“他袖中、没有鬼,那是了不起的真才实学。”

 “那是…”

 “以云飞袖发出般的若大真力,他如果有五成火候,咱们十二个人中,最少有一半人吉凶难料。”

 “咦!你是说…”

 “他那雨打残花十八掌,挨上了真不好受。”

 “哦!泰山慈云庵主的不传之秘。”石和尚有点心惊:“哼!咱们并不怕他,即使是那暴躁的老尼姑亲来,咱们也教她灰头土脸。咦!慈云庵主怎会有男弟子?”

 石和尚厉内荏,口气仍然顽强。销魂绿姑到了坐骑旁,苦笑道:“和尚,你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打滚,居然没看出那小书生是女人?”

 “女人?这…”“她就是两年来声誉鹊起,江湖名人臼衣修罗。”

 “哼!一个一方小辈。呸!早知是她,佛爷我…”

 “世间知道她的身世的人,少之又少。哼!你敢把她怎样?”

 “她又能怎样?”

 “她是崂山双奇的侄女。徐老二老三是外堂的班头,地位比你只高不低,你敢把她怎样?”

 “我的天!想不到徐老二有一位美丽的好侄女。”石和尚抬着头叫:“要是能把她弄到手,我…”

 “你,你想吃天鹅?咋!少转你那龌龊的鬼念头。走吧!到京师远着呢。要是副统领的人未能及时赶到接应,咱们真应付不了虬须丐鲁老狗。”

 蹄声乍起,十二匹健马向北飞驰而去。

 凉棚中,店伙们忙着救人。林彦软绵绵地平躺在地上,脸色发青,似乎呼吸早就断了。

 店伙们大呼小叫,拍脸颊膛不知如何是好。围观的人莫不怒形于,咒骂凶手的声音此起彼落。

 书生打扮的白衣修罗再次出现,排众而入,着到的林彦,突然红云上颊,将一颗有蜡衣的丹丸递给一名店伙说:“他内伤甚重,快用这颗灵丹救他,快取水来冲服,也许还来得及。”

 她当然不便动手检查林彦的伤势,由于林彦被和尚用重手法用刑时背对着她,她看不清和尚用何种手法下毒手,还以为林彦是被拳头打得内腑离位呢。人太多,她不便逗留,叹息一声,黯然离去。

 丹丸刚灌下喉,林彦便醒来了。吁出一口长气,缓缓坐起说:“老天爷!这些恶贼好狠毒的心肠。”

 “天!你可醒来了。”小五哥兴奋地叫:“谢天谢绝,菩萨保佑。你快回去吧,走得动吗?要不要我去替你借一匹驴…”

 “不必了,我还得住。”他你摇摇晃晃站稳,有意无意地向东西的人丛咧嘴一笑,接过小五哥送来的酒葫芦和一包烧卤,像个大病三月的人,一步一颠走向返家的路,走上了安桥。

 南荒村远离官道,村不大,散落着二三十户人家。北面是一片毫无生气的高粱地,其他都是果园,遍植着桃李梨枣一类水果。林家的果园在村南,住宅也在村的最南面,距最近的一座农舍也在五十步之外,是一栋三进两院的古老宅第。林家的祖父辈早已他迁,老家早些年并未留有子侄照顾,委由邻居照料。十二年前,林彦还是一个十岁小童,跟着一位老仆和一位称为三叔或荣叔的人返回故乡,重修故居,栽下新的树苗,十二年来果木欣欣向荣。

 农村民风淳朴,安贫乐道,天生的安于现实,少管闲事。林家迁往何处,村民并不知情,也不想追究底。仅在林彦口中,概略知道已经在江南落户。江南,大得很,鱼米之乡,享福啦!林彦每年都有一段时间返江南省亲,来去也少人过问。倒是那位向外称三叔的人,从未离开过南荒村,据说患了严重的风,不良于行,因此毫不引人注意,也没有人去注意他,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呢。

 夜来了,山区吹来的微风。冲不散大地散发的地热。屋子里蚊虫嗡嗡叫,热久久不散。厅堂中一灯如豆,大环椅内坐着脸色苍老,但双自依然明亮的荣叔。林彦搬个小凳坐在右侧,衣兜里盛着不少早的小红枣。他正小心地把一个个小枣用布中拭净,拭一个便递给神色安详的荣叔食用。

 “依你的观察猜测,那位神秘探向的怪人,定是十余年前颇有名气的鬼影夺魂施禄。”

 荣叔若无其事地说、但老眼中突然闪亮着另一种奇异的光芒:“以后碰上他,得小心,少招惹这种心狠手辣的人。”

 “荣叔,小心什么呢?”他微笑着说:“那家伙卖弄绝技,其实移影换形身法并不高明,火候差得很呢。再说,彦儿不打算与这种人打交道。”

 “你会和他们打交道的。”荣叔的语气十分肯定。

 “为什么呢?”林彦困惑地问。

 荣叔脸色一正,严肃地问:“孩子,你忘了你肩上的责任了?”

 “彦儿…”

 “你还没放弃练武志在强身的念头?”

 “彦儿在想,强身不是很好吗?”

 “但是,你怎能不为人群尽一分心力?”荣叔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接着,老眼中神光炯炯,一字一吐往下说:“孩子,想当年,愚叔在久斗之后,被人暗中在食物中下毒,命在须臾,行将倒毙在尊府的园角。天幸遇上令尊,临危援手,以祖传解毒金丹,把我从鬼门关内拉上三十三天。令祖读诗书,满腹治世才华,可惜仕途多艰,生耿介不容于官场,最后被不肖赃官陷害,而致功名被革,幸得保全首领,只好弃仕从商。但他老人家一直以未能尽力济世为憾,因此在知道愚叔的身世后,毅然决定要你学武,你知道他老人家的苦心吗?”

 “治世济世,那是儒家的宗旨哪,荣叔。”

 “儒家当然不错,可是,目下的朝政,学懦显然是自掘坟墓。读书人的风骨,已经不适于现状。”

 “荣叔,侠以武犯,并非济世之道。”

 “儒以文政,更非正道。”

 “可是…”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就是令祖的意思。孩子,你兄弟三人,你排行第二,令祖寄望甚殷,你是不是怕江湖鬼域凶险…”“彦儿从没想到凶险。”他抬头微笑:“为人行事光明正大,无作无槐,死而何惧。彦儿…”

 “对,无作无愧,明辨是非。为夭下存道义,仗剑为弱小作不平鸣。孩子,好自为之。”

 “彦儿只担心艺业不行,有负爷爷和荣叔的期望。”

 “你的秉赋超人,我倒是放心。当然,学无止境,武学深如瀚海,成就得看你有没有大恒心大毅力了。愚叔威震江湖四十年,纵横天下罕逢敌手,但仍然觉得自己难登化境,所以不惜用计套住你师父天痴钟离云玑,他把乾罡坤极大真力传授给你。这次他被夸下海口,要将我的玄真气与乾罡真气合,消去他那天雷掌的异啸,可望更上一层楼。孩子,你师父是个怪人,和你祖父一样,太早成家失去闯天下的望,但表面安于现状,内心是澎湃的海涛,他之所以肯破例造就你,未始不是这种心情在内心里作怪,所以我相信他会全力调教你,帮助你。这次的功课他订定半年,同参合期间决不可以间断,因此,过年你不必回来。”

 “荣叔,来回要不了一天,彦儿一定会回来和你老人家团年。”

 “也好,准备好了没有?”

 “随时可以动身…”

 “那么,你走吧,替我向你师父问候。”

 “不,再等一个更次,彦儿不放心那个什么鬼影夺魂。”

 “呵呵!你以为愚叔就那么不中用了?走啦走啦!”荣叔含笑挥手赶人。

 他将小红枣放入荣叔怀中。进入内间。不久,他背了一同小包裹,挟了一枣木,向荣叔叩拜告别,投入屋外茫茫夜中。

 “这孩子!”荣叔向掩上的木门微笑,摇摇头:“浑金璞玉,他比当年的我强多了…

 哼!”随着那一声冷哼,手一抄,手中多了一三尺枣木,老眼中冷电四

 屋外虫声唧唧,他凝神倾听,由虫声的起落,他发现了警兆,蓦地,他沉声叫:“进来吧,朋友,门没上闩。”

 门悄然而开,发如飞蓬虬须戟立的虬须丐当门而立,在微弱的灯光下。像是妖魅现形。

 “你找谁?”荣叔泰然地问,神色恢复往昔的苍老、软弱、无助,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病老人。

 虬须丐怪眼炯炯打量着他,眼神中有困惑、有疑云、有失望,久久,方跨过门限问:

 “一个土老儿居然耳力惊人,而且称人为朋友。晤!你是谁?”

 “一个南荒村的老病残废。”荣叔说,指指案上的酒葫芦:“那儿有酒,你,陌生人。”

 “我们陌生么?”

 “不是吗?”

 “贵姓?”

 “陌生人,不要多问…”

 “姓荣,不错吧?”

 “不是,这里是南荒村林家。”

 虬须丐的目光,落在荣叔握的手上,突然哈哈大笑,像个疯子。

 先前涌起的困惑和失望神情一扫而空,大踏步上前,抓起案上的酒葫芦,扭开口先灌了十余口,然后大笑道:“好家伙,几乎被你骗倒了。”

 “你说什么?”

 “哈哈!瞧你那握剑的手。”

 “剑?剑在哪儿?”荣叔放下枣木问。

 “不要再装了,大哥,十余年来音讯绝,你就不怕朋友们伤心挂念?”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酒不好?那是最好的二锅头…”

 虬须丐突然丢下酒葫芦,抓住荣叔的手,热泪盈眶,哽咽着说:“大哥你…我找得你好苦。”

 “喂!怎么一回事哪?”荣叔叫。

 “大哥,请不要这样对待我,为了找你,我整整奔波了十年,十年,大哥,好漫长啊!

 我不知道你遭了些什么意外,我…”

 “你清醒些好不好?陌生人,请…”

 “你不认识我?”虬须丐跳开厉声问,怪眼中泪光闪闪,须发无风自摇。

 “是的,我不认识你,你是…”

 “大哥,你忘了你当年的豪情雄风了?你…”“陌生人,什么是当年?你瞧,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靠回忆过日子。可是,我没回忆,没…”

 “住口!”虬须丐吼叫:“你…你这…看老天爷份上,不要折磨我好不好?”

 “咦!你到底是怎么啦?”

 虬须丐狠狠地可着他,突然仰天狂笑:“哈哈哈…”“你笑什么?”荣叔困惑地问。

 “我笑我自己。哦!天知道。”虬须丐神情一变,拾回酒葫芦,大马金刀地往一张椅子里坐下,咕噜噜灌老酒“啪”一声放下葫芦,说:“想当年,一狂二绝三王四客,五龙六凤七僧八尼,九儒十丐十一道,横行天下号称武林十一高手,,傲啸江湖半甲子,是何等轰轰烈烈?到如今,一狂失踪十二年;二绝在华山韩文公投书处大哭成了疯子;三王的毒王王腾蚊隐身名山大泽音讯沓然;四客在山东成了贪官的虎怅,山东的陈增陈钦差号称陈阎王,肆恶十年,千万人家破人亡,年初方事发死于非命,四客失巢之下。目下正暗中中途来陕投奔梁钦差梁剥皮。五龙目下是梁剥皮的忠实走狗,屠杀陕西良善百姓何止万千?六凤二十年前情场失意,目下游踪天下,无所事事;七僧闭关十载,出关后不可能再过问世俗;八尼闭门苦修不问外事;九儒与八荒神君决斗九华,听说两败俱伤尸体喂了猛虎;十一道收了五龙一万两银子建造宫观,目前是五龙的狗腿子,字内武林十一高手中,目下只有我十丐仍在江湖活现世,仍在行侠仗义,为道义不惜赴汤蹈火。”

 “啪”一声响,虬须丐喝干了葫芦中的酒,扔破了酒葫芦,怪眼彪圆须发俱张,激动地往下说:“朝廷君昏臣好,天下汹汹生民涂炭,百余名搜括钦差茶毒遍天下,兵反民变死伤之惨怵目惊心。”我辈侠义道门人中,居然有人丧心病狂卖身投靠为虎作怅,居然嗅不到满地血腥而隐身遁世自呜清高。”

 他抓住荣叔的肩膀,浑身在搐,语音转厉:“你知道吗?梁钦差为何被称作梁剥皮?

 你知道这几年来他杀了多少爱民如子的好官?杀了多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去年他赶走陕西巡抚贾待问,杀掉西安同知大人宋贤,车骑重返陕西,关中百姓聚众数十万,从潼关直排至西安,沿途万众同呼杀梁贼,以一万条命换梁贼一条命,那情景令人刻骨难忘。闭上眼睛,你也想像得到当时的凄惨景况。武林人好勇斗狠,罔顾公义而勇于私斗,这种人留在世间有何用处?至于那些隐身遁世的高手名宿,更为可恶…”

 “你醉了,陌生人。”荣叔说,手开始呈现搐。

 “哈哈!我醉了?对,就算是吧,但愿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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